《論語別裁》先進第十一:現在我們開始講下論。把下論講完了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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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裁》先進第十一

論語別裁

先進第十一

半部《論語》

現在我們開始講下論。

把下論講完了再回來講上論的第十篇,作為總結論。

假使將來諸位教後一輩青年,我提一供各位意見,可用兩個方法,一個是先講《鄉一黨一》,孔子生活的素描,然後再從第一篇《學而》一直講下來。

或者照我們現在這個辦法,講到第九篇以後,先把它保留,等到以後作結論。

同時在這裡我們想到,也是以前曾提到的,宋朝開國的宰相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這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句名言。

因為趙普與趙匡胤年輕時等於是同學,出身比較艱苦,來自鄉間,一生沒有好好讀過書,後來當了宰相。

「半部《論語》」是謙虛的話,表示讀書不多,只讀了半部《論語》。

另一方面,據歷史上記載,碰到國家大事或重要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他都停留下來,把今天不能解決的問題,擱置到明天再解決。

有人看到他回去以後,往往在書房裡拿出一本書來看。

後來他的左右,為了好奇,想知道這個秘密,背地裡拿出來一看,就是一部《論語》。

其實《論語》並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治理國家,更沒有告訴我們什麼孔門的政治技巧,它講的都是大原則。

本來讀書就不該把書上的話呆板地用。

通常某一句書的原則,可以啟發人的靈感,發生聯想。

我們小時候讀書的經驗,遇到不懂的句子,問到老師時,老師說,你不要管,背熟就行了,將來就會懂。

我們當時對這種答覆,心裡很不滿意。

但背熟了以後,年齡慢慢增加,作人做事的經驗多了,碰到某一件事,突然觸發了這一句書,給我們很大的靈感,很高的智慧,往往就因此知道如何去處理事情,這是事實。

現在瞭解了上面的道理,開始看這第十一《先進》篇。

同時告訴諸位一個經驗,我們以前讀老書出身的,不是在學校,而是在私塾裡讀書。

讀的《論語》,不是現在這樣整整一部,是用木刻印在紙上。

一篇裝成薄薄的一本,每本兩三個銅錢,準備翻一弄壞了再買新的。

而我們當年讀《論語》,第一篇就開始讀《先進》篇,不是讀《學而》篇。

素樸的美

現在我們講《先進》的觀念,和下面第十二篇《顏淵》等等,等於上論的《學而》、《為政》、《裡仁》這些篇章的註解。

以實際的例證來作註解,敘述孔子當時師生之間的討論,以及他自己實地的一些作為。

所以還是連貫的。

為什麼篇名叫《先進》?我們看到上論各篇,幾乎都是拿每篇第一句的頭兩個字來作題。

古人許多著作往往同我們現在相反。

我們現在寫一篇文章的程序,是先構想好一個大體,下面分幾章,立好大題目,章的下面再分幾項、幾點,很有條理地寫下來。

和蓋房子一樣,先畫好圖,搭好鋼架,然後水泥一灌就行了。

中國古人寫文章,完全不同。

我們小時候寫東西,也都是走古人的路線,大致上沒有什麼題目。

真正抒情的,自己感情思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寫完了以後再想一個題目。

試看古人寫詩,尤其唐詩中李商隱的詩,「無題」特別多。

寫了以後,沒有題目,算了,就叫「無題」詩。

不過也不要上當了,有些無題詩,真有題目,只是不好標明;或者作者私人的事情,無法公開,就乾脆來個「無題」吧!我們知道論語中《學而》、《先進》這些題目,不見得就是當時編書的人立的,或許是後來的人,為了分篇,就取開頭兩個字,作為這一篇的題目。

此篇名《先進》的意思就是「前輩」。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

後進於禮樂,君子也。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禮樂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孔子對此非常重視。

在這裡涉及文化哲學的問題。

他說人類先輩——上古的人對文化開創怎麼來的?上古的上古,可能沒有文化,同動物一樣。

人類就叫裸蟲,沒有一毛一,不穿衣,裸體的蟲,也是一種生物。

所以人類原先也沒有文化,人類的文化是根據生活經驗,慢慢累積起來的。

所以孔子說,先輩對禮樂文化,是「野人也」。

原始都是野人的生活,慢慢進化、進化,才有文化的形成。

「後進於禮樂,君子也」。

他說我們後輩,有了文化以後就不同了。

生下來就接受文化的教育,教育得好,有高深的修養,受了文化的薰陶,很有學問,我們給這種人的名稱是「君子」。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假使說到實用上的話,則主張先輩的樸野。

這段話到底是什麼道理呢?就是說人類的文化是了不起,但是過分的書卷氣——在我們老的觀念是「頭巾氣」;現在的觀念是「書獃子」,這也可以說對於文化的鄙薄。

實際上人類真正的文化,譬如禮樂,是根據內心來的,根據思想來的。

真正的誠懇、樸實,就是最好的文化,也是真正的禮樂一精一神。

而後天受這些知識的薰陶,有時候過分雕鑿,反而失去了人一性一的本質。

如明朝理學家洪自誠的《菜根譚》——此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才有人從日本書攤上買回。

其書與呂坤的《呻一吟語》是相同的類型。

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

涉世,就是處世的經驗。

初進入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一愛一。

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

)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了。

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

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

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

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一點的人,就敢說話了。

譬如武則天時代的宰相楊再思,雖然是明經出身,經歷多了,作宰相以後,反而變得「恭慎畏忌,未嘗忤物。」

別人問他:「名高位重,何為屈折如此?」

他說:「世路艱難,直者受禍。

苟不如此,何以全身。」

因此我們瞭解孔子所謂的「先進於禮樂,野人也。

後進於禮樂,君子也。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也是一樣的觀念。

寧可取樸野的,「樸野」的確更可一愛一一點。

這裡我們講得很簡單,但關係很重要,大家可以體會到孔子「寧取其樸素,不取其機械。」

的意思。

所以世故與經驗,加到人的身上,有時候使人完全變了質,並不是一件好事。

知人論事

下面孔子提出他的學生了。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

言語:宰我、子貢。

政事:冉有、季路。

文學:子游、子夏。

孔子被困在陳蔡之間,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

這時候他的處境很困難,而所帶領的一些學生都不離散,大家圍繞著他,一團一結在一起。

這是他晚年時候的感歎,他說當時隨我在陳蔡之間一起蒙難的學生,現在都不在了。

這是他懷念故舊之情。

當時跟著他的這些學生,都在某方面有特出的成就,也是孔子門下最有名的幾個。

孔子評論學生的成就說,在品德方面最好的,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這四個人。

在言語方面——當然不是現在的語文系,而是說擅長於說話的,有宰我、子貢兩個人。

政事則有冉有和季路。

文學是子游和子夏。

這裡的四種,和上論中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等等配合起來,就看得很清楚了,一個人的成就,各有專長,全才很少。

就以孔子的學生來說,德行好的人並不一定能夠做事。

我們觀察人才,尤其在學生裡可以看出來,有些學生品德非常好,但是絕不能叫他辦事,他一辦事就糟。

所以作領一導一人的要注意,自己不能偏一愛一,老實的人,人人都喜歡,但不一定能夠做事。

有才具的人能辦事,但不能要求他德行也好。

所以過去中國帝王,用人唯才,尤其處亂世,撥亂反正的時候,要用才,只好不管德行。

我們知道,曹一操一下一道徵求人才的命令,也是歷史上有名的文獻,他說不問是偷雞摸狗的,只要對我有幫助,都可以來投效。

只有曹一操一有膽子下這樣的命令,後世的人不敢這樣明說,可都是這樣做。

其次漢高祖只有張良、蕭何、陳平三傑幫他平定天下。

其中陳平曾為他六出奇計,在當時只有他和陳平兩個人知道。

當時漢高祖和項羽作戰,要陳平對項羽做情報工作,而且用反間計,給了陳平五十鎰黃金作經費。

這時有人向漢高祖挑一撥,說陳平盜嫂,是最靠不住的人。

漢高祖對這個話聽進去了。

在陳平出去辦事之前,來辭行請示的時候,提起盜嫂的事,陳平聽了以後,立即把黃金退還漢高祖,表示不去了。

他說你要我辦的是國家大事,我盜不盜嫂和你國家大事有什麼關係?實際上陳平根本沒有哥哥,當然沒有嫂嫂,而是別人捏造的,但是他不去辯白這一套,這就是有才幹的人的態度。

漢高祖非常聰明,馬上表示歉意,仍然請陳平去完成任務,這也是高祖英明之處。

有些人則會因小失大,往往因為這些小事而誤了大事。

後來還有一個文學上有名的故事——張敞畫眉。

漢武帝也是了不起的皇帝,張敞是當時的才子,後來成了名臣。

他和他的太太感情很好,因為他的太太幼時受傷,眉角有了缺點,所以他每天要替他的太太畫眉後,才去上班,於是有人把這事告訴漢武帝。

一次,漢武帝在朝廷中當著很多大臣對張敞問起這件事。

張敞就說「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

意思是夫婦之間,在閨房之中,還有比畫眉更過頭的玩樂事情,你只要問我國家大事做好沒有,我替太太畫不畫眉,你管它幹什麼?所以讀書讀歷史,就是懂得人情,懂得作人做事。

有時候一些主管,對部屬管得太瑣碎了,好像要求每一個人都要當聖賢,但辦事的人,不一定能當聖賢。

我們在孔子的弟子中看到,德行有成就的人,言語不一定成功。

而言語上有成就的,如宰我、子貢,在德行上不一定有顏回那麼標準。

政治有成就的人,氣度又與有德行的不同。

文學好,文章寫得好,更不要問了,千古以來,文士風一流。

歷史上文人牢騷最大,皇帝們賞賜幾個宮女,找幾個漂亮太太給他,多給他一點錢,官位高一點,他就沒有時間牢騷了。

這都是說人才的難求全。

但歷史上也並不是沒有全才,不過,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都好的,實在少見。

聽話的顏回

下面就說到德行的問題。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上論中提到過,顏回對孔子講的話「不違如愚」,從來不違背他的話,好像很笨,而暗地考察,顏回還能予以發揮,而不違背原則,可見顏回並不笨。

這和當面唯唯諾諾,背後卻不能發揮,或者是發揮了,卻違背原則,是有分別的。

前者是誠懇,後者是權術。

孔子認為顏回對他個人沒有什麼幫助,說什麼話他都聽。

孔子之成為聖人,就在這種地方。

他意思是說顏回認為他說的話都對,但真的都對嗎?要多加反省。

這句話不以道德標準來說,僅講個人行為修養,如果一個長官,遇到部下都說自己對,絕對沒有反對意見,就要反省自己對的程度。

孔子說「非助我者也」,這樣對我沒有幫助。

真正對自己有幫助的,一定會有不同的好意見。

所以一個領一導一人,最難處是容納相反的意見。

對於相反的意見我們聽了以後,把自己的觀點推開,就他的意見想想,也蠻有道理,然後與自己的意見作正反的中和,這種態度是作人處世的高度修養。

孔子就有這氣度,認為像顏回一樣,對自己的話認為句句都對,這樣對於自己是不會有幫助的。

孝子閔子騫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他說真正稱得上孝子的人是閔子騫。

大家都看過二十四孝的故事,他的後母待他不好,冬天制棉衣,給親生兒子用棉花做襯,而對閔子騫卻用便宜而不能御寒的蘆花,但是他還是很孝順。

後來終於把他的後母感動了。

所以被列為二十四孝之一。

孔子在這裡說,閔子騫真正是大孝子,「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最難得的是別人都看不慣他的後一娘一,看不慣他們兄弟之間懸殊的待遇。

而閔子騫對別人打抱不平的話都不聽,仍然孝順後一娘一,友一愛一異母的弟弟,這是難能可貴的真孝子。

這一點做起來很難,要有自己獨立的主見,不聽外人的話而變動,實在很難。

如曾母投梭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曾參是品德高超的人。

有另一個同名的人因殺人被捕,於是有人向曾母說曾參殺人了。

起初曾母不相信,照樣在織布機上織布。

但三個人來告訴她以後,曾母還是丟一了織布梭,下機來詢問,這就是信心動搖了。

母子之間會這樣,長官部下之間就更難了。

一個長官對於一個部下,有人說壞話,三個人說了不聽,第四個人再說而仍然能絕對信任的,不是沒有,但很少,這就是說「謠言止於智者」,是很難很難的。

尤其講到閔子騫,很多家庭出了事情,問題不出在家庭本身,旁邊的親戚、朋友、鄰居之間,東講西講,而導致兄弟之間、夫婦之間,乃至婆媳之間出了問題。

這就必須靠自己有主見。

所以孔子說閔子騫的後一娘一是不好,閔子騫也明知道不好,可是他心裡有數,無論別人怎麼講,他都可以不受影響。

引申這個道理,就是領導的人,更要注意。

古人有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一邊懷疑,一邊又用他,這個問題就太大了,不但誤了自己,更誤了事情,這些都是要注意的。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這件事也在上論中提到過的。

南容是孔子學生中德行很好的,吟誦了三遍《白圭》這篇詩,孔子就將侄女嫁給他了。

唸唸詩,唱幾遍歌,就得到孔子侄女作太太。

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光唱歌就唱來太太,孔子嫁侄女就太草率了。

難道孔子希望侄女婿作歌星?當然不是這道理,而是平常已經考察了南容。

《白圭》詩篇的原義,是歌頌白璧無瑕的美德。

人有一點瑕疵,就是一生之累。

南容因為有《白圭》的志向,有這種品一性一,再加上孔子平常對他考察的結果,才把侄女嫁給他。

才命相妨的顏回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是魯國大夫,在上論中提到過。

他問孔子,學生中哪一位最好學?孔子曾再三提到,只有顏回,不幸他短命死了。

另有一種說法,孔子有一次與顏回等學生,一起在魯國的東門,站在城上看泰山下面的景色。

孔子突然問學生們,那遠處是什麼東西?學生中有眼力好的答道,看見好像有一條白練,很快過去了。

顏回就說,是一個穿了白衣的人,騎了一匹白馬跑得很快,所以看來像條白練,顏回的眼力太好了。

所以後人說顏回讀書太用功,視力又過分好,營養又不一良,經常餓肚子,因此三十二歲短命而死。

孔子對顏回的死是很痛心的,「今也則亡」,現在就沒有那樣好學的了。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

鯉也死,有棺而無槨。

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這段故事,也是後人據以攻擊孔子的。

顏回死了,家裡很窮,顏回的父親顏路,也是孔子的學生,來商量辦喪事。

古人辦喪事,棺材外面還套一樣東西叫「槨」。

現代也還有,我們看到出喪的行列,在棺的外面套一個花的「罩子」一類的東西,那就是槨的古制。

當時顏路買不起槨,孔子有一輛車子,顏路就和老師商量,想變賣孔子的車子,買一具槨給顏回送喪。

孔子說這不可以,你是一愛一你的兒子,有這個想法。

可是當我的兒子鯉死的時候,同你一樣窮,有棺而無槨,當時並沒有把車子賣了為我的兒子做槨。

而且他說自己之所以不能徒步當車,是因為從事政務,常和當時一些大臣往來,不能沒有車子。

這要有這個體驗的人才知道。

記得當年在大一陸的時候,因為有事,去看一位某省的大員,坐黃包車到省政一府門口下了車,警衛多番盤問,還要辦一些很麻煩的手續,我怕煩就回去了。

剛好一位廳長有事打電話給我,就順便借了他的汽車,坐著一直進去了,非常方便簡單。

五四運動以後,有人攻擊孔子擺臭排場,一部破車子,既不給兒子,又不給自己最一愛一的學生。

但孔子的意思是說人應該行其本分,就是《中庸》第十四章中所說的「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

貧窮時就過貧窮的生活,不要做本分以外的事。

家裡沒有錢,為了死要面子,向別人借錢負債來辦喪事給活人看,這真叫作「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孔子說他兒子死了,沒有錢,喪事也辦得很簡單,有棺而無槨,沒有關係。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這是顏回死了,孔子非常傷心的話,因為顏回在所有的弟子中,是最足以傳孔門學問的。

現在他死了,孔子學問的繼承人,也將成問題。

難得有像顏回這樣可以傳道的人了,所以孔子說「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

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所謂慟,就是非常傷心的意思,顏回死了,孔子哭得非常傷心。

當時跟從在孔子左右的學生們說,老師哭得太傷心了。

孔子聽了以後說,我真的哭得很傷心嗎?可是像顏回這樣誠懇好學的人死了,我自然是很傷心的。

如果顏回這個人死了我不傷心,那麼還為哪一個傷心呢?還有哪個人的死亡,會令我這樣傷心呢?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

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

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

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顏回死了以後,同學們主張厚葬他,來向孔子建議,但是孔子說不可以,因為厚葬對於顏回已經沒有幫助了,而且依據顏回的德行思想來說,他也不會希望厚葬的。

可是這件事學生們沒有聽孔子的話,還是厚葬了顏回。

孔子知道以後,就感歎地說,顏回生前一直把我看成他的父親一樣,可是在安葬他這件事上,「予不得視猶子也」。

所謂「猶」者如也,猶子就是如同兒子,後世人稱侄子為猶子。

這裡孔子是說在安葬的事上,不能把顏回看得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依平日顏回生活儉約樸素的本一性一來辦。

所以他對已死的顏回帶點歉意的說「非我也」,這樣的厚葬,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的同學們的意思。

孔子的這一個感歎,正是率直坦然的一種表示。

講到顏回,使我們想到古往今來,許多有才而短命或薄命的人物,頗為傷感。

唐代詩人李商隱有兩句詩說:「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

真是達人知命的論調。

不問蒼生問鬼神

下面問題來了:

季路問事鬼神。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關於鬼神,有兩個問題,第一是究竟有沒有鬼神?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一致承認有鬼神,但是,各個宗教承認有鬼神的理論卻都不同。

在大學裡,拿這些不同宗教的理論,集中到一起來研究,關於鬼神的理論也包括在內,放在一起作研究,稱作「比較宗教學」。

以這種學問態度來看,每一宗教都承認鬼神。

此外,唯心哲學也承認有鬼神。

唯物哲學是不承認有鬼神的,科學家們則不反對有鬼神,只是保持懷疑的態度,正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前面說過的,一愛一因斯坦最後信了上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現在科學界對這門科學的研究很熱衷,有「靈魂學」、「神秘學」正在積極研究,並且運用科學儀器,如紅外線照相機等,來證明靈魂的存在。

他們已經有不少發現和記錄。

譬如人一體會發出一種肉一眼看不見的光;人坐過的地方,當這人離開後七八個小時,用特種照相機還可以照到這人的影子;對於植物,也認為有知覺有感情。

這些研究,都很普通而且很積極。

假如有一天科學界的靈魂學,能夠以科學方法證明靈魂的存在,靈魂不是一種物質,是一種超物質、超電子的東西。

到那時候,人類的文化要起非常重大的變化。

現在物質不滅的定律已不成立,物質一定會變、會滅的。

目前的科學是質能互變,欣欣向榮的科學,正在探尋生命的奧秘。

鬼神問題,在中國文化裡也很重要。

現在大家都講中西文化合流,但是有一點要注意,美國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它只是西方文化的一個支流。

研究西方文化必須瞭解歐洲,而歐洲西方文化最初的根源是宗教,所以非研究西方的宗教思想不可。

歐洲宗教思想,過去認為中國沒有宗教。

實際上鬼神的觀念,就是中國過去的宗教思想。

所不同的是,把祖先的亡魂,與鬼神混在一起。

所以鬼神的問題,是研究中國宗教的一個大問題。

孔子對於鬼神的態度,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這裡又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他並不否認鬼神的存在,而是認為先把人作好,再研究鬼神的問題。

連人都沒有作好,連人都不懂,還想進一步去瞭解鬼神的事,太遠了。

「天道遠,人道邇。」

天道當然不是天文學、太空學這個天道。

中國過去這個天道,就是代表形而上的,太深遠了。

我們活著作人,人事是淺近的。

但是我們作了一輩子的人,對於人的事還沒有研究透澈,何必來談那麼遠的天道呢?這等於他消極的承認有鬼神。

而他認為學生們的程度還不夠,暫不討論。

所以他答覆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這個「事」字是作動詞用,對於人事問題還沒有作好就不要討論鬼神的問題。

接下來和鬼神連貫的有個大問題了:「敢問死?」

子路問人怎麼死的?大家認為子路的話蠻好笑的,怎麼死還要問?但「死」的確是一門科學,人究竟是怎麼死的?孔子答得很妙,「未知生,焉知死?」

你是怎麼生的,知不知道?生從哪裡來?一般人都知道是一媽一媽一生的。

哲學中「人」究竟從哪裡來?這個問題很重要。

而每個人都有哲學思想,只因環境或智慧的不同,有人向哲學這方面追下去,有人就不追了。

像每個人小時候都發生過一個哲學上的疑問:「我是怎樣生出來的?」

我們小時候問父母,一媽一媽一告訴我們人是從腋下生出來的,我們還感到奇怪。

現在教育普及了,都知道怎樣生人,但那只是生理上的解說。

生人真有那麼簡單嗎?照生理醫學上說是很簡單;但在哲學上對於醫學界的解說並不滿意。

醫學並沒有解決問題。

即使是照醫學上的解說,我是一媽一媽一生的,一媽一媽一是外婆生,外婆是外外婆生,推溯上去,最初最初的那個人怎樣來的?還是問題。

人的生命究竟哪裡來的?這是一個大問題。

究竟怎樣死的?為什麼要死掉?以哲學眼光來看人生,宇宙是玩一弄人的,老子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也可作這一面的解釋。

天地簡直在玩一弄萬物,既然把人生下來,又為什麼要讓他死掉?這是多遺憾的事!

講到遺憾,我們又想到哲學上的另一個問題。

以我們東方哲學來說,《易經》看這個世界,始終都是在變化中,而它的變化始終是不圓滿的。

我們這部《易經》從「乾」「坤」兩卦開始,最後一卦是「未濟」。

「未濟」也可以說是沒有結論的。

以《易經》來看世界,任何事都沒有結束。

人生有結論嗎?我們也討論過「蓋棺論定」並不是結論,人死了沒有結論。

宇宙、歷史有沒有結論?據科學、宗教、哲學所瞭解的,宇宙最後還是會毀壞,毀壞了又會新生,也是沒有結論。

所以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人生,而這個沒有結論的人生,永遠是缺憾的。

佛學裡對這個世界叫做「娑婆世界」,翻譯成中文就是能忍許多缺憾的世界。

本來世界就是缺憾的,而且不缺憾就不叫做人世界,人世界本來就有缺憾,如果圓滿就完了。

像男一女之間,大家都求圓滿,但中國有句老話,吵吵鬧鬧的夫妻,反而可以白首偕老;兩人之間,感情好,一切都好,就會另有缺憾,要不是沒有兒女,要不就是其中一個人早死。

《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和芸一娘一兩人的感情多好!其中就一個早死了。

拿小說來講,言情小說之所以美,只是寫兩三年當中的事,甚且幾個月中間的事情。

永遠達不到目的的一愛一情小說才美,假使結了婚,成了柴米夫妻,才不美哩!

再說笑話,太陽出來了,又何必落下去?永遠有個太陽,連電燈都不必要去發明了,豈不好!也有人說笑話,認為上帝造人根本造錯了,眉一毛一不要長在眼睛上面,如果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必買了,這些是關於缺憾的笑話。

這是個缺憾的世界,在缺憾的世界中,就有缺憾的人生。

花開得那麼好,為什麼要謝了?人生,生活得那麼好,又為什麼要死了?這些都是哲學的問題。

這宇宙的奧秘、神奇,誰是他的主宰呢?有沒有人管理它呢?如果有人管,這個管的人一大概是用電腦計算的。

人同樣都有鼻子、嘴巴、眼睛等五官,可是那麼多的人,卻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

只看這麼一點點,就有那麼多的不同。

所以人家說人是上帝造的,我說那個製造廠裡,大概有時候抓模型抓錯了,所以有的鼻子不好,有的耳朵不好。

這到底怎麼來的?西方的宗教,有的就告訴我們不要再追問,這是上帝照他的型態造了人。

那麼上帝的型態又是什麼樣子?不知道。

西方宗教說,到此止步,不能再問了,信就得救,不信不得救;東方的宗教,信的得救,不信的更要救,好人要救,壞人更要救;在東方宗教裡,認為人生不是哪一個主宰,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神,另外定了一個名稱:第一因。

第一個因子哪裡來的?第一個「人種」哪裡來的?印度來的佛教、中國的道教,都認為人不是生物進化來的,也不是由一個主宰所創造的,也不是偶然的,這是一個大問題。

簡單地告訴大家,這個生死問題和鬼神問題是連起來的。

東方學說認為光靠男一性一的一精一蟲、女一性一的一卵一子兩個東西不能夠形成一個人。

人的形成需要「三元和合」,由男一性一的一精一蟲、女一性一的一卵一子,配上靈魂而形成一人。

現在已有人研究出來試管嬰兒,將一精一蟲和一卵一子放進試管裡看到他長大,那是不是三元呢?還是三元。

一精一蟲、一卵一子在玻璃管裡或在人一體裡成長,是一回事。

一精一蟲與一卵一子之能夠結合,還是靠一個靈魂的力量來的。

人生出後有高、矮、胖、瘦、智、愚之分,不完全是遺傳,遺傳僅是因素之一,其中另有因緣。

因緣的觀念,是來自印度佛家的文化。

譬如說,我在這裡講《論語》是因,大家在這裡聽就是緣,雙方就有這個因和這個緣。

相反的,大家是因,因為有大家在聽,我才有機會在這裡講,我就是緣。

因與緣互相連鎖的關係,就叫作因緣。

那麼人生下來,有四種因緣,一種是親因緣:它是種一性一,(這些問題討論起來,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完的,只大概提一下。

)包括了靈魂的關係,人的慣一性一的關係,由過去的生命歷程帶到了現世,又由現世再帶到來世。

至於父母的遺傳等等,屬於疏因緣,又名增上緣。

何謂增上?一顆種籽,本身是親因緣,種下泥土以後,因地質不同,吸收的養分不同而變,雖然變了,但它的本一性一不大會變的。

所以西方遺傳學所講的,在我們東方哲學說來,那不過是增上緣的一點作用而已,並不是全部作用。

有了現在的生命以後,就叫作所緣緣。

何謂所緣緣?如蘇東坡的詩說「書到今生讀已遲」,人為了今生讀書已經太遲了,今日要趕快讀書,以便來生的智慧高一點,這也可以做為所緣緣的說明。

第四是等無間緣。

因緣的關係是永遠連續不斷的下去,所以是平等的,沒有間歇一性一,永遠是轉下去,等於我們的銀河系統,是永遠在轉,連續關係轉下去。

這裡大概介紹一下,這是哲學上一個專門的課題,也是科學上一個專門的問題,很麻煩,很一精一細的。

我們現在只能約略地講個大概,這也就是生死的問題。

東方哲學還有一個東西討論,最初的生命哪裡來的?東方哲學有所謂「原人論」,原始的那個生命,最初從哪裡來的?現在全世界都流行的禪宗——這是中國的特產——其中主要的問題,也是問「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

照唯物論的解釋「人死如燈滅」,這答案行不行?不能滿意。

事實上證明,人死不如燈滅。

如社會學、心理學、醫學、靈魂學的調查,有很多的事例證明,譬如說有的人沒有死,已經有死的徵象。

不說遠的,就說發生在台灣的事,有位老朋友的老太爺,在他死前三天的早晨,他自己的老太太,就看到她的老伴站在門前往外走。

老太太呼喚他不要出去受了涼,但又倏忽不見了。

再回到房間一看,老太爺還躺在一床一上呼一呼大睡。

這時老太太心裡知道,老伴快要死了,所謂靈魂先出竅了。

果然三天以後老太爺去世了。

這種事例倒蠻多的,這許許多多事例,在科學上都還是不可知之數。

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我們大家都活到死,死是一個大問題,一個人正常的死到底是怎麼死的?

生命的幽默

《莊子》書中有句話妙得很,他說:「不亡以待盡。」

這話怎麼說呢?意思是我們活在世界上並沒有活,是在那裡等死。

所以莊子又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當一個嬰兒出世,我們說生了,但莊子的觀念中,那不是生了,而是死亡的開始。

自生之時就開始慢慢走向死亡。

兩歲時,一歲的我過去了;十歲時,九歲的我過去了;四十歲時,三十九歲的我過去了,天天都在生死中新陳代謝,思想也在生了死,死了生。

我們一個新的思想生了,前一個思想馬上死亡了,流水一樣。

正如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所以莊子說看著這生命活著,沒有死,是在等最後的一天。

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人生,的確是這樣。

所以有人學哲學,學得不好的,反而覺得人生沒有意思,你說搞了半天有什麼結論?沒有結論。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缺憾的世界。

但是也有人通了的,曉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缺憾的世界。

像曾國藩在晚年,就為他的書房命名為「求闕齋」,要求自己有缺憾,不要求圓滿。

太圓滿就完了,作人做事要留一點缺憾。

如宋朝的大哲學家,通《易經》而能知道過去未來的邵康節,和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弟兄是表兄弟,和蘇東坡也有往來。

二程和蘇不睦。

邵康節病得很重的時候,二程在病榻前照顧,這時外面有人來探病,程氏兄弟問明來的是蘇東坡,就吩咐下去,不要讓蘇東坡進來。

邵康節躺在一床一上已經不能說話了,就舉起一雙手來,比成一個缺口的樣子。

程氏兄弟不懂他作出這個手勢來是什麼意思,後來邵康節喘過一口氣,他說:「把眼前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走走。」

然後死了。

這也就是說世界本來缺憾,又何必不讓人一步好走路?

這裡是談生死問題,孔子並沒有作結論。

依哲學上來談這個問題,在這裡也無法作詳細的介紹,如果像現在這樣講法,一個星期講兩個小時,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時間也講不完。

而且誰知道生從何處來?死往哪裡去?沒有人敢說,沒有人敢作絕對的論斷。

只有在醫學上,以科學的觀念說,人怎樣是生,怎樣是死,有生命的延續,就有新陳代謝的作用。

可見醫學上也認為人隨時都在生,也隨時都在死,人的身一體就和一個小宇宙一樣。

就是一片樹葉,在科學的觀念中,比一所核子工廠還複雜,而人一體的結構,就有如宇宙一樣複雜。

譬如我們一餐三碗飯下去,如何的消化,如何的供給人所需要的熱能,如何排一洩廢物,其間的過程是夠複雜,也夠奇妙的。

如果再加上一些寄生蟲和那些幫助消化的細菌在內,那關係可就更不簡單了。

生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孔子在這裡答得很奧妙,他說鬼神是屬於天道的事情,「人道邇,天道遠。」

人本身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怎麼去談那麼遙遠的天道問題?也就是他說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他認為子路他們這批學生,程度還不夠,對於生死問題,就難說了。

只要我們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下去,盡到活著的本分,先把人作好再說。

鬼神問題、生死問題,人類文化上兩個大問題,現在再重複一下,讓大家注意。

世界各國大學的哲學系,各派宗教乃至現在有許多科學,都在研究這兩個問題。

人類文化到現在,對這兩個大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究竟有沒有鬼神存在?生是怎麼來?死是怎麼去?原始的人種究竟怎麼來的?

當然,我們曉得,現在共產主義的哲學,一方面是基於馬克思的經濟思想,一方面是基於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以及吸收希臘方面的唯物哲學而來的。

其次,影響了人類思想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弗洛依德的一性一心理學。

這幾種學說,同時構成今日世界人文文化一個大問題的存在,不過目前被物質科學的進步,將這問題掩蓋住了,使我們不大感覺得到,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很嚴重地存在著。

生與死問題的研究,現在已經把達爾文的進化論推翻了。

新的理論,一部分已經成立——整個的還沒有解決。

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可以討論得完的。

《論語》中顯然提到這兩個大問題,我們要特別注意。

不過現在沒有辦法專門針對這兩個問題,再作討論,只能在這裡作一個交代,將來我們有別的機會,再來研究這些問題。

孔門弟子的素描

《先進》這一篇,到了這一段鬼神問題與生死問題是一個高一潮,現在繼續下來,是對於人物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

子樂。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這是孔子對於這幾個學生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閔子騫是有名的孝子,孔子非常喜歡的學生,孔子觀察他,說他講話很溫和,有條有理。

為什麼講話那麼重要呢?這就好比曾國藩在《冰鑒》中所說,看一個人頭腦夠不夠一精一細,不一定要看他的鼻子、眼睛,只要聽他講話,就會知道。

有些人有條有理;有些人說了半天,主題還沒有講出來。

一個人處事有沒有條理,在言語中就可以看出來。

所以,閔子騫在旁邊是「誾誾如也」,溫和,有條理,看著很舒服。

子路呢?「行行如也」,什麼是「行行」?光從書本、知識上,是難以瞭解的,要配合人生經驗,才會知道。

司馬遷寫《史記》,他自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光讀書讀多了,不是學問,是書獃子,沒有用。

還要行萬里路,觀察多了,才是學問。

從前,看到好幾位當代的大人物,觀察的結果,就懂了「行行如也」這句書,此公說話很簡單,但不斷在動,好像坐不住一樣。

這才想到就是子路的「行行如也」。

冉有、子貢這兩個人「侃侃如也」,這「侃侃」是形容他氣度很大,現在的話是很瀟灑。

對於這幾個人,最後孔子下斷語:「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他說子路將來不得好死。

結果孔子看對了。

子路後來是在衛國的政變中戰死的,死得非常光榮。

前面說過,他是為了趕回為衛國平亂,身受創傷,然後整肅衣冠,端坐而死。

在中國歷史上,唐、宋、明各代,這種人物很多,戰死了以後還站著,一屍一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這就與鬼神、生死的問題有關了。

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

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

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昇華的。

這一段是由子路的「行行如也」所引起的。

「子樂」,描述當時孔子對於這幾個圍繞在身邊的學生,覺得很高興。

可是他很遺憾地深深惋惜子路將不得善終。

我們這裡也要注意子路的「行行如也」。

譬如有些人坐下來會抖腿,在相人術上,這種人有多少錢都會被他抖光,這是一種「敗相」,不但錢會抖光,事業也會抖光,實際上也就是「行行如也」的一種小動作。

人坐就是坐,睡就是睡,坐有坐相,睡有睡相,走有走相,吃有吃相,前面有相,後面有相,真正看相,太不簡單,這是以中國文化中,形名之學作的說明。

這是孔子對常在身邊幾個學生人品修養,表現在外形上的一個定評,雖然是簡單一句話,但是很扼要。

言語的藝術

下面跟著就是說到處事了。

魯人為長府。

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是說魯國當時財政經濟發生問題,魯國有一個人出任長府,這個「長府」相近於現代的財經首長,不過不能完全和現在比。

現在財政經濟是分開的,會計也是獨立的;過去所謂長府就是管錢的,包括了財政、經濟,國稅局乃至於審計部,這些業務都集中在一起。

換句話說,是管如何收錢,如何用錢。

魯國當時主管長府這個機構的人,大概想對當時的制度有所改變。

閔子騫說話了。

他說,制度不要輕易變動,還是沿用現有制度,方法變一變就好了。

如果變更制度,影響比較大,整個社會又要經過一番波動,才能適合新的制度,不如用舊的制度。

你看怎麼樣?

這就是閔子騫說話的態度,很謙虛、很溫和、有禮貌,就是上面說的「誾誾如也」。

他是一位社會賢達,始終不想出來做官,立場超然,所以他說了:「何必改作!」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先不講外國,研究中國歷史,不論社會結構,或者政治制度,政治結構形態,如果一下子把它完全改過來,在當時幾乎沒有可以成功的先例。

這就是《易經》的道理。

天下的事只有漸變,沒有突變,突變要出一毛一病的。

這是政治哲學的大道理,研究起來也很麻煩。

因此閔子騫當時不主張一時變制度,否則突變的結果,社會要出問題,所以他在客氣話以後,下一個結論「何必改作!」這是閔子騫在政治上提出了一個重大的意見。

後來傳到他老師孔子那裡,於是孔子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裡的「夫人」不是太太,「夫」是起語的「語助詞」,話還沒有說出來,先發的聲音。

孔子認為閔子騫「誾誾如也」,平常老老實實,不大說話的,但是這次他為了國家的利益,大眾的利益,他說話了,而且,說得很有意義,很對!他一說話,就把握住重點。

這是讚賞閔子騫。

但是,我們不要僅看作是孔子稱讚閔子騫的話,而把「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八個字輕易放過,這也是我們要學的,當處大事的時候,不要亂說,要說就「言必有中」,像射箭打靶一樣,一箭出去就中紅心,說到要點上去。

子路的琴學入門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

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子路學習鼓瑟——瑟比現在流行的古箏一類的樂器還要古老,有現在普通寫字檯那樣大,有五十根弦,很複雜。

「鼓」字,便是敲彈的意思。

子路正在鼓瑟,孔子看見,覺得很好玩,於是講了一句笑話,他說子路啊!他對於鼓瑟,還沒有入門呢!說到這裡,我想到一個事實的笑話:我有一個學生是學科學的,他原有個外號叫「科學怪人」。

這人做事、講話,什麼都是機械化的。

後來,住在我家裡,我所講的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東西,還是他記載的,他很有興趣。

他的彈箏,也是機械化。

我笑他是科學彈箏,他也不管。

但有一點,他做事是很科學的,他開始學箏的時候說,每天只學十分鐘,以後就固定化,每天儘管忙,必彈十分鐘,不多不少。

半年以後,還真的彈得蠻好了。

由他的修養,我就感覺到,做任何事情,不要怕人家笑,這也是科學一精一神。

他除了「科學怪人」的綽號之外,還有一個外號是「緊張大師」。

後來到了美國,有個場合,人家要他表演,他就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彈箏,一上台,手就發一抖。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種特別的指法呢。

常常有些人說,年紀大了,要學什麼東西沒有時間。

我就常拿他這個一精一神告訴人家,一天只用十分鐘好了,一年、兩年下來就不得了。

實際上,我們回想起來,讀書也好,學別的也好,很少用超過一天十分鐘,連續三年加起來那麼多的時間。

如果真下這個工夫,無論哪一件事情,都會有成就。

子路鼓瑟,孔子也是對他作這樣的批評。

同學們聽到孔子這個批評,對子路就不佩服了。

在這裡就看出群眾的心理是盲從的。

這個地方,我們讀書就要注意了,真正頭腦冷靜,任何事情不跟著別人轉變,要用自己真正的智慧、眼光來看一件事、看一個人。

所以,孔子看到同學們這個盲從的一毛一病就說,你們也真是太看輕人,我說子路,是勉勵激發他的話,實際上,子路鼓瑟的成就,已經進入了廳堂裡,不過沒有進入內室去而已。

「升堂入室」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

堂與室不能用現代的建築格局來講的,中國過去的建築,有明堂格式,一般人講話罵人「你是什麼明堂?」

過去的建築,都是四合院式的,中間一個大天井,中間的大廳是明堂,深入明堂是內室,再後面就是後院了。

孔子認為子路鼓瑟已經升堂了,不過沒有深入到內室,如此而已。

我這樣說了一句話,你們就輕視他,太不應該,太輕率了。

低昂失律的資質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

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我們都會用的成語「過猶不及」,就是出自《論語》孔子說的話。

師就是子張,商就是子夏,都是在前面介紹過的孔門高弟。

子貢有一次問孔子,子張和子夏兩個人,哪一個比較好,孔子說子張太過了,子夏不及。

現在我們討論「過」和「不及」這兩個詞。

所謂「過」,不是過錯的過,不是犯了罪,而是聰明過頭,有些人腦筋動得快,反應過敏了。

有些人拚命研究一個問題,研究得太多了,反而走上一條錯誤的路子,這就是過。

像講道德,過分了就難免偏差,有一個學生,連我對他都肅然起敬,但也很難相處得自然。

因為他的態度太講禮,太過嚴肅了。

他隨時一定端容正坐,可是一身好像僵硬了,從來沒有過自然的姿態。

他說他自幼讀中學時,就讀儒家的書,傚法書中所說的孔子,所以養成這個樣子。

我說孔子並不是這個樣子,這是宋代的理學家所塑造的形相,太過分、太呆板,這樣人生都會感到枯燥無味,這就是過分了。

「不及」是有些人懶得用心,對一個問題,想了想:「大概這樣」,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這就是中國人「不及」的一毛一病。

所以人家罵我們中國人「馬馬虎虎」、「大概」、「差不多」的觀念,這都是「不及」。

科學一精一神是買醬油的錢,絕不能移來買醋。

中國人買醬油與買醋,兩樣都差不多,馬馬虎虎,酸鹹混淆一起,這就是作人做事「不及」的地方。

總之,「不及」則不夠標準,或者「過」則超過了標準,都是偏差。

孔子說,子張過頭了,子夏則是不及。

子貢就說,這樣應該子張比子夏更好了;因為子張超過了頭,總該是好的。

孔子說,不見得如此,超過了標準與不夠標準,一樣都是一毛一病。

我們這裡只能講一個原則,要發揮起來,可舉的事例太多太多,作人做事,稍有不慎,都會過猶不及。

做得恰到好處,符合中庸之道,才是對的。

中庸之道很難做到,現在也有人故意諷刺中庸之道就是馬馬虎虎,這不是中庸,這是不及,把不及當作中庸,這就錯了。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

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這是孔子對於一個學生的申斥。

冉求為當時魯國的權門季家當總務長。

孔子說季家為魯國的權門,財富已經很多了,比周公還多。

周公是被封於魯國的始祖,也是魯國的國君初祖。

季家已經富可敵國了。

可是學生當中的冉求,還公然替他設法找更多的錢,還為他加倍的設法搜括,等於是拍季家的馬屁,特別為他努力,這就造成財富不均、貧富懸殊的趨勢。

所以孔子說,這個人不是我的學生,可以開除了,你們可以公開的把他轟出去。

這就是孔子對學生品行方面的要求,他不希望他們成為一個書獃子,而要他們能做事,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也是儒家學問的中心所在。

儒家四相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這也是對四個學生的評論。

柴,姓高,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

這評論不一定是孔子親自說的,是後來門人的記載。

其中說高子羔這個人比較「愚」,照現在話來說就是笨,但並不是我們普通說的笨。

樸拙一點,舉止比較遲緩就近愚,不完全是笨的意思。

還有這個「愚」字的笑話,有些學生在外國已拿到博士、碩士學位,寫信回來,往往自稱「愚生」,這對於傳統文化真是一大諷刺。

後來一問,在高中都正式教過的。

可見在教育上並沒有錯,錯在自己不留心而已。

唐代以後,一千多年來,「愚」字都是長輩對晚輩或平輩間的謙稱。

例如師長對學生寫信,可以自己謙稱為愚兄。

舅對年長的外甥,也可謙稱愚舅。

對弟弟,也可謙稱愚兄。

可是還有人稱「愚生」,那就奇怪了。

那麼,上面稱老師,應該對稱為笨師了?(一笑)。

這是另外談到寫信的禮貌。

在這節書裡,「愚」的意思是反應遲鈍。

第二個是「參也魯」,「魯」和「愚」看起來好像差不多。

像《水滸傳》這部小說,非常妙,它包含了社會哲學,也包含了歷史哲學,其中人物,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怪物。

這一百零八個人各加一個外號,這些外號都有民間的哲理,看起來蠻有意思。

如宋江的外號「及時雨」,天旱久了來一場「及時雨」有多好。

但「及時雨」宋(送)江,送到江裡去了,一點用都沒有。

又如智多星吳(無)用,也是一樣。

「花一和尚」魯智深,姓就用魯,所謂魯就是魯莽。

他相當粗一暴,動輒就打,雖然出家當了和尚,喝醉了連佛像都打掉。

可是他的打,是很聰明的打法。

盲目地崇拜偶像,並不是真正信仰的一精一神。

真正信仰的人,不一定要崇拜偶像,一個真正具有宗教家一精一神的人,並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形態。

所以魯智深的魯是代表這樣的一性一格。

我們說魯就是笨,這說法錯了。

魯是在愚的當中又帶點直,而直的當中又不粗一暴,慢吞吞的為魯。

「師也辟」,子張比較有點固執,有了學問的人,多半易犯這個一毛一病,大致文人也多固執,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起。

這裡所講的子張有點特殊的個一性一,就謂之辟。

「由也喭」,這個「喭」與「諺」相通,就是土佬,很俗氣、很粗糙的相似形態。

子路做事比較粗一暴,講話也比較豪放。

本篇為什麼只提這四個人呢?因為這四個人也代表了人格的四種典型。

一般人可以用這四種典型來做一個小的歸類;不是這類,就是那類。

顏回的空子貢的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

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裡提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孔子最欣賞的;一個是孔子得他幫忙最大的。

這篇書裡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學生們各有他的長處,也各有他的缺點。

作一個領一導一人,對他的部下,一定要瞭解,每人有長處,也有缺點。

再講一個人生哲學的道理,我們要注意,有人說某某的長處是什麼,短處又是什麼。

如以哲學的觀點來說,某人的缺點也正是他的長處,而長處也就是他的缺點。

不但某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也是如此,長處與缺點幾乎分不開的。

用得好就是長處。

用不好就是缺點。

作為一個領一導一人一定要懂得這一點。

如果所用的人,都希望他和自己一樣,那這個事業就不要做了。

人形形色一色,各有所不同,就要養成自己對於各種各樣的人都能包涵,都能領導,這是很要緊的。

孔子這裡說,品德最好的只有顏回,具備各方面的長處,差不多已經夠得上道德的標準。

但是「屢空」——太窮,常常是空的。

不過「屢空」這兩個字,有不同的解釋,尤其學佛學道的人解釋更不同。

他們解釋說,只有顏回是孔子的得意門生,才能常常做到空的境界,對於任何事情,無論得意或不得意,都可以把它丟掉,擺得下。

也蠻有道理。

其次說子貢不受命,怎麼不受命?就是孔子希望他專門為學問道德而作。

但子貢的個一性一與眾不同,老師這一套道德學問他絕對接受,可是他生活方式走的路線絕對不同,不太肯走呆板的路線,他去作生意了。

他作生意的本事非常大,判斷估計不會失敗,每次都被他料中。

以現在西方社會的情況來說,第一流人才作生意。

而子貢的才幹實在是不止如此,我們在這個地方才知道子貢還會作生意。

所以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就取用《論語》上這裡的「貨殖」兩個字,代表了工商,中間記有子貢。

其實子貢不但是工商界了不起的人才,他對於外交、經濟等等是樣樣通。

所以我說孔子後半生的生活,還多半靠他維持的。

不著痕跡的善人

講了許多關於孔子學生們的評論,下面又轉到另一方面了。

子張問善人之道。

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問題來了,這幾句話解釋起來最討厭。

子張問起,怎樣算真正的善人,我們人究竟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稱為善人?這是一個大問題——也真是一個哲學問題、邏輯問題——邏輯就是辨別是非,下一個定義。

現在推開一切不管,以純粹哲學的立場來講,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很難下一固定標準。

同一件事在這個時代是善的,在另一個時代則變為惡的;在這一地區是善的,換一個地區則是惡的;隨著時間空間的轉變而轉變。

因此善惡沒有固定的標準。

所以說作人怎樣才合乎標準?西方有西方的禮節,中國古代有古代的禮節,現代有現代的標準。

假使現在為了發揚中國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別在頭髮剃光不剃光。

)留著西式的髮型,再打上一條領帶來上課,這是作怪還是一愛一國?是善的或是惡的?實在很難斷定。

所以善惡的問題,是道德哲學上的大問題。

這裡子張問怎樣才是善人,孔子的答覆「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先照字面上解釋,不踏一絲痕跡,也不進入房門,走進屋內。

如果照字面這樣解釋,作善人最好連太太房間都不要進去了。

這是作笑話講。

怎麼叫「不踐跡」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借用道家中莊子所說的「滅跡易,無行地難」來加以理解。

古人的文字太簡單,解說起來又很討厭。

我們只作這樣的解釋:小偷去行竊,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來,使刑警沒有辦法偵查,這就是「滅跡」,沒有痕跡了。

但「無行地難」,人畢竟要靠地來走路,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這是做不到的。

譬如剛才說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跡滅掉容易,但什麼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靜下來的時候,心裡就會想到,自己偷過東西。

這種內心的行地要去掉,就辦不到。

做了壞事,可以騙遍天下人,但沒有辦法騙過自己,這就是「滅跡易,無行地難。」

由此可知孔子這裡的「不踐跡」,就是說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

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為善而好名,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這就有問題。

「亦不入於室」,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這種「善」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

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傚法儒家的那個同學,站就立正,坐就端坐,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就是被禮捆住了,沒有脫落形跡。

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

何必為自己樹個「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

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

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便是陰德。

幫忙人家應該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後,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

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準,「積陰德於子孫」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

中國專門說鬼狐的小說《聊齋誌異》,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秀才作夢去應考,主考官是關公,一看他的卷子,就錄取了。

他的卷子裡有兩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

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就是說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演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不該獎賞。

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

全篇文章都是討論這兩個問題。

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一精一的小說,為什麼第一篇說這樣一個故事?過去中國寫小說的人,不是隨便下筆的,一套傳統的中國文化,道德規範的一精一神,擺得很嚴謹。

《聊齋·考城隍》這兩句話,也就是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的意思。

「有心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踐跡了,是不對的。

更有些用「善」的觀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現齋公齋婆或招搖成教徒的樣子,便是既「踐跡」,又「入於室」。

應機施教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有些人討論問題,講話非常有理,議論非常一精一辟。

但是要瞭解,聽到話講得對,就是止於話,不要認為此人話講對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

你看見他態度溫和,言談溫和,就認為此人很有禮貌,很有見解,很有才氣,這也錯了。

尤其是言論非常一精一到,或者是文章寫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態度莊重就是人才,這是教我們觀察一個人,要考驗自己,有時候聽人家講的還不算,要有事實的表現。

所以有些人看了我的書要想和我見面,我常答說,何必呢?「讀其書,不見其人。」

多好!倘使見了失望,多麼划不來!過去有幾句笑話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這又何必呢!下面接連的,便是這個觀念的引申: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

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

赤也惑,敢問。

子曰:求也退,故進之。

由也兼人,故退之。

這是孔子的教育態度、教育方法。

同時由這一篇書,也反映自己作人做事的一個反省。

子路問,聽懂了一個道理之後,馬上就去做嗎?就言行合一去實踐嗎?孔子告訴子路說,你還有父母兄長在,責任未了,處事要謹慎小心,怎麼可以聽了就去做呢?

另外一個同學冉有也向孔子問同樣的問題說,聽了你講的這些道理,我要立刻去實行嗎?孔子說,當然!你聽了就要做到,就要實踐。

他答覆這兩個學生的話,完全不同。

公西華聽到以後,覺得奇怪了,跑來問孔子說,他們兩個同樣的問題,你的答覆卻完全不同,我越聽越不懂了。

「敢問?」

——敢有不敢的意思,這就是說我現在鼓起勇氣,要請你原諒一下,請告訴我,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作兩種答覆?孔子說,冉有的個一性一,什麼事都會退縮,不敢急進,所以我告訴他,懂了的學問,就要去實踐、去力行。

子路則不同,他勇敢,「兼人」——生命力非常強,他這個人的一精一力、氣魄超過了一般人。

太勇一猛、太前進,所以把他拉後一點,謙退一點。

在字面上只看到孔子教育的方法。

我們在教育界久了,有時看到太用功的學生,也是勸他多休息、去玩玩,太懶的就勸他長進一些、多用功一點,這大家都做得到,何必孔子?但這只是文章的表面,進一步就看到孔子對學生的培養。

首先,我們知道子路是戰死的,非常勇敢,最後是成仁的烈士。

孔子早已看出他是成仁的料子,所以他說「由也不得其死然」。

這句話不是罵他,而是感歎。

如果當時孔子稍稍鼓勵他一下,可能早就成了烈士,不會等到後來衛國變亂才成仁。

所以孔子在這裡警告他,你的父兄家人一大堆,要先對個人責任有所交代,然後才可以為理想奮鬥。

如此,以中和子路過分的俠情豪氣。

而冉有則是安於現狀,不大激進的人,所以孔子不大願意他出來做事。

結果他在魯國季家,竟然弄起權來了,那麼孔子就鼓勵他,跳出現實的圈子,要有獨立不拔的一精一神。

死有重於泰山

子畏於匡,顏淵後。

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這本來是普通的話,記載在《論語》裡,是代表孔門師生之間道義的真摯感情。

孔子在匡,人家誤以為他是陽貨,所以他在那裡受包圍。

後來歸隊的時候,顏回最後才回來。

孔子一看到顏回就說,你把我急壞了,我還以為你這次蒙難死了呢!顏回答道,老師,你還在,我怎麼敢先死呢?這流露出孔門弟子對孔子的尊敬,以及道義之情的真誠自然。

歷史人物典型的塑立

下面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了: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這是孔子對於高級幹部、領導者,乃至為人事業夥伴者所說的話。

孔子在這裡有大臣與具臣的分別。

中國歷史上的高級幹部,歸納起來大概有這幾種特稱:名臣、大臣、忠臣、一奸一臣、賢臣、佞臣,加上《論語》中孔子思想的具臣等等。

這也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國家高級幹部的標準。

作歷史上一個名臣,真是談何容易?幾千年來,名垂青史,只有諸葛亮、王陽明、曾國藩等可數的若干人而已。

他們都是名臣,有名望。

有些還不一定就是大臣,如范仲淹等等,可稱得上是國家大臣,這更不多了。

其他忠臣、一奸一臣、佞臣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

至於「具臣」,只是夠得上做個具員而已。

我們知道在歷史上留名實在不容易!中國歷史,自然有個規格,不管當時權勢有多大,最後這筆帳是算得很公平的。

像清朝皇帝下命令,修明朝的歷史,而明朝許多大臣,最後投降滿清的,仍然把他們定格為「二臣」。

這是康熙下的定論。

雖然這些人很忠於清朝,但在皇帝的心目中,他們還是不行,只是二臣。

我們也在歷史上看到,當李闖打進北京時,明思宗崇禎上煤山自縊,李闖還是很尊敬地向崇禎行禮的。

後來滿清攻陷了北京,也還是去崇禎陵墓祭拜,好人終歸是好人,歷史上這些地方,是公理昭然的。

把這個觀念說清楚了,再回過來說本文。

季子然是魯國人,他問孔子說,請子路和冉求兩個人出來做事,他們是不是夠得上做國家的大臣?以現代來說,像英國的邱吉爾、日本的伊籐博文,哪個可以說是國家的大臣?季子然是問孔子,這兩個學生,可不可以出來做國家的大臣?孔子說,我還以為你問我其他什麼特別的問題哩!原來你是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人的事啊!我告訴你,真正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自己有理想、有主義,輔助一個主體的人,使這個主體的人,向理一性一的標準、理想的主義、仁道的思想這條路上邁進。

假使這個主體的人,不聽這種意見,寧可算了,不肯幹下去。

這是「大臣」為行道而來的風格,不是為地位、為功名富貴、為作官、為待遇而來的。

至於你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年輕人,他們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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