檮杌閒評
第十五回 侯少野窺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鴛鴦叩
詩曰:
暮暮朝朝樂事濃,翠幃珠幕擁嬌紅。
鶯迷柳谷連宵雨,花謝雕闌驀地風。
啼鵒無知驚好夢,鄰雞有意報殘鐘。
可憐比翼鶼鶼鳥,一自西飛一自東。
話說侯七官定計,哄得鐸頭瘟進京去了,他們四人依舊打成一路,朝歡暮樂,無所顧忌。
黃氏也略知些風聲,對七官道:「你哥才來家幾日,又哄他出去。
他會做個甚麼生意?你們靴裡靴襪裡襪,不知幹甚麼事哩!不要弄出事來呀1七官道:「他自己要開店的,幹我們甚事?」
遂出來對進忠、印月等說知。
秋鴻道:「這明是知道了,怎處?」
四人上樓來計議,進忠道:「既然知道,我卻不好久住了。
且布賬已將討完。」
秋鴻道:「他借的銀子原說不誤你的行期。
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沒銀子還你,定留你過了年去。
等老爹回來,娘房裡的事他自來未曾管過,認他有手段,也脫不過我們之手。」
進忠道:「好計。」
秋鴻道:「弄他們這幾個毛人,只當弄猢猻。」
商議停當。
吃過早飯,進忠叫印月去,說:「我布賬已將完,只在一二日內就清,這裡有宗現貨要買了回南去。
向日借的銀子,兩三日內還我,我要動身趕到張家灣過年哩。
正月內還要到臨清去哩。」
印月遂下樓到黃氏房中說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賬已討完了,要買宗現貨回南去哩。
上日借的銀子,叫請奶奶早些還他,他兩三日內就要動身哩。」
黃氏道:「刻下那裡得有?要等你公公回來才得有哩。」
印月道:「當日是奶奶親口允他不誤行期的,沒有說等爹爹回來。
他說如今因要買宗現貨,等著銀子湊用,故此來討。」
黃氏道:「目下年節又近了,該的債不計其數,你叫我到那裡弄來還他?且留你哥哥過了年去。」
印月道:「我已回過他,無奈他再三向我說,要買了貨趕到張家灣過年,正月裡要到臨清去哩。
他催過我幾次,我不得不來說。
當日奶奶親口允他,今日還是奶奶自去回他。
或者卻不過情,留得他下來也未可知。」
黃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樓上,對進忠道:「向日承親家的情,原說是不誤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難處。
非是我話不准,還望親家竟住幾日,過了年再去罷。」
進忠道:「刻下布賬已清,眾鋪家算明,該尊府用錢四十二兩,前親家收過三十兩,又零星付過十九兩八錢,算多付了七兩八錢,鋪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內,那幾兩銀子也不必說了。
只是前日的借項,望親母早些賜下,因這裡有宗現貨要買了去,明後日就打點起身,要趕到張家灣度歲,不然也不來催促親母子,莫怪1黃氏終是個女流,被他幾句話定住了,沒話回,臉漲得通紅,好生難過。
秋鴻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時,等奶奶去再作計較。」
黃氏才起身下樓。
秋鴻道:「也是為七爺的事借下來的,如今他連管也不管,人來催逼,他到不知往那裡去了,帶累奶奶受逼。」
黃氏歎氣道:「養出這樣不長進的畜生,叫我也難處1
正說話間,七官進來,黃氏道:「你到那裡去的?沒錢還人,也該設法留他,卻叫我受逼。」
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錢拿了還人,沒錢也說不得受些氣罷了。」
黃氏氣起來,罵道:「你這個壞畜生,不長進!惹下禍事來,借了人銀子,反來說我?轉是我做娘的貪嘴,大潑小用借下來的,你還說這樣一胡一 話1七官猶自不遜,黃氏趕來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
黃氏坐在地下,氣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
印月忙同秋鴻過來,扶進房去。
晚上進忠又來討信。
黃氏無奈,次日只得著人去央邱先生並陳三官來說,才留下來過年。
隔了兩三日,鐸頭賣了硝黃、紙張回來,就在隔壁門首收拾出一間門面,尋了個夥計,果然一夜 做到三更,不來家宿。
他們關上前門,任情取樂。
這正是:
欺他良懦佔他妻,樂事無端任所為。
堪恨狐群助奸一黨一 ,不憂天遣與人非。
過了幾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來買炮竹,人人讚好,鐸頭越發有興做。
原來此地經紀人家,本無田產蓄積,只靠客人養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錢使用,挪東補西,如米面酒肉雜貨等物都賒來用,至節下還錢。
侯家自少野出門後,沒人照管,七官不會當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錢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終各欠賬都來催討。
起初還是好說,到二十七八,眾人急了,都坐著不肯去。
後來見無人理他,大家便擁到內裡來吵鬧。
七官躲了不見,那鐸頭人都知他是個呆子,也不去尋他,只有黃氏一人支持。
到二十九,眾人便發話道:「你家推沒人在家,難道就賴去了麼?你家撰了客人的錢不想還人,別人是父母的資本,若沒錢,拿丫頭婆娘來,也準得錢。」
污言穢語都聽不得。
黃氏急得走頭無路,沒奈何,只得叫小女兒來,向印月要首飾、衣服當。
印月道:「我來了二年,連布條兒也沒見一個,做了多少衣服與我的,開了賬來,一一查去。
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東西也說了拿來。」
小如見他的話來的不好,就去了。
黃氏無奈,急得大哭。
他在裡面哭,人在外邊罵。
眾人聽見哭,有那知事的就出來了,看看天晚,還有幾個坐著不去。
秋鴻過來勸道:「奶奶且莫煩惱,少了錢,斷沒有抬人去的理,」黃氏道:「轉是抬我去的好,罵的言語你可聽得。
今日雖去,明早又來叫罵了。
怎受得這樣氣,不如尋個死到得耳根清淨。」
秋鴻道:「哭也沒用,事寬即圓。」
黃氏道:「明日到是年終了,再等到幾時哩?像我這沒腳蟹,坐在家裡,怎麼圓得來?」
秋鴻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幾兩,過了年再處。」
黃氏道:「前日借的沒得還,被他說得沒趣,怎好再向他開口?」
秋鴻道:「他到不是個吝財的,前日因要買貨回去才來催討,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說,必有些的。」
黃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說哩?」
秋鴻道:「人家這樣吵罵,娘難道不聽見?我去請他來。」
黃氏道:「緩些,你先去對你娘說過,再去請他,我就過來。」
秋鴻過來對印月說過,就走到樓上對進忠道:「娘請你說話哩。」
進忠道:「說甚麼?」
秋鴻道:「被人罵急了,又來尋你,說不得再弄點與他救救急,大家好過年。」
進忠道:「你的急還有得救,他的急卻難救。」
秋鴻劈面一掌道:「一胡一 話!還不快走,走遲了,打你一百。」
進忠被他拉進來,黃氏也在印月房內。
印月道:「如今各店賬吵鬧,家內沒出處,沒奈何還要同哥哥再借幾兩,出年一總奉還。」
進忠沉吟不語。
黃氏道:「前欠未還,原難再借。
只因逐日罵得聽不得,故此又要求告親家挪借。
他前日有信來說,只在正月內必到家,一定加利奉還,再不至誤親家的行期。」
秋鴻道:「奶奶也是沒奈何,舅舅不要推手。」
進忠道:「至親間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後我一准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誤事方好。」
印月道:「爹爹回來就清結的。」
進忠道:「要多少?」
黃氏道:「有五十兩的賬。」
進忠道:「都要全還麼?我有道理。」
便點燈往樓上去了。
黃氏對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沒日子了。」
印月叫秋鴻執燈,同到樓上,見進忠在燈下揀銀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進忠揀了兩錠,向印月道:「這銀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
印月道:「甚麼好東西,不要他。」
秋鴻道:「銀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
進忠道:「你專會伸腳起刁法兒耍哩,偏不把你。」
秋鴻道:「我只是不要罷了。
我若要,也不怕你不連包兒送來。」
進忠道:「你就是個不打臉的強盜,一嘴也不放鬆。」
印月笑道:「你吃了強盜甚麼虧的?」
進忠揀了半日,也與了秋鴻一錠,遂揀了三十兩呈色銀子,包好,遞與印月道:「三十兩。」
印月道:「為人須為徹,把幾兩好的與人,這就像豬尿的銀子,他們還不要哩。」
進忠道:「此刻有了這銀子還不要麼?等我代他還,看他要不要。」
印月袖了就走,進忠攔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說個長短,怎麼拿著就走?」
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說甚長短。」
進忠道:「好呀,卻不道『保人還錢』。」
印月笑著分開手,下樓來將銀子一交一 與黃氏道:「這是三十兩。」
黃氏道:「三十不夠呀!況且呈色又醜,如何彀打發?」
印月道:「他說代我們開發哩。」
一夜 過了。
次日天才明,就有人來催討,秋鴻把進忠送出去,關上角門,眾人依然叫罵。
進忠梳洗畢,下樓來對眾人道:「捨親不在家,列位歷年都是尋過他錢的,今日怎麼就破起言語來了?請到這裡來,我有個商議。」
眾人便隨他到樓下來。
進忠道:「捨親遠出,他家中委實難處,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沒錢。
我因同他是親,特來代他借得些須,只好與列位殺殺水氣,若要多,萬分不能。」
眾人亂嚷道:「等了這幾日,怎麼還說這沒氣力的話?推不在家,難道就不還罷?他也有兒子哩1進忠道:「你們既如此說,請他你兒子要去,我就不管這閒事了。」
站起身來就走。
內中有幾個老成知事的,攔住道:「相公,你請坐。
你們不明道理,只是一胡一 鬧,如今侯家少了我們的錢,正沒人擔當,難得魏相公出來調停,你們反亂嚷起來。
不成事體。」
於是眾人才把進忠圍住,又怕他要走。
進忠道:「列位若依我說,就請坐下來講;如不依,聽憑尊便。」
眾人道:「但憑分付罷了。」
進忠道:「如今要說全無,也不能;若要多,卻也沒有,只好十分之二,餘者等捨親回來再清結。」
眾人道:「二分忒少了,先還八分罷。」
進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說,再添一分,竟是三分。」
眾人還不依,講了半日,才說定各還一半,余俟侯老回來再找。
進忠進去,要出銀子並賬來,當眾人算明瞭,共該二十八兩四錢六分,眾人也沒奈何,只得拿去,尚餘一兩五錢四分,並賬一交一 與黃氏。
黃氏千恩萬謝,感激不盡,說道:「還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貼一兩銀子,也稱了去罷。」
秋鴻道:「只是沒得過年了,怎處?」
黃氏道:「還講過年哩,沒人吵罵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
少頃進忠又封了三兩銀子,進來送與黃氏道:「本當買些薄物送親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備罷。」
黃氏道:「豈有此理,才已承親家情,怎敢再領賜?」
秋鴻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實些收了罷。」
黃氏謝了又謝,才收下去置備年事。
進忠同秋鴻出來,把預備下的果子、衣服、首飾等物送到印月房中。
七官見人去了,也家來走跳,手中拿幾張當票子,到樓上來道:「受這蠻一奴一才無限的氣1進忠道:「受誰的氣?」
七官道:「家裡的幾件衣服要抵出來,那蠻一奴一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
進忠道:「衣服也是要的。」
七官道:「沒奈何,還要同你挪一肩哩。」
進忠道:「要多少?」
七官道:「共該四兩七錢。」
進忠道:「掇些贖去罷。」
稱了銀子與他。
黃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當作祖宗一般。
到晚來,人家都燒紙關門守歲。
怎見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門懸柏葉,戶換桃符。
家家歲火照田蠶,處處春盤堆細果。
兒童拍手,齊燒爆竹喜爭先;老子點頭,笑飲屠蘇甘落後。
戲班衣鮑老登筵,紀歲事椒花入頌。
彈弦奏節入梅風,對局探鉤傳柏酒。
氣色空中漸改,容顏暗裡相催。
正是寒從一夜 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黃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進忠守歲,燒松盆放炮竹。
鐸頭取了許多炮竹煙火來放,果然好。
飲至更深方散。
進忠同七官出來,只得讓印月同鐸頭睡了。
人靜後,秋鴻才到樓上來,與二人輪流取樂。
正是:
明日春風又一年,高樓醉擁兩嬋娟。
有人獨守孤幃冷,數遍更籌永不眠。
次日元旦,進忠起來各處拜了年,同七官終日到城隍廟看戲。
劉道士加倍奉承。
人見進忠慷慨爽利,與他一交一 接的頻多,逐日各家請春酒。
吃了幾日,又早元宵將近,薊州沒甚好燈。
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閒步,見人挑了兩盞紙燈賣,進忠買了掛在樓上,晚間點起來,買了些酒餚,請邱先生同元照等來飲酒。
邱老道:「敝處沒有好燈,我少年時在京師看燈,果然好。」
進忠道:「京中燈除了內府的沒有見過,就是燈市裡並王侯家,也不過是些羊皮料絲夾紗珠燈而已,除此便無甚好的,總不如揚州的燈好,各色紙燈、包燈,果極一精一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們便做出一盞燈來,卻也奇巧。
此時正是滿城簫管,人山人海,魚龍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風』。」
邱老道:「生在那裡的人,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華請了進忠同七官去看燈,也是幾對羊皮料絲,皆是些粗貨,薊州人便以為奇,眾人就十分誇讚,進忠也只得隨聲稱好。
呈秀在席間將小沈托在進忠身上,沒奈何只得約他元宵小酌。
至日請了幾位斯文朋友來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卻也有些豐致。
飲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進忠宿,進忠卻不過,只得勉強留下住了一夜 。
次日送他二兩銀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內裡,請黃氏並鐸頭夫婦。
還剩了許多火藥,進忠都買了來放。
但見: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細落奇葩。
白紛紛雪炮打梨花,紫艷艷葡萄滿架。
金盞銀台鬥勝,流星趕月堪誇,鴛鴦出水浴睛沙,九龍旗明珠倒掛。
內中有幾種異樣的,七官道:「這幾樣是那裡來的方子?」
鐸頭道:「這是在京裡遇見李子正,他從殷公公家傳來的。」
進忠道:「他在京裡做甚麼?」
侯二道:「他在東廠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熱鬧。」
進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
大家開飲了半夜,把鐸頭灌醉了,聽他們歡樂。
正是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黃氏已是感激進忠不盡,又被他逐日小慇勤已買通了,不但不禁止他們,且跟在裡面打諢湊趣。
大家打成一片,毫無忌憚,不分晝夜,行坐不離,印月已被他們弄有孕了。
那鐸頭雖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著他就罷了。
正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街坊鄰舍都知些風聲。
到了正月盡間,侯老回來,黃氏將進忠的恩德說與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
過了些時,也漸漸知些風聲,還是半信半疑。
誰知人為色迷,遂不避嫌疑亂弄起來。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樓來尋進忠說話,見他門兒半掩,不見動靜,想是尚未起來。
輕輕揭開他帳子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印月同他一頭睡著了。
侯老也不驚醒他,到輕輕走下樓來,高聲咳嗽了兩聲而去。
二人驚醒了,慌忙起來,印月下樓進去,只見侯老在堂屋裡亂嚷。
見印月進來,便說道:「婦人家不在房裡,外面去做甚麼?」
黃氏也起來了,聽見嚷,過來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
侯老道:「胡說。
就是嫡親兄妹也該避些嫌疑,這樣一胡一 行亂走的。」
印月紅漲了臉進來,也還不知被他看見。
秋鴻聽見嚷,忙出來看時,被侯老趕上,踢了兩腳,罵道:「你這一奴一才在那裡的,不跟著你娘?」
黃氏道:「為甚事這樣亂嚷亂罵的?」
侯老道:「虧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幹出這樣事來了1黃氏才明白,悄語道:「事已如此,張揚出來也不好聽,只看你兒子這般嘴臉,怎叫他不生心?你現欠他銀子,傳出去,人還說你沒錢還他,拿這件事賴他的哩。
如今惟有叫他們離開來罷了。」
侯老沉吟了一會道:「也是。」
便叫秋鴻來說道:「你外婆病得狠哩,來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
秋鴻回到來對印月說了,見印月睡在床 上,遂抽身到樓上。
見七官與進忠對坐,便埋怨道:「你們做事也該放掩密些,怎麼就都睡著了,使老爹看見,嚷鬧了一場!虧奶奶勸祝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
進忠聽見,嚇癡了,半日才說道:「這怎麼好哩?」
秋鴻道:「我們去後,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裡相會罷。」
說畢去了。
進忠羞得置身無地,便打點行囊,去雇牲口,進來辭行,向侯老道:「外有親家所借之項,今親家初歸,恐一時不便,我明早就要動身,改日再來領罷。」
侯老也假意相留。
次日早晨起身,辭了侯老夫婦,又來辭印月,印月不肯出見。
這才是:
萬種恩情一旦分,一陽一台去作不歸雲。
於今妾面羞君面,獨倚薰籠拭淚痕。
進忠怏怏而別,對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
遂同上了牲口。
心心唸唸,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來到長店。
那長店是個小去處,只有三五家飯店,都下滿了,沒處宿。
走到盡頭一家店,內有三間房,見一個戴方巾的人獨坐。
進忠來對店家道:「那一個相公到佔了三間房去,我也無多行李,你去說聲,叫他讓一間與我們住祝」店家上去說了,那人道:「可是公差?」
店家道:「不是,是兩個客人。」
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請進來。」
進忠便出來,看看搬行李進來。
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讓出一間房來。
進忠同七官上前,與那人見了禮,進忠道:「斗膽驚動相公,得罪了。」
那人道:「豈敢!旅邸之中何妨,請坐。」
三人坐下。
那人見七官生得清秀,遂將言語調他。
進忠道:「七兄陪相公坐著,我就來。」
遂出去買了些餚饌來,問店家道:「可有好酒賣?」
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們未必用得慣。」
進忠來問那人,那人道:「隨鄉入鄉罷。」
進忠出來買了酒,分付店家置備,回來坐下,問道:「請教相公貴處?尊姓?」
那人道:「賤姓陳,一江一 西新喻人,在監。
因這裡薊州道是捨親,特來看他。」
又問了進忠並七官鄉貫姓名,對進忠道:「這侯兄是魏兄的甚麼人?」
進忠道:「是捨親。」
不一刻,店家擺上酒餚,陳監生謝擾過,三人共飲。
那陳監生也是個風月中人,說到嫖賭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著實有趣,三人說做一個。
陳監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頑耍,昨在薊州衙門裡住了二十多日,幾乎悶死了。
不意這裡遇見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
弟有個賤可在東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
進忠道:「東院裡那一位?」
陳監生道:「是劉素馨,乃鴛鴦叩的妹子。」
進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鴛鴦叩已是極標緻的,如今也將有三十歲了。
當日見他時才成一人 ,不覺已十五六年了。」
三人暢飲至更深,抵足而睡。
次日至密雲宿了。
七官要辭回去,陳監生堅留不放,進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罷,家去也無事。」
三人又上牲口,進得京城。
進忠道:「尊寓在那裡?」
陳監生道:「在監前。」
進忠道:「我們權別,明早再來奉候。」
陳臨生道:「小寓房子頗寬,且又潔淨,同到小寓住罷。」
遂拉了去到下處,果然房屋寬大潔淨。
早有家人在內,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臉,取飯來吃了。
陳監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
叫了三匹馬來,著一個小廝跟隨。
進了東院,到劉家門首下馬,進門來,靜悄悄無人迎接。
在廳上坐了一會,才有個丫頭出來,認得陳監生,進去了一會才出來,請進去到大姑娘房裡坐。
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幃幕整齊,琴書瀟灑。
丫頭捧茶來吃了,媽兒出來拜了,道:「陳相公來得快呀1陳監生道:「約定了素娘,怎好爽信。
素娘怎麼不見?」
媽兒道:「他不在家。」
陳監生道:「那裡去了?」
媽兒道:「周公子請去了。」
陳監生道:「胡說!我原約他一個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麼就叫人請去了?」
媽兒道:「不好說得。」
正在分辨,只見來了一個姊妹上前拜見,看時,正是鴛鴦叩。
雖然年紀過時,那一段丰神體態猶自大方。
拜罷坐下,陳監生道:「貴恙痊癒了?」
鴛鴦叩道:「這幾日才略好些,尚未復原。」
陳監生道:「我原約令妹一個月,怎麼就讓人請法了?」
鴛鴦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請他,未曾去,就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著,定要他,沒奈何只得弄去了。」
陳監生道:「去了幾日了?」
鴛鴦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來了。」
陳監生大不悅意。
進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動怒,小酌何如?」
陳監生道:「有甚情趣1鴛鴦叩笑道:「舍妹暫時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後難道再不相會麼?」
陳監生被他說了,到不好意思起身。
進忠遂取了一兩銀子與媽兒備酒。
鴛鴦叩叫丫頭鋪下絨氈,看了一會牙牌。
陳監生起身小解,只見一個小廝,捧著兩個朱漆篾絲小盒兒往後走。
陳監生趕上去揭開看時,底下一盒是幾個福壽同幾十個青果,上一盒是鮮花。
陳監生問道:「你是誰家的?」
小廝道:「周大爺差來送與馨娘的。」
陳監生讓他走過,他便悄悄的隨他走。
那小廝穿過夾道花架邊一個小門兒,那小廝輕敲了三下,裡面便有人開門,陳監生走出來,也不題起,仍舊坐下看牌。
少刻擺上酒來,飲了半日,陳監生推醉出席,閒步輕輕走過夾道,也向那小門上輕敲了三下,便有個丫頭來開門。
開開門來,見是陳監生,到吃了一驚。
陳監生忙擠進去,轉過花架,見素馨獨坐焚香。
素馨見了陳監生,便起身拜見,問道:「相公幾時來的?」
陳監生道:「才到,就來看你,我原約你一月,今何負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貴公子了。」
素馨道:「再莫說起。
我原非得已。
那人粗惡之至,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著人押著,定要來纏,不肯放我出去,終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
陳監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
素馨道:「怕他有人來看見。」
陳監生道:「不到別處去,到你姐姐房中飲一杯何如?」
素馨不好推卻,只得攜手出來。
鴛鴦叩見了,甚覺沒趣。
素馨上前逐一拜見。
看時,果然生得甚美,但見他:
窄窄弓鞋雅淡妝,恍如神女下高唐。
膚爭瑞雪三分白,韻帶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罷坐下,鴛鴦叩道:「那人可來?」
素馨道:「今日不來。」
鴛鴦叩道:「世上也沒有似這樣粗俗的,全無半點斯文氣,請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個人,說的話令人聽不得。」
進忠道:「這樣人可是作孽。」
陳監生道:「禁聲!莫惹他,可人兒怪1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開口要唱,忽聽得外面一片嘈嚷之一聲 ,俱各停杯起視。
只見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道:「不好了,周大爺帶人打進來了。」
素馨忙往外走,只見周逢春帶了十多個人打進來,竟奔素馨。
素馨慌了,復跑進來。
進忠恃著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 後。
兩個家人揪住陳監生就要打,進忠一聲大喝,上前拍開手,把那人放倒,讓陳監生同七官跑了。
周逢春亂嚷,來尋素馨,因進忠力大擋住,人都不敢近身,眾人便亂打傢伙。
鴛鴦叩忙上前分訴,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領,向外邊一摔,跌倒在花台邊。
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眾人忙上前看時,只見: 荊山玉損,滄海珠沉。
血模糊額角皮開,聲斷續喉中痰湧。
星眸緊閉,好似北溟龍女遇罡風;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初入定。
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紅梅滿地橫。
媽兒、丫頭忙扶他起身,只見一口氣不接,面一皮漸漸轉黃,嗚呼哀哉了。
媽兒等叫起苦來,忙去叫了地方來,將周逢春並一行人都鎖了,帶上城去。
正是:
饒君焰焰熏天勢,看爾忙忙怎得逃?
畢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後來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 朱工部築堤焚蛇穴 碧霞君顯聖降靈簽 第二回 魏丑驢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第三回 陳老店小魏偷情∩蓋園妖蛇托孕 第四回 賴風月牛三使勢∠吉凶跛老灼龜 第五回 魏丑驢露財招禍 侯一娘盜馬逃生 第六回 客印月初會明珠 石林莊三孽聚義 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 第八回 程中書湖廣清礦稅‰參政漢水溺群奸 第九回 魏雲卿金牌認叔侄 倪文煥稅監拜門生 第一十回 洪濟閘顯聖斥奸 嶧山村射妖獲偶 第十一回 魏進忠旅次成親 田爾耕窩賭受辱 第十二回 傅如玉義激勸夫 魏進忠他鄉遇妹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