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庚辰:此回亦有本而筆,非泛泛之筆也。
]
[庚辰:只看他題綱用「尷尬」二字於邢夫人,可知包一皮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
[蒙回前總批:裹腳與纏頭,欲覓終身伴。
顧影自為憐,靜住深深院。
好事不稱心,惡語將人慢。
誓死守香閨,遠卻揚花片。
]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
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
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
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
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
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
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
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
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
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
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
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一胡一 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
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
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
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註:蒙本此作「拙」),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
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一奴一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
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得?我竟是個呆子。
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
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
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
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
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
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
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
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
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
鳳兒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
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
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
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一習一 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
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
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
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想畢,因笑道:「方纔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願浪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
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
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
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
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一娘一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麼的,倒不好。
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
只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
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兒越發好了。」
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讚好。
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
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
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
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
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
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
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庚辰雙行夾批:說得得體。
我正想開口一句不知如何說,如此則妙極是極,如聞如見。
]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靠鬼吊猴的。
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
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一溫一 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
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
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一娘一,又體面,又尊貴。
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
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
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
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
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
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
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一奴一才。
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
老爺待你們又好。
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
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
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
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
鴛鴦仍不語。
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一娘一,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
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
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
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
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
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
也只說著瞧罷了。」
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
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
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
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
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裡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躲了這裡,[庚辰雙行夾批:終不免女兒氣,不知躲在哪裡方無人來羅皂,寫得可憐可愛。
]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
琥珀答應了。
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
平兒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一娘一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
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庚辰雙行夾批:隨筆帶出妙景,正愁園中草木黃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於千霞萬錦絳雪紅霜之中矣。
]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才纔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與他。
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庚辰雙行夾批: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一離 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
脂硯齋。
]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庚辰雙行夾批:此語已可傷,猶未各自干各自去,後日更有各自之處也,知之乎!]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
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一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笑答,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
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
說著,三人坐在石上。
平兒又把才纔的話說與襲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
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
鴛鴦道:「什麼法子?你說來我聽。」
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
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
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
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一娘一的。
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
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
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
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
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
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一娘一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那時再說。
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
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
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麼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
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一娘一去。
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
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
可惜你是這裡的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裡。」
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一娘一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
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一娘一,一定和你嫂子說了。」
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
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
平兒襲人都忙讓坐。
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
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麼話這樣忙?我們這裡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
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
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
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
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B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
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
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
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
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矮話』。
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麼過得去?」
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麼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
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一娘一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
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
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
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
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才罷了。
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甚麼的?我們竟沒看見你。」
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瞧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裡來了。
我疑惑怎麼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裡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
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
後來他又來了。
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
[庚辰雙行夾批: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裡來?」
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
看你低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
我在那裡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
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
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裡了。」
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
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
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
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
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坐喫茶。
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
寶玉將方纔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 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庚辰雙行夾批:姓金名彩,由「鴛鴦」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
]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
他哥哥金文翔,[庚辰雙行夾批:更妙!]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
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
[庚辰雙行夾批:只鴛鴦一家寫得榮府中人各有各職,如目已睹。
]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
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
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只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
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
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
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
又問:「還有誰在跟前?」
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
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
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裡,請他來幫個忙兒。」
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
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
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
』」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麼事!」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
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
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
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
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nang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
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
一時金文翔來了,小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
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
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鴛鴦一夜 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
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
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作姨一娘一。
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
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
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
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
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
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
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
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
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面說了這話。
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
他哥嫂聽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
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一媽一、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
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
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一逼一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一娘一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裡!」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
眾婆一娘一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
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
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
[庚辰雙行夾批:千奇百怪,王婦人亦有罪乎?老人家遷怒之言必應如此。
]薛姨一媽一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
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一媽一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
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
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一媽一隻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
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一娘一,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一娘一受委屈?」
寶玉笑道:「我偏著一娘一說大爺大一娘一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一娘一在這裡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賈母笑道:「這也有理。
你快給你一娘一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
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
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
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亦有罪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
[庚辰雙行夾批:阿鳳也有了罪。
奇奇怪怪之文,所謂《石頭記》不是作出來的。
]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
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
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
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
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
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要知端的
[蒙回末總批:鴛鴦女從熱鬧中別具一副腸胃,不輕許人一事,是官途中藥石仙方。
]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