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三回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二字觸目淒涼之至!]林黛玉
[蒙: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百行百計不舒懷,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
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偷改。
]
[寶玉通靈可愛,天生有眼堪穿。
萬年幸一遇仙緣,從此春一光 美滿。
隨時喜怒哀樂,遠卻離合悲歡。
地久天長香影連,可意方舒心眼。
]
[寶玉銜來,是補天之餘,落地已久,得地氣收藏,因人而現。
其性質內一陽一外一陰一,其形體光白一溫一 潤,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寶玉,將欲得者盡寶愛此玉之意也。
]
[天地循環秋復春,生生死死舊重新。
君家著筆描風月,寶玉顰顰解愛人。
]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甲戌側批: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
]者。
他本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甲戌側批:畫出心事。
]遂作別各自回家。
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甲戌側批:畢肖趕熱灶者。
]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甲戌側批:細。
]次日,面謀之如海。
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
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
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甲戌側批:奸險小人欺人語。
]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
[甲戌側批:全是假,全是詐。
]如海笑道:「若論捨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
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甲戌側批:二名二字皆頌德而來,與子興口中作證。
]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復醒一筆。
]故弟方致書煩托。
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
[甲戌側批:寫如海實寫政老。
所謂此書有不寫之寫是也。
]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
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
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甲戌側批: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
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甲戌側批:實寫黛玉。
蒙側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遊者。
以此可見作者之心寶愛黛玉如己。
]隨了奶一娘一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
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甲戌側批: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
]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側批:繁中簡筆。
]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戌側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細寫。
今故先將雨村安置過一邊,方起榮府中之正文也。
]帶了小童,[甲戌側批:至此漸漸好看起來也。
]拿著宗侄的名帖,[甲戌側批:此帖妙極,可知雨村的品行矣。
]至榮府的門前投了。
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
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甲戌側批:君子可欺其方也,況雨村正在王莽謙恭下士之時,雖政老亦為所惑,在作者系指東說西也。
]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甲戌側批:《春秋》字法。
]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甲戌側批:《春秋》字法。
]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
[甲戌側批:因寶釵故及之,一語過至下回。
]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側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
此後筆墨,與前兩回不同。
]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
這林黛玉常聽得[甲戌側批:三字細。
]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
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
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甲戌側批:寫黛玉自幼之心機。
〔黛玉自忖之語。
〕]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甲戌側批:先從街市寫來。
]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
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
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甲戌側批:先寫寧府,這是由東向西而來。
]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
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
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
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
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
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
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
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
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
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
[甲戌側批:如見如聞,活現於紙上之筆。
好看煞!]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甲戌側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甲戌眉批:此書得力處,全是此等地方,所謂「頰上三毫」也。
]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
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
[甲戌側批: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
]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甲戌側批:旁寫一筆,更妙!]黛玉也哭個不住。
[甲戌側批:自然順寫一筆。
]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
[甲戌眉批:書中正文之人,卻如此寫出,卻是天生地設章法,不見一絲勉強。
]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
[甲戌側批:書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筆,使觀者省眼。
]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邢氏。
]這是你二舅母,[王氏。
]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見過。
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
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
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
[甲戌側批:聲勢如現紙上。
甲戌眉批:從黛玉眼中寫三人。
]第一個肌膚微豐,[甲戌側批:不犯寶釵。
]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一溫一 柔沉默,觀之可親。
[甲戌側批:為迎春寫照。
]第二個削肩細腰,[甲戌側批:《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
]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一精一華,見之忘俗。
[甲戌側批:為探春寫照。
]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甲戌眉批: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
可笑近之小說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
]其釵環裙襖,[甲戌側批:是極。
]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
[甲戌側批:畢肖。
]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甲戌側批:此筆亦不可少。
]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
丫鬟們斟上茶來。
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
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甲戌側批:妙!]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
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甲戌側批: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
]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甲戌側批:寫美人是如此筆仗,看官怎得不叫絕稱賞!]卻有一段自然的風一流 態度,[甲戌側批:為黛玉寫照。
眾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甲戌眉批:從眾人目中寫黛玉。
草胎卉質,豈能勝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強支持者也。
]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
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
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甲戌側批:文字細如牛毛。
]來了一個癩頭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於此。
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一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
非襲《西遊》中一味無稽、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可比。
]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
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
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一之 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甲戌側批:是作書者自注。
]也沒人理他。
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
[甲戌側批:人生自當自養榮衛。
甲戌眉批: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
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冠,反用暗筆。
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
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甲戌側批:為後菖菱伏脈。
]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甲戌側批:懦筆庸筆何能及此!]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甲戌側批: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
未見其人,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也。
]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甲戌側批:原有此一想。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
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一陽一五鳳掛珠釵,[甲戌側批:頭。
]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甲戌側批:頸。
]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甲戌側批:腰。
]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一騷一,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甲戌側批:為阿鳳寫照。
甲戌眉批: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黛玉連忙起身接見。
賈母笑[甲戌側批: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後文多少笑字作偶。
]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
[甲戌側批:阿鳳笑聲進來,老太君打諢,雖是空口傳聲,卻是補出一向晨昏起居,阿鳳於太君處承歡應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閒文淡文也。
]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
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
[甲戌側批:奇想奇文。
以女子曰「學名」固奇,然此偏有學名的反倒不識字,不曰學名者反若假。
]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甲戌側批: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
]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甲戌側批:這方是阿鳳言語。
若一味浮詞套語,豈復為阿鳳哉!甲戌眉批:「真有這樣標緻人物」出自鳳口,黛玉丰姿可知。
宜作史筆看。
]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甲戌側批:仍歸太君,方不失《石頭記》文字,且是阿鳳身心之至文。
]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
[甲戌側批:卻是極淡之語,偏能恰投賈母一之 意。
]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甲戌側批: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
]怎麼姑一媽一偏就去世了!」[甲戌側批:若無這幾句,便不是賈府媳婦。
]說著,便用帕拭淚。
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
[甲戌側批:文字好看之極。
]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甲戌側批: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
]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
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
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甲戌側批:當家的人事如此,畢肖!]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
[甲戌側批:總為黛玉眼中寫出。
]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
[甲戌側批:不見後文,不見此筆之妙。
]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
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甲戌側批:接閒文,是本意避繁也。
]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
[甲戌側批:卻是日用家常實事。
]想是太太記錯了?」
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
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戌側批:仍歸前文。
妙妙!]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
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
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甲戌側批:試看他心機。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甲戌側批:深取之意。
〔鳳姐是個當家人。
〕]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
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
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未識黛卿能乘此否?〕]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
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
[甲戌側批:黛玉之心機眼力。
]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方纔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
[甲戌側批:為大觀園伏脈。
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
[甲戌側批: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
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
]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甲戌側批:追魂攝魄。
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
]暫且不忍相見。
[甲戌側批:若一見時,不獨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
]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
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
[甲戌側批:赦老亦能作此語,歎歎!]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
再坐一刻,便告辭。
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甲戌側批:得體。
]異日再領,未為不可。
望舅母容諒。」
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
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纔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
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
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甲戌側批:這一個穿堂是賈母正房之南者,鳳姐處所通者則是賈母正房之北。
]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
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
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
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甲戌側批:蜼,音壘。
周器也。
]一邊是玻璃海(上台下皿)。
[甲戌側批:海(上台下皿),音海。
盛酒之大器也。
]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一交一 椅。
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甲戌側批:雅而麗,富而文。
]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
[甲戌夾批:實貼。
]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甲戌側批:先虛陪一筆。
]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甲戌側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來,是為拜見政老耳,故進東房。
]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
[甲戌側批:若見王夫人,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矣。
]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
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
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
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
[甲戌側批:此不過略敘榮府家常之禮數,特使黛玉一識階級座次耳,余則繁。
]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
[甲戌側批:寫黛玉心意。
]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
黛玉一面喫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側批:金乎?玉乎?]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
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
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甲戌側批:傷心筆,墮淚筆。
]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
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
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
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
[甲戌側批: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雲為賈府敘坐位,豈不可笑?]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甲戌側批:三字有神。
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
可笑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
甲戌眉批: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農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
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
眾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
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
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一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
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
蓋此時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又如人嘲作詩者亦往往愛說富麗語,故有「□骨變成金玳瑁,□睛嵌作碧璃琉」之誚。
余自是評《石頭記》,非鄙棄前人也。
]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甲戌側批:點綴宦途。
]再見罷。
[甲戌側批:赦老不見,又寫政老。
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
作者慣用此等章法。
]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側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
四字是作者痛哭。
]是家裡的『混世魔王』,[甲戌側批:與「絳洞花王」為對看。
]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甲戌側批:是富貴公子。
]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
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甲戌側批:與甄家子恰對。
]極惡讀書,[甲戌側批:是極惡每日「詩雲」「子曰」的讀書。
]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
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
[甲戌側批:這是一段反襯筆法。
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對著去,方不失作者本旨。
]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甲戌側批:以黛玉道寶玉名,方不失正文。
]雖[甲戌側批:「雖」字是有情字,宿根而發,勿得泛泛看過。
]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
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甲戌側批:又登開一筆,妙妙!]豈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
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
[甲戌側批:此一筆收回,是明通部同處原委也。
]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
[甲戌側批:這可是寶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異之批今始方知。
蓋小人口碑纍纍如是。
是是非非任爾口角,大都皆然。
]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
所以囑咐你別睬他。
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
[甲戌眉批:不寫黛玉眼中之寶玉,卻先寫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寶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興口中之後,余已極思欲一見,及今尚未得見,狡猾之至!]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
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甲戌側批:後房門。
]由後廊[甲戌側批:是正房後廊也。
]往西,出了角門,[甲戌側批:這是正房後西界牆角門。
]是一條南北寬夾道。
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來,少什麼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
這院門上也有[甲戌側批:二字是他處不寫之寫也。
]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甲戌眉批:這正是賈母正室後之穿堂也,與前穿堂是一帶之屋,中一帶乃賈母一之 下室也。
記清。
]便是賈母的後院了。
[甲戌側批:寫得清,一絲不錯。
]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
[甲戌側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禮耳。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
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
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賈母命王夫人坐了。
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
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
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
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
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
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
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喫茶,方不傷脾胃。
[甲戌側批:夾寫如海一派書氣,最妙!]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
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
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甲戌側批:總寫黛玉以後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為一表也。
甲戌眉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閱「王敦初尚公主,登廁時不知塞鼻用棗,敦輒取而啖之,早為宮人鄙誚多矣」。
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
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
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
[甲戌側批:好極!稗官專用「腹隱五車書」者來看。
]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
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甲戌側批: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
]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甲戌側批:余為一樂。
]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
[甲戌側批:文字不反,不見正文之妙,似此應從《國策》得來。
]倒不見那蠢物[甲戌側批: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卻有個極蠢之物相待。
妙極!]也罷了。
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一團一 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滿月」,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
用「滿月」者不知此意。
]色如春曉之花。
[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
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
[甲戌側批:真真寫殺。
]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側批: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一娘一來。」
寶玉即轉身去了。
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
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
天然一段風一騷一,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
後人有《西一江一 月》二詞,批寶玉極恰,[甲戌眉批:二詞更妙。
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
]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
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甲戌眉批:末二語最緊要。
只是紈褲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
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褲矣。
]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一媽一之女,忙來作揖。
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甲戌眉批: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
]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甲戌側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
]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
[甲戌側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甲戌側批: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
]心較比干多一竅,[甲戌側批:此一句是寶玉心中。
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
]病如西子勝三分。
[甲戌側批: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
甲戌眉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
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
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寶玉看罷,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於中,一發乎外,可見文於下筆必推敲的准穩,方才用字。
]道:[甲戌側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話。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甲戌側批:瘋話。
與黛玉同心,卻是兩樣筆墨。
觀此則知玉卿心中有則說出,一了滯皆無。
]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
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甲戌側批:一見便作如是語,宜乎王夫人謂之瘋瘋傻傻也。
]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甲戌側批:妙極奇語,全作如是等語。
無怪人謂曰癡狂。
]賈母笑道:「更好,更好。
[甲戌側批:作小兒語瞞過世人亦可。
]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甲戌側批:亦是真話。
]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諒一番,[甲戌側批:與黛玉兩次打諒一對。
]因問:「妹妹可曾讀書?」
[甲戌側批:自己不讀書,卻問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
黛玉便說了名。
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探春[甲戌側批:寫探春。
]便問何出。
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
』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甲戌側批: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
[甲戌側批:奇極怪極,癡極愚極,焉得怪人目為癡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
[甲戌眉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將黛玉亦寫成一極癡女子,觀此初會二人之心,則可知以後之事矣。
]因答道:「我沒有那個。
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側批: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
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甲戌側批:如聞其聲,恨極語卻是疼極語。
]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側批:一字一千斤重。
]寶玉滿面淚痕泣[甲戌側批:千奇百怪,不寫黛玉泣,卻反先寫寶玉泣。
]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甲戌眉批:「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場也。
]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一媽一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
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一媽一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
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
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一娘一知道了。」
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
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甲戌側批: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雲。
]
當下,奶一娘一來請問黛玉之房舍。
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裡,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紗櫥裡。
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
寶玉道:「好祖宗,[甲戌側批:跳出一小兒。
]我就在紗櫥外的床 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
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
每人一個奶一娘一併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
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一娘一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
[甲戌側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
]賈母見雪雁甚小,一一團一 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甲戌眉批:妙極!此等名號方是賈母一之 文章。
最厭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一娘一、小玉、嬌紅、香翠等俗字。
]者與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
當下,王 宙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
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甲戌側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
]者,陪侍在外面大床 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一之 婢,本名珍珠。
[甲戌側批:亦是賈母一之 文章。
前鸚哥已伏下一鴛鴦,今珍珠又伏下一珀矣。
以下乃寶玉之文章。
]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
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甲戌側批:只如此寫又好極!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千伶百俐」「這妮子亦通文墨」等語。
]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
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蒙側批: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
黛玉忙讓:「姐姐請坐。」
襲人在床 沿上坐了。
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甲戌側批:可知前批不謬。
]自己淌眼抹淚[甲戌側批:黛玉第一次哭卻如此寫來。
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卻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
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甲戌側批: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功夫。
蒙:我也心疼,豈獨顰顰!]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
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
快別多心!」[蒙側批: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月上窗紗人到階,窗上影兒先進來」,筆未到而境先到矣。
〔應知此非傷感,來還甘露水也。
〕]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
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
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裡掏出來的。
[甲戌側批:癩僧幻術亦太奇矣。
蒙側批:天生帶來美玉,有現成可穿之眼,豈不可愛,豈不可惜!]等我拿來你看便知。」
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
[甲戌側批:總是體貼,不肯多事。
蒙側批: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
]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
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一之 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
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蒙: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
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
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
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