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全傳
第四十回 鄭子明惱打園公 陶三春揮拳服漢
詩曰:
時值梧風送晚涼,熏蒸猶是濕衣裳。
清泉未解行人一體,偏使流殃頃刻嘗。
又曰:
未得清流趣,先將瓜果嘗。
徑情無款曲,何徒怪強梁?
話說鄭恩因天氣炎熱,一心想浴,不道問路尋河,被人哄騙,卻指引到那樹林去處,空走了十餘里路,連水影兒也不見一些。
自知被人所欺,正欲回身而走,忽見那莊後露出一園,園門開處,見裡面滿地西瓜,大小不均,心中歡喜道:「樂子雖不得洗澡,且把這瓜兒吃他幾個再處。」
想定主意,不管有人沒人,闖將進去,就往那茂密之處,揀了一個絕大的西瓜,隨身坐在地上,把瓜只一拳,打成三四塊,遞到口便吃。
古云:「渴不擇飲。」
鄭恩已是走得熱極,又見了這樣妙物,又甜又涼,可口生津,吃下肚去,臟腑也是清爽。
如何不喜?當時吃了一個,又摘一個,把來打開,才待上口,忽聽呀的一聲,走進一個人來,把園門關閉,卻是管園的園公。
他往鎮上去買辦魚肉等物。
買了回來,進園關好了門,回轉身走。
正見有個黑漢坐在地上吃瓜,心中發惱,走上前來,喝聲:「黑賊!你是那裡來的?擅敢闖進園來,偷取瓜吃?」
鄭恩見他來問,把瓜放在一邊,笑嘻嘻的答道:「樂子走得渴了,因見你們的瓜生得中意,故在這裡吃這幾個,值得甚麼?你便這等小氣。」
那園公道:「好黑賊,別人家辛苦多時,成功了這園好瓜,正待貨賣,你這黑賊卻來現成受用。
你偷吃便道生得中意,我們自己種下的倒不中意?」
鄭恩道:「你這等說,樂子便不吃了。」
園公道:「也罷,你既吃了我瓜,老實給還了錢,我便放你出去。」
鄭恩道:「這卻難哩,樂子又沒有帶錢,那裡得給你?只算你做個東,請了樂子罷。」
那園公把「樂子」聽成了「老子」,便啐了一聲:「誰是你的老子?你老子從來不肯請人的。
你偷吃了瓜,休說這夢話。
還了錢便罷,若不還時,我有本事請出一個人來,把你這賊吊打三百,還要剝你的狗皮抵瓜錢。」
鄭恩聽了,心頭火發,大罵:「驢球入的,樂子吃了幾個瓜,你們便要吊打,剝樂子的皮;若樂子討了你們女娃娃的便宜,你待怎的?」
一面說話,一面立起身來,照著園公一掌,打了個倒栽蔥。
那園公跌得昏天黑地,爬將起來,手裡的魚肉多沾了泥。
他把鄭恩狠狠的看了一看,竟往裡面跑去了。
鄭恩不去理他,仍然坐下把瓜來吃。
原來這莊有名的,稱為陶家莊。
莊上的員外名喚陶尚仁,為人極是忠厚。
所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名喚陶龍,次子名叫陶虎,女兒名為三春。
那員外、安人都已去世,剩下陶龍兄妹三人,一同過日。
廣有田園,豐於積貯,這瓜園也是他的,算得是個富厚之家。
這日陶家弟兄俱不在家,只有這位小一姐在莊內。
從來的小一姐都生得如花似玉,一性一格溫柔,繡口錦心,甲於遠近;即或容顏不能美麗,而舉止之間,自有一段蘭質飄香之趣。
獨有這位小一姐,另有希奇,不同庸眾:說他的美貌,實是嬌羞;道他的身材,果然裊娜。
看官不信,請看在下的贊詞,便見果否:
貌怪形容醜態,青絲發金線蓋。
黑肉豐頤,橫生孤拐。
臂力舉千斤,鐵漢都驚駭。
金蓮躑地成聲,錯聽樓船過海。
家中稍有不如心,打得零星飛一派。
這小一姐生得如此姿容,更且身粗力大。
不必論他別件,只說他兩條膀臂,猶如兵器一般,憑你勇一猛的人,也不敢近他的身。
自小最好武藝,一愛一看兵書,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跑馬射箭,只當玩耍。
家中的莊丁使女,略有不遵使令,只消抓住了一把,捏得人痛叫連天,正不知他有多少力氣。
遠近村莊聞了他名,真的頭腦兒都痛,因此背地裡送他一個隱號,叫做母大蟲。
就是他兩位哥哥,也敬之如神,並不敢違拗他心一性一。
這小一姐接上界地魔星臨凡,奉玉帝金旨,叫他扶助真主,開基創業,掃滅群雄。
後來趙太祖三下南唐,在壽州被困,陶三春掛印為帥,領兵下江南解圍救駕,在雙鎖山收了劉金定,二龍山活擒元帥宋繼秩,刀劈泗水王楚豹,有這許多功勞。
目下年當一十八歲,乃是金霞聖母門徒;且又算命打卦,都說他有王妃之福。
因此哥嫂更加一愛一惜。
這日,三春小一姐正在房一中觀看兵書,只見丫鬟來報,說是瓜園裡來了一個黑大漢,在那裡偷取瓜吃,把園公打壞了,現在外面,請小一姐出去。
三春聽了此言,心中大怒,分付:「傳叫莊丁,預備繩索,跟我到園中去拿捉偷瓜狗賊!」即時站起身來,邁步出房,帶了一眾丫鬟,竟往瓜園而來。
只見那園公正在外面等候,見了小一姐,便訴說道:「姑一娘一,當不得!這個偷瓜的黑漢力大無窮,他在那裡偷吃,我說得幾句,他就一掌,險些兒跌個沒命,喏,臉上兀是這般青腫。
姑一娘一出去,務要仔細,不要失手與他才好。」
三春喝聲:「奴才,沒用罷了,還要多說!」那園公不敢言語,讓小一姐過去了,跟隨在後。
三春來至園門首,抬頭看去,果見一個黑大漢坐在地上,如狼餐虎嚥一般,在那裡吃瓜。
三春道:「你們且莫跟來,都在這裡伺候,待我拿住了他,你們來扛。
切不可聲張,被他走了。」
那些莊丁使女,一齊立住了腳,在門外等候。
當時三春把頭上烏綾帕緊了緊,把裙子整個結實,捲起袖兒,緩步進了園門,望鄭恩坐處而來。
那鄭恩因把園公一掌打走了,放心樂意,坐在地上盡量而啖;況是天氣炎熱,食腸又大,越吃越有滋味,約有五六個大瓜,埋在肚裡,此時尚在吃得高興。
猛抬頭見了這個女子走來,心下想道:「看這女娃娃走來,與樂子做甚?咱且莫去管他。」
此乃鄭恩自恃力大,藐視三春是個女子,不作提防。
且見三春又走得消停,不像與他對付的模樣,所以鄭恩只顧吃瓜,不去理他。
這便是鄭恩吃虧之處。
那知陶三春遠遠見了,暗罵一聲:「黑賊怎敢藐視於我?我若不把你打爛了,也不敢姓陶。」
那些莊丁使女,都在園門後探頭探腦的張看。
當有那個被打的園公悄悄叫道:「臘梅姐,這個偷瓜的賊,不知他有多少力氣,兩隻手扯開,就像簸箕一般,把我這一掌,猶如打了一槓子的相似,恁般疼痛。
我家姑一娘一要去拿他,若被他楞頭的幾拳,只怕也要叫屈哩。」
旁有春香接口道:「不相干,你可記得舊年麼?我家的這個碾盤子,有七八百斤重,被雨淋坍了碾檯子,重新要砌,五六個人抬也抬不動,卻被姑一娘一提了上去。
這樣重的不費氣力,何況這個黑漢。」
臘梅道:「他整日裡只說我們沒用,道是沒有沾著,就要嚎叫。
他不說自己的手重,只說別人挨不得打。
今日遇著主兒,叫這黑大漢打他幾下子也好。」
說罷,眾人都掩口而笑。
說話之間,三春走到鄭恩面前,把手一指道:「你這黑漢好沒分曉,人家費錢賠力種下的瓜,你不問生熟,倚仗強梁,進來白吃,還要打人,是何道理?」
鄭恩身也不動,睜著兩隻雌雄眼,瞧定了三春,說道:「女娃,你在這裡說樂子麼?」
三春聽了,惱觸心懷,雙眉一皺,二目圓睜,喝道:「黑賊!你因天熱偷瓜,也便可恕;打了園公,亦還饒得;絕不該大膽胡言,欺負於我,你要做誰的『老子』?」
右腳往前只邁上一步,伸手過來,抓住了鄭恩,往前只一提。
這小一姐果是利害,兩條臂膊,好似牛筋裹了鐵尺,這一提,又往下一按,早把鄭恩跌了個撲勢:背朝天,臉著地,鼻孔嘴臉都印了泥。
三春左手按住了鄭恩,右手舉拳,向他脊樑上一連幾下,打得鄭恩火星直冒。
那些莊丁使女看見三春已把黑漢按倒,一齊上前說道:「姑一娘一,著實按住,不要被他走了。」
鄭恩只因不曾提防,被他按倒,打了幾下,心中發急,欲要掙扎起來,無奈背上好似一堵城牆壓住了,再掙也掙不起,只把兩手向地上亂扒。
一莊丁說道:「黑大漢,你不要只管扒,扒深了坑,就埋你下去,把你爛了,做灌瓜的肥壅哩。」
又說:「姑一娘一,他不知你的利害,索一性一再打他幾下,叫他知道,下次不敢再來放野。」
三春掄起拳頭,又是幾下,打得鄭恩怪叫不止道:「樂子吃了虧。」
三春惱的這一句,喝道:「好黑賊,還敢胡說,你是誰的老子?」
那園公要報打他之仇,便接口說道:「姑一娘一,他討便宜,要做你的老子。」
三春大怒,提起拳頭,一連又是十數下,打得鄭恩痛苦難忍,叫號連天。
園公嘻著嘴笑道:「黑賊,你原來也遇著上風了。
你倚仗自己力大,欺我沒用,誰知也被我家姑一娘一打了。
黑賊啊,這叫做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還被惡人磨。」
三春聽說,罵一聲:「該死的奴才,誰許你多講,還不走開!」園公聽了,往後退去。
三春便叫一莊丁,把繩索過來捆了。
那莊丁拿過兩條索子,正要上前動手,三春喝聲:「放著!」自己依然按住,叫那幾個使女攏來,一齊伏事,登時把鄭恩四馬攢蹄,捆得十分堅固。
三春分付莊丁:「與我抬到前廳去。」
莊丁不敢怠慢,拿了一條扁擔,穿了繩索,一頭一個,扛了就走。
三春帶了使女人等,一齊簇擁在後,都到前廳,將鄭恩放在廊簷下。
鄭恩一堆兒橫在地上,睜開雌雄眼,往廳上瞧去,只見陶三春獨坐中廳,兩邊立著幾個丫鬟,階下立些莊客。
將三春細看,實是怕人,但見:
烏綾帕束黃絲發,圓眼粗眉翻嘴唇,
臉上橫生孤拐肉,容顏黑漆長青筋。
陶三春這副容顏,越瞧越怕,與那廟中塑的羅剎女也不差上下。
鄭恩方才追悔:「樂子錯了,咱只把他當做女娃娃,誰知他倒有偌大的力氣。
樂子一時不防,被他按倒在地,打了這一頓,還不肯放,又把樂子捆在這裡。
明日若使二哥知道,怎麼見人?」
鄭恩從來不曾吃過這樣大虧,那手腳上的繩子只往肉裡鑽。
欲待出言罵他幾句,又怕他的拳頭利害,白被他打;欲要哀求討饒,做好漢的人,如何肯服輸,滅了銳氣?沒奈何,只得說道:「女娃娃,樂子吃了這幾個瓜,該要幾貫錢,樂子去拿來賠罪。」
三春大喝道:「好黑賊,還敢胡言?與我掌嘴。」
這一聲喝,鄭恩再不敢言語。
三春暗想:「這賊出言不遜,其情可惱,理該打他一頓棍子,放了他去。
只是可笑我哥嫂常常說我不守閨門,無事尋非,動手打人,這般冤屈。
我如今若放了他去,嫂嫂必定輕言重告,說我生事打人了。
不如把這賊捆在這裡,且等我兩位哥哥回來,憑他發落,也見得不是虛情。」
想罷,立起身來,分付莊丁:「用心看守,等你大爺、二爺回來發落。」
說畢,帶了丫鬟,自回房一中去了。
且說鄭恩見陶三春走了進去,心裡暗暗的罵道:「這驢球入的女娃娃,把樂子捆在這裡,還不肯放,要等什麼哥子來。
樂子也算是個好漢,關西一帶地方也有個名兒,自從在十八灣頭救了二哥,孟家莊上降了妖怪,大江的風一浪一,經過了多遭。
如今倒在死水裡翻了船,敗在這陰人的手裡,辱沒了樂子的聲名。
樂子若出了他門,管取把這些狗賊殺盡,方才報得此仇。」
正是:
雖然吃下眼前虧,他日風光誰得歸?
不說鄭恩在陶家莊受苦。
且說匡胤見日色西沉,不見鄭恩回來,心下著忙,叫一聲:「列位賢弟,你們的三哥往那裡去洗澡?這會兒還不見回來,其中必有緣故。」
」張光遠道:「他既然歡喜洗澡,必定還在那裡浮水哩,有什麼緣故?」
匡胤道:「他雖然略知水一性一,但貪心過度,一時魯莽,或者淹倒水中,事未可定。」
羅彥威道:「這倒論不得。」
鄭恩乃是匡胤患難弟兄,怎不掛念?便對張、羅二人道:「賢弟,可同愚兄往彼一看。」
二人允諾,便與匡胤一同上馬,望了鄭恩去路而走。
行過多里、並不見有河水,也不見有鄭恩的影兒。
匡胤心裡發急,遍體汗流,策馬又望前行。
忽聽得那首田中,這些收割的人,在那裡說話道:「老哥,也算這黑漢造化低,吃了這大虧。」
匡胤聽這話頭有些影響,就把馬帶住了。
張光遠問道:「兄長為何不行?」
匡胤道:「你不聽見麼?」
二人會意,便不復問。
只見那一個問道:「這黑漢,曉得他是那裡人?不知為甚的惹了他?」
這人答道:「看這黑漢,像山西人,說得一口的山西話,人材也生得高大,力氣也來得勇一猛。
只因闖進園去,偷吃了瓜,園公說了他幾句,這黑大漢動手就是一掌,打得園公爬了半日。
那小一姐出來,不知怎麼的,就把黑大漢按倒在地,打了一頓,還不肯放,至今捆著在那裡哩。」
那人聽了不信,道:「只怕沒有此事,你今日又沒有到他家裡去,怎知他又去打人,有這許多備細?你莫不是亂說裝他威勢麼?」
這人道:「不然我也不知,只因方才回家去,遇見了他家的莊客,他對我說了,所以得知。」
那匡胤細細聽了,心下已是明白,暗罵一聲:「黑賊貪了嘴,便把身軀像了個梆子兒,只離了我,便去挨人的打。
不知這小一姐怎樣一個人兒?住在那裡?何等樣人家?我且問他一個的確,再作道理。」
遂叫一聲:「朋友,借問一聲,這位小一姐是誰家的女兒?住居何處?」
那農夫抬頭見那匡胤生得異相非凡,行伍打扮,張、羅二人也是軒昂剛毅,不敢輕慢,說道:「三位爺不像我們這裡人。」
匡胤道:「我等住東京。」
農夫道:「爺們既住東京,問這小一姐有甚緣故?」
匡胤道:「我有一個朋友,是山西人,生得黑面長身,因無事出來遊玩,不見回來。
方才聽朋友說,什麼小一姐拿住了一個黑大漢,故此動問,望朋友說明住處,好去尋他。」
那農夫答道:「要去尋他,也是不難。
離此東北上,那林子裡過去,就是他家的莊子。
這小一姐姓陶,閨名三春。
父母都已亡過,只有兩個哥哥,一個叫陶龍,一個叫陶虎。
家中盡好過日。
這小一姐今當一十八歲,未曾受聘。
他雖然是個女兒,卻是比眾不同。」
匡胤道:「怎見得他不同於眾?」
那農夫道:「他喜的是弓馬,一愛一的是刀槍,打的是好漢,兩個哥哥也不敢管他。
故此莊裡人與他起個號兒,叫做母大蟲,遠近的人都是聞名喪膽的。
爺們若去見他,只可軟求,不宜硬講。」
匡胤道:「因甚硬講不得?」
農夫道:「爺們不知這小一姐力氣又大,見識又高,若有人觸怒了他,總沒有半點兒便宜人手,因此沒人敢去撩一撥他。
爺們此去,也不必見他,只和他兩個哥哥理說,必有好處。
他的哥哥最有理信,從來不曾得罪於人,爺們與他說話,包管救得朋友了。」
匡胤起先聽他說陶三春把鄭恩打了一頓,還捆著不放,心中已是火發,就要問明住處,恨不得一步跨進他家,將這小一姐一劈兩半,方洩心頭之氣。
後來聽了他兩個哥哥知得道理,都是好人,便把怒氣消了。
把手一拱道:「朋友,承教了。」
遂與張、羅二人各催坐騎,往東北裡陶家莊上而來。
有分教:化怒成歡,破凶為吉。
正是:
暗裡絲蘿曾系足,明中肝膽自知心。
畢竟匡胤此去,可能見得陶三春否,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