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
晉公子重耳之亡(僖公二十三年)
-----磨難是一筆財富
【原文】
晉公子重耳之及於難也(1)。
晉人伐諸蒲城,蒲城人欲戰,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祿(2),於是乎得人。
有人而校(3), 罪莫大焉。
吾其奔也。」
遂奔狄。
從者狐偃、趙衰、顛頜魏武子、 司空季子(4)。
狄人伐唐咎如(5),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公於取季隗,生伯儔、叔劉(6)以叔隗妻趙衰(7),生盾。
將適齊(8),渭季隗曰: 「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後嫁。」
對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則就木焉(9)。
請待子。」
處狄十二年而行(10)。
過衛,衛文公不禮焉。
出於五鹿(11),乞食於野人(12),野人與之塊。
公子怒,欲鞭之。
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
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13)。
公子安之。
從者以為不可, 將行,謀於桑下。
蠶妾在其上(14),以告姜氏(15)。
姜氏殺之,而謂公 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
公子曰:「無之。」
姜曰:「行也!懷與安,實敗名。」
公子不可。
姜與子犯謀,醉而 遣之(16)。
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17),曹共公聞其駢脅(18),欲觀其一裸一。
浴,薄而觀之(19)僖負羈之妻曰(20):「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
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
反其國,必得志於諸侯。
得志於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
於盍蚤自貳焉(21)」乃饋盤饗,置壁焉(22)。
公子受饗反璧。
及宋(23),宋襄公贈之以馬二十乘。
及鄭,鄭文公亦不禮焉叔詹諫曰(24):「臣聞大之所啟,人弗及也,晉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將建諸,君其禮焉!男一女同姓,其生不蕃。
晉公子,姬出也(25),而至於今,一也。
離外之患(26),而天不靖晉國(27),殆將啟之,二也。
有三士足以上人(28),而從之,三也。
晉、鄭同齊(29),其過子弟固將禮焉,況天之所啟乎?」
弗聽。
及楚,楚子饗之(30),曰:「公子若反晉國,則何以報不谷?」
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一毛一齒革,則君地生焉。
其波及晉國 者(31),君之餘也。
其何以報君?」
曰:「雖然,何以報我?「對曰: 「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32),遇於中原,其辟君三捨(33)。
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34),右屬稿踺(35),以與君周旋。」
子玉請殺之(36)。
楚子曰:「晉公子廣而儉,文而有禮。
其從者肅而寬,忠而能力。
晉侯無親(37),外內惡之。
吾聞姬姓唐叔之後,其後衰者也(38),其將晉公子乎!天將興之,誰能廢之?違天,必有大咎。」
乃送諸 秦。
秦伯納女五人(39),懷嬴與焉(40)。
奉匾沃盥(41),既而揮之。
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
公子懼,降服而囚(42)。
他日,公享之(43),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44),請使衰從。」
公 子賦《河水》,公賦《六月》(45)。
趙衰曰:「重耳拜賜!」
公子降,拜,稽首。
公降一級而辭焉。
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註釋】
(1)及於難:遇到危難。
(2)保:依仗,依*。
(3)校(jiao):同 「較」,較量。
(4)狐偃:重耳的舅父,又稱子犯,舅犯。
趙衰:晉國大夫, 字子余,重耳的主要謀士。
顛頡:晉國大夫。
魏武子:魏謅(chou),晉國大 夫 。
司空季子:名胥臣,晉國大夫。
(5)唐咎(一qiang一gao)如:部族名,狄 族的別種,隗姓。
(6)儔:讀chou。
(7)妻:嫁給。
(8)適:去,往。
(9)就木:進棺材。
(10)處狄:住在狄國。
(11)五鹿:衛國地名,在 今河南濮陽縣南。
(12)野人,指農夫。
(13)乘:古時用四匹馬駕一乘車, 二十乘即八十匹馬。
(14)蠶妾:養蠶的女奴。
(15)姜氏:重耳在齊國娶 的妻子。
齊是姜姓國,所以稱姜氏。
(16)遣:送。
(17)曹:諸侯國名,姬 姓,在今山東定陶縣西南。
(18)駢(pian):並排。
脅:胸部的兩側。
(19)薄:一逼一近。
(20)僖負羈:曹國大夫。
(21)蚤:同「早」。
貳:不一致。
(22)盤饗(sun):一盤飯。
置壁焉:將寶玉藏在飯中。
(23)宋:諸侯國 名,子姓,在今河南商丘。
(24)叔詹:鄭國大夫。
(25)姬出:姬姓父母 所生,因重耳父母都姓姬。
(26)離:同「罹」(li),遭受。
(27)靖:安定。
(28)三士:指狐偃、趙衰、賈佗。
(29)齊(chai):類,等。
(30)楚子:指楚成王,饗(xiang):設酒宴款待。
(31)波及:流散到。
(32)治兵:演練軍隊。
(33)辟:同「避」。
捨:古時行軍走三十里就休息,所以一捨為三 十里。
(34)弭:弓梢。
(35)屬(zhu):佩帶。
稿:箭袋。
踺: (jian):弓套。
(36)子玉:楚國令尹。
(37)晉侯:指晉惠公夷吾。
(38) 後衰:衰落得最遲。
(39)秦伯:指秦穆公。
納女五人:送給重耳五個女子 為姬妾。
(40)懷嬴:秦穆公的女兒。
(41)奉:同「捧」。
匾(yi):洗手 注水的用具。
沃:淋水。
盥,洗手。
(42)降服:解去衣冠。
(43)享:用 酒食宴請。
(44)文:言辭的文彩,指擅長辭令。
(45)《河水》:詩名,已 失傳,《六月》:《詩·小雅》中的一篇。
【譯文】
晉國的公子重耳遭受危難的時候,晉國軍隊到蒲城去討伐他。
蒲城人打算抵抗,重耳不同意,說:「我依*君父的命令享有養生 的俸祿,得到所屬百一性一的擁護。
有了百姓擁護就同君父較量起來, 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了。
我還是逃走吧!」於是重耳逃到了狄國。
同他一塊兒出逃的人有狐偃、趙衰、顛頜魏武子和司空季子。
狄國人攻打一個叫唐咎如的部落,俘獲了君長的兩個女兒叔隗和季隗,把她們送給了公子重耳。
重耳娶了季魄,生下伯儔和 叔劉。
他把叔隗給了趙衰做妻子,生下趙盾。
重耳想到齊國去,對 季魄說:「等我二十五年,我不回來,你再改嫁。」
季隗回答說: 「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再過二十五年改嫁,就該進棺材了。
還是讓 我等您吧。」
重耳在狄國住了十二年才離開。
重耳經過衛國,衛文公子不依禮待他。
重耳走到五鹿,向鄉 下人討飯吃,鄉下人給了他一塊泥土。
重耳大怒,想用鞭子一抽一他。
狐偃說:「這是上大的恩賜。
重耳叩頭表示感謝,把泥塊接過來 放到了車上。
重耳到了齊國,齊桓公給他娶了個妻子,還給了他八十匹馬。
重耳對這種生活很滿足,但隨行的人認為不應這樣呆下去,想去別的地方,便在桑樹下商量這件事。
有個養蠶的女奴正在桑樹上, 回去把聽到的話報告了重耳的妻子薑氏。
姜氏把女奴殺了,對重耳說:「你有遠行四方的打算吧,偷一聽到這件事的人,我已經把她 殺了。」
重耳說:「沒有這回事。」
姜氏說:「你走吧,懷戀妻子和 安於現狀,會毀壞你的功名。」
重耳不肯走。
姜氏與狐偃商量,用 酒把重耳灌醉,然後把他送出了齊國,重耳酒醒之後,拿起戈就 去追擊狐偃。
到了曹國,曹共公聽說重耳的肋骨長得連在一起,想看看他 的一裸一體。
重耳洗澡時,曹共公走近了去看他的肋骨。
曹國大夫僖 負羈的妻子對她丈夫說:「我看晉國公子的隨從人員,都定以擔當 治國的大任。
如果讓他們輔佐公子,公子一定能回到晉國當國君。
回到晉國當國君後,一定能在諸侯中稱霸。
在諸侯中稱霸而討伐 對他無禮的國家,曹國恐怕就是頭一個。
你為什麼不趁早向他表 示自己對他與曹君不同呢?」
於是僖負羈就給重耳送去了一盤飯, 在飯中藏了一塊寶玉。
重耳接受了飯食,將寶玉退還了。
到了宋國,宋襄公送給了重耳二十輛馬車。
到了鄭國,鄭文公也不依禮接待重耳。
大夫叔詹勸鄭文公說: 「臣下聽說上天所贊助的人,其他人是趕不上的。
晉國公子有三件 不同尋常的事,或許上天要立他為國君,您還是依禮款待他吧!同 姓的男一女結婚,按說子孫後代不能昌盛。
晉公子重耳的父母都姓 姬,他一直活到今天,這是第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遭到流亡在國 外的災難,上天卻不讓晉國安定下來,大概是要為他開出一條路 吧,這是第二件不同尋常的事。
有三位才智過人的賢士跟隨他,這 是第三件不同尋常的事。
晉國和鄭國是同等的國家,晉國子弟路 過鄭國,本來應該以禮相待,何況晉公子是上天所贊助的人呢?」
鄭文公沒有聽從叔詹的勸告。
到了楚國,楚成王設宴款待重耳,並問道:『如果公子返回晉 國,拿什麼來報答我呢?」
重耳回答說:「美一女。
寶玉和絲綢您都 有了;鳥羽、獸一毛一、象牙和皮革,都是貴國的特產。
那些流散到 晉國的,都是您剩下的。
我拿什麼來報答您呢?」
楚成王說:「盡 管如此,總得拿什麼來報答我吧?」
重耳回答說:「如果托您的福, 我能返回晉國,一旦晉國和楚國交戰,雙方軍隊在中原碰上了,我 就讓晉軍退避九十里地。
如果得不到您退兵的命令,我就只好左 手拿著馬鞭和弓梢,右邊掛著箭袋和弓套奉陪您較量一番。」
楚國 大夫子玉請求成王殺掉公子重耳。
楚成王說:「晉公子志向遠大而 生活儉樸,言辭文雅而合乎禮儀。
他的隨從態度恭敬而待人寬厚, 忠誠而盡力。
現在晉惠公沒有親近的人,國內外的人都憎恨他。
我 聽說姓姬的一族中,唐叔的一支是衰落得最遲的,恐怕要*晉公 子來振興吧?上天要讓他興盛,誰又能廢除他呢?違背天意,必 定會遭大禍。」
於是楚成王就派人把重耳送去了秦國。
秦穆公把五個女子送給重耳作姬妾,秦穆公的女兒懷嬴也在其中,有一次,懷嬴捧著盛水的器一具讓重耳洗手,重耳洗完便揮 手讓懷嬴走開。
懷贏生氣地說:「秦國和晉國是同等的,你為什麼 瞧不起我?」
公子重耳害怕了,脫一去衣服把自己關起來表示謝罪。
又有一天,秦穆公宴請重耳。
狐偃說:「我比不上趙衰那樣擅長辭令,讓趙衰陪你去吧。」
在宴會上,公子重耳作了一首《河 水》詩,秦穆公作了《六月》這首詩。
趙衰說:「重耳拜謝君王恩 賜!」公子重耳走下台階,拜謝,叩頭。
秦穆公也走下一級台階表示不敢接受叩謝的大禮。
趙衰說:「君王提出要重耳擔當輔佐周 天子使命,重耳怎麼敢不拜謝?」
【讀解】
先賢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歷經磨難,才具有擔當大任的資歷。
重耳的經歷證明這一說法是 有充分的生活根據的。
重耳由一個貪圖享樂、養尊處優的貴族公子哥兒,到後來成為春秋時代顯赫一時的霸主,幾乎可以說全憑了他在國外一流亡!」9 年的經歷中所遭受的磨難。
當初大禍臨頭時的出逃,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流亡中的屈辱、困苦、安樂的體驗,使他明白了身在宮廷、耽於逸樂所不可能明白的人生真諦,在身、心兩方面受到陶冶和磨煉。
人們注意到的,往往是開頭和結果,從外出逃亡的災禍,到 成為霸王的榮耀顯赫,讓人感歎的是命運的滄海桑田的巨變,這 似乎在證明著老子所說的「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這對立兩 端戲劇一性一的變化,給人的命運無常的幻覺,以及人不能把握自己 的命運的感慨。
然而,我們卻忽視了過程這個巨大的環節。
過程是漫長的,實實在在的,局外人可以從旁說大話,評頭品足,而過程之中的冷暖甘苦,酸甜苦辣,歡樂憂傷,寂寞仿惶,唯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唯有當事人才有深入骨髓。
刻骨銘心的體驗。
旁觀者可以理解,卻沒有體驗,而理解和體驗則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兩樁事情。
無 論從哪種意義上都不可能等量齊觀。
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生活本身是一個不斷流變的過程,重 要的是過程本身,人生的意義也在過程之中,而結果則是次要的。
變化是絕對的,穩定則是相對的,不存在永恆不變的東西,浩瀚 天空之中沒有不落的太陽。
坎坷、折磨、挫折、不幸、苦難、痛苦、狐獨、絕望、屈辱、 失敗、恐俱等等,全都構成了過程的內容;沒有它們,也就沒有 了過程;沒有它們,也不會有開始和結果。
結果是在過程之中出 現的,而不是在過程之外。
人們完全可以通過主動的選擇或被動的接受,來有意識地為 某一結果而奮鬥。
奮鬥就是過程,結果是心中的志向和目標。
奮 斗總是有意識的,自覺的,而不是不知不覺的。
在奮鬥的過程之 中經不起折磨,受不了坎坷,吃不了苦頭,忍不住痛苦,耐不 住寂寞,沉溺於安樂,迷戀於幻想,都不可能達到目標,不可能 實現自己的理想。
經受過磨難的人,不僅僅懂得生活的真諦以及應當珍惜什麼, 而且也懂得為了獲取成功,應該怎麼去做,懂得如何地主動適應 和應付各種複雜多變的情境,不使自己被情境所左右。
在這個過程之中,忍耐是兩個具有決定意義的字眼兒。
在這方面,先賢們做出過不少示範。
比如孔子,他說過「小不忍,則 亂大謀」。
他自己為了恢復周代的禮儀制度,不惜「克己」,力求 用自己的行動來實踐自己所信奉的理想。
比如韓信,他在微*之時,能夠忍受淮陰少年的「胯一下之辱」。
比如公子重耳,在向農夫討食時得到的卻是土塊,能夠收鞭息怒,將土塊當寶物收起。
真正的強者並不一定體現在表面上。
真實情況往往是,外表上裝模作樣,恃才逞強,處處鋒芒畢露,時時刻刻咄咄一逼一人,未必是真的強者,未必能成就大業。
能忍受一時的屈辱,是氣度博 大、胸襟開闊的表現,這才是能成就大業必須具備的品質。
俗話 說宰相肚裡能撐船。
這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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