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蒙回前總批: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只如畫春遊。
可憐富貴誰能保,只有恩情得到頭。
]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
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
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
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
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緻。」
賈母聽了,說「很是」,忙命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
早飯也擺在園裡吃。」
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
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蒙雙行夾批:八月盡的光景。
]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
只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一奶奶倒忙的緊。」
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著要去。」
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
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
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一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
李氏便令素雲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
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
小廝老婆子丫頭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
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
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
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
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
然後鎖上門,一齊才下來。
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劃子、篙槳、遮一陽一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
眾人答應,復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
令小廝傳駕一娘一們到舡塢裡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
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
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
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
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
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
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
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
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
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
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一精一了。」
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一流 ,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一流 才好。」
說笑之間,已來至沁芳亭子上。
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
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
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
時常閒了,大家都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
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呢。
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
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
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
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
先到了瀟湘館。
一進門,只見兩邊 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
劉姥姥讓出路來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赾土地。
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
劉姥姥道:「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
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
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具一跤跌倒。
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
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
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
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
劉姥姥道:「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
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
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
王夫人道:「我們不喫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
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
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
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裡舡上呢。」
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舡了?」
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幾,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
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
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一媽一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
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會,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
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 倚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
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
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萬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
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 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
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
薛姨一媽一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
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
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
賈母笑向薛姨一媽一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
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
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
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
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
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
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
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
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薛姨一媽一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兒一面說,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
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
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
鳳姐答應著。
眾人都看了,稱讚不已。
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
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一媽一道:「看我的這襖兒。」
賈母薛姨一媽一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
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
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
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裡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
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
賈母起身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
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
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 ,果然威武。
那櫃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
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
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麼得上去呢。
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
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
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
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舡。
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
一面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
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
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裡擺。
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裡,就在那裡罷了。」
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裡就好。
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舡去。」
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紈、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
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
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
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
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
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
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
先著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
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敪人位,按席擺下。
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
眾人聽說,忙抬了過來。
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那牡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
薛姨一媽一是吃過飯來的,不吃,只坐在一邊喫茶。
[庚辰雙行夾批:妙!若只管寫薛姨一媽一來則吃飯,則成何義理?]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
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
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
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
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
劉姥姥道:「姑娘放心。」
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
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
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裡鐵掀還沉,那裡強的過他。」
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
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
鳳姐兒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
自己卻鼓著腮不語。
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
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一媽一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
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
我且靠nang一個。」
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
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後捶著。
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要靠nang一個,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
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裡夾的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
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
賈母又說:「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
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
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了過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
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
鳳姐兒道:「菜裡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
劉姥姥道:「這個菜裡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
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
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過來與他吃。
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閒話。
這裡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歎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
怪道說『禮出大家』。」
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
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
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裡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
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
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
姑娘也該用飯了。」
鳳姐兒便拉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
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
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
怪只道風兒都吹的倒。」
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
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與他們吃。」
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一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
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
鴛鴦道:「他不吃了,餵你們的貓。」
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
鴛鴦道:「素雲那去了?」
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作什麼。」
鴛鴦道:「這就罷了。」
鳳姐兒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
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後,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
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
鴛鴦道:「催著些兒。」
婆子應喏了。
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一娘一兒們正說笑。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
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
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
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一陽一《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
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
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
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與他說:「頑罷,吃不得的。」
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 上懸著蔥綠雙繡卉草蟲的紗帳。
板兒又跑過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
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干沒淨的亂鬧。
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
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回,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
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一聲 。
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
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幾個女孩子們演一習一 吹打呢。」
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一習一 。
他們也逛一逛,咱們可又樂了。」
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又一面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
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藉著水音更好聽。
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
眾人都說那裡好。
賈母向薛姨一媽一笑道:「咱們走罷。
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
咱們別沒眼色,正經坐一回子船喝酒去。」
說著大家起身便走。
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
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
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
走不多遠,已到了 葉渚。
姑蘇選來的幾個駕一娘一早把兩隻棠 舫撐來,眾人扶了賈、王夫人、薛姨一媽一、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落後李紈也跟上去。
鳳姐兒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
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
你快不給我進來。」
鳳姐兒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
說著便一篙點開。
到了池當中,舡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一娘一,方蹲下了。
然後迎春姊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
其餘老嬤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
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一陰一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更助秋情。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眾人道:「是。」
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
那些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
床 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
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一娘一要些。
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
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
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
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
薛姨一媽一也笑說:「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
賈母搖頭道:「使不得。
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
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
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一精一致的還了得呢。
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
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
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閒心了。
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
我看他們還不俗。
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一皮管又大方又素淨。
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
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
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
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
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
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錦閣下。
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一習一 何曲」。
賈母道:「只揀你們生的演一習一 幾套罷。」
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裡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
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一媽一;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幾。
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
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
李紈鳳姐二人之幾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
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
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
薛姨一媽一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
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
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
薛姨一媽一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
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
薛姨一媽一點頭笑道:「依令。
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
賈母笑道:「這個自然。」
說著便吃了一杯。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
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
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
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
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
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
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
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
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
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
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
劉姥姥方住了聲。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
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
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
錯了的罰一杯。」
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
左邊是張『天』。」
賈母道:「頭上有青天。」
眾人道:「好。」
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
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道:「剩得一張『六與』。」
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
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
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
說完,大家笑說:「極妙。」
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
左邊是個『大長五』。」
薛姨一媽一道:「梅花朵朵風前舞。」
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
薛姨一媽一道:「十月梅花嶺上香。」
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
薛姨一媽一道:「織女牛郎會七夕。」
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嶽』。」
薛姨一媽一道:「世人不及神仙樂。」
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
左邊『長』兩點明。」
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
鴛鴦道:「右邊『長』兩點明。」
湘雲道:「閒花落地聽無聲。」
鴛鴦道:「中間還得『四』來。」
湘雲道:「日邊紅右性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
湘雲道:「御園卻被鳥銜出。」
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
左邊是『長三』。」
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
鴛鴦道:「右邊是『三長』。」
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
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
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
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
說完飲畢。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
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
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
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一娘一報。」
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
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
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一花 。」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葯花。」
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帶雨濃。」
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
迎春笑著飲了一口。
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
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
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閒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麼好聽。
少不得我也試一試。」
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
你只管說,不相干。」
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
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
眾人哄堂笑了。
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
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
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
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
鴛鴦道:「右邊『四』真好看。」
劉姥姥道:「一個蘿蔔一頭蒜。」
眾人又笑了。
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
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一大笑起來。
只聽外面亂嚷——
[蒙回末總批:寓貧賤輩低首豪門,凌辱不計,誠可悲乎!此故作者以警貧窮。
而富室貴家亦當於其間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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