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蒙回前總評:余歎世人不識「情」字,常把「一婬一」字當作「情」字。
殊不知一婬一里有情,情裡無一婬一,一婬一必傷情,情必戒一婬一,情斷處一婬一生,一婬一斷處情生。
三姐項上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消,是無情,乃是至情。
生為情人 ,死為情鬼。
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海」,豈非一篇至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一婬一」不是「情」了。
]
話說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了捆兒。
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像是寶玉那邊的了。」
[庚辰雙行夾批:好極之文,將茗煙等已全寫出,可謂一擊兩鳴法,不寫之寫也。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麼?」
[庚辰雙行夾批:拍案叫絕!此處方問,是何文情!]興兒笑道:「姨一娘一別問他,說起來姨一娘一也未必信。
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
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
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
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
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
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
每日也不一習一 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裡鬧。
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
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
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
可知難纏。」
[庚辰雙行夾批:情語情文至語。
]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
可惜了一個好胎子。」
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
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
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
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
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
接著他喫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
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
』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
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
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嗑瓜子。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
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
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
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
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
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
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也得半月工夫。
今日不能來了。
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
說著,帶了興兒回去了。
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 。
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
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
賈璉道:「也沒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
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
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記掛。
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
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
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
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
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
二姐笑道:「說來話長。
五年前我們老一娘一家裡做生日,一媽一和我們到那裡給老一娘一拜壽。
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庚辰雙行夾批:千奇百怪之文何至於此!]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
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
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
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
他最和寶玉合的來。
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裡去了一向。
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
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
倘或不來,他甲裸 跡,知道幾 才來,豈不白耽擱了?」
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樣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只放心。
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人,說什麼是什麼。
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
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
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
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
一面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
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
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
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長行。
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掛。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
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
賈璉深為奇怪,[庚辰雙行夾批:余亦為怪。
]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一溫一 ,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
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
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
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裡走,一路平安。
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
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
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
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
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一媽一,他去望候望候。
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
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
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
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捨表妹之過。」
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
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
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
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
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
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
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柳兄。
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
須得留一定禮。」
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
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
薛蟠道:「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
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
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
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隨身收藏而已。
賈兄請拿去為定。
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者。」
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
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
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
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
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閤戶,一點外事不聞。
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只安分守已,隨分過活。
雖是夜晚間賣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
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
大家敘些寒一溫一 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
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
一把上面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
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 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
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
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
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
賈璉拿來一交一 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一媽一,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
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
薛姨一媽一也不念舊事,只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
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
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
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
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
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
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
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
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
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裡才好。」
寶玉道:「你原是個一精一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
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
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
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
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我不做這剩忘八。」
[庚辰雙行夾批:奇極之文!趣極之文!《金一瓶 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豈不更奇!]寶玉聽說,紅了臉。
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
[庚辰雙行夾批:忽用湘蓮提東府之事罵及寶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謂「一個人不曾放過」。
]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
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
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
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
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
喫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
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
若系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
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
原怕反悔所以為定。
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
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
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
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一婬一奔無一恥之流,不屑為妻。
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
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
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
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當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
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罵湘蓮。
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
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沒威一逼一他死,是他自尋短見。
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
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
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
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
湘蓮反扶一屍一大哭一場。
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纔之事。
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
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
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
忽聽環珮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
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
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
說著便走。
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
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
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
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
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
後回便見
[蒙回後總評:尤三姐失一身 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凶;擇夫後,念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
]
[蒙回後總評:鴛鴦劍能斬鴛鴦,鴛鴦人能破鴛鴦。
豈有此理?鴛鴦劍夢裡不會殺奸婦,鴛鴦人白日偏要助一婬一夫。
焉有此情?真天地間不測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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