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卷中 5、知行合一:答顧東橋書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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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卷中 5、知行合一

傳習錄

卷中 5、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

答顧東橋書

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號東橋。

一江一 蘇一江一 寧人。

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

擅寫詩,見《明史》卷二八六。

錢德洪的序是《答人論學書》,而《一陰一陽一全書》則用《答顧東橋書》。

日本有人解釋說,當時顧東橋健在,此書傳播恐怕有損他的面子。

【原文】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

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譯文】

來信寫道:「近代的學者,只重視外在的知識和學問,往往忽略了內在的道德修養,雖廣博卻不得要領。

因此,你著重提倡「誠意」,藉以針砭病入膏肓的學子,其價值不可估量!」 你能如此洞察時弊,又準備如何去拯治呢?當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語道破,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關於誠意的主張,原本為聖學教人用功的首要大事,但近代學者卻把它看成低下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誠意表現出來,並不是我個人獨自倡明的。

〔評析〕

這是一陽一明先生給友人顧東橋信的開頭語。

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

一江一 蘇一江一 寧人。

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

信一開頭就闡明了自己著意突出倡揚「誠意」的本意,是針對時弊的。

【原文】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

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祥,遂以見疑,亦無足怪。

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譯文】

來信寫道:「但恐立論過高,用功過捷,後學門生遞相師傳,因而產生謬誤,不免墮入佛教明心見性、定慧見悟的機關,您的主張難怪被世人懷疑。」

我的格物、致知、誠意、正身的觀點,是針對學者的本心與日常處事中,體會研究、躬身力行、實地用功,這需要經歷多少階段,包含多少積累呀!這正好與空虛、頓悟的觀點相反。

聽到此說的人,有的根本就沒有想成聖人的志向,又沒有仔細考察其中的詳情,所以才產生懷疑,也不足為怪。

像你這樣聰明之人,本當一說即明,卻也認為立論過高,用功過捷,是怎麼回事呢?

〔評析〕

中國禪宗中有頓悟與漸悟之分,二者的代表人物是六祖惠能和上座神秀。

兩人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

一天,弘忍要求弟子每人都呈上一首偈子,看誰真正悟了誰就成為祖師衣缽傳的第六代繼承人。

上座神秀呈上的偈語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而一字不識的惠能聞聽此偈後,即請人代筆也題上一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弘忍看了二人的偈語後,竟然將祖師衣缽傳給了惠能。

從此,神秀和惠能各分南北,形成南頓北漸,兩者互相一交一 流,共同弘揚禪宗一脈。

一陽一明先生雖是儒者,卻對神秀投了贊成票。

然而,目標一個,路有千條,誰也不能故步自封,「唯我獨尊」。

漸悟、頓悟都是悟,只有各人根基不同,悟的方式不同罷了。

【原文】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一交一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

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

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

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一交一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

又云「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

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

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

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

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

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

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是亦察之尚有未一精一。

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所謂知行並進,不應區分先後,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問學」功夫,是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

但是,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

例如,知食才吃,知湯才飲,知衣才穿,知路才行,還沒見過沒有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的情況。

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

既然講「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乏」,那麼知行並進的主張也應毫無疑問。

又講「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淺顯易懂。

但你被現在的觀點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

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後才能知食。

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

食物味道的好壞,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壞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後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

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親身經歷才能知道,哪有未等親身經歷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湯才飲,知衣才穿,依次類推,均無可疑。

若如你所說,就正是不見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了。

你又講:「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這種說法也是省察不夠一精一確。

但是,即使如你所說的那樣,知行合一的主張,也肯定斷然不可懷疑了。

〔評析〕

「知行合一」是構成一陽一明心學的核心內容之一。

一陽一明先生認為知是行動的開始,行則為知的完成,二者互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前,必先有知,而行事必以知為前提。

說得淺顯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種食物的好壞除非經過自己的舌頭嘗嘗,否則無法知道它的真味。

一陽一明先生以想食、知食為例,深入淺出地闡明了知與行的關係。

【原文】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

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一精一察處即是知。

知行工夫,本不可離。

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

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

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

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

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

無忠君之心,即無忠君之理矣。

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

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

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

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

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

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

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

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

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

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譯文】

來信寫道:「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

這是向學者指出的切實方法,如果要求學者務必躬身實行也可作如是說。

但是,若真的認為行即知,只怕學者就會專求本心,從而遺忘了事物之理。

這樣,肯定有偏頗而不通達之處,豈是聖門知行並進的一成不變之方法呢?」

知的確切篤實處即為行,行的明覺一精一察處即為知。

知行的工夫,本不能分離。

只因後世學者把知行分為兩部分下功夫,遺棄了知行的本體,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齊頭並進的主張。

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

猶如來信所講,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說明,這一點在前面已簡要談到了。

這雖然是為了挽救時弊而提出來的,然而,知行的本體本亦如此,並非用己意來抑揚其間,一胡一 亂提出觀點,以求一時的效用。

專求本心,遺棄物理,這就是失去了本心。

因為物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尋求物理,也就是沒有物理了。

遺棄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麼呢?

心的體是性,性即理。

因此,有孝敬雙親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沒有孝敬雙親的心,也就沒有孝敬的理。

有忠誠國君的心,就有忠誠的理;沒有忠誠國君的心,也就沒有忠誠的理。

理豈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說:「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

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

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

他把心與理一分一合來講,不免啟示學者把心理當兩物來看待。

所以,後世方有專求本心而遺棄物理的弊端。

正因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尋求事物之理,才有偏頗而不通達的地方。

亦即告子為什麼說義在心外,而孟子認為告子不理解義的原因。

心唯一個,就心的全體的惻恆而言,即稱為仁;就心的合理處而言,即稱為義;就心的有條理而言,即稱為理。

不可在心外尋求仁,不可在心外尋求義,怎麼可以在心外尋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當作兩回事。

在我心中求理,正是聖門知行合一的主張,對此,你認為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

〔評析〕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在一陽一明先生的意念中,所謂的真知包含了行為契機,必以行動證驗所知;倘若無心實踐只是一味高唱理論,則不為真知。

這種立場嚴明的學說延伸出一陽一明心學特有的行動力,並顯示出充沛的活力和熱烈的學術氛圍。

【原文】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

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

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

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

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

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

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

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

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也原,天也。

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

《中庸》云:「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

此惟聖人而後能然。

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

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

「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

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

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

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

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

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

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去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

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

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

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

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

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之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

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

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在對《大學》舊本進行註解時認為,致知是獲得本體的知,這與孟子盡心的主旨固然相符。

但朱熹也用虛靈知覺來指人心的全體,而他認為,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於格物。」

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於格物,這句話是正確的。

然而,仔細推敲你話中的意思,你這樣說,是因為還未理解我所說的致知。

朱熹說「盡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存心、養性、事天」是誠意,正心、修身;「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知的終至、仁的盡頭,是聖人的事情。

我的看法,與朱熹正好相反。

「盡心、知性、知天」即為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即為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即為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

怎能只認為「盡心知性」是知,「存心養性」是行呢?你開始聽這話,肯定會大吃一驚。

但是,此處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釋明白。

心的本體是性,性的本源是天。

能盡自己的心,也就是能盡自己的性。

《中庸》中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又說:「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

這些唯有聖人能做到。

因而說,這是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

需要存養心,是因為不能盡心,因此必須有存養的功夫,必須是存養了很長時間,到了不需再存養而自然無時不存養的時候,方可說是盡心。

「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

知州,那麼,一個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縣,那麼,一個縣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

「知天」,就是與天合而為一。

「事天」就好比兒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還是把人與天分開為二了。

天給予我的,是心,是性。

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遺失,只敢養護而不敢傷害,猶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一般。

所以說,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

「夭壽不二」的問題與存養心的人又有區別。

存養心的人,雖然不能窮盡自己的心,但他已經一心向善。

有時失去了本心在所難免,只要加以存養就行了。

現今要求人不論夭壽始終如一,這依然是將夭壽一分為二。

用夭壽把心分為二,是由於他向善的心不能專一,連存養都談不上,盡心又從何說起?現今要求人不要因為夭壽而改變行善的心,這好比說死生夭壽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養自身藉以等待天命而已。

這主要是由於他平素不知道有天命。

事天雖是把人和天分開為二,但已真正知道了天命之所在,人只要恭敬地順應天就夠了。

說到等待天命,就是還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還在等待,所以說「所以立命」。

立是「創立」的立,宛如「立德」、「立言」、「立功」的立。

大凡說立,均為從前沒有,現在才建立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謂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

因此說,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

如今把「盡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剛學的人不能不分散他的心,就馬上督促他去做聖人做的生知安行的事情。

這如同捕風捉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

這豈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後果呢?現在,致知格物的弊端,已明顯看見了。

你所講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在修養,雖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這怎麼就不是錯誤呢?

這正是做學問的關鍵之處,此處一出差錯,就會無處不出差錯。

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議與嘲諷,不顧身陷罪戮,仍嘮叨不停的原因。

〔評析〕

一陽一明先生從「天命」之說而進一步推及格物。

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可見知命的重要。

儒家由此而相信天命有為,但又落於畏天命、任天命、等天命的窠臼,無可奈何於天命。

在這種世界觀的支配下談「格物」,又怎麼能立命於內在的自我修養呢?

【原文】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之理為二矣。

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

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

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

是果在於孺子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

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

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

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

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

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

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

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譯文】

來信寫道:「聞聽先生對學生講過,即物窮理也是玩物喪志。

又將朱熹關於厭繁就約、涵養本原學說的幾封信取出來,一一拿給學生看,並把這些稱為朱熹的晚年定論,只怕事實不是如此。」

朱熹所謂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窮究事物的理。

即物窮理,是從各種事物中尋求其原本的理。

這是用我的心到各種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與理分開為二了。

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

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那麼,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還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麼,父母去世後,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見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惻隱的理。

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在我內心的良知上呢?或許不能跟著孩子跳入井中,或許可以伸手來援救,這都是所說的理。

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處於我內心的良知呢?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種事物的理都是這樣。

由此可知,把心與理一分為二是錯誤的。

把心與理分開為二,是告子以義為外的主張,正是孟子竭力反對的。

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心修養,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既然你已明白這些,它到底該怎麼說?講它玩物喪志還認為有什麼不正確之處?我講的致知格物,是將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種事物上。

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說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種事物上,那麼,各種事物都能得到理了。

推致我心的良知,即為致知。

各種事物都得到理,即為格物。

這是把心與理合而為一。

將心與理合二為一,那麼,前面我所講的和《朱子晚年定論》,均可不言而喻了。

〔評析〕

這裡強調將心與理合二為一,也就是一陽一明心學中的「心即理」的人性論。

一陽一明先生學朱學之時,最疑惑之處是朱子對「格物」的解釋。

朱子認為天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務必格盡天下之物,才能全知。

而一陽一明先生以為既說連一草一木都有自然之理,憑一己之力如何盡天下之事理?長期以來,一陽一明先生始終無法借助朱子學說解開謎一團一 ,因此迫使他設定朱學的謬誤,另外謀求正確合理的解釋來表達自然天理。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37歲那年,終於有所開悟,而創出超越朱學的一陽一明學說。

【原文】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

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

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

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身孝道,然後謂之學。

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

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

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

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

篤者,敦實篤厚之意。

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

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

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

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

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

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

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一精一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

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

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

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

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

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

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

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

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

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

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捨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

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

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一精一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

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

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譯文】

來信寫道:「人之心體,原來沒有不明的。

但受了氣的束縛和物的蒙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

若非通過學、問、思、辨來深諳天下之理,那麼,善惡的起因,真偽的分別,就不能知曉,就會肆意放縱,它所產生的危害將不可言表。」

這番話給人的感覺是,「似是而非」。

這是因襲從前的錯誤說法,此處不可不辨明。

學、問、思、辨、行,均為所謂的學,少有學而不行的。

例如學孝,就必須服侍贍養,躬行孝道,然後才為學。

豈能只憑口說舌談就可以稱學孝呢?學射箭就必須張弓搭箭,拉滿弓以命中目標。

學寫字,就必須備好筆墨紙硯。

天下所有的學,沒有不去行就稱為學的。

所以當學的開始,就已經是行了。

篤,就是敦厚篤信的意思。

說已經去行了,就是切實行連續的工夫。

學必有所疑,有疑就有問,問就是學,就是行。

問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思。

思就是學,就是行。

思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辨。

辨就是學,就是行。

辨已明,思已慎,問已審,學已能,還在連續用功,這就叫做篤行。

並不是說在學、問、思辨之後,才肯著手去行。

因此,針對能做成事而言,為學;針對解除困惑而言,為問;針對通曉事物的道理而言,為思;針對一精一細考察而言,為辨;針對踏踏實實地做而言,為行。

分析它們的功用,有五個方面;綜合它們所幹的事,唯有一件。

我的心理統一為本體、知行並進是功夫的觀點,此處正是我不同於朱熹的現點的地方。

如今,你只舉出學、問、思、辨來窮究天下之理,卻不講篤行,這樣反以學、問、思、辨為知,而窮理則沒有行了。

天下豈有不行而學的?豈有不行就可以稱為窮究天理的?程顥說:「只窮理,便盡性至命。」

因此,必須行仁達到仁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仁的理;行義達到義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義的理。

行仁達到仁的極限;就能盡仁的性,行義達到義的極限,就能盡義的性。

學已經能窮理到極限,卻還未落實到行動之中,天下豈有這種情況?由此可知,不行不可以看成學,不行不可以看成窮究天理。

知行是合一併進,再不能把它們分為兩件事了。

萬事萬物的理,不在我心外。

而非要說窮盡天下的理,這大概是認為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廣求天下的事物,以彌補心的不足。

這仍然是把心與理分而為二了。

學、問、思、辨、篤行的功夫,雖有人資質低下,要付出比別人多百倍的艱苦努力,但當到了盡性知天這一功夫的極限,也不過是盡我的良知罷了。

良知以外,還能再加分毫嗎?現在,一定要說窮盡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內心尋求,那麼,你所說的善惡的起困、真偽的分別,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將如何體察呢?你所說的氣的束縛與物的蒙蔽,正是被「窮天下之理」束縛和蒙蔽罷了。

今天,要剔除這一毛病,不知在內心做功,卻想向外尋求,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藥調理來治療眼疾,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尋找光亮,試問,光亮如何能找到?肆意放縱的壞處,也是因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細究察天理。

這種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問題,不得不辨別清楚。

你不要認為我講的太嚴厲,太刻薄了。

〔評析〕

這段宏論圍繞著學、問、思、辨、行,反覆比擬、反覆論證,最終還是落實在一個「知行合一」上。

一陽一明先生認為,成就一件事或理念,必須知行並重,知而不去行動、實踐,便不算其知。

因此,先生歷來反對空談。

空談不足以成事,篤行才有事業成功的希望,此點正是一陽一明心學至今仍具實用價值的原因。

【原文】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

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

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

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

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一精一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

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一精一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

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

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

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

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

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

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

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

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

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

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

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

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

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系辭》者也。

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系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

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

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

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

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止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

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

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

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一習一 ,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教導學生去致知、明德,卻勸誡他們不要即物窮理,假若讓懵懂的人深居端坐,不聽教導和勸誡,就能夠有知識,有德行嗎?即使他靜中有覺,對本性微有體悟,難道他真能知曉古今,通達事變,在國家需要時派上用場嗎?您說:「知是意的體,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

此話雖有超悟,有獨到不落俗套之處,但恐與道不能一致。」

我說格物致知,正是為了窮盡天理,並沒有告誡別人去窮盡天理,而讓他深居端坐,一無所事。

若把即物窮理講成是如前所述,重視外在知識,忽略內心修養,那也是錯誤的。

懵懂之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發現本有的良知,那麼,愚蠢變得聰明,柔弱變得剛強。

最終,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經之類,就能一以貫之而無遺漏,怎麼還會憂慮沒有實際用處呢?那些只談空虛寂靜的人,正由於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以發現本有的良知,因而拋棄了倫理,並以寂滅虛無為平常。

所以,它不能治理好家庭、國家及天下。

哪個說聖人的窮理盡性也有這一弊端呢?心為身的主宰,而心的虛靈明覺,即為它本身所具有的良知。

虛靈明覺的良知困惑應而動,就為意。

先有知後才有意,沒有知也就沒有意。

知能說不是意的本體嗎?意的作用,必有相應的物。

物,亦即事。

例如,意用於事親,事親就是一物;意用於治民,治民就是一物;意用於讀書,讀書就是一物;意用於斷案,斷案就是一物。

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總會有物存在。

有這個意,就有這個物。

沒有這個意,也就沒有這個物。

物難道不是意的作用嗎?「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

比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需用「至」來解。

然而,到文祖廟前祭祀,必須純孝虔敬,對人間和一陰一府的理,無一不曉,然後才為格。

苗人的愚鈍,只有先實施禮樂教化,然後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意思。

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糾正不正以達到正的意思,此處就不能用「至」來解釋了。

《大學》中的「格物」,怎麼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來解釋呢?若用「至」的意思,必說「窮至事物之理」,然後這種解釋方通。

但如此一來,功夫的關鍵全在「窮」字上,用功的對象,全在「理」字上。

如果前面刪去「窮」,後面刪掉「理」,直接說致知在至物,能通嗎?「窮理盡性」是聖人早有的教誨,在《易經·系辭》中可以看到。

若格物真為窮盡天理,那麼,聖人為什麼不直接說「致知在窮理」,而一定要來一個轉折,使語意不完整,導致後來的弊端呢?《大學》的「格物」,和《易經·系辭》的「窮理」大義雖近,但還有微妙的區別。

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所以,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在其中了;說格物,就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

如今片面地舉出格物,說這就是窮理,這只把窮理看成知,而認為格物沒有包括行。

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義,連窮理的意思也歪曲了。

後世的學問,之所以把知行分成前後兩截,使知行愈加支離破碎,而聖學日益殘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處。

你大約也因襲了這一主張,認為我的觀點與道不相一致,如此也不足為怪了。

〔評析〕

此段分析了後世學者之所以將知行分成兩截的根源所在。

一陽一明先生認為,《大學》中的「格物」和《易經》中的「窮理」,大義相近,但也有其微妙的區別。

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

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藏其中了;而說格物,卻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

如果片面地強調格物,便是忽視了行,所以,知行便分成了前後兩截。

【原文】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一溫一 清,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

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一溫一 清,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

必實行其一溫一 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

知如何而為一溫一 清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

必致其知如何為一溫一 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一溫一 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

一溫一 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

必其於一溫一 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一溫一 清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

一溫一 清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

故曰「物格而後知至」。

致其知一溫一 清之良知,而後一溫一 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

故曰「知至而後意誠。」

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

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說所謂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樣讓父母冬暖夏涼,怎樣奉養正恰,亦即誠意,不是別有所謂的格物,這只怕也不甚正確。」

你這是在用自己的意思來猜度我的想法,我並未向你如此說過,若真如你所言,又怎能說得過去?我認為,讓父母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並且在做的時候感到滿意,沒有違背自己,如此才叫誠意。

知道如何做到冬暖夏涼,知道如何奉養正恰,這只是所說的知,而非致知。

必須正確運用關於冬暖夏涼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冬暖夏涼;運用關於奉養正恰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奉養正恰,這才叫做致知。

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之類的事,就是所說的物,並不是格物。

對於冬暖夏涼的事,完全依照良知所知道的技巧去實行,沒有分毫不足。

這才能稱為格物。

冬暖夏涼,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冬暖夏涼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養正恰,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奉養正恰的良知才算是「致」了。

因此,《大學》才說:「格物而後知至。」

致那個知道冬暖夏涼的良知,爾後冬暖夏涼的意才能誠;致那個知道奉養正恰的良知,爾後奉養正恰的意才能誠。

因此,《大學》又說:「知至而後意誠。」

以上這些就是我對誠意、致知、格物的闡釋。

你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會有所疑問了。

〔評析〕

《大學》中說:「格物而後知。」

「知至而後意誠。」

這條「格物——知至——意誠」的認識鏈,實際是一種思維邏輯。

像這樣的認識邏輯現實中還有很多類舉。

例如:大自然創造了萬物,萬物養育了生命,生命維繫著大自然。

可見,這種邏輯原本是一種圓圈,而不是線段,從這一端發展到了另一端。

在「格物——知至——意誠」的邏輯鏈上,知與行並非兩個端,它們互為起點和終點。

【原文】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

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繆,必待學而後知。

今語孝於一溫一 清定省,孰不知之。

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制事之本。

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

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

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

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

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

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

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一精一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

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之弊也。

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

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

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

毫釐千里之繆,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

吾子謂語孝於一溫一 清定省,孰不知之。

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

若謂粗知一溫一 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

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示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忠不孝之大者。

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一精一察義理於些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

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的方面的道,人容易理解,所說的良知良能,愚夫笨婦也能懂得。

至於那些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一精一微處,必須等學過之後才能明白。

如今要在一溫一 清定省上說孝,誰人不知?至於舜未向父稟報而娶妻,武王未葬文王而伐紂,曾子養志而曾元養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而治父母的病,為親人守喪三年,等等事情,在正常與變化、過分與不及之間,必須要討論一個是非準則,以此作為處理事情的依據。

然後人的心體方不被蒙蔽, 遇事才不出差錯。

道的大的方面容易理解,這種認為是正確的。

只是後世的學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卻把難以明白的作為學問,這正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

孟子說過:「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

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笨婦與聖人一般。

但唯聖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婦則不然。

這正是二者的區別。

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豈能瞞得了聖人?只是聖人不在這上面大作文章。

聖人所謂的學問,正是僅去致其良知以一精一察心中之天理,這與後世所謂的學問大相逕庭。

你還沒有去致良知,而在那裡慌張地擔心這些小問題,這就是把難以理解的作為學問的弊端。

良知良能與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關係,猶如規矩尺度與方圓長短的關係。

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不可測定,猶如方圓長短的不可窮盡。

因此,規矩一旦確立,方圓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圓也就不可勝用;尺度一旦制定,長短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長短也就不可勝用;良知能夠「致」了,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也就能應付自如了。

毫釐之差所導致的千里之謬,不在我心良知的細微處研究,又在什麼地方用功呢?這如同不用規矩卻要確定天下的方圓,不用尺度卻要窮盡天下的長短,我只會看到他破綻百出,勞而無功的結果。

你講在一溫一 清定省上說孝,誰都知曉,但真能致其知的人太少了。

若說大略地知曉一溫一 清定省的禮儀,便說能致良知,那麼,只要是知道君主應該仁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仁的知,知道臣屬應盡忠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忠的知,那麼,天下誰人不是致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須顯現在行上,而不行就不是致知,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人。

知行合一的本體,不是更清楚了嗎?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難道是在舜之前就有了不告而娶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舜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武王不葬文王而討商,難道是在武王之前就有了不葬而興師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武王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如果舜不是真的擔心沒有後代,武王不是真心拯救百姓,那麼,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興師,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

後世的人不肯盡力致良知,不在處理事物時細察義理,反而去空談一些反常的事,一口咬死這些才是處理事情的根據,以求遇事沒有閃失,如此就離題萬里了。

其它幾點,都可依此而類推。

因此,古人有關致知的學問,從中就會完全明白了。

〔評析〕

大道理明白了,小事理卻混淆了;事理上分清了,行動起來又糊塗了;行為上不離規制,事理上又有了偏離。

這些都是不能「致良知」」的原因。

心裡有了良知,處事為人便有了衡量長短、方圓的規矩。

什麼是良知?良知是心之本體,是天地自然之法則。

良知唯在心中致,離開本體之心則無良知可致。

聖賢致心不亂,自然良知顯現;良心顯現,便有了處事的法則;有了法則,事事理理自然清楚明白。

所以說,人有千算不如天之一算。

天之一算便是「致良知」的聖算。

【原文】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

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一溫一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

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

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

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

夫子嘗曰:

「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

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

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

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

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

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

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一胡一 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

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之心理耳。

心即理也。

學者,學此心也。

求者,求此心也。

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

博學審問,前言已盡。

一溫一 故知新,朱子亦以一溫一 故屬之尊德性矣。

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一溫一 故,而一溫一 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

「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

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一精一一於道心耳。

道心者,良知之謂也。

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

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認為《大學》的格物,唯求本心,這還可牽強附會。

至於《六經》、《四書》所講的多聞多見、多知前人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一溫一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如此等等,都清楚表明要在處事中求取,在論辨中獲得。

功夫的節目、順序是不可紊亂的。」

有關格物的內涵,前文已作了詳細闡述。

「牽強附會」的批評,已不必再多作解釋。

至於說到多聞多見之類,都是孔子針對子張而說。

子張好高騖遠,認為唯多聞多見才是學問,而不能反求內心以存疑惑,所以,他的言行難免有埋怨和悔恨,而所謂的見聞正好滋長了他好高騖遠的缺點。

孔子說這番話並不是教導子張去多聞多見,而是為了糾正他那要多聞多見的缺點。

孔聖人曾說過:「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

這句話與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近。

這些正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並不來自於多見多聞。

至於「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就是只尋求見聞上的細枝末節,已落入第二義了。

因此孔子說是「知之次也」。

把見聞方面的知作為次要學問,那麼,所謂的主要學問是指什麼?從此處,對聖人致知用力的地方我們可以完全窺見了。

孔子對子貢說:「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

若知真在於多學多記,那麼,孔子為什麼要用這一謬論來欺騙子貢呢?「一以貫之」,不為致良知又為什麼?《易經》上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倘若以積累德性為目的,如許多知以前的言行,又何嘗不是積累德性的事呢?此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就是熱衷於古人的學問而勤勞迅捷地尋求我心的理。

心即理。

學,即學這個心。

求,即求這個心。

孟子講道:「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並不是如同後世之人,把廣記博誦古人的言詞當成好古,那僅為迫切追求功名利祿等外表的東西。

關於博學審問,前文已講得很是詳細。

一溫一 故知新,朱熹也說是尊德性的範疇。

德性豈能向外尋求?知新必經由一溫一 故,一溫一 故才可知新,這又可作為知行並非兩回事的有力佐證。

「博學而詳說之」,是為了再返回到至約。

若沒有返回至約這一論點,那麼,博學詳說到底是指什麼呢?舜的愛問好觀察,也僅是用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使道心惟一精一惟一。

道心,即為良知。

君子的學問,什麼時候離開處事、廢棄論說呢?但處事和論說,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要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與世上那些只用口耳談說為知的人相似,把知行當兩回事看待,如此才真有節目先後可說。

〔評析〕

常人之所以將知行分為兩截,又是由於他們把良知與知識混同一體。

良知與知識是有區別的。

從體用上分,良知是本體,知識是本體發用之物;從先天與後天上分,良知是先天存在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而知識是後天產生的,「必待學而能,必待慮而知」。

所以,學者應「務踐履以充良知」,通過去惡存善的功夫,去把握人之本體——良知。

此乃又「聖算」之一法。

【原文】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願之辭忠信,堯、舜、於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

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願、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

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

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

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

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

《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

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歷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

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

幽、歷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

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歷之心,而行幽、歷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後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

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

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

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

堯「命羲和,飲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

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

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

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

羲和歷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

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

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

蓋欺天罔人無一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

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

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

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

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

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

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

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

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

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一獸 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

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

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

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

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一精一惟一,允執厥中」。

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

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一習一 ,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

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

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

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一精一其能於學校之中。

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

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

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

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

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

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

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

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

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

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

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

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

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

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

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

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

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一獸 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

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一習一 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

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

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

萬徑千蹊,莫知所適。

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斗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

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

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曰遠日晦,而功利之一習一 愈趨愈下。

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

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

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一習一 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

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

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

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

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

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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