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
晏嬰叔向論楚晉季世(昭公三年)
-----末世是一個巨大的黑一洞
【原文】
候使晏嬰請繼室於晉(1)......
既成昏2,晏子受禮,叔向從之宴,相與語。
叔向曰:「其 何如?」
晏子曰:「此季世也3,吾弗知。
其為陳氏矣(4)。
公棄其 民,而歸於陳氏。
舊四量:豆、區、釜、鍾(5)。
四升為豆,各自 其四(6),以登於釜(7),釜十則鐘。
陳氏三量皆登一焉(8),鍾乃大矣(9)。
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10)。
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鹽蜃蛤(11),弗 加於海。
民三其力(12),二人於公,而衣食其一。
公聚朽蠹(13),而三 老凍餒(14)。
國之諸市,履*踴貴(15)。
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16),其一愛一 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17)。
欲無獲民,將焉辟之?箕伯、直一柄一、 虞遂、伯戲,其相胡公、大姬(18)」,已在矣(19)!」
叔向曰:「然。
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
戎馬不駕,卿無軍行(20); 公乘無人,卒列無長。
庶民罷敝(21),而公室滋侈。
道處相望(22),而 女富益九(23)。
民聞公命,如逃寇仇。
奕、邵、肯、原、狐、續、慶、 伯(24),降在皂隸(25)。
政在家門,民無所依。
君日不悛(26),以樂滔憂(27)。
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讒鼎之》曰(28):『昧旦丕顯(29),後世猶 擔』況日不悛,其能久乎?晏子曰:「子將若何?」
叔向曰:「晉 之公族盡矣(30)。
鵝聞之,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31),則公從之。
鵝之宗十一族(32),唯羊舌氏在而已。
鵝又無子(33),公室無度,幸而 得死,豈其獲犯。」
【註釋】
1侯:即景公,名杵臼。
晏嬰:國大夫,字平仲。
繼室:續娶。
2成昏:定婚。
3季世;末世,末代。
(4)陳氏:指國人夫陳 完的後代宗族。
5豆、區(ou)、釜、鍾:國的四種量器。
(6)各自 其四;各用自身的四倍。
(7)登;成,升進。
(8)登一:加一,指由四進位 增加為五進位。
(9)鍾乃大矣;指鐘的增加不止一個舊量(一釜)。
(10)家量:私家用的量器。
公量:侯的量器。
(11)蜃蛤(shen ge):蛤蜊, 這裡指代海產品。
(12)三:分成三分。
力:指勞動所得。
(13)聚:聚斂 的財物。
朽蠹(du):腐爛生蟲。
(14)三老:泛指老人。
餒:飢餓。
(15) 踴:假腿。
古時受過別刖刑的人所穿。
(16)或;有人。
燠休(yu xu):安一撫病痛的聲音。
(17)如流水:像水流動一樣自然迅速。
(18)箕伯、直一柄一、虞 遂、伯戲:四人都是陳氏的祖先。
胡公:以上四人的後代,陳國開國君主。
大 姬:周武士的女兒,胡公的妃子。
(19)已在矣:指陳氏祖先已在受祭 了。
(20)公室:諸侯及其政權。
軍行(hang):軍隊。
(21)罷(bi)敝: 疲玻(22)殣(jin):餓死的人。
(23)女;指國君的一寵一妃。
尤:多出。
(24)欒:欒枝。
卻:卻缺。
胥:胥臣。
原:原軫,先軫。
狐:狐偃。
這五人 都是卿。
續:續簡伯。
慶:慶鄭。
伯:伯宗。
這三人都是大夫。
(25)皂隸: 官府中的差役。
(26)日:一天又一天。
悛(quan):悔改,改過。
(27)慆 (tao):隱藏,掩蓋。
(28)讒鼎:鼎的名稱。
:文。
(29)昧旦:黎 明。
丕:大。
顯:明。
(30)公族:與國君同姓的子弟。
盡:完。
(31)枝 葉先落:像枝葉一樣首先墜一落。
(32)宗;同一父親的家族。
族:氏,宗以 下的各個分支。
(33)無子:沒有好兒子。
【譯文】
景公派晏嬰請求晉國國君繼續娶國的女子......
訂婚之後,晏嬰接受了晉國的宴賓之禮。
叔向陪他一起參加 宴飲,互相交談起來。
叔向說:「國怎麼樣了?」
晏嬰回答說: 「現在是末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國恐怕是陳氏的了。
國君拋棄他的百姓,使他們歸附陳氏。
國原來有豆、區、釜、鍾四種量器。
四升為一豆,各自以四進位,一直升到釜,十釜就是一鐘。
陳氏的豆、區、釜三種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鐘的容量 就更大了。
陳氏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糧食,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 回。
山上的木材運到市場,價格不比山裡高;魚鹽蛤蜊等海產品,價格也不比海邊高。
百姓把勞動收入分成三分,兩分歸公家,一分用來維持自己的衣食。
國君聚斂的財物已腐爛生蟲,老年人們卻挨凍受餓。
國都的各個市場上,鞋價便宜而假腿昂貴。
百姓有了痛苦疾病,有人乘機去安一撫。
百姓擁戴陳氏如同父母一樣,歸附陳氏像流水一樣。
想要陳氏不得到百姓擁戴,哪裡能避得開?陳氏遠祖箕伯、直一柄一、虞遂、伯戲,他們隨著胡公和大姬,恐怕已 經在國接受祭祀了。」
叔向說:「是的。
就是我們的公室,現在也到了末世了。
兵車 沒有戰馬和人駕馭,國卿不率軍隊;國君的戰車左右沒有好人 才,步兵隊伍沒有好長官。
百姓疲病,但宮室更加奢侈。
道路上 餓死的人隨處可見,而一寵一姬家的財物多得裝不下。
百姓聽到國君 的命令,就像逃避仇敵一樣。
欒、卻、胥、原、狐、續、慶、伯 這八個大家族的後人已經淪為低*的吏役。
政事由私家決定,百 姓無所依從。
國君一天比一天不肯悔改,用行樂來掩蓋憂愁。
公 室的衰微,還能有幾天?《讒鼎之》說:『天不亮就起來致力於 政績顯赫,子孫後代還是會懶散懈擔』可況國君一天天不悔改, 國家能夠長久嗎?」
晏子說:「您打算怎麼辦?」
叔向說:「晉國的公族全完了。
我聽說,公室快要衰微時,它的宗族就像樹的枝葉 一樣首先落下來,公室跟著就衰亡了。
我的一宗有十一族,只有 羊舌氏一支還在。
我又沒有好兒子,公室沒有法度,能夠得到善終就是萬幸,難道還會指望得到後代的祭祀嗎?」
【讀解】
人類既無法和天地抗爭,無法同命運抗爭,也無法和自己抗爭。
陰陽盛衰的交替的確是人的意志不可扭轉的。
當一個朝代達到鼎盛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即將開始走下坡路。
「日中則昃。」
太陽升到中天之後,就開始向西偏斜。
傳統等級制度的專制,使它無法*自身的運轉來為自身提一供必的活力。
它是一個封閉型的結構,原本積存起來的能量,在自身的運轉中不斷被消蝕,直至全部能量消耗殆盡,這時就該壽終正寢了。
忠臣也好,義士也好,直諫也好,都如杯水車薪,挽救不了頹勢。
末世到來時,再聰明、再能幹的人都只有眼睜睜看著衰落下去。
你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透徹,可以把一切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就是沒有回天之力,只有做大樹倒下時四散逃命的猢猻。
在這種時候,麻木遲鈍也許比敏一感清醒要好得多。
麻木了,就不去看,看見了也沒有反應;也不去想,腦子心靈完全處在停滯 狀態,因而也就沒有了痛苦。
由清醒敏一感所帶來的痛苦,恐怕是 最讓人難以承受的,你要思索,要探尋究竟、要仰問蒼天,而任何結果都不可能得到。
再說,生一性一清醒敏一感的人,即使想要麻木遲鈍,也做不到。
真的就是「難得糊塗」埃
改天換地的力量是來自外部。
制度本身是個巨大的漩渦,是一個具有無限引力的黑一洞,進入它之中的一切都將被無情地吞沒。
令我們感到驚異的是,一直被人們當作是近代產物的末世感, 竟會出現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
如果說末世感也具有「現代一性一」的話,那「現代一性一」就不應以時間遠近來衡量。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