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話說甄守球甄閣學在沈中堂宅內議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賞翰林的幾個學生來拜,一概不見,不要他們認前輩、老前輩。
商議既定,果然大眾齊心,直弄得他們那幾個人,到一處碰一處,沒有一處見到。
後來這幾個人曉得在京裡有點不合時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外謀幹去了。
京裡的這班人聽得他們已走,彼此見面,一齊誇說:「甄老前輩出的好計策!」甄閣學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閣學在自己宅子裡備了三席酒,請眾位同年、同門吃酒賞菊花。
沈中堂得了信,說是:「飲酒賞菊是頂雅致的事情,怎麼守球不請我老頭子?」
就有人把話傳給了甄閣學,連忙親自過來陪話,說道:「不是不請老師,實在因為房子小,客多,怕褻瀆了老師,所以不敢來請。」
沈中堂道:「我很歡喜。
到了那天我要來。
你亦不必多化錢,我亦吃不了什麼,不過大家湊湊罷了。」
早已特特為為又添了一桌菜,揀老師愛吃的點了幾樣。
這天約明白的兩點鐘會齊。
不到一點鐘,老頭子頂高興,早已跑了來了。
一問所請的客都是自己的門生,尤其高興。
等到客齊,老頭子先創議,要人家做菊花詩。
老頭子說:「什麼五古、七古,七律、七絕,我都有點忘記了。
只有五律,只要拿試帖減四韻,我雖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還勉強湊得成功。」
眾人見老頭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醜。
當時各自搜索枯腸。
約摸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做好。
眾人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
然後眾人絡續告成,數了數一共二十七首。
有三位說要回去補做了送來。
匯齊之後,甄閣學一齊請沈中堂過目。
其中只有兩個做七絕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絕。
你道為何?只因五絕比五律更好做,連中間的對仗都可以減去,所以大家捨難就易,走了這一路。
當時沈中堂看了甚喜,說:「明天請守球老弟畫一張格子,分送諸位。
另外各自再謄一張,中縫腳下,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籤條上就寫「翰苑分書菊花詩」。
送到琉璃廠,等他們刻了板印出來賣,凡是寫大卷子的人,誰不要買一部。」
眾人一聽,不勝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閣學忽然起身向內,停了一回,拿了兩張字出來,送到沈中堂跟前,說是:「門生的兩個兒子做的,不曉得將來還有點出息沒有?」
沈中堂道:「好啊!拿來我看。」
原來都是和的菊花詩。
前面寫著「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訓正」,下面注著「小門生甄學忠、甄學孝謹呈」字樣。
沈中堂未看詩先看名字,說道:「好名字!一個人能夠記得「忠孝」兩個字,還有什麼說的呢。」
於是又看詩,連讚:「好口氣!……兩位世兄將來一定都是要發達的!都是我的小門生,將來亦「於湯有光」的事。
我很想見見他倆。」
甄閣學巴不得這一聲,即刻進去,招呼兒子扎扮了出來。
沈中堂一看,大的約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藍頂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歲,還是金頂子,一齊都穿著袍套。
見了太老師爬下磕頭,太老師止回了半揖,磕頭起來又讓坐。
老頭子因見甄學忠是四品服色*,曉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問:「在那一部當差?」
甄閣學搶著回道:「本來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隸州出去。」
沈中堂道:「怎麼不下場?」
甄閣學道:「已經下過十場,年紀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頭去歷練歷練。」
沈中堂道:「可惜可惜!有如此才華,不等著中舉人、中進士,飛黃騰達上去,卻捐了個官到外頭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說,一面又拿他倆的詩,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拍案道:「「言為心聲」,這句話是一點不差的。
大世兄的詩好雖好,然而還總帶著牢騷,這便是屢試不第的樣子。
幸虧還豪放,將來外任還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麗堂皇,不用說,將來一定是玉堂1人物了!」接著又問甄學忠:「幾時出去做官?分發那一省?」
甄學忠回稱:「這個月裡就辦引見,指分山東。」
沈中堂道:「好地方!山東撫台也是我門生,我替你寫封信去。」
甄閣學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見老師先說了出來,自然感激涕零。
立刻又叫兒子磕頭,謝了太老師栽培。
當時沈中堂甚是高興,吃酒論文,直至上火始散。
次日甄閣學又叫兒子去叩見太老師。
等到引見領憑下來,又去辭行。
沈中堂見面之後,果然鄭重其事的拿出一封親筆信來,叫他帶去給山東巡撫。
按下慢表。
1玉堂:翰林院的別稱。
目前單說甄閣學的兒子甄學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家眷前去到省。
他父親因為他獨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內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應。
他父親的內兄,便是他的舅太爺了。
這位舅太爺姓于,前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閒飯。
甄閣學是做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人,憑空多了一個人吃飯,心上老大不自在。
幾次三番要把他薦出去,無奈人家嫌他年紀太大了,都不敢請教。
這遭托他同到山東照應兒子,卻是一舉兩得。
於舅太爺年紀雖大,精神尚健;於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
甄學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托,樂得自己不問。
於舅太爺卻勤勤懇懇,事必躬親,於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心。
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裡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後的好處且慢說。
但就目前路上而論,甚麼僱車子,開發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做不到。
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歡喜這位於舅太爺的,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說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南府城。
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細表。
撫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應甄學忠,自然是另眼看待。
到省不到一個月,撫台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
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台反替他托了上游的總辦張道台。
算是張道台上稟帖,向撫台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幹,「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
撫台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斷天駁回之理。
甄學忠奉到了公事,連忙上院叩謝。
撫台當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輪不到委什麼差使。
這是張道台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干!」甄學忠連應了幾聲「是」,下來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麼淵源。
還有人來問他,甄學忠回稱:「素味生平。」
大家都不相信,還說他有意瞞人。
甄學忠自己亦摸不著頭腦,人家都說他閒話,無可置辨。
後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
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
上來叩謝。
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面薦了兩個人,一個蕭心閒,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人於辦料一切,都是老手。」
甄學忠又怕薦的人沒有自己人當心,於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娘舅於舅太爺趕了來。
於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歡喜的,便道:「這買料的事上關國帑,下關民命,中間還關係委員的考成。
若是沒個人去監察監察他們,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麼私弊都會做出來。」
因此接信之後,便趕著趕到工上。
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麼蕭心閒、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們,都不敢作什麼弊了。
然而大家一齊拿他恨入骨髓。
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的,前來找他。
他太太是湖北人。
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
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徵收,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裡來:一來望望妹妹,二來想插手弄點事情做做,總比他當徵收師爺的好。
主意打定,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
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並不拿他十二分當人;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
叫帳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給他做盤川;又托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進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
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肯住客店,又因為同甄學忠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未見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裡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
他也不該什麼好衣服,一件復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
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隻眼的靴。
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
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應該用個什麼帖子?」
他朋友說: 「用個「姻愚弟」罷了。」
黃二麻子搖搖頭說道:「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於拿大。
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
你說好不好?」
那朋友道:「令親是什麼官?」
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
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
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
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
黃二麻子道:「這是官一場的規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
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
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麼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
那朋友見他執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
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
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
自己投帖。
門上人拿他看了兩眼,回稱:「老爺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擋你老爺的駕罷?」
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一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
門上人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
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
門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
又問:「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妹?」
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
門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
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
黃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
一霎時,門上人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
太太家常打扮出來。
見了面,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
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
太太道:「不敢!」於是滿面春風的,問長問短。
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麼「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
隨後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麼樣。
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裡?」
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裡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
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
你妹夫不時到省裡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
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後半,留他在公館裡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後退了下來。
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裡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天價響。
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常客氣,連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從旁吹噓。
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於舅太爺到省城裡來辦一件什麼事。
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
等到於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後,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
見了面,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
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
於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矩,便也認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於舅太爺要回工上去。
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拜託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幫忙,於舅太爺只得答應著。
等到老人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裡,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一子談天。
面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常常親一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
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閒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
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一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
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
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裡,聽了於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
等到見了面,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只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採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
此時是於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
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閒、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裡派了有底有面的執事。
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
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
後來見大家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曉是稽查些什麼。
他平時見了老總及於舅太爺不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閒、潘士斐兩人甚是投機。
他倆念他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人親一層。
而且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省一趟,說是記掛姑太太,進省看姑太太去。
人家見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
有些話不便當面向東家談的,便借他做個內線,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
幾回事情一來,他曉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人信口亂吹,數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麼點心,又為他添什麼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一毛一的皮袍子說:「這件面子,也是姑太太送的。」
眾人看了看皮袍子面子,乃是一件舊寧綢復染的,已經舊的不要舊了。
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道:「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面子,為什麼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
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問他要這件舊的。」
眾人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麼緣故?」
黃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當差使,跑了來,跑了去,風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所以只問他要件舊的,可以隨便拖拖。
這個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曉得?」
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於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塊鹹肉、一盤包子。
於舅太爺向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所以大家不曉得。
黃二麻子卻如得了皇恩御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
又說:「我們姑太太怎麼想得這樣周到!曉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遠的帶吃食來。
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得,所以只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所以就會做太太。
這是一點不錯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給他的鹹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裡頭。
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
一桌子五個人吃飯,他每人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嘗嘗。」
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見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夾一著往嘴裡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贊。
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備第二頓再吃。
偏偏碰見這個二爺的嘴讒,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裡一送,又自言自語道:「只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麼滋味,等我也嘗他一片。」
果然滋味好,於是又偷吃了一片。
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
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能怪我。」
主意打定,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只指望他忘卻那三片鹹肉,不提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於這三片鹹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忘不掉。
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就問:「我的鹹肉呢?」
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裡添碗肉。
黃二麻子道:「不是要廚房裡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一我留好的。」
偷嘴的二爺曉得躲不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沒有了。」
黃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那裡去了?」
偷嘴的二爺說道:「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
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捨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頓吃,叫你留好,你不當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
我不管,我只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賠,你自己去同你們太太說去。」
黃二麻只管罵,不動筷子。
等到別人吃完飯,他還是坐著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撅一著嘴不做聲,盡著他罵。
後來挨不過,走到門外,嘴裡嘰哩咕嚕的說道:「少了三片鹹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田地!」偏偏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
一定上去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
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不是,不該嘴裡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麼叫他不生氣呢。
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
那個偷嘴的二爺到此方才悔悟過來,由眾人架弄著,領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
黃二麻起先還拿腔做勢,一定不答應,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下。
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老爺恩典,方才完一事。
如此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人身上,眾人自然見他的情。
他自己一想:「上頭除掉姑老爺,就是於舅太爺一位,余外的人都越不過我的頭去。」
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頓時大了起來。
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爺、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結他。
還有些人曉得他在主人面前說得動話,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來趨奉。
偏偏事有湊巧,於舅太爺病了十天。
甄學忠一向有什麼事情,都是於舅太爺承當了去。
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樣樣都得自己煩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鬧煩了。
到這檔口,黃二麻子曉得是機會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爺跟前獻慇勤,甚至家人小廝當的差使,不該他做的,他亦搶在前頭。
甄學忠覺得他這人可靠,漸漸的拿些事情交代他辦。
他辦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幾趟到於舅太爺屋裡看於舅太爺的病,伺候於舅太爺,什麼湯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
因此於舅太爺亦很見他的情,面子上很讚他好。
卻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甄學忠還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醫生都已請遍,無奈總不見效。
他老人家自己也曉得是時候了,便把外甥請到床前,黃二麻子亦跟了進去。
只見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著外甥的手,說道:「老賢甥!我自從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裡,並不拿我娘舅當作外人,一切事情都還相信我。
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現在正是你要緊時候,我不能幫你的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但是我死之後,銀錢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
一句話須要記好,「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也都是靠不住的。」
於舅太爺說到這裡,已經喘吁吁上氣接不到下氣,頭上汗珠子同黃豆大小,直滾下來。
甄學忠此時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從天性*中流一出幾點眼淚,忙請娘舅呷一口參湯,勸娘舅暫時養神,不要說話。
約摸停了一會,於舅太爺得了參湯補助之力,漸漸的精神回轉,於是又掙扎著說道:「不但銀錢大事要自己管,就是買土買料,也總要時時刻刻當心。
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搶在頭裡,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罵我恨我,我亦不怕。
橫豎我有了這把年紀,也不想什麼好處。
除了我,卻沒有第二個肯做這個冤家的。
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說到這裡,於舅太爺氣又接不上來,喘做一一團一。
甄學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
誰知他話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個氣不接,早見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
甄學忠少不得哭了一場。
趕緊派人替他辦後事,忙著入殮出殯,把他靈樞權寄在廟裡,隨後再扶回原籍。
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他病重時,同他外甥說的幾句話,黃二麻子跟在屋裡聽得清清楚楚。
先聽他說,「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亦靠不住」,不由心上畢拍一跳,暗暗罵他:「老殺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侯你,巴結你,如今倒要絕我的飯碗!幸虧沒有叫出名來還好。」
等到第二回說,「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照於舅太爺的意思,諒來一定還有不滿意於他的說話。
又幸虧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嗚呼了。
碰巧他這位老賢甥聽話也只聽一半,竟是斷章取義,聽了老母舅臨終的說話,以為是老母舅保舉他堂舅爺接他的手,所以才會誇獎他能幹。
他得了這句說話,等到於舅太爺一斷了氣,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權交給黃二麻子。
黃二麻子卻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這一喜真非同小可!當天就接手。
接手之後,一心想查於舅太爺的帳目有什麼弊端,掀了出來也好報報前仇,誰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
只有一間空房裡,常常堆著千把弔錢。
他便到妹夫跟前獻慇勤道:「這許多錢堆在家裡,豈不擱利錢,何不存在錢鋪裡,一來可生幾個利錢,二則也免自己擔心?舅太爺到底有了歲數的人了,無論你如何精明,總有想不到的地方。」
只見他妹道:「你倒不要說他。
工上用的全是現錢,不多預備點存在家裡,一時頭上要起來,那裡去弄呢?」
黃二麻子碰了這個軟釘子,自己覺著沒趣,搭訕著又說了幾句別的閒話,妹夫也沒理會他。
他便回到自己房裡生氣,咕都著嘴,一個人自言自語道:「誰稀罕吃他的飯!這也算得什麼!」
正在氣間,齊巧管廚的上來付伙食錢。
管廚的曉得他是主人的舅老爺,今兒又是初接事,不敢不巴結他。
一進門,先請一個安,說了聲:「請舅老爺的安。」
黃二麻子愛理不理的,關他什麼事。
管廚的故意做出一副笑容,從袖子裡取出本伙食帳來,送到桌子上,卻又笑嘻嘻的說道:「又要舅老爺費心了。」
黃二麻子是在現任州、縣衙門當過師爺的,自己雖然沒有經過手,規矩是知道的,曉得大廚房裡,帳房師爺有個九五扣。
黃二麻子便拿起算盤,踢踢搭搭一算:五天應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應除四吊八百文,實付九十一吊二百文。
照數發了出來。
管廚的接到手裡一算,不敢說不對,只笑嘻嘻的說道:「舅老爺這是怎麼算的?小的不懂。」
黃二麻子當是管廚的有心當面奚落他,便把算盤一推,跟手拿桌子一拍,罵道:「好混帳!你瞧不起我,見我今天初接手,欺負我外行,要來蒙我!通天底下衙門局子,都是一樣。
我做帳房雖是今天頭一天,你當管廚的難道亦是今天頭一回嗎、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替一我把錢放在這裡!」管廚的碰了這個釘子,曉得一時說不明白,只好拿了錢,搭訕著出去。
黃二麻子還罵道:「底賤貨!你不凶過他的頭,他就凶過你的頭,真正不是些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管廚的特地送了黃二麻子一隻火腿,又做了兩碗菜,一碗紅燒肘子,一碗是清燉鴨子,說是:「小的孝敬師老爺的,總得求舅老爺賞個臉收下。」
起先黃二麻子還只板著個臉,一定不要這些東西,禁不住避廚的一再懇求,方才有點活動。
管廚的下去,當夜便找了值帳房的二爺,請他吃了幾杯酒,托他同舅老爺說:「這個九五扣,照例原是應該有的,只為舅太爺要替老爺省錢,叫我們辦「清公事」,什麼伙食錢,酒席價,格外往少裡打算,也不要什麼扣頭。
如今舅老爺來了。
這個錢我們下頭亦情願報效的。
但是有一句俗語,叫做「羊一毛一出在羊身上」,無非還是拿著老爺的錢貼補他舅老爺罷了,舅老爺是何等精明的人,難道要我們賣老婆孩子不成?少不得還要拜求舅老爺在老爺面前,就說現在工上米糧柴火以及吃的菜,無一不貴。
若照著前頭數目,實在有點賠不起。
總得求他老人家看破些,自下個月起,每人伙食加上十個錢。
如此一來,我也不至賠本,舅老爺也有了。
至於老爺一天多化幾百錢,少處去,大處來,只要那筆材料裡頭多開銷上頭幾文,還怕這筆沒抵擋嗎。」
那值帳房的二爺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幫他的忙,當時諾諾連聲。
等到晚上,走到黃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只見黃二麻子皺了半天眉頭,說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老爺跟前,我已經說他做不下去,保舉了別人,換別人做了。
如今叫我到老爺跟前怎麼再替他說回來呢?」
值帳房的二爺聽了此言,亦為一驚,口稱;「這事總要求舅老爺恩典!」停了半晌,黃二麻子又說道:「這們樣罷,老爺跟前,我還說得回來,只說接手的那個人家裡有事,一時不能上工,仍叫前頭一個做起來。
以後我們再留心,另雇別人罷。
但是要接手的那個人,我已經答應他了,明天就要來上工。
這個只好你們底下去他商量。
他肯讓自然極好,倘若不肯,也只好由他,我不能做出爾反爾的事。」
值帳房的出來同管廚的說了。
管廚的倒也明白,說:「也不過想兩個錢。
等我認晦氣送他二十弔錢,叫他明天不要來。
但是由我們底下勸他,一定不肯依的。
這事情還得求舅老爺幫我一個忙,這錢就請舅老爺給他,方才妥當。」
值帳房的又上去回了。
黃二麻子不說別的,但說二十弔錢太少,恐怕說不下去。
後來又添了十吊,黃二麻子答應了,方才無事。
自從管廚的有了這回事,大家都曉得舅老爺是要錢的,凡是來想他妹夫好處的,沒一個不送錢給他。
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來,他的腰包裡亦就滿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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