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全傳
第三十九回 匡胤射龍解水厄 鄭恩問路受人欺
詩曰:
維水湯湯勢溢決,奔騰澎湃城幾沒。
中有怪物似游龍,屈伸翻覆民遭劫。
安得蒞治有仁慈,拭目愀然系所思。
睹此顛連誠畫策,奠安國土鎮氓蚩。
話說柴榮因又得了趙普,甚是喜悅,大設筵席,慶賀會飲。
正在觥籌交錯之際,忽見門官慌慌張張跑上堂來,跪下稟道:「千歲王一爺,了不得,禍事到了!大清河水泛平湖,水頭高有十餘丈,把兩岸居民衝去了無數,現今離東門不遠。
望千歲作速定奪。」
柴榮聽報,不勝驚慌,叫一聲:「列位賢弟,這大清河水漲,衝去民房,勢非小比,列位可同愚兄去一看,作何處置。」
說罷,眾人一齊離席,出了轅門,急忙而走。
還未曾到東門,又有人來報,說水已到了東門的城下,兩重門都被水沒了。
柴榮聞報,急從馬道上城,至城樓邊手扶垛口,往下觀看,只見大清河竟似一片大海,那水勢汪洋,波濤有數十丈之高,聲如獅吼雷鳴,望著城上撲來。
轉眼之間,那水又漲上來了,竟把禪州的城牆沒了半截。
柴榮看了,只是握手跌足,仰天長歎,只叫一聲:「蒼天!想柴榮命薄,受不得周王爵上之封,故此天降災殃,洪水為禍,眼看城郭沉一淪,民藏魚腹。
但柴榮沒福,只當淹吾一身足矣,何必連累滿城百姓,皆遭此劫?」
話未完,只聽嘩啦一聲,那水把城牆一激,震動樓閣,只把柴榮唬得面如土色。
當下趙普見此水勢激烈,波濤不止,開言說道:「千歲,某聞江河湖海,俱有水伯龍神掌管其消長之權,若無天曹敕令,也不敢淹沒城池,擅行禍害;如人民該遭劫數,千歲雖多憂急,總是徒然。
某今細觀這水頭只往上衝,其中必有緣故,據臣看來,不是河神討祭,定是孽龍作耗。
古云:『聖天子有百靈護佑,大將軍有八面威風;一福能消百禍,一正能除百邪。
』依臣之見,殿下可備祭禮以祀之,或者仗殿下威福,保全一郡生靈,也未可定。」
柴榮依議,令人速備祭禮。
不一時,把豬羊禮物,擺設城頭。
插燭拈香,柴榮下拜,祝告道:「柴榮奉天子之命,蒞鎮禪州,不敢虐民酷吏,妄肆行為。
今遇水患大災,如果滿城生靈該遭此劫,柴榮願以一身當之,免了百姓之厄。
若神明矜恕,祈求速退洪波,以全微命,柴榮回京之日,即當奏聞天子,建設羅天大醮,報謝天地龍神。
望神明靈鑒。」
祝罷,祭酒,焚化紙錢。
往城下一看,那水兀是不退,反往上衝,比前更又長了,離垛口不遠。
看官,這水不往別處去,只望上長,卻是為何?這卻是郭威所致。
那郭成本是烏龍降世,奉玉帝旨意下凡,與趙匡胤打前站。
今在汴梁即了帝位,一心記念柴後一娘一娘一病在禪州,未能進京相會。
這日在官無事,酣息龍一床一,不期元神出竅,竟往禪州而來,路過大清河,把水就帶了起來。
他在那波一浪一之中,看見柴榮立在城上,心下便是歡喜,顛著頭道:「我的兒,想殺了我,你那姑一娘一在於何處?怎麼不見他來迎接?」
因此渾身走趲動,往城上一躥,只見一片黑雲裹一住了水頭,竟往上面撲來。
唬得柴榮往後一仰,那水頭就嘩啦一聲,復又掉了下去。
說話的,又說差了,這水既已到了城上,怎麼會得掉了下去?若果如此,則從古再無漂沒之患,又何必多備御水之具,提防其災?看官,這又不然。
從來淹沒城池,乃是天心降禍,人民該受其殃,所以憑你城郭堅固,堤閘重重,只消水勢一衝,一切皆藏魚腹,頓成大海汪洋。
今日這水乃是郭威所致,因他攪動,所以時為上下;況城上有三帝存身,莫說趙匡胤弟兄是宋朝真命,就是柴榮也有七年天子之福,諸神也來護佑,這水怎能為禍?
當時郭威元神復又往城上躥來,那保駕神祇著忙,便施威力,神光一逼一住了水,往下一打,這水頭就往兩邊一分,那龍隨著水頭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水頭仍舊長將上來,剛剛的到得垛口,卻就消了下去。
一連幾次,都不得上來。
柴榮唬得渾身發一抖,匡胤心內也甚驚慌,張光遠面色如紙灰一般,羅彥威形容若失魄相似,匡義呆呆的只把水看,趙普連連的頻把頭搖。
惟有鄭恩急得手足無措,只是怪叫,說道:「不好了,樂子今日活不成了!」一邊口裡亂叫,一邊望城外看著水。
那水忽又轟的一聲長將上來,濺了鄭恩一身的水,鄭恩道:「驢球入的,你怎麼沒著樂子身上?」
順著雌雄眼偶然看去,只見水裡隱隱的藏著一物,在那裡搖頭擺尾,舞爪張牙,像要上來的意思。
只見那物:
渾身似黑漆,遍體長烏鱗。
不住雙睛閃,頻將二角掄。
長軀旋激一浪一,巨口吐波雲。
隨風借水力,翻覆任升沉。
鄭恩一見,怪叫連天:「好驢球入的,你在那裡泛水洗澡麼?二哥快來,看那水裡的怪物。」
匡胤壯膽上前道:「怪在那裡?」
鄭恩用手指道:「這不是怪麼?他正在水裡看著你哩。」
匡胤定睛細看,果然隱隱的有一怪物,見他伏一在水裡。
不多一會,那怪又是轉動起來。
鄭恩喊道:「不好了,他要把城牆撞倒了,待樂子拿棗棍來打這驢球入的。」
匡胤道:「賢弟,你這棍短,恐打不著,倒不如拿前來,待愚兄射他,或者可退。」
即分付左右取弓箭來。
須臾弓箭取到,匡胤接過手中,扣滿弦,搭上箭,弓開弦響,只聽嗖的一箭,射入水中,正中在那烏龍的左眼。
那龍負痛,把尾在水中一擺,把水帶上來,比城還高。
匡胤唬得倒退不迭。
只聽得滔滔水響,登時之間,城牆露出半截。
鄭恩拍手叫道:「好了,好了,這驢球入的中了箭去了。」
柴榮等眾人一齊往城垛口望外一看,只見城牆都已露了出來,不多時,把水退盡了。
看那城外的民房,沖成一片平地,居民漂流,不計其數。
不是三帝在城,只怕禪州一城的百姓,皆為水鬼。
當時眾人見水已退盡,皆頂禮神明,欣喜不盡,仍從馬道下了城樓,早有手下人牽了馬匹伺候。
各人上了馬,回至帥府,離鞍上堂。
柴榮分付重整酒席,一來壓驚,二來慶賀。
須臾酒筵已至。
柴榮滿泛金盃,雙手遞與匡胤道:「不是賢弟一箭之功,愚兄亦難保矣。
請飲此杯,聊酬大德。」
匡胤道:「此乃兄長洪福所致,於弟何干?」
柴榮又斟一杯與鄭恩賀功。
以下諸人,各各酬賀。
當日情歡意樂,飲至黃昏而散。
次日,柴榮督令在城軍民,往城外整理水場,搭造民房,以備各處遺民遷來居住。
此一番水患,正是:
已見稠居成藪澤,再籌生聚固城隅。
按下禪州之事,且說中箭之龍。
蓋因周主一心想念柴後一娘一娘一,這日朝政得暇,無事在宮,一時睏倦,假寐片時,不期元神出竅,來到禪州興波逐一浪一,被匡胤射這一箭,中了左眼,負痛歸原,大叫一聲,滾下龍一床一,把隨侍的宮官個個驚惶不止。
周主暈去了半晌,漸漸還過氣來,只罵一聲:「紅臉的賊!朕與你何仇,暗箭傷朕之目?左右快與朕綁來,不可放走。」
宮官跪下奏道:「啟萬歲,宮中並無紅臉賊,想夢中所見,還請萬歲安神。」
周主聽宮官之言,定一性一一回,方才明白,就問宮官:「什麼時候了?」
宮官道:「正交午時。」
周主道:「朕方才到禪州,被一個紅臉賊箭傷了左目,疼痛難忍。
爾等看朕目有傷否?」
宮官道:「啟萬歲,左目青腫,有血微流。」
周主便召御醫入宮調治。
太醫官診視明白,取神丹點上,登時止痛,只是傷了瞳神,一時不能回光速愈。
周主又傳旨意:「差官速上禪州,言朕有病,請一娘一娘一刻日到京。」
差官領旨,星夜趕至禪州,至帥府堂上,開讀了旨意。
柴榮謝了旨,稟過了姑一娘一,準備鑾輿,擇日起行,點了三千人馬護從,將禪州交與韓通掌管。
柴一娘一娘一愛一惜民力,分付路程遙遠,免了鑾駕,只乘小車一輛。
帶同各家盟友等眾及護從人馬,是日齊出禪州,望東京進發。
有詩為證:
炎天車駕載同行,欲到繁華錦繡邦。
只為后妃存民力,故叫儀仗莫縱橫。
車駕在路行程,只因柴一娘一娘一病體未曾痊癒,又兼天氣炎熱,趕不多,一日只行八十里。
那日到了晌午時分,一娘一娘一在車內叫一聲:「賢侄。」
柴榮一馬至前叫道:「姑一娘一,侄兒在此。」
柴一娘一娘一問道:「天有多早了?」
柴榮答道:「交午了。」
一娘一娘一道:「我身一體勞頓,住了罷。」
柴榮遵命,一聲令下,登時安了行營。
一娘一娘一下車歇息,柴榮侍奉。
不提。
單說匡胤及趙普等六人,帶了手下人等,另外立下營盤。
因是天氣暑熱,眾人寬去衣袍,多在那避陰之處坐地乘涼。
只有鄭恩把上身衣服脫得一精一光,坐在地下,手內拿了一個草帽,不住的扇風,望著匡胤說道:「二哥,樂子渾身出汗,只是怕熱,這便怎處?」
匡胤道:「常言說:『冷是私房冷,熱是大家熱。
』兄弟,你只消靜坐一回,自然生涼,何必躁暴?」
鄭恩道:「樂子耐不得了,二哥,你可也怕熱,樂子與你洗澡何如?」
匡胤道:「那裡去洗?」
鄭恩道:「河裡去洗,豈不爽一快麼?」
匡胤隨:「這個爽一快,愚兄卻未慣,不好去洗。」
鄭恩道:「樂子便與張兄弟去。」
光遠道:「我不會浮水,不去。」
鄭恩道:「羅兄弟,你和樂子去罷。」
彥威道:「這個不敢奉陪。」
眾人多厭薄他粗一魯,再無一人肯和他同去。
鄭恩嘻嘻笑道:「二弟,這般火熱,虧你耐得,你何不同著樂子去洗一回澡?好不涼哩。」
匡義道:「小弟身一子不快,不敢去洗。」
鄭恩見他也不肯去,只得回頭向趙普道:「你便和樂子去罷。」
趙普笑道。
「甚好,只是學生無福,失陪了。」
鄭恩見眾人都不肯去,悶悶不悅,自言自語道:「樂子好意叫你們洗澡,原來都是不識人照顧的。」
匡胤聽了,便道:「兄弟,你忒也多事,他們不喜洗澡,由他罷了,要去你便自去,何必有這許多嚕囌?」
鄭恩道:「你們不去,樂子也不去了不成?」
遂把青布衫搭在胳膊上,赤了兩一腿,帶上草帽,出了營盤,望西而走。
眾人都不去理他。
他便一口氣走了有三里多路,立住了腳,自家問著自家道:「樂子一時賭氣,要來洗澡,怎麼走了多路,兀是不見有河?樂子如今走那搭兒去呢?」
東張西望,躊躇了半晌,說道:「樂子不去洗了,回去罷。」
正待轉身,忽又說道:「不好,樂子回去不打緊,反叫他們笑話。」
又呆呆的立著,思想了一回,說道:「有了,樂子且坐在這裡,等那過路的來,問他那裡有河,便好洗澡。」
說罷,把青布衫兒往地下一丟,將身坐在上面,往四下觀看,那來往的人雖也不少,只是離他遠遠的走,不肯到他跟前經過。
鄭恩罵道:「這些驢球入的,為甚不到樂子跟前來?恁的憊賴。」
原來鄭恩坐在荒地之上,又不是經由道路,如何得有人在他跟前行過?
鄭恩因見無人,爬起身來,拿了布衫兒,望大路而走。
此時正是七月天氣,恰值莊家正割早稻之時,那前面一人挑了一擔稻子,正在奔走。
鄭恩趕上前,一把抓住了脖子。
那人指望回過頭來,看是誰人,誰知鄭恩的手掌闊大,力氣粗重,不但回不過頭,連那擔子都掙扎不得。
鄭恩罵道:「驢球入的,你要掙麼?樂子問你,那裡有河?」
那人道:「是誰這般取笑?你看我挑著重擔子在這裡,你便拉住了我作樂,卻不道折了我的腰,不是當要。
快些放了手,若不放時,我就罵了。」
鄭恩道:「「驢球入的,你罵。」
把手只一按,那人挑著一擔稻子,那裡經得這一按?只聽得轟隆一聲響處,連人連擔,跌倒在地,口裡喊道:「那個遭瘟的,把我這等戲耍?我是不肯甘休的。」
爬起身來,欲要認真,舉眼看見了鄭恩,只唬得往後倒退,驚疑不定。
古云:「神鬼怕惡人。」
那人雖然發惱,見了鄭恩這般形容,唬得魂已沒了,那裡還敢破口,只得叫一聲:「朋友,我又不認得你,為甚按我這一交?」
鄭恩道:「驢球入的,樂子好好的問你,你怎麼不來回答?」
那人聽鄭恩口裡「老子」長,「老子」短,說來不甚清楚。
欲要與他爭鬧,諒來這個惡人,對付他不過;欲待不理他,挑了擔子自走,又怕他拉住了,一時掙不去。
沒奈何,只得勉強賠笑,叫道:「朋友,你問我什麼?」
鄭恩道:「樂子只問你那裡有河。」
那人道:「我們這裡的河也多,不知你問的是那一條河?」
鄭恩道:「不論什麼的河,樂子只要洗得澡的就是了。」
那人聽了,心中暗罵:「這黑囚nang的,要問河洗澡。
這樣可惡,把我按這一交,又討我的便宜,要做我的老子,我且哄他一哄,叫他空走一遭遠路,仍舊洗澡不成。」
遂說道:「朋友,你要問河洗澡麼?這裡左右卻沒有河,你可從那樹林子過去,那裡有一條大河,水以清澈,盡可洗澡。
除了這一條河,都是旱路。」
鄭恩遠遠望去,果見有一座樹林,也不問遠近,說聲:「樂子去了。」
扯開了腳步便走。
那人見了,暗暗歡喜:「我且叫這黑囚nang的吃些苦。」
遂把稻子擔兒挑了,竟望前面而去。
只說鄭恩當時撒開飛腿,奔趕路途,耳邊只聽呼一呼風響,頃刻之間,約走了十數里。
過了樹林,四下一望,那裡見有河水?都是村莊園圍。
鄭恩方才醒悟,罵一聲:「驢球入的,樂子被他哄弄了,倒白走這一回,沒有得洗澡。
停會兒見了他,叫這驢球入的吃苦。」
正要拔步回身,只見莊後露出一所瓜園,正見園門開著,一眼望去,見那瓜橫鋪滿地,其大如斗。
鄭恩滿心歡喜,口角流涎,想道:「樂子走得熱極了,且把這瓜兒解解渴,再去洗澡未遲。」
遂邁步走進園來,要把瓜兒解渴。
有分教:半日受三番辱毆,一瓜定千里姻緣。
正是:
未經軟一玉一溫一香趣,先受揮拳擲足欺。
畢竟鄭恩吃瓜有人見否,且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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