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卷下 14、戒懼恐懼在心念
明·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王一陽一明的門人錢德洪於安徽寧國水西一精一捨刊刻《傳一習一 續錄》(在此之前,錢的同年曾才漢已先於湖北荊州刊刻了《遺言》,錢在此基礎上進行刪定而定《傳一習一 續錄》刻本)。
此刻本即今本之下卷。
次年,錢德洪統前三錄付黃梅尹張君刻於湖北蘄春的崇正書院,分上、中、下三卷,《傳一習一 錄》始成規模。
·戒懼恐懼在心念·
陳九川錄
陳九川(公元1495——1562年),字惟浚,號明水。
一江一 西臨川人。
授太常博士。
因諫明武宗南巡,廷杖五十。
後又任禮部郎中,受誣下獄。
後復官,周遊講學。
見《明儒學案》卷十九。
【原文】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一江一 。
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
甘泉持舊說。
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
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
九川甚喜舊說之是。
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
先生答云:「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
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
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
【譯文】
明正德十年(公元1515年),九川(惟浚)在龍一江一 首次與先生見面。
其時,先生正與甘泉(湛若水)先生探討格物學說。
甘泉先生一再堅持朱熹的見解。
先生說道:「這樣就是在心外尋求了。」
甘泉先生說:「若認為尋求物理是外,那就把自心看小了。」
我對朱熹對見解持贊同態度。
先生接著談到了《孟子·盡心章》,我聽後,對先生關於格物的闡釋再也沒有疑問了,後來,我閒居家中,就格物問題他又一次請教于先生。
先生回答道:「只要能實實在在地用功,久而久之,自會清楚明白。」
我小住山中,自己抄錄了《大學》古本來讀,於是,覺得朱熹的格物學說不太正確。
但是,先生主張意的所在處是物,我覺得這個物字還不夠明朗。
〔評析〕
湛若水(公元1466~1560年),字元明,稱甘泉先生,廣東增城人。
29歲從學於陳獻章,深得器重,視為衣缽傳人。
弘治十八年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編修,與王一陽一明交往甚厚,二人「共以偈明聖學為事」。
在仕官之餘也和王一陽一明一樣,「凡是跡所至,興建書院」,傳播一江一 門心學。
嘉靖十九年(1540年),致力於講學著述。
【原文】
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
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
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知之,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
卻又多了格物工夫。
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
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
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
後問希顏。
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
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
希顏令再思體看。
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
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
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
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
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
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於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
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譯文】
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九川自京都歸來,在洪都(今一江一 西南昌)再次見到先生。
先生軍務纏身,只得抽空給九川講授。
首先詢問九川近年來用功的情況。
九川說:「近年來領悟到「明明德」的功夫僅是「誠意」。
從「明明德於夭下」,逐步追溯本源,只到了「誠意」上,誠意之前為何又有格物致知的工夫?後來經過體會,我認為意的真誠與否,必須先有知覺才可以。
自顏回「有不善未嘗知之,知之未嘗復行」的話語中能得到說明,所以,我確信不疑。
但是其中又怎麼多了一個格物致知的工夫。
我又考慮到,我心的靈敏豈能不知意的善惡?只是因為被物慾蒙蔽了。
只有格除物慾,才能像顏回一有不善馬上會知道。
於是,我懷疑我的功夫是否做反了,以至與誠意沒有直接聯繫。
後來我問於希顏(王守仁弟子),希顏說:「先生主張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工夫,十分正確。」
我說:「誠意的功夫到底指什麼呢?」
希顏讓我去作深入的思考。
但我還是不能領悟,特請教于先生。」
先生說:「真可惜啊!一句話就能說明這個問題,你列舉的顏回的事正是。
只要理解身、心、意、知、物均是一回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問:「物在外,與身、心、意、知怎會是一回事?」
先生說:「耳目口鼻及四肢,是人的身體,若沒有心豈能視、聽、言、動?心想視、聽、言、動,若沒有耳目口鼻及四肢也不行。
因此講,沒有心就沒有身,沒有身也就沒有心。
從它充盈空間上來說稱為身,從它主宰上來說稱為心,從心的發動上來說稱為意,從心的靈明上來說稱為知,從意的涉及外來說稱為物,都是一回事。
意是不能懸的,必須牽涉到事物。
所以,要想誠意,就跟隨意所在的某件事去「格」,剔除私慾而回歸到天理,那麼,良知在這件事上,就不會被蒙蔽而能夠「致」了。
誠意的功夫正在這裡。」
聽了先生這番話,九川積存在心中的疑慮終於消除了。
〔評析〕
一陽一明先生以「正心」、「誠意」來代替「格物」的觀點,使許多學者仁人深受教益,但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對。
這些人認為,王一陽一明的「格物」說只是些主觀意念活動,只能稱為「物格」,而不是探索客觀事物的「格物」。
並指責王一陽一明對《大學》「格物」的解釋,即「使事物各得其正」和「為善去惡是格物」,違背了《大學》以三綱本主體以八目為功夫的宗旨。
【原文】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
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
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
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
程子曰:「物來順應。」
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
他日先生亦云然。
【譯文】
九川接著又問:「甘泉先生最近深信《大學》的古本,他認為格物猶如求道,又認為窮理的窮猶如窮巢穴的窮,要親自到巢穴中去。
因此,格物也只是隨處體認天理。
這好像與您的主張逐漸接近了。」
先生說:「甘泉肯用功,所以腦筋轉彎也快。
從前我對他說「親民」無須改為「新」民,他也不相信。
如今,他說的「格物」也基本上正確了。
但不用把「物」改成「理」,「物」字無須改變。」
後來當有人這樣問陳九川:「如今怎麼不對「物」疑慮了?」
九川回答說:「《中庸》上說「不誠無物。」
程頤也說「物來順應」,「物各付物」,「胸中無物」等等。
可知「物」字是古人常用字。」
後來有一天,先生也這樣說。
〔評析〕
甘泉先生(湛若水)心學的形成經歷了一個由「宇宙一氣」開始,經過「理氣一體」,「道、心、事合一」而最後得出「萬事萬物莫非心」的結論,因此和王一陽一明一樣同屬於明代中葉的心學陣營。
由於受程朱理學影響較深, 甘泉先生的修養方法主張立志、 除一習一 心和 「隨處體認天理」,內外並進,知行合一,下學上達兼顧,最後使本心自然流露。
但在理學本質上,和一陽一明心學一樣,都主張自我反省、自我體驗。
【原文】
九川問:「近年因厭氾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當自有無念時否?」
先生曰:「實無無念時。」
曰:「如此卻如何言靜?」
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
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曰:「無慾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
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譯文】
九川問:「這幾年因厭惡泛覽博觀,常常想獨自靜坐,以求摒棄思慮念頭。
但是,不僅不能達到目的,反而更覺得心神不寧,這是什麼原因?」
先生說:「思慮念頭,怎麼能打消它?只能讓它歸於正統。」
九川問:「念頭是否有沒有的時候?」
先生說:「的確沒有無念之時。」
九川又問:「既然如此,因何說靜呢?」
先生說:「靜並非不動,動也並非不靜。
戒慎恐懼就是念頭,為何要區分動和靜?」
九川說:「周敦頤為什麼又要說「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呢?」
先生說:「沒有慾念自然會靜,周敦頤說的「定」也就是「靜亦定,動亦靜」中的「定」,「主」就是指主體。
戒慎恐懼的念頭是活潑的,正體現了天機的流動不息,這也就是所謂的「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從本體發出的念即為私心雜念。」
〔評析〕
「戒慎恐懼」一語出自《禮記·中庸》。
歷來學者特別是東漢鄭玄多從消極防範的意義加以解釋,王一陽一明也不例外,即認為是謹慎言詞,如臨深淵,戰戰兢兢之意。
【原文】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
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
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
程子稱其甚敬。
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譯文】
九川又問:「當用功收斂身心的時候,若有聲色出現在眼前,還如同平常那樣去聽去看,只怕就不為專一了。」
先生說:「怎麼能不想聽,怎麼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聾眼瞎之人。
雖然聽見看見了,只要心不去跟隨它也就行了。」
九川說:「從前有人靜坐,他兒子在隔壁讀書,他卻不知道兒子是否在讀書。
程頤讚揚他很能持靜。
這裡怎麼回事?」
先生說:「程頤大概是諷刺他。」
〔評析〕
聽有聲音的音樂的人,耳朵會變聾;聽沒有聲音的音樂的人,耳朵會聽得清楚。
耳朵不聾也聽不清楚的人,與神明相通達。
這也許就是專一的功夫吧。
【原文】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
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
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
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
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功夫乃有益。
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
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
【譯文】
九川又問:「靜坐用功時,特別感覺到此心正在收斂。
但若有事情發生就會間斷,馬上即起個念頭到所遇的事上去省察。
待事情過去後回頭尋找原來的功夫,依然覺得有內外之分,始終不能打成一片。」
先生說:「這是因為對格物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心怎會有內外?正如你現在在這裡討論,豈會還有一個心在裡邊照管著?這個一心聽講和說話的心就是靜坐時的心。
功夫是一貫的,哪裡需要又起一個念頭?人必須在事上磨煉,在事上用功才會有幫助。
若只愛靜,遇事就會慌亂,始終不會有進步。
那靜時的功夫, 表面看是收斂, 實際上卻是放縱沉一淪 。」
〔評析〕
心靈上那種真正的寧靜,是一種境界。
儘管在品德情操上已經修煉到很一精一微的程度,可是一點也不表露出來,這是一種「靜」的境界;雖然睿智足以洞察一切, 卻能保持沉默和冷靜, 一聲不響, 這也是一種 「靜」的境界……
【原文】
後在洪都,復與於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著,功夫不可有間耳。
以質先生。
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只為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失其本體了。
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功夫。」
是日俱有省。
【譯文】
後來在洪都時,九川又和於中、國裳探討內外的問題。
於中、國裳倆人都說身體本身有內有外,但內外都要兼顧,功夫無分內外。
就這個問題,三人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
只是因為後來做功夫的人將它分成內外,喪失了本體。
現在正是要講明功夫不要分內外,這個才是本體的功夫。」
這天裡,大家都有所心得。
〔評析〕
本體的東西是不能造作的,然而可以轉化。
天地萬物,同在一個空間。
但本體各不相同。
人在一起共處,追求是相同的,行為不同;私慾是相同的,知識不同,這些就是人的本體表現。
【原文】
又問:「陸子之學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
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
用功久,當見之。」
【譯文】
九川又問:「陸九淵的主張該作如何評價?」
先生說:「自周敦頤、程顥之後,也就只有陸九淵了,只是稍顯粗獷了些。」
九川說:「看他講學,每篇好像都說到了骨髓上,句句如刺入膏肓,卻看不出他到底粗在何處。」
先生說:「是的。
他曾在心上下過功夫。
這與僅在文義上揣摸倣傚的自然不同,但只要著意看就有粗的地方。
這一點,用功久了就能認識到。」
〔評析〕
淳熙八年(1181年),朱熹邀陸九淵到白鹿洞書院講學。
陸九淵的講題是《論語》中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兩句。
據說聽講的學生感動得流淚,朱熹對陸九淵的演說也很滿意和讚賞。
【原文】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
此正所謂理障。
此間有個訣竅。」
曰:「請問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知。」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
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
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看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
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
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一精一細看,無些小欠闕。」
【譯文】
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在虔州,九川再次見到先生。
九川問:「最近,功夫雖略微掌握些要領,但想尋找到一個穩當快樂的地方,倒十分困難。」
先生說: 「你正是要到心上去尋找一個天理, 這就是所謂的 「理障」。
此間有一個訣竅。」
九川問:「訣竅?請問是什麼?」
先生說:「它是致知。」
九川問:「如何致知?」
先生說:「你的那點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為準則。
你的意念所到之處,正確的就知道正確,錯誤的就知道錯誤,不可能有絲毫的隱瞞。
只要你不去欺騙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著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惡。
此處是何等的穩當快樂!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訣,致知的實在功夫。
若不仰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關於這點,我也是近年才領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
一開始,我還懷疑僅憑良知肯定會有不足,但經過仔細體會,自然會感覺到沒有一絲缺陷。」
〔評析〕
格一物,理會一事都要窮盡。
由近及遠,由淺而深,由粗到一精一。
博學之,審察之,慎思之,明辨之,此四節次第,重重而入,層層遞進。
朱熹說:「窮理,窮究得盡,得其皮膚是表也,見得其奧是裡也。」
意思是說,必須經過這樣由表及裡的認識過程,才能得到良知,才能存善除惡。
【原文】
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
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
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
於中起不敢當。
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於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
於中乃笑受。
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扭怩。」
於中曰:「只是物慾遮蔽。
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日何嘗失了。」
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
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裡一覺,都自消融。
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一精一蘊,看來這裡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
功夫愈久,愈覺不同。
此難口說。」
【譯文】
在虔州的時候,陳九川和於中、鄒寧益一塊陪伴著先生。
先生說:「各人的胸中自有一個聖人,只因自信心不足,自己把聖人給埋沒了。」
先生接著對於中說:「你的胸中原本是聖人。」
於中連忙站起來說,「不敢當,不敢當。」
先生說:「這是你自己所有的,為何要推辭?」
於中還說:「不敢當,委實不敢當。」
先生說:「每個人都有,更何況你呢?你為什麼卻要謙讓?謙讓也要不得。」
於中於是笑著接受了。
先生又說:「良知在人身體上,不管你怎麼樣,它也泯滅不了。
比如盜賊,他也明白不應該去偷竊,說他是賊,他也會羞愧而不好意思。」
於中說:「那只是被物慾給蒙蔽了。
良知在人的心中,不會自己消失。
彷彿烏雲遮住太一陽一,而太一陽一是不會就此不存在的。」
先生說:「於中這樣聰明,別人還未看到這一點。」
先生說:「把這些道理都理解透了,隨他萬語千言,是非真偽,一看就會知道。
相符合的就正確,不相符的自然錯。
這與佛教所謂的「心印」差不多,的確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又說:「人若深諳良知的訣竅,任他有多少歪思邪念,只要被良知發覺,自然會消融。
有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崇一(歐一陽一德)說:「先生把致良知這一宗旨闡發得淋漓盡致,看來此處無法再講了。」
先生說:「怎能說得這樣隨便?再用功半年,看看會怎樣?再用功一年,看看會怎樣?功夫越久,感覺越不同,其間難以言表。」
〔評析〕
王一陽一明認為良知和知識的關係有兩個方面:從體用上看,良知是本體,知識是發用;從先天和後天上看,良知是先天存在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而知識是後天獲得的,「必待學而能,必待慮而知」。
但歐一陽一德並不認為良知可以脫離知識而獨立存在,相反地,它們是互為表裡,「離卻天地萬物亦無所謂良知」;只有將二者合一而論,既重本體,也講功夫,才能真正求知識,存良知。
【原文】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
九川曰:「自覺不同。
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此乃是恰好處。」
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
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
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這裡,「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譯文】
先生問:「九川,你是如何體驗致知的觀點的?」
九川說:「自我感覺與以前不同。
從前在操持時,經常找不到一個恰好處。
現在,感覺到這致知就是恰到好處。」
先生說:「由此可見,體會的與聽講的確實不同。
當初我給你講時,知道你是隨隨便便的,沒有體會到箇中滋味。
就這個絕妙處再作更深的體會,每天都有新的認識,這是沒有止境的。」
先生又說:「「致知」二字,的確是千古聖賢相傳的秘訣,理解了「致知」,自能「百世的俟聖人而不惑」。」
〔評析〕
朱熹用《大學》「致知在格物」的命題,探討認識領域中的理論問題。
他強調窮理離不開格物,格物才能窮其理。
物的理窮得愈多,知識就愈廣。
由格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有漸到豁然貫通的過程。
但王一陽一明的「致知」說與朱熹本是一脈相承,但又有新的發展,主張「致知者,誠意之本;格物者,致知之實」,「不本於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
【原文】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洩天機。
先天致知之說,莫亦洩天機太甚否?」
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只為後人掩匿,我發現耳,何故說洩?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
與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一黨一 。
然不知則遂淪理。」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
後又戒九川云:「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譯文】
九川問:「當程頤說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時,門人都說他洩露了天機。
先生的致知學說,是不是也過多地洩露了天機。」
先生說:「聖人早就把致良知告訴了世人,只是後人把它隱匿了,而我使他重新顯露而已,怎能說這是洩露天機?致知是每個人生來就有的,雖覺察到也不能引起重視。
因而,我向沒有切實用功的人說致知,他不屑一顧,我可惜互相無益處。
我向切實用功但把握不住要領的人揭示致知,他感到獲益匪淺。」
先生接著說:「理解了,才明白本無知;感覺了,才明白本無覺。
然而,不知就會沉一淪 埋沒。」
先生又說:「與朋友相處,彼此間應當少一點規勸指責,多一點開導鼓勵,如此才是正確的。」
後來他又告訴九川說:「和朋友一起探討學問,應該委曲謙讓,寬厚待人。」
〔評析〕
明代武宗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王一陽一明提出了「致良知」的觀點。
這是他對自己政治實踐的理論總結。
「致良知」是一陽一明先生一生中最為得意的理論發明,他自稱是「千古聖聖相傳的一點真骨血」、「孔門正法眼藏。」
【原文】
九川臥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
對曰:「功夫甚難。」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
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
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
用力克治,愈覺捍格。
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
如此廓清,亦似無害。」
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
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
先生曰:「我這裡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
只為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
既斷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真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
先生曰:「須是勇。
用功久,自有勇。
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體驗明白,只解書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
心明白,書自然融會。
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譯文】
在虔州時,九川病倒了。
先生說:「關於病這個東西,格正也很困難,你感覺如何?」
九川說:「功夫的確很難。」
先生說:「常保快樂即為功夫。」
九川問:「我反省自己的念頭思慮,有時覺得邪妄歪曲,有時想去治理天下大事。
思考到終極時,也津津有味,達到難分難捨的地步而難以摒棄了。
這種情況發覺得早還容易去掉,發覺遲了就難以排除。
用力抑制,更覺格格不入。
唯有將念頭轉移,方能把這種現象全部清理出去。
如此清淨思慮,似乎也無妨害。」
先生說:「何必如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就夠了。」
九川說:「我講的正是良知還未知的情況。」
先生說:「我這裡自有功夫,豈會有不知的現象。
只因你的功夫間斷了,你的知就被蒙蔽了。
既然間斷,還繼續用功就了,為何非要如你說的那樣?」
九川說:「幾乎是一場惡戰,雖然明白,仍不能扔掉。」
先生說:「必須有勇氣,用功久了,自會有勇。
因此孟子說「是集義所生者」。
容易取勝,就是大賢人。」
九川問:「這功夫只能在心上體會明白,則不能解釋書上的文義。」
先生說:「只用在心上解釋。
心理解了,書上的文義自然融匯貫通。
若心不理解,只去解釋書上的文義,相反只會使人有牽強附會的感覺。」
〔評析〕
一陽一明先生強調從心上理解書上的文義。
「吾心之良知」為世界之本體。
這與先秦思孟學派的「盡心知性知天」,南宋陸九淵的「宇即就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理論觀點是一脈相承的。
他把這些觀點上升到了心與物、心與理的關係這一哲學基本問題的高度。
【原文】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
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
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
有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一精一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
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
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譯文】
有一位下屬官員,長期聽先生的講學,他說道:「先生講說的的確一精一彩,只是文件、案件極其繁重,沒有時間去做學問。」
先生聽後,對他說:「我何嘗教你放棄文件案件而懸空去講學?你既然需要斷案,就從斷案的事上學習 ,如此才是真正的格物。
例如,當你判案時,不能因為對方的無禮而惱怒;不能因為對方言語婉轉而高興;不能因為對方的請托而存心整治他;不能因為對方的哀求而屈意寬容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事務煩冗而隨意草率結案;不能因為別人的詆毀和陷害而隨別人的意願去處理。
這裡所講的一切情況都是私,唯你個人清楚。
你必須仔細省察克治,唯恐心中有絲毫偏離而枉人是非,這就是格物致知。
處理文件與訴訟,全是切實的學問。
如果拋開事物去學,反而會不著邊際。」
〔評析〕
關於格物致知的功夫,王一陽一明提出了「無事時存養」和「有事時省察」兩種方法。
所謂「有事時省察」,強調的是在處世、工作中自然而然地按照良知的要求去行事, 去貫徹倫理道德。
他認為這就是 「真格物」,「真實克己」,如人走路一樣,應邊走邊認,邊問邊走,在「事上磨煉」,「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工夫乃有益」,通過「聲色貨利」這些日常事務,「實地用功」,去體認良知。
【原文】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
敷英在座曰:「誠然。
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
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譯文】
陳九川即將離開虔州, 向先生寫了一首告別詩: 「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說:「你若沒來此處講論良知,絕對不理解「好惡從之」到底從的是什麼?」
在一旁的敷英接著說:「正是這樣。
我曾研讀過先生著的《大學古本序》,不懂其中說的是什麼。
在這裡經過一段時日的聽講,才稍微懂得了其中的大意。」
〔評析〕
世事上,善的名賦予善的事物,惡的名給予惡的事物。
聖、賢、仁、智,是給善者的名;頑、囂、凶、愚是給惡者的名。
但是,使善與惡的名完全區別開來,即使不能充分反映事物的實際,也不致於有太大的誤差。
可見,善與惡只不過名份而已。
【原文】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
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
若徒蓄積在肚裡,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問曰:「何如?」
曰:「這良知人人皆有。
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
只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
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難泯息,雖問學克治,也只憑他。
只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譯文】
於中、國裳等人與先生共桌就餐。
先生說:「飲食只是為了補充我身體的營養,吃了就要消化。
若把吃的食物全存積在肚子裡,就會成為痞病,怎麼能促進身體的生長發育?孔孟之後的學者博聞多記,把知識全裝在胸中,都是患了吃而不消化的痞病。」
先生說:「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九川問:「為何這樣說?」
先生說:「良知人人皆有。
聖人只是保全它而不讓它遭受任何蒙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良知自然常存,這也是修一習一 。
僅是生知的份量大,所以稱生知安行。
天下的人在孩提時都具備良知,只是障礙、遮蔽太多。
然而,那本體的知難以泯滅,即便求學克治,也只是依循良知。
僅是學的份量大,所以稱學知利行。」
〔評析〕
一陽一明先生認為,良知就是「心」,是「天理」,是一個無形象、無方所、超時間、越古今的絕對,它在人心中,又是「天地鬼神的主宰」,萬事萬物的生成者,因此,天下萬事萬物及其變化,都「不出於此心之一理」,都統一在良知的基礎上。
這就是「萬物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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