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廬叢話
三十
有清一代,滿大臣昏庸陋劣,見於載籍,不勝僂指。
定遠方子嚴《蕉軒隨錄》所記一事,尤為奇絕。
雍正間,陝西巡撫西琳接見僚屬,有二裁縫旁坐縫衣,不但司道恭輯,二裁縫穩坐,至府廳以下,或長跪白事,二裁縫穩坐如故,凡地方緊要事事件,一一聽聞。
大小官員,莫不駭異。
見陝西糧鹽道杜濱奏折。
意者,滿人好修飾邊幅,雖苛其中之所有,而於章身之具,務求熨帖安詳。
茲事非裁縫不辦,宜其待之有加禮也。
雖然,若西琳者,殆猶有質直之風焉。
優禮裁縫,即不妨令眾人見之,以視工於掩著,貌為尊嚴,而其中不可問者,猶為襟懷坦白已。
滿大臣軼事,尤有絕可笑者。
乾隆季年,山東巡撫國泰年甫逾冠,玉貌錦衣。
在東日,酷嗜演劇,適藩司於某,亦雅擅登場,嘗同演《長生殿》院本。
國去玉環,於去三郎,演至「定情窺浴」等出,於自念堂屬也,過◇褻或非宜,弄月嘲花,略存形式而已,詎舞余歌闋。
國莊容責於曰:「曩謂君達士,今而知迂儒也。
在官言官,在戲言戲,一關目,一科諢,戲之精神寓焉。
苟非應有盡有,則戲之精神不出,即扮演者之職務未盡。
君非頭腦冬烘者,若為有餘不敢盡,何也?」
於唯唯承指。
繼此再演,則形容盡致,唐突西施矣。
國意殊愜,謂循規赴節,當如是也。
其後國為御史錢南園所劾,旋解任去,而鵲華明湖間,猶有流風餘韻,令人低徊不置雲。
光緒朝,一江一 西巡撫德馨酷嗜聲劇,優伶負盛名者,雖遠道必羅致之。
節轅除忌辰外,無日不笙歌沸地也。
新建令汪以誠者,有能吏名,專為撫轅主辦劇政,即俗所謂戲提調也。
邑署中事無大小,悉付他員代之。
是時贛人為制聯曰:「以酒為緣,以色為緣,十二時買笑追歡,永夕永朝酣大夢;誠心看戲,誠意聽戲,四九旦登場奪錦,雙麟雙鳳共銷魂。」
額曰:「汪洋慾海。」
四九旦、雙麟雙鳳,皆伶名也。
稍後,柯逢時撫粵西,頗不洽輿情。
無名氏制聯云:「逢君之惡,罪不容於死;時日曷喪,予及女偕亡。」
額曰:「執柯伐柯。」
兩聯額皆嵌姓名同格,粵聯集句尤渾成。
道光時,浙一江一 巡撫烏某蒞任有年,唯留意海塘工程及考試書院二事,浙人作對譏之曰:「畢生事業三書院,蓋世功名一海塘。」
康熙朝,商丘宋牧仲撫吳十九年,嘗修滄浪亭,刻《滄浪亭小志》,又修唐伯虎墳,然似有不慊輿情處。
其撫署東西兩轅門榜曰:「澄清海甸,保障東南。」
時有加三字成聯句云:「澄清海甸滄海水,保障東南伯虎墳。」
右兩事略相類,然如烏某者,固猶有一二善政;如宋公者,尤不失文采風一流 。
求之晚近巨公中,殆猶未易多得焉。
又宋中丞題滄浪亭聯曰:「共知心似水,安見我非魚。」
或改水為火,改魚為牛,暗合其名,亦堪一噱也。
客歲秋冬間,纂《陳圓圓事輯》,得萬餘言。
比閱長沙楊朋海《詞餘叢話》,有云:嘉慶間,蘇州鄭生客遊滇,春日踏青商山,訪圓圓墓不得,崩榛荒葛中,忽迷歸路。
俄而落照西沉,暮煙籠樹,遙望前途,似有人家,思往借宿。
至則朱門洞開,玉瑱金鋪,儼然王侯第宅。
乃使閽者轉達,良久而出,導入東廂。
為設食,尊酒簋貳,亦極一精一潔。
飯已,有老嫗出問:「客操吳音,是何鄉貫?」
具告之。
少頃,嫗秉燭而出,肅客登堂,有女子容色絕代,羽服霓裳,如女冠裝束,降階而迎曰:「妾即邢氏,埋香地下,百有餘年。
時移物換,丘隴就平。
念君是妾同鄉,有小詩十首求為傳播。」
因命侍女取詩付鄭。
其末章云:「鴛鴦化盡魚鱗瓦,難覓當年竺落宮。」
鄭問「竺落」之義,曰:「竺落皇笳天,為十八色界天之一。
載在《道經》,妾舊時所居宮名也。」
取翠笛一枝以贈,並吟一詩曰:「歎息滄桑易變遷,西郊風雨自年年。
感君吊我商山下,冷落平原舊墓田。」
遂命送鄭出。
時東方微明,向之第宅,俱無所見。
唯西面隱隱若有垣墉,諦視之;則深林掩映而已。
然袖中玉笛故在,視其詩箋,則多年敗紙,觸手欲腐,墨色亦暗澹,迥非人世之物。
鄭以幽會荒唐,刻圓圓遺詩,托諸箕筆。
東海劉古石傅會作《商山鸞影》傳奇,彌失其真。
蘇人蔣敬臣為予言如此。
右楊氏《叢話》所述,跡涉幽渺,未可據為事實。
曩閱長樂謝枚如《賭棋山莊詞話》,載朱淑真降箕,賦《浣溪沙》詞,其後段云:「漫把若蘭方淑女,休將清照比真娘。」
朱顏說與任君詳,余嘗輯《淑真事略》,亦未采入。
康南海一寵一 姬何女士栴理,殤於滬寓邸第。
其門下客某制聯恭挽云:「天若有情亦老,人難再得為佳。」
南海亟獎藉之,時方歲晚,饋遺有加。
近人某筆記載吳三桂為前明武舉,出一江一 南某公門。
某公歿,其子奉母貧甚,間關抵滇,既半載,寄食於藩下護衛。
得間通謁,吳立待以殊禮,留邸第數月。
旋以母老告歸,則大集賓僚祖道,饋贐逾二萬金,別扃一篋為母壽,皆珠寶。
某歸,遂為富人。
按:延陵軼事,此類非一。
少時曾為毛文龍部將,既貴,與毛氏久不相聞。
浙帥李某,強奪毛氏宅,毛無如何。
事聞於吳,立責令李還宅,且輸金謝毛氏。
傅宗龍亦三桂舊帥,其子汝視之如兄弟。
王府門禁嚴,汝非時出入,無敢詰者。
寧都曹應遴於三桂有恩,其子傅燦游滇,以十四萬金贈行。
三事見南昌劉健《庭聞錄》。
北京政事堂地望高絕,以簡為重。
某君擬撰楹聯云:「竟日淹留佳客坐,兩朝開濟老臣心。」
屬對工切,集杜工部句,尤天然巧合。
曩撰《臼辛漫筆》,有「瓊花艷一遇 」一則,蓋聞之於皖友。
歲在甲寅,晤廣陵吳嵇翁為言此事丁道、鹹間,事之究竟,有出吾舊聞外者,因並前所記述焉:
瓊花觀未◇尾時,皖人米客某春日獨遊,忽逢麗人,相與目成。
夕詣客所,自言我仙女也,遂諧燕好。
客設肆仙女廟,挈女同歸,它人不之見也。
其後漸洩,同人有求見者,客為之請,女曰可。
某日會坐,忽聞香風郁然,彷彿麗人立數步外,宮裝繡裙,腰如約素,雙翹纖削若菱,腰已上輕雲蔽之,神光離合,倏忽不見。
會客經營失意,謂女曰:「卿仙人,曷為我少紓生計?」
女曰:「世間財物各有主,詎可妄求?」
郡城有售呂宋票者,囑客往購,謂當稍竭綿薄,比客詣郡購票歸,不復見女,票亦旋負。
一月後,消息杳如,望幾絕矣。
女忽自空飛墮,短衣帶劍,雲鬢蓬飛,氣息僅屬,謂欲飛渡呂宋,為君斡旋,詎該國多神人守護,斥逐良苦,歸途又為毒龍所劫,僅乃得免。
客亟捧持慰藉之,女亦從容復其故常。
自是,與居越二稔,雖琴瑟在御,未足方其靜好也。
一日,客因事外出,洎歸,女則置酒麴房,囑客共飲。
一江一 東之臛,漢南之臇,紫翼青鬐,瓊漿玉膏,不知其致奚自也。
酒間,自取洞簫吹之,聲不同於引鳳,曲乃犯乎離鸞。
蘇長公所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其為愴恍淒悒,殆無以逾焉。
簫闃,復倚聲而歌之,歌曰:「明月清風兮夜如何其,醉不成歡兮我心傷悲。
執子之手兮黯然將離,桑田滄海兮後會難期。
更進一杯兮勸君勿辭,千秋萬歲兮人天相思。」
歌畢,捧觴囑客,哽咽而言曰:「離多會少,恩深怨長。
吁嗟郎君,緣盡今夕。
比以巨涇之國,將丁末運,應運降才,天帝殊難其人。
不圖仙官某,率以吾輩進,謂夫有媚骨,無剛腸,膺斯選至宜稱也,帝可其議。
吾祖師方侍直上清,奉敕下,籍所屬,候進止,業發遣如干輩,皆以男身降生浮提。
妾幸名叨牒末,稍得稽遲,今則無可復延,蓋天符已下矣。
夫以應龍建馬之末裔,無健走千里之殊能,而一代托以興亡,九閽知其名姓,誠曠古罕有之奇遇。
矧帝心慈恕,念茲殘劫,雖假手吾輩造成,然實運會使然,不當吾輩任咎。
迨至紅桑閱盡,銷除位業,特許從容騎鶴,逍遙海上仙山。
徐俟乘化歸真,仍還本來面目。
妾與君聚處數年,雖金爐其香,瓊佩同照,甚愧未能有益於君。
然微審一陽一消一陰一息之間,庶幾秕糠去而一精一粹大來,非復天壤王郎、吳下阿蒙可比。
君幸自愛,勸力前修,天上人間,未必不復相見。
悲莫悲兮生別離,此時此際難為情耳。」
語次,淚隨聲下,客亦涕泗丸瀾,因問巨涇之國何在。
女曰:「此天機,時未至,毋洩也。」
於時四目相注,依黯無語,聞雲中隱隱有笙鶴聲。
俄而樺燭異色,光景淒戾,若金風鐵雨將至,而瓊雲璧月不可復留也。
客為之心目震眩,一徊徨間,遽失女所在。
亟開一戶引睇,唯見彩雲如蓋,冉冉向東南而去。
久之,回一精一斂魂,收視返<耳壬>,唯有月落參橫,秋聲在樹而已。
客悲惋垂絕,旋亦謝絕人事,披髮入山,不知所終。
有清一代,視翰林至重。
一若人而翰林,則無論德行節操,學問事功,無一不登峰造極者。
持此見解,深入肺肝,根深蒂固,牢不可拔,雖通儒鉅子不免。
光緒甲午恩科會試,有欽賜進士湘人某翁,年一百十四歲,殿試後,欽賜國子監司業,蓋一寵一 異之也。
某翁意殊不慊,謂某某年僅百齡,某某且未逮百齡,皆蒙欽賜翰林,何獨於吾靳弗予也。
時余客京師,偶與半唐老人夜談及此,余曰:「◇卜哉是翁,唯其不知司業翰林秩位之崇卑,乃能壽命延長至是。」
半塘亟拊掌然余說。
迨後己亥、庚子間,余客荊湖,聞是翁猶健在矣。
《禹貢》九州島: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
按:《淮南子.墜形訓》云:
天地之間,九州島八極。
何謂九州島?東南神州曰農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兗州曰並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濟州曰成土,東北薄州曰隱土,正東一陽一州曰申土。
此九州島之名與《禹貢》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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