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全傳
第十回 鄭子明計除土寇 趙匡胤力戰裙釵
詞曰:
駒隙長流,人生樂事,天真本是無愁,何用多求?憐他奔波朝夕,甘作馬牛。
歎事還孤鴻盡去,身與流螢共寄,爭知擾攘征一途,頓然化作蜉蝣。
追念黃金白玉,縱盈一滿,怎肯把人留?
世情隆污,人才難數,功績不能揚父母,身名先辱。
憶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姑借瓜田自娛,構菊慶觥籌。
何向風塵覓生活,計較剛柔?眼前盜跖,沒後東樓。
睹此情由,杜鵑聲斷,血淚滿枝頭。
右調《西平樂》
話說柴榮等兄弟三人,越牆逃出了獨龍莊,正走之間,只聽得後面喊聲不止,一派火光,無數人趕來。
看官,你道是誰?原來匡胤等起先逃走之時,那廂房左右,人影全無,他的老子正叫董達往前面叫齊莊客,等他眾人到了,方好前門上鎖,後門落閂,所以正在前面等候,故此三人走脫,一些不知。
及至董達會齊了人,回至家中,把門上鎖,卻好三更天氣,接著正好行一事。
一行人靜悄悄踅進店房,舉眼一看,只有鍋灶,人影全無,連鄭恩吃的生米飯不留一粒。
董達十分忿怒,即合了眾人,從後門趕來。
這正是:
既不度德,復不量力。
蠢爾如前,無常在即。
當下鄭恩見後面追趕近來,叫一聲:「大哥、二哥,你看那驢球入的,將次追上來了。
那前面隱隱的這個所在,必定是座林子,你們且把傘車推到那邊,等咱一等,待樂子候著,打發他們回去了,前來會你。」
匡胤聽言,遂與柴榮推了傘車,望前去了。
那鄭恩復又退了一箭之地,望那後面的人,漸漸近來。
古云:「人急計生。」
鄭恩倒也粗中有細,四下一看,看見路旁有座石碣,將身閃在背後,等他追來,算計退敵。
只見那後面約有百十多人,有的執了燈籠火把,有的拿了棍棒槍刀,各各如蜂似鳥,擁擠而來,四下照得雪亮。
鄭恩在暗中看得明白,讓過了第一起人。
看那第二起人中,只見董達策馬提刀,揚威耀武,望前趕來。
看看離這石碣不遠,鄭恩即將棗樹舉起,讓過了馬頭,縱著虎軀,躥到馬後,大喝一聲道:「驢球入的,不要來追,請你歸去罷。」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叭的一聲,董達措手不及,早已頭頂噴紅,腳底向上,拋刀落馬,了命歸陰。
正是:
功名難上凌煙閣,一性一命終歸枉死城。
又有一詩,單道董達私稅強梁,欺公藐法,今日祿終慘死,究何益哉:
展雄心迥世間,豈知橫行怒昊天。
當時盡道銅山久,轉盼偏成泡影傳。
莊兵見鄭恩打死了童達,盡吃一驚,發聲喊,圍裹攏來,把鄭恩困在中間,各舉刀槍棍棒,亂打將來。
鄭恩全無懼怕,掄開了棗樹,猶如風魔惡鬼,四面混打轉來,正在大鬧。
不提。
且說匡胤同了柴榮,推著車子,正走之間,聽得後面喊殺連天,遂對柴榮道:「此時三弟在後,想已遇著賊人,但夤夜之間,未知勝負。
兄長且把車子先行,待小弟轉去接應一番,方保無虞。」
說罷,除下鸞帶,迎風一晃,變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往後飛奔。
走至半里之遙,只見那許多人,果在那裡相鬥:大半的人打圍攻殺,跳躍頓起;小半的人各執亮子,在旁吶喊。
匡胤舉動棍棒,上前衝突,不多時打倒了一二十人。
鄭恩正在興打,斜眼往圈外一看,見是匡胤來幫,心下大喜,叫一聲:「二哥,你用心幫著,體要放鬆這廝。」
弟兄併力同心,棍樹往來,一頓落花流水,把百十餘的莊兵,打死了大半。
其餘見不是路,四散逃生走了。
鄭恩大叫一聲道:「二哥,董達這驢球入的,已被樂子把他結果了。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一性一與你轉去,把他一家大小,一齊打發他歸天,倒得乾淨;倘然留在世間,日後便要受累。」
匡胤道:「三弟說得有理。」
即便同了鄭恩,重回獨龍莊來。
此時約有四更天光景。
二人來至董達店中,推開了門,這時鎖已落去,走進門中,望內直闖。
裡邊聽得門響,走出一個人來,問:「是何人?」
說聲未了,早被鄭恩一棗樹,打做陷餅,看時乃是店小二。
鄭恩把那一屍一骸只一腳,踢過旁邊。
弟兄二人輕手輕腳,踅將進去,穿過中堂,行至後院。
尋著了幫閒,一棍喪命;撞著了女使,一樹歸陰。
二人正走之間,只見一間房裡透出些燈火之光,仔細聽時,那裡面有人說話。
弟兄二人輕輕踅在門旁,側耳靜聽,原來不是別人,卻是董達的父親,正在與他的婆子說道:「可惜這樣的好計行不成,枉費了心思,不知怎的漏了風聲,被他們走了。」
婆子道:「我們家裡的計行不成,難道路上的計也被他逃脫了不成?只是多費了兒子的氣力。」
老子道:「怪不得咱家的兒子今日吃這大虧,那三個囚徒之中,有兩個甚是兇惡,那紅面的略覺好些,那黑面的狗男一女凶狠異常,黑廝廝形兒,就像一個周倉,手中常帶了一株樹木,必定有些本事。
想來此時多已結果得乾淨了,咱兒子也該回了。」
婆子道:「咱兒子如今趕上他們,但願得皇天有眼,神道有靈,先把這黑臉的鳥男一女,多搠他幾刀結果了,我才快活哩。」
鄭恩聽到這句,心中火發,腹內煙生,一腳飛起,把門踢開,跑將進去。
婆子一見,抖倒在地。
那老兒見了,唬得魂飛魄散,手軟腳酥,叫一聲:「不好了!那、那、那黑面的賊徒,來、來現形了,我、我們快些迴避。」
鄭恩也不回言,提起了棗樹,只喝得一聲:「老賊,請你回去罷!」啪的一聲響處,打得腦袋邊流一出白漿,頭頂上冒出紅水,眼見得不能活了。
鄭恩回轉身來,看那婆子,已是唬得半死,動彈不得,舉起棗樹,盡力一下,把婆子打得扁扁服服,如道士伏陰的一般,魂遊地府去了。
那董達的妻子王氏,叫做飛腿狐,因他生來美貌,更兼本事高強,若與人賭鬥,打到難解難分之際,只消把腿一起,憑你英雄好漢,著腳時便多失手,因此童達娶為妻室,那遠近之人,送他這個美名。
當時正在隔房一中和衣而睡,睡夢之中,聽得喊叫之一聲,猛然驚醒。
爬將起來,往板縫裡一張,只見那房一中隱隱站著一條黑漢,打他公婆,又見跳出一個紅面大漢,前來幫助。
心中大驚,叫一聲:「不好,有賊!」順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鋒利的潑風刀,開了房門,跳將過來,望著匡胤攔頭就是一刀。
匡胤不曾提防,轉眼之間,見有利刃飛來,措手不及,往後一閃,讓過了刀。
舉眼一看,見是個婦女,方才定了心,整備返敵。
那王氏見砍不中,心下大怒,復手又是一刀。
匡胤拈起棍棒,往上一挑,噹的一聲響,把潑風刀掉在地下。
王氏方才心慌,正要飛起右腳,望著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掃,不端不正,已將王氏打倒在地。
鄭恩見了,火速上前,把棗樹用力一下,打得說話不出,依舊和衣而睡了。
只聽得滿屋中發聲喊,那些男一女老幼,見此光景,量無好意,思量要逃一性一命,往前後亂奔。
弟兄二人那裡肯放?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頓打,猶如風捲殘雲,雨飄敗葉。
鄭恩又跑進中堂,拿了燈火出來,前後照著,數了一數,共有二十四口的男一女,遇著有些氣的,又奉承了幾棗樹。
復又同了匡胤往各房裡搜尋,並無一人。
搜至那飛腿狐房一中,只見擺著箱籠櫥櫃等物。
鄭恩獨將箱籠打開,看見有許多銀子,叫一聲:「二哥,快來收拾些銀子,好做盤纏。」
匡胤道:「三弟,俺這盤纏盡有,不必多心;況這不義之財,我和你怎肯亂取?今大惡剪除已盡,何必擔擱?趁此去罷。」
鄭恩那裡肯聽,尋了一條紅綢夾褲兒,便把銀子裝滿在內,將褲腰兒束了,又把那兩隻褲管將來對繫了,包裹停當,背在肩頭,提了棗樹,望外便走。
匡胤執了神煞棍棒,大步同行,一齊出了店門,望西而走。
早聞得金雞報曉,星斗疏殘,二人忙忙奔走。
趕至一所墳堂,只見柴榮在內打睡。
匡胤叫醒了,把這些事情說了一遍。
柴榮滿心歡喜道:「二位賢弟仗此英雄,除這一方大害,也是極大功德,恩施後人。
我們趁今天將發亮,及早行路罷,莫要擔擱在此,又生事端。」
鄭恩道:「且慢著,樂子一一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這墳園裡睡他一覺,將息將息,再走未遲。」
說罷,丟一了棗樹,把那褲兒裡的銀子裝在傘車之上,放翻身兒,躺在那個祭台石上,竟是呼一呼的睡了。
柴榮、匡胤也只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
不提。
且說董達有個妹一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歲,尚未適人,生得裊娜身材,嬌美姿色。
自幼在九盤山九盤洞,拜從盤陀老母學業,習得弓馬純一熟,武藝一精一通,有千百合勇戰;又會剪草為馬、撒豆成兵諸般的法術。
董達仗這妹一子法力高強,所以橫行不法,霸佔官衢。
那一日董美英因往東莊與他姑一娘一祝壽,留住過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裡。
這日清晨起來,正欲作謝回家,忽見一陣敗殘家丁,約莫有二三十個,奔至莊上,見了美英,一齊哭告道:「姑一娘一,不好了,禍事到了!」董美英大驚,問道:「有甚禍事,你們便這等張皇?快快說與我知道。」
眾人道:「咱家的大爺,被兩個兇徒不肯交稅,因此與他打鬥了一場,不道戰他不過,敗至家中。
那兇徒隨後便來投宿,大爺與老爺定了計策,要報此仇,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
因此大爺同了我們眾人,追趕上去,誰知反被兇徒將大爺打死。
我們又鬥他不過,只得逃回。
於路又打聽得家中老爺、太太併合家男一女老幼,盡多打死。
因此特來報知,望姑一娘一作主。」
董美英聽了這席言語,一似晴天裡打個霹靂,嚇得魄散魂飛,大叫一聲,暈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聲大哭道:「何處來的兇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門老幼,盡情傷害。
這如山似海的冤仇,如何不報?我誓必拿住這賊,萬剮千刀,方消我恨!」說罷又哭。
那姑一娘一從旁相勸。
美英那裡肯聽?一面哭,一面分付備馬。
原來他的披掛兵器有一包裹,向來帶在身邊,常時防備。
當時打開了包裹,取出披掛,全身結束,含淚辭別了姑一娘一,手執雙刀,騎了花馬,叫那敗殘兵丁前面引路,即時離了東莊。
又往錦囊中取了一把黃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仗那真言,變成了無數人馬,往正南追趕。
趕到這座墳園跟前,莊兵見了三人在那裡打盹,一齊叫道:「好了,好了,這些兇徒在這裡了。」
大家發聲喊,把一座墳園一團一團一圍住。
正是:
裙釵施本領,要報父兄仇。
當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馬,圍住墳園。
先把柴榮驚醒,張眼一看,只唬得心驚膽裂,手足無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賢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馬圍住,俺們怎能夠出去?」
匡胤正在矇矓,聽了此言。
猛然驚醒,把兩目一睜,望那四圍一看,說聲:「不好!」用手去推鄭恩,連推數次,再也不醒,只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
鄭恩從睡夢中驚覺,口內嚷道:「誰把樂子戲耍?樂子正在這裡遇著一個絕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盡情的請咱受用,怎麼做這對頭,把咱打醒了?樂子須要與他拚命。」
匡胤笑了一聲道:「三弟,虧你這等好睡,還在說這些夢話。
你且看著,俺們被人算計,已把人馬圍住了,你便怎生主意?」
鄭恩聽罷,把虎目一揉一了一一揉一,睜開一看,骨碌的爬將起來,伸了伸腰,提了棗樹,叫一聲:「二哥,諒著這些人馬,濟得甚事?咱們只消打這驢球入的,便可了事。」
匡胤說聲:「不差。」
即便執了神煞棍棒,一齊迎將出來。
鄭恩當先而走,早已瞧見了董美英,復又叫道:「二哥,你看麼,咱只道是什麼三個頭六隻臂、狠狠的人兒前來打仗,原來是個嬌滴滴的女娃娃,怕他則甚?」
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個女子,打扮得妖嬈美麗,微帶著殺氣凶形。
怎見得?
烏雲緊挽盤龍髻,雙鳳金箍扣頂門。
身披鎖子連環甲,紅錦征衣綠戰裙。
胸前光耀護心鏡,勒甲絲絛九股分。
打將鋼鞭腰下掛,殺人寶劍鞘中藏。
一愛一騎繞陣桃花馬,兩瓣鋼刀玉腕擎。
鳳頭靴蹈葵花鐙,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罷,高聲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誰?看你小小年紀,有何本事?便敢領兵圍住俺們,自尋死路。」
董美英一見,怒氣填胸,喝聲:「強橫賊徒!你休推夢裡睡裡,我乃董大爺的同胞妹一子董美英便是。
我與你有甚冤仇,將我兄長打死,又把我父母並一門良賤盡行屠害?仇同海洋,痛入心窩,故此我親自前來,拿你這班賊子,碎一屍一萬段,與我父兄報仇,方消我恨!」說罷,拍動桃花戰馬,掄開柳葉鋼刀,望著匡胤當頭便砍。
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還。
二人殺在當場,戰在一處,約有二十餘合,勝敗不分。
旁邊惱了鄭恩,心頭火發,大喝一聲:「潑婆一娘一,樂子與你拚命。」
掄起了棗樹,上前助戰。
董美英全無懼怕,使開了雙刀,猶如風車相似,前後招架,左右騰挪,只見光閃,不見人身。
正戰之間,匡胤猛叫一聲道:「三弟,你保著大哥先行,我與這賤人定個高下。」
鄭恩聽言,收住了棗樹,跑到柴榮跟前,叫一聲:「大哥,二哥叫咱們先行,他結果了這女娃娃,隨後便來。」
柴榮正在驚慌,巴不得這句話,聽了此言,也不顧傘車,跟了鄭恩,一抽一身便走。
那鄭恩當先破路,提起了棗樹,排頭價打去,保了柴榮闖出重圍,往正南上如飛的奔走。
這邊董美英正與匡胤、鄭恩交戰,眼錯之間,不見了黑漢,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來同了一人,闖出重圍逃走去了。
美英一面與匡胤交戰,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復喝聲:「疾!」只見那些豆草人馬,呼一呼吸吸的望南追趕,趕上跟前,復又打了一個圈子,把柴榮、鄭恩二人圍住了。
鄭恩心下大怒道:「好驢球入的,怎敢又來討死?」
舉起了棗樹,望著四下亂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
原來這些豆草變的人馬,雖只一圈兒圍著,卻作也怪,任你打他也不動手,罵他也不回言,只是裝張做勢的立著,這也不過是妖法所使,助人揚威耀武而已。
當下鄭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著個頭,把左邊小眼合上,將右邊的大眼睜著,定睛仔細一看,不覺瞧出了破綻,叫一聲:「大哥,你休害怕,原來這些打圍的,不是真的人馬,都把那豆、草變成的。」
柴榮不知其故,遂問道:「三弟,這明明是人馬,怎麼叫他豆、草變的?」
鄭恩道:「大哥原來不知,就是那些黃豆、柴草變成這許多人馬,你看不出,樂子卻看得出來。
就是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來嚇著樂子。
大哥,你莫要怕他,樂子管叫他即刻破滅。」
看官聽著,董美英乃邪術妖端,怎經得鄭恩神眼看破?當時看出破綻,即時返本還原,那些人馬,倏忽間依舊現出了黃豆、柴草,鋪在滿地。
柴榮方才明白。
鄭恩道:「咱們且不要走,等著二哥前來同走,卻不好麼?」
柴榮依言,即便等候。
不提。
且說董美英與匡胤大戰,彼時又戰了四五十合,尚無高下。
復又戰了多時,只見美英猛可的將手中雙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說聲:「住著,我有言語問你。」
只因這一問,有分教:一種癡情,撇下了骨肉傷殘,願作秦晉好合;萬般醜態,妄想那英雄品貌,怎管吳越仇讎。
正是:
嬌一容未遂鸞鳳志,玉一體先招兵刃憂。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語,且看下回分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