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第36回: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
回到寓處,脫一去衣裳,先吃鴉片煙過癮。
一面過癮,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 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人托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說辦不來,我不好另托別人?何至於今天坍這一回台呢!」往來盤算, 越想越氣。
然而現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作,只好悶在肚裡。
過足了癮,開飯吃飯。
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洩,只好拿著二爺來出 氣,自從進門之後罵人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於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麼樣?」
唐二亂子道:「有什麼怎麼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折 子再到錢莊裡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
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 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麼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中含一著有刺,畢竟自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 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
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人嗎。
單是他們不答應,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並不理他。
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
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
正談論間,只見他從 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
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麼樣了?」
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
貢都進上去了。
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
唐二亂子道:「甚麼四品銜!我自己現現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 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麼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頂子不成?」
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
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
就是你說的有現 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
——那是捐來的,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
唐二亂子道:「道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為 奇!怎麼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
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據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並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 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
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
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興。
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 上頭的恩典。
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
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
無論如何,明天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
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 你就吃不了。
還是依著他辦的好。」
唐二亂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真正划算不來!」一個人正低著頭 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
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
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得這 人。
他是誰?來拜我做甚麼?」
管家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
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務府堂郎中1的兄弟。
曉得上回文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 辦妥。
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的哥哥查辦這事。
他老爺的哥哥為著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為自己親兄弟,各式事情靠 得住點。」
唐二亂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麼會被內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 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
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2時候。
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裡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 四面掛著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裡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麼漢玉件頭,叮呤噹啷,前前後後都已掛滿。
進門的時候,手裡還搖著一團一扇, 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
走到會客廳坐下。
等了一回,主人出來。
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一團一扇遞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見,深深一躬。
唐二亂子連忙還禮。
禮畢 歸坐,先敘寒暄。
1堂郎中:內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2免褂:即免穿外褂。
按禮節會客時於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
師四老爺為人著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若干的仰慕話,又說:「兄弟常常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裡頭事 情多,不得閒,所以派了兄弟來的。
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
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
多承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費心,兄弟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 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道:「自家人,說那裡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門?」
師四老爺道:「兄弟在銀庫 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麼一個人罷了。
現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
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 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一人家經手。
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 使,還要拿他參辦。
後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約還可以歸原。
現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 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
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
堂官聽了家兄的話,甚以為然,答應 照辦。
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裡還有工夫管這些閒帳。
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 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斟酌一個辦法。」
唐二亂子道:「多蒙費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
又道:「兄弟並不是捨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 是情理上說不過去。」
師四老爺道:「是喲,等到回去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覆。」
於是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閒話。
唐二亂子著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在朝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務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 路。」
師四老爺皺著眉頭,說道:「好什麼!外頭面子上好看,裡頭內骨子吃虧。
粵海、淮安,江寧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 就不喝西風?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
師四老爺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時候多。
有什麼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
說完,起身告辭。
臨時上車,又再 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拜。
唐二亂子只得答應著。
等到師四老爺去後,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 這事竟被內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
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
想罷,怡然自得。
因為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 思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後,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
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
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
唐 二亂子道:「不曉得。」
師四老爺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親侄少爺。
他叔叔現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進了廂白旗。
因為他侄兒沒出息,不干正經,所以一點 不肯照應他,由他一個人去混。
他還常常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
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屋裡,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 來的。
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
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
家兄一想, 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
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
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 來,「折了膀子往裡灣」,總是幫自己人的。
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
所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
當時找著他之後,衙門裡不便 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風給他。
他起初還想賴,後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後自己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塗,央告家 兄替他想法子。
家兄看他軟一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
堂官今 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
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為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
誰知這一嚇,才把個小扮嚇一毛一 了。
這小扮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裡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子。
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麼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家 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後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
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
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後,一直沒有敢出手。
這兩天聽聽外頭 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
家兄道:「好好好。
現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
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
姓文的說: 「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
家兄就說:「唐觀察那裡,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面子還有。」
」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 命。
……況且賢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
師四老爺道:「咱們自己人,還說甚麼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 的。」
唐二亂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道:「兄弟的話還沒有完。
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鬆一步。
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裡,叫他把銀子一五 一十統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目不錯,然後家兄又到衙門裡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
並且叫兄弟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被敝衙門的兩 位堂官統通知道。
後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
現在上頭已答應。
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已到手。
卻不料已經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 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
倘若為著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 事,現在也不可失信於他。
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
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 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後,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
大家都是為朋友,有什麼說不明白。
無奈愚兄弟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 得前缺後空。
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
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說。」
唐二亂子道:「笑話!賢 昆仲如此出力,已經當不起,怎麼好再叫賢昆仲帖錢。
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願自己吃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 二則我們那裡不拉個朋友。
拜求四哥代為稟覆貴衙門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願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麼不曉得。
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裡,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 給老哥,然後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
這是老哥不說甚麼,勉強收了,終究於敝衙門聲名有礙。
現在用了 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
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 他把一萬之數湊足,交代上頭。
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
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
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 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
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
至於老哥說甚麼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麼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 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的。」
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 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
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著銀庫,如此發財的官,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 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
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
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願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 當中,我情願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
況且這種事情何必定要煩動堂官,莫妙於大家私下了結。」
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訴了師四老爺。
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 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
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
唐二 亂子亦忙分辯道:「並不是不相信四哥,為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
師四老爺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覆。
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 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
現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等他在 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
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願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
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 票還了兄弟就是了。
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
至於道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承。
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
唐二亂子道:「是恆利家的票子。」
師四 老爺道:「如此甚好。
我們來往的亦是恆利。
明天仍到恆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
說罷自去。
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恆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 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
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
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 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麼變卦?」
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
唐二亂子喜得什麼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
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 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
現在也不要你去見了。
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
為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沒有吃飯。」
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
師四老爺道:「兄弟還有公事,要緊把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
唐二亂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罷休。
於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裡掏出一大搭的銀 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覆去,才檢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
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裡,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恆利的票子,這張不是。」
於是又收 了回去,又在票子當中檢了半天,檢出一張恆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務府的官兒有錢。
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
師四老爺也覺著,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髮下來 給工匠的。
兄弟若有這些錢,也早發財了,不在這裡做官了。」
說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
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 忙問:「這一千做什麼用?」
唐二亂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干罷。」
師四老爺把眉頭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 哥一定要費事,叫兄弟怎麼好意思呢。」
唐二亂子道:「這算得什麼!以後叨教之處多著哩。」
師四老爺道:「既然老哥說到這裡,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裡謝賞 了。」
說著,一個安請了下去。
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裡,說有要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
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一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
師 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
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揚揚之色*。
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 樣的昏蛋,居然也會碰著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那裡有姓師的住宅。
唐二亂子罵車伕無用。
等到回來, 又差人到內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裡有什麼姓師的。
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
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恆利家去照票。
櫃上人接票在手,仔細 端詳了一回,又進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裡來的?」
去人說:「是人家還來。
怎樣?」
櫃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裡來的假票子!幸虧彼此 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
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裡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 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
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
自此以後,唐二亂子就躲在家裡生氣,一連十 幾天沒有出門。
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後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期,唐二亂子隨班引見。
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往。
齊巧碰著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
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余外一點好處沒有。
這也只好怪自己運氣不好,注定破財,須怨不得別人。
閒話少敘。
且說唐二亂子領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
路過上海,故地重臨,少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著實搗亂了十幾天,方才搭了長江輪船前往湖北。
單說此時做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歡。
這人內一寵一極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門十美圖」。
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 麼差使,又特地在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
湍制台一見大喜,立刻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
湖北人又改稱他為「十二金釵」,不說「十美圖」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中,只有九姨太最得一寵一。
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後窯子裡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面孔,兩個水汪汪的眼睛, 模樣兒倒還長得不錯,只是脾氣太刁鑽了些。
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愛,聽著真正入耳;若是他與這人不對,罵起人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 有。
他巴結只巴結一個老爺,常常在老爺跟著狐狸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
起先湍制台總還聽他的話,拿那些姨太太打罵出氣。
然而湍制台雖然 糊塗,總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聽他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一姨太怎麼不好,怎麼不好。
湍制台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說了一句道:「我光聽見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人是怎樣個好法?我 總不能把別人一齊趕掉,單留你一個。
況且這大一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
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歡喜他。
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擔待他三 分。
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後進,他住前院,你不去見他就是了。」
九姨太因為湍制台一向是同他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人,這一氣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說完, 早把眉一毛一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著自己的粉一嫩香一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己罵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話就說錯了!我是什麼 東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爺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為什麼不拿他就扶了正?我們一齊 死了讓他!」
湍制台是吃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裡都有煙傢伙。
九姨太順手在煙盤裡撈起一盒子鴉片往嘴裡一送,趁勢把身一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 個滾,兩隻手在地下亂抓,兩隻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髮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幾段了;嘴裡還是哭罵不止。
湍制台看了這個樣子,又 氣又恨又發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
事到此間,只得勉強捺定性*子,請醫生 弄了藥來,拿他灌救。
誰知一連弄了多少藥,九姨太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往嘴裡送。
湍制台急得沒法,於是又自己賠小心,拿話騙他說:「把大一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 家裡去,不准他在任上。」
以為如此,九姨太總可以不尋死了。
豈知仍然還自個不開口。
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看看一周時不差只有三個 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能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他鬧的早已精疲力倦。
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回又想到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淚。
此時房間裡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 姨太等死,他一個人卻躺在對過房間床上傷心。
正在前思後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帖身大丫頭進房有事。
這丫頭年紀二九,很有幾分姿色*,女孩兒 家到了這等年紀,自然也有了心事。
碰著這位湍制台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人的時候,見了這丫頭常常有些手腳不穩。
這丫頭曉得老爺愛上了他,也不免動了知己之 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
口雖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樣人,豈有不領略之理。
且說此時湍制台見他一人進得房來,頓 時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將他叫近身邊,借探問九姨太為名,好同他勾搭。
當時說過幾句話,湍制台忽然拿嘴朝著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 道:「阿彌陀佛!他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補他的缺。
你願意不願意?」
說著,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
丫頭見是如此,恐防人來看見,連忙 拿手一縮,道:「你等著罷!你當他眼前會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詫異道:「據你說起來,難道他 吃的不是鴉片煙?然而明明白白,我見他在煙盤子裡拿的。
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麼?」
大丫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
湍制台一聽這話,一骨 碌從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發咒道:「你同我說的話,我若是同別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頭道:「為了這一點點的事,也不犯著發這大的 咒。」
湍制台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著袖子催他快說。
大丫頭道:「不是三個月頭裡九姨太鬧著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麼似的,弄了多少藥給他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開水沖著吃的?誰 知過了兩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並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一抽一屜裡,一直也沒有人問信。
齊巧前天收拾一抽一屜,把他拿了出來, 不料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
昨兒九姨太同大一姨太斗了嘴回來,就把個大一姨太恨得什麼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了大一姨太;倘若老爺不肯,我就同他拚 命!」後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裡頭,原是預備同老爺拚命的。
九姨太挑 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
他還囑咐我不准說。
所以你老爺發急只是空發急。
老實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
湍制台聽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賤 人如此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麼,大丫頭已經掙脫身一子,說聲「有事」,去了。
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悶氣。
曉得九 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理他,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裡九姨太見湍制台不來理他,只道老爺見他不肯吃藥,無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
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卻不料大丫頭有背後一番言 語。
想來想去,今日之事總無下場。
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信。
看看一周時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綻。
於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裝作噁心,干吊了半天, 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守他的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
當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一揉一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 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
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聲,把才纔吃的飯湯也吐了出來。
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煙,等我自己死,豈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 來,做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說著,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
大眾見九姨太回醒轉來,立刻著人報信給老爺。
老媽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
誰知 吐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台到前面簽押房裡坐了一回,不覺神思睏倦,歪在床上,朦朧睡去。
正在又濃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 信,倏起把湍制台驚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罵了兩句,又說什麼:「我早曉得他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敝!」老婆子討了沒趣,只得趔趄著退到後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為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
湍制台亦發脾氣,一連十幾天止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
畢竟九姨太自己詐死,賊人心虛,這幾天 內反比前頭安穩了許多。
不在話下。
單說湍制台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哄騙這大丫頭上手。
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不敢造 次。
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攪得不安,於是亦只得罷手。
但是自從九姨太失一寵一之後,眼前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終日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合當他色*運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為一省之主,一舉一動,做屬員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補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台所以止轅之故,原來為 此。
這人本是有家,到省雖不多年,卻是善於鑽營,為此中第一能手。
他既得此消息,並不通知別人,亦不合人商量。
從漢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
他便 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面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是暗中物色*人材。
一耍耍了二十來天,並無所遇。
看看限期將滿,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了二 十天的假。
四處托人,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人帶回上海。
過老爺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對起碼。」
然而上海堂子裡看來看去都不中意。
後首有人 薦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一毛一,面孔雖然生得肥胖,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
過老爺一見大喜,著實在他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一毛一訂了 相知。
有天阿一毛一到過老爺棧房裡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人,阿一毛一還當是過老爺的家眷。
後首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台討的姨太太。
這話傳到阿一毛一娘的耳朵 裡,著實羨慕,說:「別人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把你們一毛一官討了去,也送給制台做姨太太,可好?」
阿一毛一的娘還未開口,過 老爺已被阿一毛一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了兩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阿一毛一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 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
過老爺看過,甚是對眼。
阿一毛一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魚才好格,不過腳大點。」
過老爺也打著強蘇白說道:「不要緊格。
制台 是旗人,大腳是看慣格。」
就問要多少錢。
阿一毛一的娘說:「俚有男人格,現在搭俚男人了斷,連一應使費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
過老爺一口應允。
將 日人錢兩交。
又過了幾天。
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不多,甚是歡喜。
又化了幾千銀子制辦衣飾,把他二人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
諸事停當,方寫了江 裕輪船的官艙,逕回湖北。
恰巧領憑到省的湖北候補道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隻船的大餐間一同到省。
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的管家都是山東同鄉,彼此談起各人主人的 官階事業。
唐二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台接家眷來的。
唐二亂子初入仕途,惟恐禮節不周,也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 官艙裡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果憲太太在官艙裡住的不舒服,情願把大餐間奉讓。」
過大老爺一看手本,細問自己的管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 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來稟見。
彼此會面,唐二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親即故,見面之後,異常客氣。
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
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 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兩位姨太太」。
唐二亂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
兄弟是吃煙 人,到官艙裡倒反便當些。」
後來過老爺執定不肯,方始罷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台接家眷,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
過老爺也因為他是本省道台,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
在路非止一日。
一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姨太太居住。
制台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內線,又重重的 送了一分上海禮物,托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台。
這兩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人,心上頗不高興;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多少身價?由我這裡 還他。」
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就是衣服首飾,統通由過令制辦齊全,送了進來。」
湍制台聽了,皺著眉頭道:「他化的錢不少 罷?」
巡捕道:「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
他在大帥手下當差,大帥要栽培他,那裡不栽培他。
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麼。
只要大帥肯賞收,他就快活死了!就 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來。」
湍制台道:「看什麼日子!今兒晚上抬進來就是了。」
從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鬧了 一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
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己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無忌,倏地一添就添了兩位。
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裡,只好罵自己用的 丫頭、老媽出氣。
湍制台亦不理他。
過老爺孝敬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
阿土年紀小雖小,心眼極多。
進得衙門,不得半月, 一來是他自己留心,二來也是湍制台枕上的教導,居然一應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關,就明白了一大半。
此時他初到,人家還不拿他放在眼裡。
除了過老爺之外,他 亦並無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報答這過老爺的好處。
此時湍制台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委他辦理文案,又兼了別處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後出有優差美 缺,再行調劑。
過老爺倒也安之若素。
卻不料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中套問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底有多少進項?」
就 有人告訴他,從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的事做的頂多,銀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
他因此便有心籠絡九姨太,好學九姨太的本事。
九 姨太此時是失一寵一之人,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
等到阿土前來敷衍他,卻又把他喜的了不得。
畢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為,統通告訴 了阿土。
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台面前試演起來。
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
湍制台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掛 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來當文案,合衙門上下,不到半個月,統通被他溜熟,又結交了制台一個貼身小二爺做內線,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
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爺 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
這便是十二姨太開門第一樁賣買。
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做得得意,等到過 老爺上任去後,又把衙門裡的委員以及門政大爺勾通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台心上歡喜,言聽計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一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
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員,兩眼墨黑,他不認得上司,上司也不認得他。
彼此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旅退,上 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
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無主宰,最愛結交。
自從路上認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後, 他倆便時常來往。
但吃虧頭一個月過老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如何能夠替一人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 城。
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席替他餞行。
話到投機,過老爺就把湍制台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己又替他從中湊合。
自此,唐二 亂子有些內線,只要不惜銀錢,差使自然唾手可得。
況兼這十二姨太精明強幹,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統通學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傑了。
要知所為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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