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庚辰:「撕扇子」是以不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
[庚辰:「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
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
]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
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的怎麼樣?」
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麼呢。」
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
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
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
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
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
襲人知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只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一一交一 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
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服,怎麼敷。
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
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一陽一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
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
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
王夫人見寶玉沒一精一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
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
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
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
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
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
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
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歎。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
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
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
要踢要打憑爺去。
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
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
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
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
』」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
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
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
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
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麼了?」
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
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
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
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
說著便往外走。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
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為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
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
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
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裡去?」
寶玉道:「回太太去。」
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
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
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
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
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寶玉道:「這也奇了。
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麼?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乾淨。」
說著一定要去回。
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歎了一聲,在床 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
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
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
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
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
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
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
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
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
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閒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
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
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
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
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
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
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
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
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
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
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
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
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
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麼!叫人來看見像什麼!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裡。」
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睡著呢?」
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
起來,讓我洗澡去。
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
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
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
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
我們也不好進去的。
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 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
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
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
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
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
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
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
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
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
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
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
我最喜歡撕的。」
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
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
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
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
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
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
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
寶玉笑道:「你就搬去。」
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
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晴雯笑著,倚在床 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
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
』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
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薛寶釵、林黛玉眾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著,就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
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 鬟媳婦走進院來。
寶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
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
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
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
史湘雲忙起身寬衣。
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麼?」
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寶釵一旁笑道:「姨一娘一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
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他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
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
他只是笑,也不過去。
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道:「這算什麼。
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蓬放在那裡,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說著,大家想著前情,都笑了。
寶釵笑向那周奶一媽一道:「週一媽一,你們姑娘還是那麼淘氣不淘氣了?」
周奶一娘一也笑了。
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
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裡來的那些話。」
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
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
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
周奶一娘一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
史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麼?」
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
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
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只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
怎麼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麼不來?」
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
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
史湘雲道:「什麼好東西?」
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
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
寶玉道:「多謝你記掛。」
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
說著,拿出手帕子來,挽著一個疙瘩。
寶玉道:「什麼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
湘雲笑道:「這是什麼?」
說著便打開。
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一皮四個。
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
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
真真你是糊塗人。」
史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
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
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
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
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
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
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
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薛寶釵抿嘴一笑。
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
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賈母向湘雲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
園裡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
湘雲答應了,將三個戒指兒包一皮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
眾奶一娘一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裡,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
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
眾人聽了,自去尋姑覓嫂,早剩下湘翠縷兩個人。
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
史湘雲道:「時候沒到。」
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
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
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
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
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
若說同人一樣,我怎麼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
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
這叫人怎麼好答言?天地間都賦一陰一陽一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一陰一陽一順逆。
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
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一陰一陽一了?」
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
什麼『都是些一陰一陽一』,難道還有個一陰一陽一不成!『一陰一』『一陽一』兩個字還只是一字,一陽一盡了就成一陰一,一陰一盡了就成一陽一,不是一陰一盡了又有個一陽一生出來,一陽一盡了又有個一陰一生出來。」
翠縷道:「這糊塗死了我!什麼是個一陰一陽一,沒影沒形的。
我只問姑娘,這一陰一陽一是怎麼個樣兒?」
湘雲道:「一陰一陽一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
比如天是一陽一,地就是一陰一;水是一陰一,火就是一陽一;日是一陽一,月就是一陰一。」
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
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一陽一』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一陰一星』,就是這個理了。」
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
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一陰一陽一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一陰一陽一不成?」
湘雲道:「怎麼有沒一陰一陽一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一陰一陽一呢,那邊向上朝一陽一的便是一陽一,這邊背一陰一覆下的便是一陰一。」
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
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一陽一,怎麼是一陰一呢?」
湘雲道:「這邊正面就是一陽一,那邊反面就為一陰一。」
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麼來,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絛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一陰一陽一?」
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一陽一,雌為一陰一;牝為一陰一,牡為一陽一。
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
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一陰一陽一,咱們人倒沒有一陰一陽一呢?」
湘雲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
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麼?」
翠縷道:「姑娘是一陽一,我就是一陰一。」
說著,湘雲拿手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
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
湘雲道:「很是,很是。」
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一陽一,一奴一才為一陰一。
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
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說,一面走,剛到 巨奔下,湘雲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裡。」
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裡攥著,笑道:「可分出一陰一陽一來了。」
說著,先拿史湘雲的麒麟瞧。
湘雲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
這是從那裡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裡沒見有人有這個。」
湘雲笑道:「拿來我看。」
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
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
湘雲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
咱們一處走。」
說著,大家進入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久別情況。
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
說著,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
襲人道:「什麼東西?」
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
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
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
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
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
湘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
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
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不知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庚辰: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
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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