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義
章16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詩曰:
俠士不矜功,仁人豈昧德。
置壁感負羈,范金酬少伯。
恩深自
合肝膽鏤,肯同世俗心悠悠。
君不見報德祠宇揭夫起,報德酬恩類
如此。
信陵君魏無忌,因妹夫平原君為秦國所圍,虧如姬竊了兵符與信陵君,率兵十萬,大破秦將蒙騖,救全趙國。
他門客有人對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於我,是不可忘;我有德於人,這不可不忘。」
總之,施恩的斷不可望報,受恩的斷不可忘人。
話說王伯當乃棄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裡看得上那黃傘下的紫衣少年,齊國遠、李如-,青天白日,放火殺人,那裡怕那個打黃傘的尊官?秦叔寶卻委身公門,知高識下,趕在兩道中間,將三友攔住道:「賢弟們不要上去,那黃傘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
伯當道:「施主罷了,怎麼就不走?」
叔寶道:「不是這等說,是個現任的官員。」
李如-道:「兄怎麼知道?」
叔寶道:「用這兩面虎頭便牌,想是現任官員。
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與他見禮好,還是不見禮好?」
伯當道:「兄講得有理。」
四人齊走小南道,至大雄寶殿,見許多的匠作,在那裡做工。
叔寶叫了一聲。
眾人近前道:「老爺們有什麼話吩咐?」
叔寶道:「借問一聲,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這等齊整?」
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國公李老爺修蓋的。」
叔寶道:「他留守太原,怎麼又到此間來幹此功德?」
匠人道:「因仁壽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爺奉聖恩欽賜回鄉,晚間寺內權住,竇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爺怕穢污了清淨地土,發心佈施,重新修建。
那殿上坐著打黃傘的,就是他的郡馬,姓柴名紹,字嗣昌。」
叔寶心中就知是那日在臨潼山,助他那一陣,晚間到此來了。
弟兄四人,進東角門就是方丈。
見東邊新起一座門樓,懸紅牌書金字,寫報德祠三字,伯當道:「我們看報什麼德的?」
四人齊進,見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高有丈餘。
裡邊塑了一尊神道,卻是立身,戴一頂荷葉簷粉青色的范陽氈笠,著皂布海衫,蓋上黃罩甲,熟皮鋌帶,掛牙牌解刀,穿黃鹿皮的戰靴。
向前豎一面紅牌,楷書六個大金字:「恩公瓊五生位。」
旁邊又是幾個小字兒:「信官李淵沐手奉祀。」
原來當年叔寶在臨潼山,打敗假強盜時,李公問叔寶姓名,叔寶不敢通名,放馬奔潼關道上。
李公不捨,追趕十餘里路,叔寶只得通名秦瓊。
李公見叔寶搖手,聽了姓,轉不曾聽名,誤書在此,叔寶暗暗點頭:「那一年我在潞州怎麼顛沛在那樣田地,原來是李老爺折得我這樣嘴臉。
我是個布衣,怎麼當得勳衛塑像,焚香作念。」
暗自感歎咨嗟。
那三個人都看那像兒,齊國遠連那六個金字都認不得,問:「伯當兄,這可是韋馱天尊麼?」
伯當笑道:「適才二山門裡面朱紅龕內,捧降魔杵,那便是韋馱。
這個生位,其人還在,唐公曾受這人恩惠,故此建這個報德祠」眾人聽見伯當說個「在」字,都驚詫起來,看看這個像,又瞧瞧叔寶的臉。
那個神龕左右塑著四個人,左首二人,帶一匹黃驃馬。
右首二人,捧兩根金裝鑭。
伯當近叔寶附耳低言:「往年兄長出外遠行,就是這等打份?」
叔寶暗暗搖手,叫:「賢弟低聲說,這就是我了。」
伯當道:「怎麼是兄?」
叔寶道:「那仁壽元年,潞州相遇賢弟時,我與樊建威長安掛號出來,正是八月十五。
唐公回鄉,到臨潼山,被盜圍殺,樊建威攛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陣,打退強賊。
那時我放馬就走,唐公追趕來問我姓名;我沒奈何,只得通名秦瓊,搖手叫他不要趕,不知他怎麼倉猝時錯記瓊五,這話一些說不得。」
伯當笑道:「只因他認你做瓊將軍,所以折得將軍在潞州這樣窮了。」
兩邊說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望見四人雄赳赳的進去,不知什麼人,吩咐家將,暗暗打聽。
家將們就隨在後邊,看他舉動。
叔寶們在同堂內說話時,外面早有人聽見,上月台來報郡馬爺:「那四位老爺裡面,有太老爺的恩人在內。」
柴嗣昌聽了,整衣下月台進報德祠,著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
四人答禮,伯當指著叔寶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臨潼山相會的故人,姓秦名瓊,李大人當年倉猝錯記瓊五;郡馬如不信,雙鑭馬匹現在在山門外面。」
嗣昌道:「四位傑士,料不相欺,請到方丈。」
命手下鋪拜氈,頂禮相拜,各問姓名。
齊國遠、李如-,都通了實在的姓名。
郡馬叫人山門外牽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疊。
就吩咐擺酒,接風洗塵。
那夜就修書差人往太原,通報唐公。
將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內,飲酒作樂。
倏忽數日,又是新年,接連燈節相近。
叔寶與伯當商議道:「來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進長安還要收拾表章禮物,十五日絕早進禮。」
伯當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罷了。」
叔寶早晨吩咐健步,收拾鞍馬進城。
紫嗣昌曉得他有公務,不好阻撓,只是太原的回書不到,心內躊躇,暗想:「叔寶進長安,賚過了壽禮,逕自回去了,決不肯重到寺中來;倘岳父有回書來請,此人去了,我前書豈不謬報?今我陪他進長安去看看燈,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國寺來,好候我的岳父的回書。」
嗣昌對叔寶道:「小生也要回長安看燈,陪恩公一行何如?」
叔寶因搭班有些不妥當。
也要借他勢頭進長安去,連聲道好。
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馬,著眾將督工修寺。
命隨身二人,帶了包匣,多帶些銀錢,陪同秦爺進京送禮。
飯後起身,共是五儔英俊、七騎馬、兩名背包健步,從者二十二人,離永福寺進長安。
叔寶等從到寺至今,才過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變: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遠灘。
春氣著山萌秀色,和風沾水弄微瀾。
雖是六十里路,起身遲了些,到長安時,日已沉西。
叔寶留心不進城中安下處,恐出入不便。
離明德門還有八里路遠,見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掛一個招牌,寫「陶家店」。
叔寶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熱鬧,尋不出大店來,且在此歇下罷。」
催趲行囊馬匹進店,各人下馬,到主人一大廳上來,上邊掛許多不曾點的珠燈。
主人見眾豪傑行李鋪陳僕從,知是有勢力的人,即忙笑臉慇勤道:「列位老爺,不嫌菲餚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幾盞粗燈,權為接風洗塵之意。
到明日城中方才燈市整齊,進去暢觀,豈不是好?」
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心中是有個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們進城沒事幹,街坊頑耍,惹出事來,況他公幹還未完,正好趁主人酒席,挽留諸友。
到五更天,繼過了壽禮,卻得這個閒身子,陪他們看燈。
叔寶見說,便道:「即承賢主人盛情,我們總允就是了。」
於是眾友開懷痛飲,三更時盡歡而散,各歸房安歇。
叔寶卻不睡,立身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傢伙,見叔寶立在面前,問:「公貴衙門。」
叔寶道:「山東行台來爺標下,奉官繼壽禮與楊爺上大壽,正有一事奉求。」
店主道:『湛麼見教?」
叔寶道:「長安經行幾遍,街道衙門日間好認。
如今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門去,寶店可有識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路?」
主人指著收傢伙一人道:「這個老僕,名叫陶容,不要說路徑,連禮貌稱呼,都是知道的。
陶容過來!這位山東秦爺,要進明德門,往越府拜壽去,你可引路。」
陶容道:「秦爺若帶得人少,老漢還有個兄弟陶化,一發跟秦父拿拿禮物。
叔寶道:「這個管家果然來得。」
回房中叫健步取兩串皮錢,賞了陶容、陶化,就打開皮包,照單順號,分做四個氈包,兩名健步,與陶容弟兄兩個拿著,跟隨在後。
叔寶乘眾友昏睡中,不與說知,竟出陶家,進明德門去了不題。
卻說越公乃朝廷元輔,文帝隆一寵一 已極。
當陳亡之時,將陳宮妃妾女官百員賜與越公為晚年娛景。
越公雖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個奸雄漢子。
一日因西堂丹桂齊開,治酒請幕僚宴飲,眾人無不諛辭迎合,獨李玄邃道:「明公齒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
越公會意,即知玄邃道他後廷幸一寵一 ,恐不能長久的意思,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用,自有法以處之。」
到明日越公出來,坐在內院,將內外錦屏大開,即叫人傳旨與眾姬妾道:「老爺念你們在此供奉日久,辛勤已著,恐怕誤了你們青春。
今老爺在後院中,著你們眾姬妾出去。
如眾女子中,有願去擇配者立左,不願去者立右。」
眾女子見說,如開籠放鳥,群然蜂擁將出來,見越公端坐在後院,越公道:「我剛才叫人傳諭你們,多知道了麼?如今各出己見站定,我自有處。」
眾女子雖在府中受用,每想單夫獨妻,怎的快樂。
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邊。
越公蹩轉頭來,只見還有兩個美人:一個捧劍的樂昌公主,陳主之妹,一個是執拂美人,是姓張名出塵,顏色過人,聰穎出眾,是個義俠的奇女子。
越公向他兩個說道:「你二人亦該下來,或左或右,亦該有處。」
二人見說,走下來跪在面前。
那個捧劍的涕泣不言,只有那執拂的獨開言道:「老爺隆恩曠典,著眾婢子出來擇配,以了終身,也是千古奇逢,難得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口鼻,皆是豪華受用,怎肯出去,與甕牖繩樞之子,舉案終身?古人云:『受恩深處便為家。
』況婢子不但無家,視天下並無人。」
越公見說,點頭稱善。
又問捧劍的:「你何故只顧悲泣?」
樂昌公主便將昔曾配徐德言破鏡分離之事,一一陳說,後得徐德言為門下幕賓,夫妻再合是後話。
當時越公見說,也不嗟歎,便叫二美人起來站後,隨吩咐總管領官,開了內宅門。
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歸家,自擇夫婿。
凡有衣飾私蓄,悉聽取去。
於是眾女子各各感恩叩首,泣謝而出。
越公見那些粉黛嬌娥,擁擠出門,後覺心中爽快。
自此將樂昌公主與執拂張氏,另眼眷一寵一 為女官,領左右兩班金釵。
光陰荏苒。
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壽誕,天下文武大小官員,無不賚禮上表,到府稱賀。
其時李靖恰在長安,聞知越公壽誕,即具揭上謁,欲獻奇策。
未及到府,門吏把揭拿去。
時越公尚未開門,只得走進側室班房裡伺候。
那些差官將吏,俱亦在內忙亂。
西邊坐著一個虎背熊腰、儀表不凡的大漢,李靖定睛一看,便舉手道:「兄是那裡人氏?」
那大漢亦起身舉手道:「弟是山東人。」
李靖道:「兄尊姓大名?」
那人道:「弟姓秦名瓊。」
李靖道:「原來是歷城叔寶兄。」
叔寶道:「敢問兄長上姓何名?」
李靖道:「弟即是三原李靖。」
叔寶道:「就是藥師兄,久仰。」
兩人重新敘禮,握手就坐,各問來因。
叔寶問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兩人正在敘話得濃,忽聽得府內秦樂開門,有一官吏進來喊道:「那個是三原李老爺,有旨請進去相見。」
李靖對叔寶道:「弟此刻要進府去相見,不及奉陪;但弟有一要緊話,欲與兄說。
見若不棄,千萬到弟寓所細談片晌。」
叔寶唯唯。
李靖即同那官兒進府。
越公本是尊榮得緊,文武官僚尚不輕見,緣何獨見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時與越公同仕於隋,靖乃通家子侄,久聞李靖之才名,故此願見。
其時那官兒,引了李靖,不由儀門而走,乃從右手前道中進去,到西廳院子內報名。
李靖往上一望,見越公據一胡一 床 ,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如意。
床 後立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冠十二員,以下群妾甚眾,列為錦屏。
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亂,英雄競起。
公為帝室重臣,當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
越公斂容起謝,與靖寒一溫一 敘語,隨問隨答,娓娓無窮。
越公大悅,欲留為記室,因是初會,未便即言。
時有執拂美人,數目李靖。
靖是個天挺英雄,怎比紉褲之子,見婦人注目偷視,就認做有顧盼小生之意,便想去調戲他?時已將午,李靖只得拜辭而出。
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執拂張美人送靖。
張美人臨軒對吏道:「主公問去的李生行第幾,寓何處?可即他往否?」
史往外問明,進來回覆,張美人歸內。
如今且慢題李靖回寓,再說秦叔寶押著禮物,進越公府中來。
原來天下藩鎮官將,差遣賚禮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處收禮物。
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資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禮物相送。
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刻起來,受許多的波累。
那山東一路禮物,卻派在李玄邃記室廳一交一 收。
是時秦瓊到來,玄邃看見,慌忙降階迎接,喜出意外。
叔寶呈上表章禮儀,玄邃一覽,叫人盡書,私禮盡壁。
遂留叔寶到後軒取酒款待,細談別後蹤跡。
叔寶把遇見王伯當同來的事,說了一遍。
「但恐兄長事冗,不能出去一會。」
並說:「遇見李靖,資貌不凡,丰神卓犖。
適才府門外傾慕,如同夙契。
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敘。
回書回批,乞兄作速打發。」
玄邃見說,命青衣斟酒,自己卻在案旁揮寫回書回批,頃刻而就,付與叔寶。
分手時,玄邃囑托致意伯當,不得一面為恨。
叔寶別了玄邃,竟到西明巷來,李靖接見喜道:「兄真情人 也。」
坐定便問:「兄年齒多少?」
叔寶道:「二十有四。」
又問道:「兄入長安時,可有同伴否?」
叔寶隱卻下處四個朋友,便說:「奉本官差遣賚禮,止有健步兩名,並無他人。
兄長為何問及?」
李靖道:「小弟身雖湖海飄蓬,凡諸子百家,九流異術,無不留心探討。
最喜的卻是風鑒。
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氣侵人,怕有驚恐之災,不敢不言。
然他日必為國家股肱,每事還當仔細。
小弟前日夜觀乾像,正月十五三更時候,彗星過度,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
兄長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貪耍觀燈遊玩。
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東為妙。」
一番言語,說得叔寶毛骨依然。
念著齊國遠在下處,恐怕惹出事來。
慌忙謝別了李靖,要緊回下處。
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內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一人傑也。
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
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
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捨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
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
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
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帳。
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
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到內完去,把兵符竊了。
改裝做後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
未有里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裡去的?」
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
你們問我則甚?」
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
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
張美人數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
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的?」
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
主人道「進門東首那間房裡。」
張氏見說,忙走進來。
其時李靖夜膳過後,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只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
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
粉
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慇勤道。
慇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
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干?」
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
李靖道:「有甚見教?」
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去,當面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
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
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傑。」
李靖見說:「這又奇了,怎麼要弟猜起來?」
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待,慇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
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
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再猜之。」
李靖道:「這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
張氏道:「非也,實對先生說罷了。
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
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
李靖見說道:「這那裡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志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
張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
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
李靖道:「富貴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
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
李靖變了顏色,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
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
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
兩人正在房裡亂嚷,只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來,是武衛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
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道:「小弟便是。」
張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
那人道:「我姓張。」
張氏道:「妾亦,」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願為昆仲。」
那人見說,復仔細一認,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弟兄甚妙。」
那時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
那人道:「我字仲堅。」
李靖上前執手道:「莫非虯髯公麼?」
那人道:「然也。
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論,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
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並不是為兄執柯者。
細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柯何如?」
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
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
因見李爺眉宇不凡,願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
仲堅見說大笑稱快。
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拂的美人麼?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迴腸。」
張氏道:「郎君法眼不一精一,若我張兄,早已認出,不煩賤妾饒舌了。」
仲堅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閒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成酒餚來,權當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
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復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
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
張氏道:「剛才進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
李靖忖道:「好一個一精一細女子!」仲堅叫手下,移了酒餚進來。
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道:「大哥幾時起身?」
仲堅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
張氏見說,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
李靖道:「這又奇了,還要到那裡去?」
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
說完點燈竟出房門。
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
仲堅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一虎,少頃必來。」
兩人又說了些心事,只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面前。
仲堅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
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
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裡去,討了三匹好馬。
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
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游太原,豈非兩便?」
兩人見說,稱奇讚歎。
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內來伺候,即差人查看。
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
越公猛省道:「我失檢點,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於案上,取來呈上。
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得傍華桐,
雖不及金屋阿一嬌 ,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妾緣幼
受許君之術,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
敢為張耳之妻,庸一奴一其夫哉!臨去朗然,不學兒女瀅奔之態。
謹
稟。
越公看罷,心中瞭然。
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把這事兒丟開不題。
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