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第38回: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娘
卻說湍制台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自見湍制台屬意於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時向湍制台跟著勾搭。
後來忽然又見湍制台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他便曉得自己 無分。
嗣後遇見了湍制台總是氣的蹺著嘴唇,連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於當差使更不用說了。
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經有了十二個妾;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 強,能把個湍制台壓伏的服服貼帖,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
但是每逢見面,觸起前情,總覺自己於心有愧。
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一言不發,總是氣憤憤的,更是 過意不去。
因此這湍制台左右為難,便想早點替他配匹一個年輕貌美,有錢有勢的丈夫;等他們一夫一妻,安穩度日,藉以稍贖前愆。
主意打定,於是先在候補道、府當中,看來看去,不是年紀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過去一定不能如意;至於同、通、州、縣一班,捐納的流品太雜,科甲班酸 氣難當,看了多人,亦不中意。
湍制台心中因此甚為悶悶。
後來為了一件公事,傳督標各營將官來轅諭話。
內有署理本標右營游擊戴世昌一員,卻生得面如冠玉,狀 貌魁梧,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
此時湍制台有心替大丫頭挑選女婿,等到大眾諭話之後,便向他問長問短,著實垂青。
幸喜這戴世昌人極聰明,隨機應變。
當時湍制 台看了,甚為合意。
等到送客之後,當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衙簽押房,細問這戴世昌的細底,有無家眷在此。
王占城一一稟知,說:「他是上年八月斷弦,目下尚虛中饋。
堂 上既無二老,膝前子女猶虛。」
湍制台一聽大喜,就說:「我看這人相貌非凡,將來一定要闊,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
王占城道:「大帥賞識一定不差。
倘蒙憲 恩栽培,實是戴游擊之幸。」
湍制台聽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個做制台的人,怎麼管起丫頭們的事來?說出去甚為不雅。」
轉念一想:「不好說是丫 頭,須改個稱呼,人家便不至於說笑我了。」
想了一會,便道:「現在有一事相煩:從前我們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養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認為乾女兒,等我們 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這第九個妾照管。
如今剛剛十八歲。
自古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
雖則是我乾女兒,因我自己並未生養,所以我待他卻同我自己所生 的無二。
今天我看見戴游擊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說他斷弦之後,還未續娶;如此說來,正是絕好一頭親事。
相煩老兄做個媒人,並且同戴游擊說,他武官沒有錢,不 要害怕,將來男一女兩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當。」
王占城諾諾連聲。
出去之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告訴他這番情由,又連稱「恭喜」,口稱:「吾兄有這種機會,將來前程未可限量。」
戴世昌聽了,不 禁又喜又驚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驚的是我是個當武官的,怎麼配得上制台千金!轉念一想:「我要同他攀親,這個親事闊雖闊,但是要拿多少 錢去配他?」
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卻嘻開嘴笑之外,並無他話。
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麼男一女兩家都歸他一人承當的話說了出 來。
戴世昌聽了,止不住靶激涕零,連連給王占城請安,請他費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轅稟覆制台。
稟明之後,湍制台回轉上房,不往別處,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一中。
此時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後了,今兒忽然 見他進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
想要前來奉承,一想自己是得過一寵一的,須要自留身份;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時什麼回心轉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
正在 左右為難的時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說道:「我今兒來找你,不為別的事情,為著我們上房裡丫頭,年紀大的,留著也要作怪,我想打發掉兩個,眼睛跟前也清楚清 楚。
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今年年紀也不小了,也很好打發了,你又不缺什麼人用。
所以我特地同你說一聲兒。」
九姨太起先聽見湍制台要打發他的丫頭,心上老大不自在。
要說不遵,怕他著惱;如果依他,為什麼檢著我欺負?尚在躊躇的時候,只聽湍制台又說道:「你的 丫頭,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
我替他檢了一個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輕,又是有錢,亦總算對得住他的了。
但是一件,既然說是配個做官的,怎麼好說我們的使女? 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好說是你的乾女兒。
你說好不好?」
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願意,後來見說是許給一個做官的,方才把氣平下;又想:「這丫頭果然大了, 留在家裡,亦是禍害。
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做了什麼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將機就計,拿他出脫也好。」
想完,便道:「我當不起他做我的乾女兒,就說是 你的乾女兒罷。」
湍制台道:「你我並不分家,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嗎。」
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來替你磕個頭。」
湍制台道:「這也可不必了。」
正說著,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叫他替老爺磕頭,還要改稱呼。
大丫頭扭扭一捏一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個頭,湍制台還了一個半禮,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九姨 太便吩咐一應人等都得改稱呼,因他小名喚做寶珠,就稱他為寶小一姐。
過了兩天,湍制台便催著男家趕緊行聘,叫善後局拔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
此時湍制台因為自己沒有女兒,竟把這大丫 頭當作自己親生的一樣看待,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辦嫁裝。
有了錢,樣樣都是現成的。
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
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 館。
三天頭裡,請媒人過帖,送衣服首飾,面子上也很下得去。
兩位媒人:一位中軍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
到了這一天,一齊穿著公服到制台衙門裡來。
湍制台 卻是自己沒有出來奉陪,推說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爺出來陪的。
兩個媒人也沒有坐大廳,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這倒是湍制台愛惜聲名的緣故。
且說到了正日,男府中張燈結綵,異常鬧熱。
雖然有些人也曉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但是制台外面總說是亡妻的乾女兒,大家也不肯同他計較,樂得將 錯就錯,順勢奉承。
還有些官員借此緣由前來送禮,湍制台也樂得檢禮重的任意收下。
這場喜事居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頗為值得。
花轎過 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說。
到了三朝,寶小一姐同了新姑爺來回門。
內裡便是九姨太做主人。
九姨太自己不曾生養,平空裡有了這個女婿,自然也是歡喜。
而且這女婿能 言慣道,把個干丈一母一娘奉承得什麼似的,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
閒話少敘。
單說這戴世昌自從做了總督東床,一來自己年紀輕,閱歷少,二來有了這個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眼睛內瞧不起同寅。
於是這些同寅當中也不 免因羨生妒生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小一姐底細的,言語之間,便不免帶點譏刺。
起初戴世昌還不覺著,後來聽得多了,也漸漸的有點詫異,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妻 子。
寶小一姐道:「我的娘是亡過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養下來三天,大太太就抱了過來。
人家的閒話,有影無形,聽他做甚!」話雖如此說,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
戴世昌便亦丟過。
但是一樣:寶小一姐回到衙內,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認他為乾女兒之外,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等還拿他當丫頭看待,不過比起別人略有體面。
他亦不敢同這 些人並起並坐。
他有幾個舊夥伴見了他拿他取笑:一個個都來讓他,請他坐,請他喫茶;一口一聲的稱他為小一姐,把他急的什麼似的。
十二位姨太太當中,除掉九姨 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刻毒,見了人一句不讓。
自見老爺抬舉九姨太的丫頭,心上很不舒服。
一日聽見大眾奉承寶小一姐,更把他惱了,便對著自己丫頭連連冷笑 道:「什麼小一姐!你們只好叫他一聲「丫小一姐」,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
誰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便是一傳十,十傳百,通衙門都曉得了。
有些刻薄的, 更指指點點,當著他面拿這話說給他聽,把他氣的了不得,而又無從發作。
後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裡,心上也覺氣悶,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也只得隱 忍不言。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成親不到三月,便把他補實游擊。
除了尋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隻兵輪委他管帶。
人家見他有此腳力,合城文武官員,除掉提、鎮、兩司之 外,沒有一個不巴結他的,就有一班候補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
至於內裡這位寶小一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個氣焰熏天,見了戴世昌,喝去呼來,簡直像他的奴 才一樣。
後來人家走戴世昌的門路,戴世昌又轉走他妻子的門路,替湍制台拉過兩回皮條,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
湍制台受了。
自此以後,把柄落在這寶小一姐手 裡,索性*撒嬌撒癡,更把這乾爸爸不放在眼裡了。
寶小一姐有一樣脾氣,是歡喜人家稱呼他「姑奶奶」,不要人家稱他「戴太太」。
你道為何?他說稱他「戴太太」,不過是戴大人的妻子,沒有什麼稀罕;稱他 「姑奶奶」,方合他制台干小一姐的身份。
他常常同人家說:「不是我說句大話:通湖北一省之中,誰家沒有小一姐?誰家小一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
這些姑奶奶 當中,那有大過似我的?」
他既歡喜奉承,人家也就樂得前來奉承他。
有些候補老爺,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來奉承寶小一姐。
大家是曉得脾 氣的,見了面,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叫的應天價響。
候補老爺當中,該錢的少,這些太太們同他來往,知道他是闊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有 些都當了當,買禮送他。
當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爺姓瞿,號耐庵。
據說是個知縣班子,當過兩年保甲,半年發審,都是苦事情,別的差使卻沒有當過,心上想調一個好點的,就回家同 太太商量,要太太走這條門路。
太太拿腔做勢,說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我們當太太的只曉得跟著老爺享福,別的事是不管的。」
禁 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幾乎要下跪。
太太道:「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我們再去辦這一回事。」
瞿耐庵道:「聽太太吩咐。」
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 一年給我多少錢?」
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
太太道:「不是這樣說。
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一抽一 你的筋還難,不如預先說明白了好。」
瞿耐庵道:「太太用錢,我何曾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
太太道:「我不曉得你是個什麼差使,多少我不好 說,你自己憑良心罷。」
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
太太不等說完,登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喝道:「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著給誰 用?」
瞿耐庵連連陪笑道:「留著太太用。
……我替你收好著。」
太太道:「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會收的。」
瞿耐庵道:「太太說得是,說得是!」連連屏氣斂息, 不敢做聲。
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辦事情,我是要化錢的。
頭一面,一分禮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
你現在已經窮的什麼似的, 那裡還有錢給我用。
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著,自己當當。
這筆錢難道就不要還我嗎?」
瞿耐庵道:「應得還!應得還!既然太太如此說法,以後 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經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裡來討。
你說可好不好?」
太太道:「如此也罷了。
當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個廟裡的和尚做了牽線。
此時寶小一姐聲氣廣通,交遊開闊,省城裡除了藩台、糧道兩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齊同他來往。
他們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來得還要熱鬧:今天東家吃酒, 明天西家抹牌;一齊坐著四人一大轎,點著官銜燈籠,親兵隨從簇擁著,出出進進,好不威武。
就這裡頭說差使,托人情,在湖北省城裡賽如開了一爿大字號一樣。
寶小一姐又愛逛廟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他的功德。
譬如寶小一姐捐一百塊洋錢,這廟裡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裡管家大爺一分,上房裡老媽、丫環一 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
寶小一姐進款雖多,無奈出款也不少。
就是寶小一姐不願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媽、丫環們也一定要勸他多出。
和尚、姑子還時常到公 館裡請安,見了面,拿兩手一合,頭一低,唸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說聲「請姑奶奶的安」,跟著下來,就盡性*的拿「姑奶奶」奉承。
無論有多少的高帽子,寶 小一姐都戴得上。
寶小一姐既向這般人混熟了,以後就天天的往寺院裡跑,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們吃素飯。
人家見他禮佛拜懺便認他是持齋行善一流,於是人家要 回席請他,也只得把他請在廟裡。
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慢慢地那些會鑽門路的人也就一個個的來同和尚、姑子拉攏了。
閒話休敘。
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
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乃是個極大叢林,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
寺裡居中一座「大雄寶殿」,供的是 釋迦牟尼。
此外觀音殿、羅漢堂、齋堂、客堂、禪堂、僧房,曲曲灣灣,已經不在少處。
另外還有精室,專備接待女客。
因為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所以合城文武 官員,空閒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
寺裡有方丈,是專門只管清修,不問別事,執事的另外有人。
頂闊的是知客,專管應酬客人以及 同各衙門來往。
督、撫、司、道以下,統通認得。
凡是當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於討厭;第二要嘴巴會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官 場說官一場上的話,見了生意人說生意場中的話,真正要八面圓通,十二分周到,方能當得此任。
知客和尚專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
又常常聽見人說起,知客應酬 老爺們還容易,最難的是應酬太太們。
應酬了老爺、老爺當中不肯化錢的居多;應酬了太太,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
所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 起勁。
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麼人,同誰家是親威,跟著伺候的人誰拿權誰不拿權,和尚肚皮裡都有詳詳細細的一本帳,說出來是不會錯的。
單說這龍華寺裡的知客,法號善哉,是鎮江人氏。
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會道。
二十三歲上,因往四川朝山回來,路過武 昌,就在這龍華寺內掛單1,一連住了幾日。
此時龍華寺當家老和尚正苦少個幫手,見他伶俐聰明,討人歡喜,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裡的老和尚,留這善哉和尚在 龍華寺裡執事。
過了幾個月,當家老和尚見他著實來得,就升他為知客和尚。
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裡的貴官顯宦,豪賈富商,他沒有一個不認得,而且還沒有一個 不同他說得來。
他更有一件本事,是這些大人老爺們的太太,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裡走動。
不說別的佈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
他既 有此人緣,也就樂得借此替一人家拉攏,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1掛單:行腳僧投宿寺院。
此時這善哉和尚打聽得寶小一姐是制台干小一姐,是湖北第一分闊人,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為名,先送了一分禮物,無非是吃食等類;又送了兩副請帖,暫時不說布 施,只說是「某日開建道場,請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隨喜」。
寶小一姐是少年性*情,聽見有好玩的所在,沒有不趕著去的。
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聯絡一氣,某日前 往,預先送信給他。
到了這天,善哉和尚竭力張羅,把寺裡寺外陳設一新。
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鎮、司、道以及督、撫衙門的幕友、官親;二 等是實缺、候補府班以下人員至首縣止,同著些闊商家,什麼洋行買辦,錢莊匯票等字號;三等乃是候補州、縣,以及佐貳鎊官,同隨常賣買人等。
三等地方都另有 招呼的人。
戴世昌雖是游擊,因系制台的干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
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
善哉和尚卻又另外替寶小一姐備了一間精室。
這精室之 中,特地買了一張外國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國紗帳子,鴨一毛一枕頭,說是預備姑奶奶歇中覺的。
床面前四張外國椅子,一張小小圓台;圓台上放著一個小小船合 1,堆著些蜜餞點心之類,極其精緻,說是預備姑奶奶隨意吃吃的。
靠窗一張妝台,脂、粉、鏡奩,梳、篦、金暴花水之類,亦都全備,又道是預備姑奶奶或是覺後 或是飯後重新梳妝用的。
床後頭還有馬桶一個。
寶小一姐有了這個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趨奉,比書上說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
1船合:似船形的合。
寶小一姐來的多了,外頭的名聲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鑽頭覓縫的來巴結善哉和尚。
善哉和尚也就此出賣些「風雲雷雨」,以顯他的聲光。
這個風聲恰巧被瞿 耐庵的太太曉得了。
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也是極其相信吃齋念佛的,見了出家人,分外有緣,無事便到這龍華寺裡來跑,因此同這善哉和尚也極相熟。
但是一樣:瞿 耐庵的太太手裡是沒有什麼錢的,和尚的眼睛最為勢利不過,見了有錢的施主就把他比下來了。
這回起建水陸道場,開懺的那一天,寶小一姐到場,只吃了一頓飯,就 捐了五百兩銀子。
瞿太太也跟來隨喜,好容易在家裡連當帶借,送了十塊錢給和尚。
和尚那裡拿他放在眼裡,不過是來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齊留下罷了。
瞿太太雖 然竭力拉攏,無奈手筆不大,總覺上不得台盤。
此乃境遇使然,無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
善哉和尚弄錢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來,說是要傳戒。
預先刻了傳單,外府州、縣,分頭叫人去貼。
這個風聲一出,那些願意受 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遠千里而來。
此番善哉和尚卻是大開山門,定了規例:凡來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錢。
要了錢還不算,還要叫這些人吃苦頭。
一個個都跪在老 和尚面前,拿些蘄艾,分為九一團一或十二一團一,放在光郎頭上,用火點著;燒到後來,靠著頭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燒的吱吱的響。
這人痛的愁眉苦臉,流淚滿面,嘴 裡頭只是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敢說一聲痛。
凡受過戒的都說:「燒到痛的時候,只要念「阿彌陀佛」,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
就是要痛,也就不痛 了。」
又說道:「凡一個人入了道,七情六慾是不能免的。
如今這一燒,可把他燒斷,永遠不想開葷,亦不想偷女人了。」
如是者一個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 樣,這地方永遠不生頭髮,其名又謂「燒香洞」。
凡有香洞和尚,到那裡都好掛單,有飯吃,大家都肯佈施他;要說是沒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沒有人理 的。
燒過香洞之後,還要進禪堂。
禪堂裡的規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輪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覺。
九天之後,方算圓滿。
這九天裡頭, 倘然錯了他一點規矩,另外有管他們的人,抗著又粗又長的板子,要在光郎頭上敲的。
看起來真正苦惱,並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閒話少敘。
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人,只有僧眾,並無女人。
善哉和尚會出主意,便出來同一班太太們說道:「諸位太太都是前世裡修行,所以這一輩子才有 這們大的福分;倘若這一輩子裡再修行修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便問:「怎樣修行的好?」
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若要修行, 也沒有別的,只要同我們出家人一樣,到大和尚跟前受個戒,等大和尚替你們起個法名。
以後遇見寺裡做什麼功德,量力施布點,這就是修行了。」
寶小一姐道:「要 剃頭髮不要?」
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們剃頭髮,豈不同姑子一樣?以後這們大的福分叫誰去享呢?小僧說的原是帶髮修行,只要一心扳 依,都是一樣的。」
寶小一姐道:「既然如此,我亦來一分,修修來世也是好的。」
又問:「要多少錢?」
善哉和尚道:「隨緣樂助,亦要看各人的身份,姑奶奶大才 斟酌罷了。」
於是在座的各家太太聽見和尚說「隨緣樂助」,大家高興,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
當時算寶小一姐頂闊,送了大和尚三百塊洋錢,說是孝敬老師傅的贄 敬;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說是同眾位師兄結結緣的。
和尚笑納之後,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叫做妙善。
其餘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從四元起碼,以至幾十 元為止。
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隨同受戒。
等到事完之後,和尚又備了幾桌素齋,請眾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以敘同門之禮。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寶小一姐的,如今借此為由,被他搭上了手,便爾趨前跟後,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奉承寶小一姐。
又時常到寶小一姐公館裡去請安,送東送西,更 不必說。
有天寶小一姐在一位姊妹家裡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
瞿太太一見這樣,便過來替他捶背,替他裝煙,又親自攙扶他上轎,一直把寶小一姐送回公館。
這 一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小一姐公館裡伺候了一一夜。
第二天寶小一姐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
後來彼此熟了,見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
瞿太太的脾氣 再要隨和沒有,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
有些丫環問他要東西不必說,空著還要拿他說笑取樂。
寶小一姐見丫環們如此,他也和在裡頭拿瞿太太來開心。
有天亦是寶小一姐醉後,瞿太太過來替他倒了一碗茶,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
寶小一姐醉態可掬的,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說道:「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 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
寶小一姐道:「別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人,我只有這一點點年紀,那有 你做我的女兒的道理。」
瞿太太道:「姑奶奶說那裡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
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願拜在膝下,常常 伺候你老人家。」
此時寶小一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量,便衝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一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罷。
以後我疼 你。」
一句話直把個瞿太太樂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小一姐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乾娘」。
寶小一姐趁著酒蓋了臉,便答應了一聲,見他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小一姐睡覺之後,立刻趕回家中。
此時他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已經委了清道局的差使。
這天正領了薪水回來,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 家,以為一定是戴公館留下,今天不轉的了,豈知三更過後,忽聽打門聲急。
開出門去一看,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太太。
太太回家,不說別的,劈口便問:「薪水領 到沒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領到。
因為太太未曾過目,所以不敢動用。」
太太道:「好」。
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
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席兩桌, 下余的備辦男一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明天候用。
瞿耐庵是懼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諾諾連聲,不敢違拗。
次日一早,備辦停當。
太太也早起梳 洗。
諸事齊備,便抬了酒席禮物,逕往戴公館而來。
這日寶小一姐因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
人報瞿太太到來。
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繫紅裙;他老爺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 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扭一捏一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抬合抬著禮物酒席。
寶小一姐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為詫異。
見面之後,忙問所以。
瞿太太笑而不言。
但見他走 到客堂,拿圈身椅兩把,居中一擺。
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
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人。
今日是寄女兒特地過來叩見乾爹、乾娘,是不用迴避的了。」
此時戴世 昌正躲在房一中,聽了摸不著頭路,寶小一姐也覺茫然。
倒是旁邊的丫頭、老媽記著,便把昨夜之事說出。
寶小一姐道:「醉後之言,何足為憑。
我那裡好收瞿太太做干女 兒!真正把我折死了!」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裡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
寶小一姐連忙還禮,連說:「這裡 那裡說起!……」瞿太太拜過之後,趕忙又把禮物獻上,說是兩分送給乾爹、乾娘,兩分連著一席酒,是托乾娘孝敬與干外公、干外婆的。
寶小一姐只是謙著不受。
瞿 太太那裡肯依,說:「昨夜已蒙乾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在那裡去呢?」
於是旁邊一眾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娘,乃是出於一片至 誠,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叫他心上快活。
太太只要以後疼他就是了。」
此時寶小一姐無可如何,只得老老臉皮認了他做乾女兒。
後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
寶小一姐又 把丫頭、老媽、底下人、廚子,統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
大家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
當時擺席吃酒。
等到飯後,寶小一姐一想,自己總覺過意不去:「索性*今天把他帶進制台衙門,叫他認認干外公、干外婆,也可顯顯我的手面。」
當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
瞿 太太有何不願之理,登時滿口答應,又說:「於理應得去請安的。」
於是寶小一姐先打發老媽到制台衙門裡去說明白,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乾女兒,立刻進來叩見老爺 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說出人頭來。
老媽去後,寶小一姐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
一霎時到得湍制台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裡。
此時湍制台聽了老媽的話,都曉得寶小一姐收了一個乾女兒,大家以為總是人家的小一姐了。
九姨太急忙預備 見面禮。
正鬧著,人報寶小一姐回來了。
大家立起身看時,都想看看這位小一姐長得面貌如何。
只見寶小一姐走到頭裡,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再細看看,頭 發也有幾根白了。
大家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小一姐的娘自己同來的,然而來的只有他倆,並沒有第三個。
因此大眾格外疑心。
此時湍制台亦正在房一中,從玻璃窗內看 見,也覺著奇怪。
只聽得寶小一姐在院子裡喊道:「乾媽,我同個人來給你瞧瞧。」
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
寶小一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說道: 「你就在這裡拜見外公、外婆罷。」
大眾至此方才明白,這同來的老婆婆就是他的乾女兒。
但是他要收個乾女兒,為什麼不收個年輕的,倒收個老太婆?真正叫人不 明白。
但是他如此一片至誠,九姨太只得出來同他謙了一回,受了他一禮,讓他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
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 面錢。
然後招呼開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盡歡而散。
這天湍制台雖未出來相見,但把他孝敬的禮物收下,也要算得賞臉的了。
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為頭一天來,不便 住下,約摸一到了時候,便即起身告辭。
九姨太還再三叮嚀,叫他空了只管進來,現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著客氣的了。
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
相別出來上轎,在轎子裡滿腹盤算,思量幾時再進來,又思量過天還得備席請請干外婆,又想:「他們是闊,眼眶子是大的,請他們 不能過於寒儉,須得稍為體面些。」
又想:「橫豎有今天干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羊一毛一出在羊身上」,就拿來應酬他。
彼此要好了,少不得總要替一我們老爺弄點事 情。
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就有在裡頭了。」
又想:「這條門路全虧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錢,須得到他寺裡大大的佈施些,以補報他這番美意。」
正盤算間,不 提防轎子落地,說是已經到了自己家的門口了。
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從轎子裡走出來。
還沒有出轎門,忽然一個跟班的走上來回道:「太太,老爺不好了!今天 出出小抱,跌斷了一隻腿了!」瞿太太聽了,不禁大吃一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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