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系傳別講
下傳12章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
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簡以知阻。
能說諸心,能研諸侯之慮,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
是故變化雲為,吉事有祥,像事知器,占事知來。
天地設位,聖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
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剛柔雜居,而吉凶可見矣!
變動以利言,吉凶以情遷,是故一愛一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
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凶,或害之,悔且吝。
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
乾健 坤順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
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簡以知阻。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
乾代表天,也就是宇宙的功能。
宇宙能夠生出萬物,是其本來的功能,是無聲無相的。
給它一個代號,《易經》經做「乾」,這就是「天下這至鍵」,大家都叫它神,或者如來。
我們中國《易經》文化不用宗教名詞,只用一個邏輯的代號,這個代號咄咄怪事做「乾」。
孔子認為乾卦的德行是「恆易以知險」。
什麼叫做「德行」呢?「德行」就是道德行為的功能。
乾卦的一性一質,代表了宇宙萬物最初的功能,是很平常、很容易的,像是餓了就知道吃,男一女結婚就會出生小生命來,一粒種一子埋在土裡就會發芽、開花、結果……這些都很平常。
可是如果你要仔細地去研究,那就太複雜了。
乾卦代表的道理,是非常平易的,但是平易之中也有不易的,看似與人無忤,平平常常、了無風波,卻不知四面八方已經危險重重了。
譬如一顆種一子埋在土裡,不一定會一抽一芽,不一定會開花,也不一定會結果,它隨時會有意外,會有變化。
一旦遭遇變化,有了變故,便一切都完蛋了!這些我們都要知道。
因此孔子提示我們,乾卦的道理是「恆易」的,但也是「至險」的。
坤卦代表大地,代表了女一性一,也代表了柔順,是「天下之至順者」。
它的一性一能德行是「恆簡」的,說明了宇宙間的道理是很簡單的,並不是那麼高深幽遠,而是人人易知易行的。
雖說非常簡單,但我們不要忘了,天地的道理越是最簡單的,越是難懂,簡單到了極致,雖然聖人亦有所不知了。
就像研究科學的,或東西方人類的一切學問,包括宗教、哲學、科學的等等,都是圍著一個目標在轉,就是解決人類身心一性一命的問題。
可是人類的文化到現在為止,無論宗教也好、科學也好,對人類的生命來源問題,始終解決不了。
雖然科學家、宗教家都有自己的說法,但都是自說自話,並不能獲得大家的公認。
又如吃飽飯肚子不餓,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是米、麥子是哪裡來的?誰也不知道。
可見宗教哲學、科學都有無法解一開的難題,都有不知道或搞不清楚的一面,這是第一層的道理。
第二層的道理,是乾坤兩卦在領導上的原則問題。
乾卦是「天下之至鍵也」,當老闆、當領袖的人,他的一性一能是「恆易以知險」。
譬如我們有本錢,開個公司非常容易,但是隨時都有危險,這些在今天國際經濟瞬息萬變中,更是看得很明白。
乾卦代表老闆,坤卦代表幹部。
坤卦是「天下之至順也」,所以當部下的,是聽命行一事。
聽命也不容易。
「恆簡以知阻」,看著很簡單,但是你要知道,由於公司業務開展,老闆的心情,同仁的想法,以及個人在工作中的想法與做法,隨時會有險阻艱難擺在面前。
《易經》要我們隨時注意,所以後世有人講,《易經》與老莊合起來,是最高的帝王學、領導學,也是最高的謀略學。
這個說法不無道理。
人心天心
能說諸心,能研諸侯之慮,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
懂了《易經》,才懂得領導,才可以做領袖。
當領袖並不一定當皇帝,諸凡單位主管、家長、父母,都是領袖。
做領袖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能說諸心」,要能使人心服口服,那不是「命令」就可以辦到的,要先從自己內心做起。
你的一切措施、作為,不能只為自己著想。
所以孔子要求領導者要「能研諸侯之慮」,要能知道別人想的是什麼。
除了天下的諸侯外,還有其他的部屬,他下面各級的領一導一人……都各有思想,各有需要。
能夠把這些都研判清楚了,然後再綜合起來作出決定,那就很妥當、很完善、很簡單,就可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就能完成你偉大的功業。
這是孔子讚歎《易經》的偉大與重要,我們必須要懂。
當然真懂了《易經》也很倒楣,一個人會永遠陷在憂患中,痛苦中,沒有什麼好處。
但是一個真正的領一導一人,必然是永遠在憂慮中的。
前面我提到,最近報紙上拚命發表文章,談憂患意識這一類問題,我說憂患意識是少數人的事,你要一般老百姓都來同憂患是不可能的。
像舞廳裡,燈光一暗,音樂一響,閉上眼睛婆娑起舞的人,要他們這個時候有憂患意識是辦不到的。
跳舞的人,要他們這個時候有憂患意識到辦不到的。
跳舞喝酒就是尋求一歡樂,怎麼能要他們翅憂患?憂患是舞廳老闆們的事,這個月生意好不好,賺錢夠不夠開支?老闆才有憂患意識。
老百姓有什麼憂患意識?只要活得快樂就行啦!要天下人同一憂患,很難!
是故變化雲為,吉事有祥,像事知器,占事知來。
所以你懂了《易經》的領導原理,知道人事、萬物隨時隨地都在變化,「雲」就是說話,「為」就是動作,「變化雲為」,事實上是四個階段:「變」是變,「化」是化,「變」是原則,「化」是影響,「雲」是說話,「為」是進行。
思想領導行為,所以「變化雲為,吉事有祥」,一個真正的領一導一人,懂了《易經》「變化雲為」的原則,就到處有吉祥,萬事順利。
「吉事有祥」,好事就有吉祥、有感應。
感應是由哪裡來的?是上天作主嗎?菩薩作主嗎?都不是。
是由我們人為來的。
我們學過《易經》,就知道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是由心物交感而來的。
中國的政治哲學,人心就是天心。
所以《書經》上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上帝在哪裡?菩薩在哪裡?就在人們的心裡,大家看得到的,就是天心;大家心裡的意見,就是上帝的意見,這就是中國文化。
菩薩、上帝就在你的思想裡,沒有你就沒有菩薩、沒有上帝。
這就是「吉事有祥」的道理。
識人的才能
「像事知器,占事知來」,《易經》這一門學問,就像一個卦,這個卦有卦理、有卦象,像就是卦的現象,「像事」的意思就是現象,是人事同物理世界的事。
過去中國所用的東西,雕一塊玉也好,做一個古董也好,都是根據《易經》來的。
那些工業設計的哲學,「像事知器」,與製器尚象都是同一道理。
抗戰時期在重慶住過的人,都知道北碚,那裡有個銅盆叫做鳴器,像個洗臉盆一樣。
這個銅盆放在水裡頭,倒進去水以後,用手輕輕的一摸,便會發出一種美妙的音樂,非常好聽,這就是根據《易經》的原理製作的。
當時外國人、本國人去參觀的很多,至於什麼道理?誰也不知道。
這一類奇奇怪怪的東西,在中國《神仙傳》裡多得很。
再如過去建築設計,房屋上安裝一個獸,那個獸不是現在房子上的這些,現在的都是亂搞。
過去要按規矩,放在屋頂的跟放在屋簷的都不一樣。
這就是「像事知器」,跟古埃及的文明一樣,中國這一類的事情非常之多。
「占事知來」算命卜卦就是占事,懂了《易經》,遇到事情一占就看到了未來。
平常我們說兆頭,兆頭就是占事。
換句話說,占也是一種領導學,帝王要懂得領導學,便一定要懂得《易經》,然後所講的話,所做的事,才能「吉事有祥」。
做領導的人,一切行為都要戰戰兢兢,不能做一點壞事。
所以做領導的人很麻煩,被領導最好,就像平常所講的一個人被一愛一才是最幸福的,一愛一人是痛苦的,所以要永遠被一愛一。
人生最幸福的就是一輩子做兒女、做學生的人,當老師並不舒服。
所謂「變化雲為,吉事有祥」,就是盡做好事,不能做一點壞事。
這就是領導哲學。
「像事知器」就是說能認識人,會看相等等。
最近談一個朋友,他一輩子做事,從不馬虎一點,就是寫一張便條紙,也沒有一笑是馬虎的。
從這個地方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器一具如何了,這就是「像事知器」。
清朝的李鴻章,有一次介紹了三位青年給曾國藩。
當是曾正在吃飯,理也沒有理,吃了飯便出動散步啦。
他的左右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召見這幾個人》曾國藩說:這三個人,我已經看過啦,其中一個姓劉的要好好培養,將來是國家的棟樑之才(那個人就是劉銘傳);一位很拘謹的可以做軍需;另外一位最好請他回家,等他父母百年以後再用,因為他會當烈士的。
後來果然如曾國藩所說,這就是「像事知器」。
看一個人處理一件事情,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看出他的一生了。
所以常常有些人,不必看他辦事,只聽他講話,就已經知道他的一生了。
「占事知來」,就是知道事情的未來結果。
有些人坐立不安,有些人很安詳,很從容,這些都是觀察一個人要注意的事項。
人人都是諸葛亮
天地設位,聖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
這是《易經》最高的哲學境界,也同帝王領導學有關。
天地宇宙的定位,天總歸是天,地永遠是地,改變不了的,所以說「天地設位」。
天地也有缺陷,天地的缺陷由誰來彌補呢?由人來補。
天地人謂之三才。
得道的聖人,能夠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來彌補天地的缺陷,所以說「聖人成能」。
換句話說,得道的聖人也善於用「天地」。
乾坤兩卦的用九用六,就是這個意思。
「人謀鬼謀,百姓與能」,人的智慧是看得見的,鬼的智慧是看不見、不可知的。
不可知的一面永遠是不可知嗎?也不一定,「百姓與能」,任何一個平凡的人都會知道。
所以一個做領導的人,不管你有多麼高的才能,頭腦好得跟諸葛亮一樣,用盡了心思,所打的主意,正如古人所說的司馬怊之心,路人皆知,因為天下沒有一個笨人。
人的聰明都差不多,智慧最高的,最聰明的人瓜,最快的只有幾秒鐘,次一點的幾分鐘,笨的人到死了他還不知道,那是很笨的啦!一種謀略不管騙人的也好,救人的也好,聰明人當下知道,笨的人也許過一會才知道。
後人研究曹一操一跟諸葛亮的聰明相等,只差幾分鐘而已。
可是「人謀鬼謀」呢?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個個都可以知道,就是「百姓與能」。
普通人也可以懂得宇宙,也可以未卜先知。
懂了這個道理,就知道我們普通人為什麼要研究《易經》了。
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剛柔雜居,而吉凶可見矣!
「人謀鬼謀」,因為宇宙有不可知的一面,所以求之於八卦。
八卦就是八個大的現象,「八卦以象告」,從卦的現象(例如坎代表水,離代表火等),可以找出你的答案。
「爻彖以情言」,彖辭與爻辭是用文字為表達吉凶之情的。
因為有了爻辭、彖辭,所以「百姓」才能「與能」,一般人才能懂得卦進而的情況與未來的發展。
「剛柔雜居,而吉凶可見矣!」每一卦爻辭與彖辭的內容也都一陰一陽一畢具、剛柔雜陳,加以複雜的變化,在這個中間「吉凶可見矣」!就可以知道吉凶了。
一愛一惡相攻
變動以利言,吉凶以情遷,是故一愛一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
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凶,或害之,悔且吝。
人類為什麼會信仰宗教?為什麼要卜卦運河求不可知的一面?為什麼八卦每一卦都談變動?這都是就人類自身利害與需要有關者而講的,也就是「變動以利言」。
而吉凶呢?則是根據人類心理的需要而定。
同是一卦,在你看起來是大吉,在我看起為說不定是大凶;在別人看起來是大凶的,在我用起來說不定卻是大吉的。
所以說吉凶是因個人的需要而定,人們對變動的看法是著眼於利害關係的,「吉凶以情遷」,是看個人心理情緒的需要來講的。
《易經》最後還是回到人文文化上來。
什麼情況才叫吉與凶呢?「一愛一惡相攻而吉凶生」。
你不喜歡,給我好了,對你是大凶,因為你不喜歡嘛!你厭惡它,而我喜歡它,我們兩個一愛一惡相反,一愛一惡因矛盾而相攻,吉凶由一愛一噁心理而來。
孔子研究《易經》到這裡,所得的結論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吉凶,沒有絕對的善惡,沒有絕對的是非,也沒有絕對的好壞……一切都是跟著人文文化,跟著人們的需要來的。
所以「一愛一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
肚子餓的時候麵包擺在前面就很喜歡,不餓的時候擺在面前便很討厭;需要的時候,一伸手就拿得到就很高興,需要而得不到會很痙,所以「遠近相以而悔吝生」。
其道理就是如此。
「情偽相感而利害一性一」,「情」就是真實的,「偽」是虛情假電的。
一個人不要只聽一句話「我一愛一你」便高興起來,有時候這句話是真的,有時候是假的。
「情偽」互相有感應,其實都不能騙人,也騙不了人的。
「情偽」互相感應而發生利害關係,這是孔子研究《易經》的最後報告,非常重要。
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凶,或害之,悔且吝。
我們研究《易經》以後,瞭解了人情世故,《易經》所謂的人生,「近而不相得則凶」。
譬如夫婦兩人剛結婚好得不得了,那當然是大吉大利了,最怕是「近而不相得」,那便是凶了。
所以我也經常告訴大家,打垮自己的人,不是敵人而是你自己或最親近的人。
如果「近而不相得」,就是說越親近越不能合作,這是最壞的最危險的。
因而變成大害即使不至於大害,但至少也是悔吝,那就很糟糕了。
這些都要注意。
下邊孔子講看相的道理。
相由心生
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
一個人將要背叛你的時候,聽他講話的聲音就知道了。
他的話儘管講得好聽,但語氣裡頭一定有許多歉然,隨時都有慚愧之意流露出來。
古人說:「心不負人,面無慚色。」
他要想背叛你的時候,言行都有虧歉之意,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的。
「中心疑者其辭枝」。
這個叫心相,不是面相,不是看鼻子眼睛的,由心而發的,便叫心相。
中心有疑惑的人,他講的話是「枝」,就是不談正題,說了半天,講了很多理由,事情結果如何?沒有說,永遠不作下面回答,這就是「中心疑者其辭枝」。
「吉人之辭寡」。
凡是大英雄大豪傑,成大功的人都不會亂說話的,一個共通的特點,都是「沉默寡言」四個字。
話多的人,唧唧喳喳的人,不管他的命多好,也已經被他唧喳完啦!所以成功的人一定是沉默寡言的,很少講話,要講話一定簡單明瞭,就是「吉人之辭寡」。
「躁人之辭多」。
粗躁的人話就多啦!經常聽他唧唧喳喳半天,不曉得他到底說的是什麼?永遠沒有中心思想。
「誣善之人其辭游」。
誣陷人家時,他講的話游一移不定,多在兩可之間。
你問他是真的嗎?他會說我聽人家這麼說的,你說靠不住,他又說不過、但是、恐怕、說不定……一大堆。
總之,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欲加人罪而不負責的游一移其辭。
「失其守者其辭屈」。
「失其守者」,就是離開了他的本位,放棄了他的立場,放棄了他的職守。
你問他話時,他總是支支吾吾的。
「其辭屈」,理不直、氣不壯,唯唯諾諾的樣子。
孔子講完了《系傳》,為什麼來一段看相的道理?這幾句話同《易經》沒有關係,把很多不相干的話夾在一起,所以才使後世對《系傳》乃至《十冀》有很多不同的看法。
有說是孔子作的,有說是孔子學生記錄的,也有人說是後世偽造的……不一而足。
我們看了這一段,就可以知道後人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疑惑了,這一段到底與《系傳》有沒有關係呢?恕我賣個關子,大家不妨推敲推敲看。
這就是我到今天為止對《系傳》講解的觀點,不可以為典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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