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甲戌:寶玉謁北靜王辭對神色,方露出本來面目,迥非在閨閣中之形景。
]
[甲戌:北靜王問玉上字果驗否,政老對以未曾試過,是隱卻多少捕風捉影閒文。
]
[甲戌:北靜王論聰明伶俐,又年幼時為溺愛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語。
]
[甲戌:鳳姐中火,寫紡線村姑,是寶玉閒花野景一得情趣。
]
[甲戌:鳳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卻是為淨虛鑽營鳳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
[甲戌:秦、智幽情,忽寫寶、秦事云:「不知算何賬目,未見真切,不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是不落套中,且省卻多少累贅筆墨。
昔安南國使有題一丈紅句云:「五尺牆頭遮不得,留將一半與人看。」
]
[蒙:欲顯錚錚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緣。
鯨卿些子風一流 事,膽落魂銷已可憐。
]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一江一 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
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
見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
[甲戌側批:又換此一句,如見其形。
]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
[靖本眉批:傷心筆。
]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裡?」
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與過去。
水溶細細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
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
水溶一面極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甲戌側批:鍾愛之至。
]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
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庚辰眉批:八字道盡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寫照。
壬午春。
]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甲戌側批:妙極!開口便是西昆體,寶玉聞之,寧不刮目哉?]未可量也。」
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
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
[庚辰側批:謙的得體。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
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
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
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
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
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
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
[庚辰側批:轉出沒調一教 。
]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
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
小王雖上叩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也?」
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告切歡 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庚辰側批:有層次,好看煞。
]方讓水溶回輿去了。
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
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
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
鳳姐兒因記掛著寶玉,[甲戌側批:千百件忙事內不漏一絲。
][庚辰側批:細心人自應如是。
]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
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
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甲戌側批:非此一句寶玉必不依,阿鳳真好才情。
]別學他們猴在馬上。
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
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庚辰側批:有氣有聲,有形有影。
]離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裡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
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庚辰側批:有次序。
]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
鳳姐聽了,便命歇了再走。
眾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
寶玉在車內急命請秦相公。
那時秦鍾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
秦鍾看時,只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後面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
早有家人將眾莊漢攆盡。
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婆一娘一們無處迴避,只得由他們去了。
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
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
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鍾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頑。
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
[庚辰側批:真,畢真!]寶玉一見了鍬、橛、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
[甲戌側批:凡膏粱子弟齊來著眼。
]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
[甲戌側批:也蓋因未見之故也。
]寶玉聽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正為此也。」
[甲戌側批:聰明人自是一喝即悟。
][庚辰眉批:寫玉兄正文總於此等處,作者良苦。
壬午季春。
]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屋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
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
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
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庚辰側批:天生地設之文。
]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庚辰眉批:一「忙」字,二「陪笑」字,寫玉兄是在女兒分上。
壬午季春。
]「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
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甲戌側批:如聞其聲,見其形。
][庚辰側批:三字如聞。
][蒙側批:這丫頭是技癢,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損壞?寶玉此時一片心神,另有主張。
]我紡與你瞧。」
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
[庚辰側批:忙中閒筆;卻伏下文。
]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甲戌側批:的是寶玉生性之言。
]再胡說,我就打了!」[庚辰側批:玉兄身份本心如此。
]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
寶玉正要說話時,[庚辰眉批:若說話,便不是《石頭記》中文字也。
]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
[甲戌側批:處處點「情」,又伏下一段後文。
]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
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
寶玉不換,只得罷了。
家下僕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
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那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
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沒有二丫頭。
[庚辰側批:妙在不見。
]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庚辰側批:妙在此時方見,錯綜之妙如此!]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
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甲戌側批:四字有文章。
人生離聚亦未嘗不如此也。
]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
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眾僧齊至。
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
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於裡寢室相伴。
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吃飯而辭的,一應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才散盡了。
裡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時方散盡了。
只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
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
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裡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
王夫人無法,只得一交一 與鳳姐便回來了。
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佈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
其中一陰一陽一兩宅俱已預備妥貼,[甲戌雙行夾批:大凡創業之人,無有不為子孫深謀至細。
奈後輩仗一時之榮顯,猶為不足,另生枝葉,雖華麗過先,奈不常保,亦足可歎,爭及先人之常保其樸哉!近世浮華子弟齊來著眼。
]好為送靈人口寄居。
[甲戌側批:祖宗為子孫之心細到如此!][庚辰眉批:《石頭記》總於沒要緊處閒三二筆,寫正文筋骨。
看官當用巨眼,不為被瞞過方好。
壬午季春。
]不想如今後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甲戌雙行夾批:所謂「源遠水則濁,枝繁果則稀」。
余為天下癡心祖宗為子孫謀千年業者痛哭。
]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甲戌側批:妙在艱難就安分,富貴則不安分矣。
]便住在這裡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裡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甲戌側批:真真辜負祖宗體貼子孫之心。
]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甲戌側批:不用說,阿鳳自然不肯將就一刻的。
]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
[甲戌雙行夾批: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是此意。
故「不遠」二字有文章。
]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
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鍾往水月庵來。
原來秦業年邁多病,[甲戌側批:伏一筆。
]不能在此,只命秦鍾等待安靈罷了。
那秦鍾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水月庵,淨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
鳳姐等來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裡去?」
淨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一胡一 老爺府裡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裡,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甲戌側批:虛陪一個一胡一 姓,妙!言是一胡一 塗人之所為也。
]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
且說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
秦鍾道:「理那東西作什麼?」
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裡,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麼呢?這會子還哄我。」
[甲戌側批:補出前文未到處,細思秦鍾近日在榮府所為可知矣。
]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
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
秦鍾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
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
[甲戌側批:總作如是等奇語。
]秦鍾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給我。」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頑笑。
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一流 ,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
[甲戌側批:不愛寶玉,卻愛案鐘,亦是各有情孽。
]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
秦鍾笑說:「給我。」
[甲戌側批:如聞其聲。
]寶玉叫:「給我!」智能兒抿著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裡有蜜!」[甲戌側批:一語畢肖,如聞其語,觀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從何著想。
]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喫茶果點心。
他兩個那裡吃這些東西?坐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
此時眾婆一娘一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服侍小婢,老尼便趁機說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裡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
鳳姐因問何事。
老尼道:「阿彌陀佛![甲戌側批:開口稱佛,畢肖。
可歎可笑!]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甲戌側批:「才」字妙。
]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
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甲戌側批:俱從「財」一字上發出。
]那年都往我廟裡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
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備的公子的聘定。
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
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
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
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孩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
[甲戌雙行夾批:守備一聞便問,斷無此理。
此必是張家懼府尹之勢,必先退定禮,守備方不從,或有之。
此時老尼,只欲與張家完事,故將此言遮飾,以便退親,受張家之賄也。
]那張家急了,[甲戌雙行夾批:如何便急了,話無頭緒,可知張家理缺。
此系作者巧摹老尼無頭緒之語,莫認作者無頭緒,正是神處奇處。
摹一人,一人必到紙上活現。
]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
[甲戌側批:如何?的是張家要與府尹攀親!]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聲,不怕那守備不依。
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願。」
[甲戌雙行夾批:壞極,妙極!若與府尹攀了親,何惜張財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甲戌側批:五字是阿鳳心跡!]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
鳳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
[庚辰側批:口是心非,如聞已見。
]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庚辰側批:一歎轉出多少至惡不畏之文來。
]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庚辰眉批:閨閣營謀說事,往往被此等語惑了。
]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一陰一司地獄報應的,[庚辰側批: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歎歎!]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
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
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縴的圖銀子。
[庚辰側批:欺人太甚。
]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
[庚辰眉批:對如是之奸尼,阿鳳不得不如是語。
]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
[甲戌側批:阿鳳欺人如此。
]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
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
老尼道:「這點子事,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
[蒙側批:「若是奶奶」等語,陷害殺無窮英明豪烈者。
譽而不喜,毀而不怒,或可逃此等術法。
]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
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甲戌側批:總寫阿鳳聰明中的癡人。
]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
剛至後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
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
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
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
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
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
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
[庚辰側批:小風波事,亦在人意外。
誰知為小秦伏線,大有根處。
][庚辰眉批:實表奸一婬一,尼庵之事如此。
壬午季春。
][庚辰批:又寫秦鍾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
壬午季春。
畸笏。
]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庚辰側批:還是不肯叫。
]少不得依他了。
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
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
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庚辰側批:請掩卷細思此刻形景,真可噴飯。
歷來風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
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
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喊起來。」
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
[庚辰眉批:若歷寫完,則不是《石頭記》文字了,壬午季春。
]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
[蒙側批:請問此等光景,是強是順?一片兒女之態,自與凡常不同。
細極,妙極!]秦鍾笑道:「好人,[庚辰側批:前以二字稱智能,今又稱玉兄,看官細思。
]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
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
一時寬衣要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
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
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甲戌雙行夾批:忽又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
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
若通部中萬萬件細微之事懼備,《石頭記》真亦太覺死板矣。
故特因此二三件隱事,指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
]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
寶玉那裡肯回去,又有秦鍾戀著智能,調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
鳳姐想了一想:[甲戌側批:一想便有許多的好處。
真好阿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淨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甲戌側批:世人只雲一舉兩得,獨阿鳳一舉更添一。
]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裡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
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回去的。」
於是又住了一夜 。
鳳姐便命 那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
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甲戌側批:不細。
]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
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受賈府之情,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
且不在話下。
[甲戌側批:一語過下。
]
卻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後往府裡去討信。
[甲戌側批:過至下回。
]那秦鍾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裡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含恨而別。
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
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
後回再見。
[蒙:請看作者寫勢利之情,亦必因激動;寫兒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謂細針密縫。
其述說一段,言語形跡無不一逼一真,聖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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