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第7回: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卻說那撫院閱兵之後,因為山東東半省地方已漸漸為外國人勢力圈所有,不時有交涉事件,雖說中外協和,凡事尚能和平辦理。
撫院來的時候,那外國總督特地派了一枝兵前來迎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面子。
所以撫院一進行轅,便叫翻譯寫一封洋文信送去,訂期閱兵之後,前來拜見。
到了這一天,撫院吃過早飯,便帶了一個洋務隨員,是個同知前程,姓梁名世昌,廣東人氏;一個翻譯,是個知縣,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
撫院大轎在前,他 二人小轎隨後,到了總督公館,投進帖子。
裡頭傳出話來,說了一聲「請」。
撫院降輿進內。
那總督著實敬重,立刻脫帽降階相迎,見面握手歸坐之後,彼此說了些 仰慕的話,無非翻譯傳言,無庸細述。
那總督又拿出幾種洋酒、洋點心敬客。
撫院擾過之後,便即相辭出來。
跟手那外國總督命駕前來答拜。
撫院接著,也著實慇勤 一番。
總督去後,撫院便傳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預備明天請外國人吃飯。
州官三荷包聽了撫院吩咐下來,自己思量,上司的差使倒好辦,這請外國人吃飯的事情卻 沒有辦過。
外國人吃番菜,是不用說的了。
從前走過幾趟上海,大菜館裡很擾過人家兩頓。
有了廚子,菜還做得來,但是請外國人是個甚麼儀注,須得預先考較,免 得臨時貽笑外人,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師爺請來商議。
丁自建想了一回子,說:「這事情須得同撫憲同來的翻譯商量。
他們這些人自小同外國人來往,這個禮信一定 知道的。」
三荷包一聽這話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撫院同來的翻譯林老爺。
二人相見之後,寒暄了幾句,三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意思說了出來,他便拿腔做勢,跳到架 子上,說:「這是頂容易的事。」
嘴裡雖說容易,究竟容易在那裡,卻不肯告訴與人。
三荷包再問問他,他便指東話西,一味支吾。
又說:「臨時我自來照料。」
又 說:「連我也不懂得甚麼。」
三荷包無可奈何,只得辭了出來,又與丁師爺商量。
還虧得丁師爺交遊道廣,仍舊找到他那個借外國家生的朋友,也是在外國官跟前當 翻譯的一個廣東人,同他說了。
承他的情,甚麼規矩,甚麼儀注,那是頭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甚麼酒,一五一十,統通告訴了他。
丁師爺回來告訴了三荷包。
三荷包歡喜不盡。
連夜又把那位翻譯請了來,留他吃飯,同他商量;又請他寫了一張菜單,一共開了十幾樣菜、五六樣酒。
三荷包接 過看時,只見上面開的是:清牛湯、炙鰣魚、冰蠶阿、丁灣羊肉、漢巴德、牛排、凍豬腳、橙子冰忌廉、澳洲翠鳥雞、龜仔蘆筍、生菜英腿、加利蛋飯、白浪布丁、 濱格、豬古辣冰忌廉、葡萄乾、香蕉、咖啡。
另外幾樣酒是:勃蘭地、魏司格、紅酒、巴德、香檳,外帶甜水、鹹水。
三荷包看了,連說:「費心得很!……」又愁 撫憲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湯可以改作燕菜鴿蛋湯,這樣燕菜是我們這邊的頂貴重的菜,而且合了撫憲大人的意思,免得頭一樣上來主人就不吃,叫外國人瞧著不 好。
那翻譯連說:「改得好,……索性*牛排改做豬排。」
三荷包道:「外國人吃牛肉,也不好沒有。
等到拿上來的時候,多做幾分豬排,不吃牛的吃豬,你說好不 好?」
翻譯又連說:「就是這樣變通辦理。
……」三荷包又叫把單子交給書稟師爺,用工楷謄出十幾份來。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來,穿著簇新的蟒袍補褂,走到撫院這邊親自監督,調排桌椅,安放刀叉。
總共請了三個外國官、四個外國商人、兩個外國官帶來的 翻譯。
這裡是撫憲一位、營務處洪大人一位、洋務隨員梁老爺一位、撫院翻譯林老爺一位,連著州官三荷包,共是五個中國官:算一算,一總是十四位。
去叫書稟師 爺,把某大人,某老爺,一個個拿紅紙寫了籤條。
三荷包又請那位翻譯幫著點對:那裡是首席,該甚麼人坐;那裡是二席,該甚麼人坐。
分派既定,就把紅簽放在這 人坐的面前。
倘是外國人,隨手請翻譯寫一排洋字在上面,好叫外國人認得。
這時候桌子上的擺設,玻璃瓶件鮮花之類,一律齊備。
廚房裡亦諸事停當。
三荷包又問:「外國酒送來沒有?」
管家們回:「都已送來。」
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 打開,連荷蘭水也開好幾瓶等用,免得臨時手忙腳亂。
翻譯說:「酒和水開了怕走氣,只好臨時要用現開。」
三荷包又說:「今日請客,自然撫院主人,然而兄弟也 有半個主人在裡面。
一切儀注,須預先學習。」
翻譯說:「外國人請貴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後叫細崽1端到客人面前。」
三荷包聽了他話, 馬上要學這個禮節,便叫廚房裡把做好的多餘菜,拿出幾樣,經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們一律穿著簇新的大褂,裝作細崽模樣,以供奔走。
1細崽:男侍役。
等到各事停當,那時已有巳牌時候。
外國人向來是說幾點鐘便是幾點鐘,是不要催請的。
這日請的十二點鐘。
等到十一點打過,撫院同來的什麼洪大人、梁老 爺、林老爺,一齊穿著行裝,上來伺候。
三荷包便請丁師爺陪著那個翻譯在帳房裡吃飯,以便調度一切。
又歇了兩刻鐘,果見外國人絡續的來了。
撫院接著,拉過 手,探過帽子,分賓坐下。
彼此寒暄了幾句,無非翻譯傳話。
少停從客來齊,撫院讓他們入席。
眾人一看籤條,各人認定自己的坐一位,毫無退讓。
先上一道湯,眾人 吃過。
撫院便舉杯在手,說了些「兩國輯睦,彼此要好」的話,由翻譯翻了出來。
那首席的外國官也照樣回答了幾句,仍由翻譯傳給撫院聽了。
撫院又謝過。
舉起酒 來,一飲而盡。
一面說話,一面吃菜,不知不覺,已吃過八九樣。
後來不曉得上到那樣菜,三荷包幫著做主人,一分一分的分派。
不知道怎樣,一個調羹,一把刀, 沒有把他夾好,掉了一塊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塊。
他心上一急,一個不當心,一隻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檳酒。
幸虧這桌子上鋪著白台毯,那酒跟 手收了進去,不至淌到別處。
又幸虧這張大菜桌子又長又大,撫院坐在那一頭做主人,三荷包坐在這一頭打陪,兩個隔著很遠,沒有被撫院瞧見,還是大幸。
然後已 經把他急的耳朵都發了紅了。
又約摸有半點多鐘,各菜上齊。
管家們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著。
營務處洪大人一向是大營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規矩,當作荷蘭 水之類,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嘴裡還說:「剛才吃的荷蘭水,一種是甜的,一種是鹹的,這一種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兩樣好。」
他喝水的時候,眾人都不在意,只 有外國人瞧著他笑。
後來聽他如此一說,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
翻譯林老爺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說:「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
他還不服,嘴 裡說:「不是喝的水,為甚麼要用這好碗盛呢?」
大家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
後來吃到水果,他見大眾統通自家拿著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己動 手。
吃到一半,又一個不當心,手指頭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塊,弄的各處都是血,慌的他連忙拿手到水碗裡去洗,霎時間那半碗的水都變成鮮紅的了。
眾人看了詫異, 問他怎的。
他又好強,不肯說。
又回頭低聲罵辦差的,連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來。
管家們不敢回嘴。
三荷包看著很難為情。
少停吃過咖啡,客人絡續辭去。
主人送 客,大家散席。
仍舊是丁師爺過來監督著收傢伙。
有個值席的二爺說:「到底人家做到撫院,大人一大物,無論他見中國人、外國人,那規矩是一點不會錯的。
有這樣 的才情,所以才能夠做到撫院。
想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頭,甚麼材料做甚麼官,那是一絲一毫不會推板的。
想我們老爺演習了一早上,還把身 上油了一大塊,倘若不演習,還不知要弄到那個分上哩。」
這二爺正說得高興,不提防旁邊那個撫院跟來的一個三小子,是伺候撫院執帖門上的,聽了這話,便說 道:「你說撫台大人他不演習,他演習的時候,這怕你瞧不見罷哩。」
那二爺道:「夥計你瞧見你說。」
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習我那裡會看得見,我也不過是聽 我們包大爺講的。
我們包大爺說:「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爺上去,問了好半天的話。
林老爺比給大人看,大人又親自操習演半夜。」
我們包大爺也在旁邊,幫著 學上菜,整整鬧到四更多天,才下來打了個盹。
天底下那有不學就會的事情?」
那二爺還要再說,被丁師爺催著收傢伙不能再說了。
後來那些外國官員、商人,又請 撫院一干人到他那裡去宴會,一連吃了兩三天,方才吃完。
這幾天裡,撫院很認得了幾個外國人,提起富強之道,外國人都勸他做生意。
撫院心裡亦以為然,就向他們著實叨教。
回省之後,有幾個會走心經的候補老爺 們,一個個上條陳,講商務,撫院一概收下。
內中有一個候選通判,是洋務局老總的舅爺,姓陶名華,字子堯,靠他姊夫的面子,為他文墨尚好,有時候做封四六信 1還衝得過,所以他姊夫就求了撫院,委他在洋務局裡充當一名文案委員。
他見姊夫上院回來,屢屢談及撫憲大人近來著實講求商務,凡有上來的條陳,都是自己過 目;候補班子裡很有兩個因此得法。
他把這話聽在肚裡,心想:「像我在這裡當文案,每月拿他二十四兩銀子薪水,就是當一輩子也不會出頭。
現在既有這個機會, 我何不也學他們上一個條陳?或者得個好處,也未可知。
就是說的不好,像我這候選的,又不求他甚麼,諒來是沒事的。」
主意打定,便開了書箱,把去年考大考時 候買的甚麼「商務策」、「論時務」從新拿了些出來擺在桌子上。
先把目錄查了半天,看有甚麼對勁的,抄上幾條,省得費心。
可巧有一篇是從那裡書院課藝上採下 來的,題目是《整頓商務策》。
他看到這個題目,急忙查出原文來一看,洋洋灑灑,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結,當中現現成成有十二條條陳,把他喜的了不得。
大略 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
上頭還有幾個外國人的名字,看了不知出處。
心下躊躇道:「如果照本抄謄,倘若撫憲傳問起來,還不出這幾個人的出典, 就要露馬腳。」
又想把這幾個人名字拿掉不寫,「又顯不出我的學問淵博。」
想來想去,「好在撫台也是外行,不如欺他一欺。
倘若問起來,隨便英國也好,法國也 好,還他個糊里糊塗,橫豎沒有查考的。」
主意打定。
他又是聰明絕頂的人,官一場款式,無一不知,把頭尾些須改了幾個字,又添上兩行,先謄了一張草底,說是自 己打肚子裡才做出來的,同姊夫說明原故,請他指教。
1四六信:用駢文寫的信,四字六字相間為句,稱駢四儷六。
他姊夫雖說當的是洋務差使,於這文墨一道也甚有限,聽他舅爺說要到院上上條陳,他便鄭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鏡,先把舅老爺渾身上下估量了一回,嘴裡說 道:「看你不出,有這樣的大才情!但這位中丞是個精明不過的,一個條陳進去,總要請各位老夫子過目。
倘若把話說岔了,老夫子就要批駁下來。
所以這上條陳一 件事,竟是難上加難,非有十二分大本領的人,決不敢冒險。
倘若說錯,反不如藏拙的好。」
他說這話,原是看不起他舅爺的意思。
陶子堯便說道:「我也不知道好 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給姊夫過目。」
他姊夫也不理他,便把條陳一條一條的念去,碰著有幾個不認得的字,便把舌頭在嘴裡打一個滾,含糊過去。
一個條陳看完,竟 有大半不懂。
看看舅爺還坐在對面,少不得要批評他兩句。
停了半晌,說道:「老弟肚裡實在博學,但上頭的意思是要實事求是。
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話太 多,上頭看了恐怕未必中意。
愚兄於這筆墨一道雖及不到你老弟,論起官一場上閱歷卻比你老弟多些。」
陶子堯忙辯道:「這個條陳引用的典故,都是外國的事,並不是空話。」
他姊夫道:「是呀。
外國人沒有到過我們中國,怎麼就會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呢?」
陶 子堯道:「並不是說外國人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原是引證外國人辦的事情確有效驗,要我們照他辦的意思。」
姊夫道:「我也沒工夫同你去辯,總之,這上條陳的 事情不是兒戲的。
你倘若一定要上,你也總要斟酌盡善。
院上幾位老夫子我統通認得,你做好之後,等我先拿進去請教請教他們幾位,他們說不差,再遞上去,免得 碰釘子,豈不是好?」
陶子堯聽了,很不自在。
接過稿子,敷衍了兩句,搭訕著出來,回到自己書房裡。
心想:「此事與他商量,托他代遞,是萬萬不會成功的,不 如自己寫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遞。
「烏龜爬門檻,就看此一跌」,好歹又不與他什麼相干。」
主意打定,連夜恭恭敬敬謄了一個手折。
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沒有下來,他便穿好袍褂,拿著手本,也不坐轎,也不帶人,一直趕到院上。
曉得這位撫院的 新章:凡有遞條陳的人,先在巡捕老爺那裡掛號,專派一個巡捕管理此事,隨到隨遞。
倘若中意,立刻傳見。
所以凡是來遞條陳的,都歸這巡捕老爺接待。
當下陶子 堯走來,那巡捕問明來意,因為撫院有過吩咐,是不敢怠慢的,立刻讓進來喫茶一抽一煙,一抽一空拿著手本,夾一著條陳,上頭去回。
此時撫院在那裡同洋務局總辦講話,看 了條陳,甚是中意。
一見手本是洋務局文案委員,便對他姊夫說道:「這陶某是你局裡的文案。
他這個條陳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無據的。
這個想你老哥已經見過 的了。」
他姊夫聽見是他舅子上條陳,心上老大捏著一把汗,還怪他不聽話,瞞著他做事。
後來聽見撫院這一番誇獎,不禁轉怒為喜,連忙掇轉風頭,忙說:「這陶 倅是職道的內親。
蒙大人提拔,自從今年二月起,就在局裡當差。
他筆下還過得去。」
撫院道:「非但過得去,而且很好。
他這章程上,有幾條切中現今的時勢,很 可以辦得。」
說著,便問巡捕:「這人來沒有?」
巡捕回:「在外頭候著呢。」
撫院就命請來相見。
巡捕去不多時,果見陶子堯跟了進來,見了撫院,磕過頭,請過 安。
撫院讓他上坐。
他見姊夫也在坐,臉上火一辣辣,怪不好意思的。
又因姊夫是局裡的老總,不好僭他的坐,抵死要讓他姊夫坐在上頭。
姊夫說:「大人吩咐過,你 就坐下罷。」
然後在上面坐下。
茶房端上茶來。
當下撫院拿他著實抬舉,並說:「老兄的章程,竟有一大半可以行得。
內如搾油、造紙,成本不多,至於賺錢卻是拿 得穩的。
但是這些機器總得外洋去買。
你那章程裡頭說的幾樣機器,依兄弟的意思,不妨每樣買上一分,帶來試用。」
陶子堯連忙回說:「辦機器要到上海甚麼瑞記 洋行、信義洋行。
那行裡的買辦,卑職都有朋友,同他們相好。
只要托了他們,同外國人訂好合同,簽過字,到外洋去辦,不消三五個月,就可以來回。」
撫院說: 「很好。」
隨便又問了些別的說話,跟了他姊夫一塊兒出來,回到洋務局裡。
這時候他姊夫因見撫院將他抬舉,也不埋怨他了,還約他同到公館裡吃飯。
到得公館裡,他姊夫已忙著把這話從頭至尾,告訴了他姊姊一遍。
姊姊聽了,自然歡 喜,忙同丈夫說:「你做姊夫的該應在撫台面前,替他出把力,頂好就把這辦機器的差使委了他,等他好趁兩個。
他有了好處,再不會忘記你姊夫的。」
他姊夫道: 「自己至親,說甚麼客氣話,這不是應該的嗎。」
當下吃過中飯,陶子堯仍舊回到局裡。
次日姊夫上院,撫院便把要委陶子堯到上海的話,告訴了他。
他果然又替他舅子著實吹噓了許多好話。
等到下院回到局裡,那委辦機器的札子,已經下來了: 「先在善後局撥給二萬銀子,帶了去辦。
如果不夠,等到講定價錢,電稟請示,隨時籌撥。」
郎舅兩個接到這個札子,自然歡喜。
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館 裡住,說:「不到幾天就要遠行,搬在一處,至親骨肉,好暢敘兩日。」
這裡文案自然另委他人,不必細述。
次日陶子堯上院謝委,又蒙撫院傳上去,著實灌了些米 湯,把他興頭的了不得。
回到公館料理行裝,又到各衙門同事處辭行,接著各處備酒餞行。
一時亦難盡記。
且說這日正是洋務局裡幾個舊同事,因為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雙收,因此大家借了趵突泉地方,湊了公分備了一席酒替他送行。
約的是午刻十二點鐘會齊;誰 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至目落西山,約摸有五點多鐘時分,大家已等的心焦,才見他坐著姊夫公館裡的四人中轎,吃的醉醺醺而來。
大家接著,奉坐獻茶。
陶子 堯先開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請客,請的是兩司、首道、學堂裡的總辦王觀察、營務處洪觀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
一直吃到此時方才散席,所以來的遲了一步, 累諸公久等!」大家齊說:「還早。」
少頃,擺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堯首坐,其餘作陪。
菜上一半,酒過三巡,大眾都要上來替他把盞,說他「有此憲眷,機器辦到之後,一定大有作為。
將來卻要提 拔提拔小弟們。」
陶子堯聽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著腔說道:「這用說嗎!不是兄弟誇口,這山東一省講洋務的,除掉中丞,竟沒有第二個人我可以同他談得來 的。」
對面一個同事道:「我們老總要算得這裡頭在行的了。」
陶子堯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談何容易,就講到「在行」兩個字!家姊丈辦了這幾年的洋務局,他只 知道外國人三個字。
你問他是那幾個國度的外國人,看他說得出說不出!兄弟固然沒有辦過甚麼交涉,然而眼睛前幾個國度的名字也還說得出。」
大家齊說:「將來 上海回來,老總的洋務局一席,只怕就要讓給老哥。」
陶子堯道:「這也看罷咧。」
當夜宴罷回來。
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很露慇勤。
為 他一向省儉,是從來不用管家的,特特為為,又把自己的二爺撥出一個,給他帶著出門。
陶子堯拜別了姊夫、姊姊,帶了管家,取道東三府,到濰縣上火車,到了青 島。
可巧有輪船進口,他便寫了票,搬上輪船。
等到開船離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風來,吹得海水壁立,把個輪船搖蕩不止。
陶子堯一向是有暈船的一毛一病,一上船就躺 下不能動了。
他管家叫張升。
本是北邊人,沒有坐過船,更是撐不住。
那風刮了兩天兩夜不住,他主僕兩個,也就困了兩天兩夜沒起。
陶子堯上船的時候,有人替他 寫了一封信,托輪船上一位帳房照應。
這帳房姓劉,號瞻光。
一上船彼此請教過大名。
陶子堯很擺架子,這劉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東撫台的紅人,所以才派他這賺錢 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馬屁,口口聲聲稱他陶大人。
陶子堯得意非凡。
始而要房間,船上沒有,劉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間帳房讓了出來給他,吃飯是另外開,劉瞻光拿 自己的體己菜出來讓他吃。
等到颳風的時候,他管家困倒了,喫茶吃水,都是劉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時時刻刻過來問候,因此陶子堯心上著實感激。
這天到了上海,風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僕兩個也不暈了。
陶子堯是做官人,貪圖吉利,因此就擇了棋盤街的高昇棧。
由棧裡接客的接著,叫了小車,把行李 推著就走。
主僕兩個另外雇了東洋車,一路跟來。
到了棧房,喝過茶,洗過臉,開飯吃過。
為著船頭上顛播了兩天,沒有好生睡,因此暫不出門,先在棧中睡了一 覺。
等到醒來,已是天黑。
只見茶房送進一張請客票來。
陶子堯接過來一看,上寫著:「即請棋盤街高昇棧陶子堯大人,駕臨四馬路老巡捕房對過一品香九號,番酌 一敘。
勿卻為幸!此請台安。」
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
下一注三個小字,是「瞻光約」。
旁邊還注著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東煙台來,問明櫃上探請」幾個字。
陶子堯看過,便知是輪船上那個帳房了。
他一面看條子,一面管家絞上一把手巾,接來揩過,便起身換了一件單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對面襟大袖方馬褂。
其時雖 交八月,天氣還熱,手裡又拿了一把折扇。
叫管家拿了煙袋,夾了護書,跟在後頭。
走到街上不認得路,只得喚了兩部東洋車,叫他拉到一品香。
高昇棧到一品香能 有多遠,車伕樂得賺他幾個,拉著兜了個圈子方才拉到。
主僕二人下車,付過車錢,問了房間,走了進去。
劉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時檯面上已有七八個人了:有的頭上四轉都有些短頭髮垂了下來,卻是梳的淨光的勻;又有大衿鈕扣上插著一朵鮮花;還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麼熏的,一陣陣 的香氣噴了過來。
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綾羅綢緞,其中也有一兩個些微舊點的,總不及陶子堯的古板。
陶子堯是初到上海,由山東臨來的時候,姊夫曾叮囑過 他,說:「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萬不可荒唐!化錢事小,聲名事大!」陶子堯做官心切,便把此話牢記在心。
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 局,1不吃花酒,免得上當。
1叫局:叫妓女。
這日,來到一品香,見過主人之後,又照著眾人作了一個揖。
席上的人也有站起來拱手的,也有坐著不動的。
劉瞻光便告訴他,這是某人,這是某人,無非某行 買辦、某處翻譯之類,一一道過姓名。
隨後又來一個人,同陶子堯一併排坐下。
這人兩撇蟹鉗鬍鬚,年紀四十上下。
「請教尊姓、台甫?」
那人自稱:「姓魏名翩 仞。」
問他公館,說是「住在棧裡。」
劉瞻光也將他姓名報與眾人,說:「這位陶大人是山東撫院派來辦機器的,是山東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員,小弟素來仰慕 的。」
眾人聽說,著實起敬。
內中有個專做軍裝機器的買辦,姓仇名五科,聽了這話,便想替自己行里拉賣買,就竭力恭維了幾句,以示親一熱之意。
魏翩仞同他坐在一 塊兒,問長問短,更說個不了。
後來主人讓他點菜,他說不懂。
魏翩仞就替他寫了六樣。
大家又要叫局,劉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個。
陶子堯一定不肯,說:「諸位 請便。
兄弟是向不破戒,請免了罷。」
眾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
後來眾人見他急的面紅耳赤,也就罷了。
當下各人的相好絡續來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 的。
獨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1跟局大姐著實標緻,一見魏老就伏一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說:「老三搭魏老直頭恩得來!」老三斜溜了他們一 眼,不理眾人,仍舊說他的話。
此時陶子堯坐在一邊,只作不看見。
一霎時局已到齊,真正是翠繞珠圍,金迷紙醉,說不盡溫柔景象,旖旎風光。
1小先生:還沒有賣身的妓女。
當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攏他,趁眾人廝混的時候,已囑咐他相好,趕緊回去備個雙台。
跟局的答應著,匆匆裝了兩袋煙,同了先生下樓而去。
仇五科便走到劉 瞻光面前,托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
劉瞻光立刻代達。
陶子堯再三推辭。
劉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不敢勉強,少坐一會,吃一兩樣賞賞光。」
魏翩仞亦幫著 湊趣說:「我們這五科哥極愛朋友,今天是專誠相請,酒已交代,子翁務必要去的。」
又向五科說:「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們就擺起來。
稍停一刻,我 們陪了子翁過來。」
仇五科又說了一聲「拜託」,方才穿好馬褂,辭別眾人而去。
這裡主人菜上齊,吃過咖啡,細崽送上帳單,主人簽過字,便讓眾人同到仇五科相 好家吃酒去。
陶子堯先不肯,後來被劉瞻光、魏翩仞一邊一個拉了就走。
出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
魏翩仞便告訴他:「這條叫四馬路,是上海第一個熱鬧所在。」
這是書場,這是茶店,……一一的說給他聽。
陶子堯在外頭混了多年,也聽見人家說過四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徹夜,燈火通宵,他那一種心迷目眩的 情形,也就不能盡述。
魏翩仞是聰明不過的人,到眼便知分曉。
況且剛才檯面上已經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勸他說:「子翁,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大德不逾閒,小德 出入可也。」
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極了。
然而現在要在世路上行一事,照此樣子,未免就要吃虧。」
陶子堯聽了,不勝詫異,一定要請教。
魏翩仞 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當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裡。
你看來往官員,那一個不吃花酒,不叫局?」
陶子堯道:「你說生意,甚麼 又說到做官的呢?」
魏翩仞道:「你不要聽了奇怪。
即如你子翁,誰不知道你是山東撫院委來的,你子翁明明是個官,然而辦的是機器。
請問這樣機器,那樣機器, 那一項不是生意呢?要辦機器,就要找到洋行。
這些洋行裡的「康白度」1,那一個不吃花酒?非但他請你,還得你請他:他請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 賣買;你請他,是要勞他費心,替他在洋人跟前講價錢,約日子。
只要同你講得來,包你事事辦得妥當,而且又省錢,又不會耽誤日期,豈不一舉兩得呢?」
陶子堯 道:「如此說來,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
魏翩仞道:「這個自然。
你不叫局,你到那裡擺酒請朋友呢?」
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尋思。
忽走到一爿茶店門口,上 面豎著一塊匾,寫著「西薈芳」三個字。
眾人齊說:「就在這裡進去罷。」
陶子堯不知不覺,便跟了進去。
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樣人,陶子堯曾否破戒,且聽下回分 解。
1康白度:買辦,英語譯音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