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蒙回前總評: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雲。
寫湘雲聯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句不少於湘雲,可知出色寫湘雲,正所以出色寫寶琴。
出色寫寶琴者,全為與寶玉提親作引也。
金針暗渡,不可不知。
]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
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
[庚辰雙行夾批:起首恰是李氏。
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脫落處而不脫落,文章歧路如此。
然後按次各各開出。
](按:此段批語混入正文。
)鳳姐兒說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
眾人都笑說道:「更妙了!」寶釵便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他聽。
鳳姐兒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
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只管幹正事去罷。」
鳳姐兒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
昨夜聽見了一夜 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 北風緊』,可使得?」
眾人聽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
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
鳳姐和李嬸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裡李紈便寫了:
一夜 北風緊,
自己聯道:
開門雪尚飄。
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
匝地惜瓊瑤。
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
無心飾萎苕。
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
葭動灰飛管,
李紋道:
一陽一回斗轉杓。
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
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
難堆破葉蕉。
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
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
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
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
寶釵命寶琴續聯,只見湘雲站起來道:
龍斗陣雲銷。
野岸回孤棹,
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
賜裘憐撫戍,
湘雲那裡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
拗垤審夷險,
寶釵連聲讚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
皚皚輕趁步,
黛玉忙聯道:
剪剪舞隨腰。
煮芋成新賞,
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
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撒鹽是舊謠。
葦蓑猶泊釣,
湘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
一面只聽寶琴聯道:
林斧不聞樵。
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
花緣經冷結,
寶釵與眾人又忙讚好。
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
深院驚寒雀,
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喫茶,已被岫煙道:
空山泣老鴞。
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丟了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
照耀臨清曉,
黛玉聯道:
繽紛入永宵。
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
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遊客喜招。
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
林黛玉不容他出,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
湘雲忙聯道:
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
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
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的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到底說的什麼?」
湘雲喊道:
石樓閒睡鶴,
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罽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
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
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之時。
我聽聽還有什麼舌根嚼了!」湘雲只伏在寶釵懷裡,笑個不住。
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伏你。」
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庚辰該批:的是湘雲。
寫海棠是一樣筆墨,如今聯句又是一樣寫法。
]眾人笑道:「倒是你說罷。」
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
李紈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
雖沒作完了韻,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
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
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
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
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
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
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
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
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
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
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
寶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
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李紈點頭說:「是。」
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一女 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詠紅梅了。」
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
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作了。
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閒著,也沒趣。
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
[庚辰雙行夾批:想此刻寶玉已到庵中矣。
]黛玉笑道:「這話很是。
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
寶釵笑道:「這話是極。
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
琴兒和顰兒雲兒三個人也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讓他三個作才是。」
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
寶釵只得依允,[庚辰雙行夾批:想此刻二玉已會,不知肯見賜否。
]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
邢大妹妹作『紅』字,你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
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
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
眾人問何題目?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
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掮了一枝紅梅進來。
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
眾人都笑稱謝。
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說著,探春早又遞過一鍾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蝮撣雪。
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庚辰雙行夾批:冬日午後景況。
]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
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去。
湘雲且告訴寶玉方纔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
寶玉道:「姐姐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
眾人都說:「隨你作去罷。」
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
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 碼脂,香欺蘭蕙,[庚辰雙行夾批:一篇《紅 犯場貳 ]各各稱賞。
誰知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
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是:
詠紅梅花得「紅」字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詠紅梅花得「梅」字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一江一 北一江一 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詠紅梅花得「花」字 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稱讚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說更好。
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深為奇異。
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
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各好。
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捉弄他來了。」
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
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我再想。」
湘雲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
寶玉笑道:「我已有了。」
黛玉提起筆來,說道:「你念,我寫。」
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
寶玉笑道:「有了,你寫吧。」
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
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
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
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黛玉寫了,又搖頭道:「湊巧而已。」
湘雲忙催二鼓,寶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雲大家才評論時,又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
眾人忙迎出來。
大家又笑道:「怎麼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
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在那裡就是了。」
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
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們來跴雪。」
眾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
說著,李紈早命拿了一個大狼皮褥來鋪在當中。
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頑笑吃喝。
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
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
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裡是什麼東西。
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
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兩點腿子來。」
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
賈母又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
又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
眾人聽了,方依次坐下,這李紈便挪到盡下邊。
賈母因問作何事了,眾人便說作詩。
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裡好頑的。」
眾人答應了。
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
因說:「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有了。」
眾人笑道:「那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一陽一有了。」
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說著,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過街門,門樓上裡外皆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兩字。
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
從裡邊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個字。
[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又寫出一處,從起至末一筆一部之文也有,千萬筆成一部之文也有,一二筆成一部之文也有。
如「試才」一回起若都說完,以後則索然無味,故留此幾處以為後文之點染也。
此方活潑不板,耳目屢新。
]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一溫一 香拂臉。
[庚辰雙行夾批:各處皆如此,非獨因「暖香」二字方有此景。
戲注於此,以博一笑耳。
]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畫在那裡。
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
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
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
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
你真是個鬼靈一精一兒,到底找了我來。
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
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庚辰雙行夾批:這四個字俗語中常聞,但不能落紙筆耳。
便欲寫時,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寫來,真是不可移易。
]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裡來。
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
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
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
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
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
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
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
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
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
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
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
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來。
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
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
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
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
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
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
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
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
忽見薛姨一媽一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
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
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我找了他們姊妹們去頑了一會子。」
薛姨一媽一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擺階來志,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
我聞得女兒說,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沒敢驚動。
早知如此,我正該請。」
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裡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
薛姨一媽一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鳳姐兒笑道:「姨一媽一仔細忘了,如今先秤五十兩銀子來,一交一 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一媽一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
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
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
眾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一媽一若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
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
如今我也不和姨一媽一要銀子,竟替姨一媽一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一皮攬閒事。
這可好不好?」
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
薛姨一媽一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
薛姨一媽一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
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
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
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
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
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
鳳姐兒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
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
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大家又閒話了一會方散。
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
飯後,賈母又親囑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
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
惜春聽了雖是為難,只得應了。
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
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
昨兒老太太只叫作燈謎,回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
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
先說了,我們猜猜。」
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
湘雲接著就說「在止於至善。」
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
李紈笑道:「再想。」
黛玉笑道:「哦,是了。
是『雖善無征』。」
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
湘雲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
再不是不成?」
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
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
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
李紋笑道:「是。」
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
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
李綺笑道:「恰是了。」
眾人道:「螢與花何干?」
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
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
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
湘雲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恰是俗物,你們猜猜。」
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眾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
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一定是耍的猴兒。」
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
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麼解?」
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
李紈道:「昨日姨一媽一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正用著了。
你的詩且又好,何不編幾個我們猜一猜?」
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
寶釵也有了一個,念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打一物。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隄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是: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慾念時,寶琴走過來笑道:「我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的詩。
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
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
[蒙回末總批:詩詞之峭麗、燈謎之隱秀不待言,須看他極整齊、極參差,愈忙迫愈安閒,一波一折路轉峰回,一落一起山斷雲連,各人居度各人情性都現。
至李紈主壇,而起句卻在鳳姐,李紈主壇,而結句卻在最少之李綺,另是一樣弄奇。
]
[蒙回末總批:最愛他中幅惜春作畫一段,似與本文無涉,而前後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動脈搖,而前後文之起伏照應莫不穿插映帶。
文字之奇難以言狀。
]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