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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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兒女英雄傳

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冬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

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

晚飯用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

安老爺吩咐道:" 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

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裡雖說有五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

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

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

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准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了草塞責。

我就在那裡,作個監試官。

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

" 說著,便和太太說:" 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

" 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 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有叫他拿到書房裡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嚇得作不上來,老爺又該生氣了。

"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一奶一奶一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她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

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眾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二篇文章一首詩,和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 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 既那麼著,快睡去罷。

"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一衣睡覺。

金、玉姐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煞了一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出堂。

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 你們倆送場來了。

" 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食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巳備得齊整。

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從懷裡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 就在這屋裡作起來罷!" 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 孝者所以事君也" 一句;二題是"達巷一黨一人曰" 一章;三題是"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個賦得" 講易見天心" ,下面旁寫著得" 心" 字,五言六韻。

作者現在來打個岔。

這詩文一道,作者雖是不懂,但是也曾見那刻本上都刻的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

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

這回書給人家看到這時節,免得被個通品笑話。

不想果然來了個通品看我的書,他看到這裡,說道:" 作者,你這書說錯了。

這《兒女英雄傳》,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齋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了?" 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筆,混動得手的。

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 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 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 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一性一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

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

" 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著它每篇立意,選詞琢句。

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

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約大意也有了。

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

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裡。

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個二三篇。

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巳脫稿。

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週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

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

華忠到了裡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和兩一奶一奶一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

大家還不曾開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 華忠道:" 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 舅太太便和長姐兒道:" 你這孩子,才叫他一娘一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

" 她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 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 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裡和老爺議論,說:" 今年不曉得是那一班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 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 你倒作完了嗎?"因說:" 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

" 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 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和師傅等著。

" 安老爺道:" 既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 一時來了飯,老爺便和程師爺飲了兩杯。

飯後又和程師爺下了盤棋。

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

他撇著京腔笑道:" 老爺的本領兒,我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不來的,莫如和他下一盤罷!" 老爺道:" 誰?" 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裡。

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一精一細,考了考他肚子裡,竟零零碎碎有些,頗覺得有點出息兒;一舉興時,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

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什麼沒了。

因說道:" 不想陽溝裡也會翻船。

" 程師爺便笑道:" 老爺這盤棋,雖在陽溝裡,那船也竟會翻的呢!" 老爺也不覺大笑道:" 正不可解。

這樁事我總和它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一性一情。

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

先生還說:你怎的連' 博奕猶賢' 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首無所用心的詩我看。

先生是忖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

便口佔了一首七絕,對先生道:' 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一局秤,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 這話將近四十年了。

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莫覺愧悔。

"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

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看,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

老爺這裡才看了前八行,便道:" 這個小講倒難為你。

" 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案上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

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二事。

究之令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道:" 妙。

" 又說:" 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

" 說著,便歸座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和老爺道:" 老爺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 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此殆夫子聞達巷一黨一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與?不然,達巷一黨一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闖陳司敗之言可也。

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一黨一;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

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鬍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 這句話卻未經人道!" 程師爺便道:" 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 為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 的兩句。

所以小講,才有那' 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 ,的幾句名貴句子,作了那前股裡面出股的' 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 和那對股的' 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 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

真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一逼一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 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讖。

" 老爺笑問:" 怎的?" 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極詣,一性一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

故曰:' 其動也中'." 說著,又看了那首詩。

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

程師爺道:" 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

" 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

老爺見那詩裡的" 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 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 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 程師爺道:" 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

" 安老爺道:" 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 月到天心處' 和' 數點梅花天地心' 兩句的典,那' 探' 字,' 透' 字,又不脫那個' 講' 字,竟把' 講易見天心' 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 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 說著,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贊語。

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

詩亦熨貼工穩。

持以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

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

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 今日老翁自然要些獎賞,才好教學生益知勉學。

" 老爺道:" 這個自然。

" 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一毛一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 沒鑽狗洞啊?" 安老爺道:" 豈想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

" 太太見老爺露著歡喜,坐下便笑問道:" 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 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 這話實在難講。

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撲不破的話,叫作' 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來。

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

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幸;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

" 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 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

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

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

我這裡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

" 說著便立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纔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

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個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薰火燎,都黑黃黷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

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讀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

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一精一精一致致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一逼一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

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份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 讀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

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

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

安太太和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姐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

只見裡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和裝粗面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盤,又是一份匙箸筒兒和銅鍋銚子、蠟簽兒、風爐兒、板兒、釘兒、錘子之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

因問公子說道:" 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筆墨紙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兩媳婦了。

帶的餑餑、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一娘一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藥呀,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

" 何小一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那東西,和張姑一娘一道:" 實在虧婆婆想得這等周到。

" 安老太太笑道:" 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

" 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她大一奶一奶一。

又聽安老爺說道:" 正是我還有句話吩咐。

" 因吩咐公子說道:" 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得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那家常的兩件棉裌襖兒,上頭套一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

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兒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得這等恪遵父命。

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綢緞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份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

太太是怕兒子委曲,便說道:" 一個小孩子家,他一愛一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一操一這個心。

" 安老爺道:" 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 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

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一團一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

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

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姐妹聞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 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一奶一奶一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悶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 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妨?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兩個媳婦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

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人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

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

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

公子和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往來,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

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

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

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

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糧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

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

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

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

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

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

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

那個胡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卷。

正合著" 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 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 中" 字有些拿不穩。

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

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裡沒人跟著,夜裡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和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

張太太又說:" 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冱上幾個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 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像是還落下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話: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和程師爺頭裡先去了。

又回道:" 大爺車馬也侍候齊了。

" 隨即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來交東西。

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

舅太太先給他道了個喜,說:" 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著你的喜信兒。

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一娘一,可都算我眼看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

" 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 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

安太太又說:" 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

" 老爺又吩咐道:" 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發人去看你。

就把頭場的稿子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

" 說著,又點了點頭,說:" 就去罷。

" 公子滿臉笑容,正瞧著才要走,太太道:" 到底也見見俺媳婦兒再走哇!" 公子連忙回身,向著她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還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 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

" 他說了這句,便滿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

金、玉姐妹們點頭答應那聲,也搭訕著送出屋子來。

公子下了台階兒,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

安老夫妻隔著那玻璃,扭著那身一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

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噹啷啷的一聲響,老夫妻倒嚇了一跳。

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好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上,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

老爺忙問:" 這怎麼講?" 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她接說,便道:" 都是老爺的管家干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 他道:" 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吧。

" 何小一姐道:" 別動它,等我給你一團一弄上就好了。

" 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她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 你瞧一團一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時候,咱們再放。

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它呢?" 在大一奶一奶一說的平平靜靜的話,她不知聽到哪裡去了,不由得把個紫棠色的臉蛋兒,羞得小茄包兒似的。

便給何小一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 這要不虧一奶一奶一,誰有這麼大勁兒呀!" 當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這舉動,都說到底歲數大些了,懂規矩。

這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 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一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

讀者要不信這話,博引煩征,還有個佐證。

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

何以賈寶玉累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真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

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不過安公子的父親,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一性一的工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和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在那夢坡齋作些春一夢婆的春一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政而不政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安公子的母親,和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一黨一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一娘一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一性一命難保;只知把一娘一家的侄女兒擺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婦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她把甚的去撫養兒子!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和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豐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一愛一惜他,那點一精一金美玉同心意合,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龐的瀟湘館,立腳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她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

然而她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減了玉一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於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一性一情之正,再給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一艷清淡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

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和假托前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仇,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

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

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子去了。

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 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

" 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

公子的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

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

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盟激飲食。

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

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逕奔舉場東門而來。

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裡拿著兩枝照入簽,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 龍媒這裡來。

" 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 你來得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和他要了兩枝簽,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

" 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復他說:" 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

" 說話間早聽見點名台上唱起名來。

梅公子道:" 我可不等你了。

" 說著,把那枝簽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入,走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

原來這麼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

那監試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班的也在那裡坐著。

公子候著前面授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彼此正談得熱鬧。

一聽這個叫那個道:" 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羊肉館兒,好齊整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

" 那個嘴裡正用牙斜含一著根短煙袋兒,兩隻手卻不住的一搓一那個醬瓜兒煙荷包裡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個又說:" 放心哪,不吃你喲。

" 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兒裡急唾一口唾沫來,然後說道:" 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

" 這個又問:" 說不是三四該著嗎?" 他又道:" 我其實不去幫這趟差使,倒誤不了。

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我幹下來了。

" 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

又見還有二位在那裡敬鼻煙兒,一個接在手裡,且不聞,只把那個竹筒兒的瓷鼻煙壺兒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 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著,把那鼻煙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捏著,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個嚏噴,鬧得涕淚交流。

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 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

" 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兒還了那個,還道:" 呵!好霸道傢伙,只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 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

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乾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

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付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戴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兒,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蟲蛀得剩了光桿兒了。

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裡,也沒人理他。

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勿聽那老頭兒說道:" 罷了,不必解一衣裳了。

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功令的一樁事。

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

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著人鬆動,順著走罷。

" 公子應了一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 怎的這位侍衛的話,我聽著又儼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才晉用,從那裡換了遍班回來的罷。

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和方纔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

" 一路想著,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罩棚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裡搜檢。

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一開衣裳,敞露胸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

及至搜完了,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的嗓子,高喊一聲:" 搜過!" 便催快走。

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隻手還得攥上那根照人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

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餘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像個回回模樣的人,先喝了聲:" 站住。

擱下筐子,把衣裳解一開。

" 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 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

" 把個番子嚇得不敢作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

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

烏克齋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 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

"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就是領卷子的所在。

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傢伙,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

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裡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誠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閒談。

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

梅公子先和他說道:" 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

" 說著拉了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樁圈子跟前。

只見一班旗下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

上面坐的那位鬚髮蒼白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按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著吵得暗地昏天,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登綢馬褂子,褡包繫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樁上,拿手裡那根照入簽,把那御史的帽子敲得拍拍的山響,嘴裡還叫他:" 都老爺!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 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 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 他道:" 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

我叫繃僧額。

我們太爺是世襲呵達哈哈番,九王一爺新保的梅楞章京。

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 那御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裡,和他道:" 你的卷子卻有了。

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難道你家裡竟沒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你現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

" 這場吵,真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

那御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

還說道:" 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

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

" 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

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和托二爺說道:" 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復古人' 樂有賢父兄也' 的這句書了。

" 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

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備的收在卷袋裡,拿上考具,進了兩層貢院門,交了簽。

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嵇查按簽換卷的大臣。

卻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

見公子進來,便問道:" 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 老爺,東邊的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 喊得公子急切裡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

那大人便點首把他叫到案前,問了一遍。

他才答道:" 成字陸號。

" 吳大人回頭指道:" 這號在東邊極北呢!" 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畢政在身後站著。

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

吳大人便向他道:" 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進柵欄去。

" 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眾子裡,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

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惠顧同鄉的意思。

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棚欄,又說道:" 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怎麼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兩錢兒,雇個人就行了。

" 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一著褲帶上那個錢褡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

公子忙攔道:" 不勞破費,這考籃裡有錢,等我取出來。

" 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 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沒講究。

" 說著,早把他手裡那把錢遞給那人。

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週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追逐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

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捨萬瓦毗連,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一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車隅。

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公堂。

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

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個高挑的那四面朱紅隊、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

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一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捨,只見一所號捨,門外山牆,白石炭土,大書"成字號" 三個大字。

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

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一抽一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彎腰的鑽進號筒子去。

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多也不過三尺;東西下裡,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捨。

那號捨,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

吃喝拉撒睡,紙墨金硯燈,都在這塊地方。

假如不是這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傢俱、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

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更加他又是一奶一娘一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的不妥當,只將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

幸喜伺候那幾問號的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的人,一進來就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賞了不算外,余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得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慇勤。

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座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來找的。

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

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

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

公子看了這班人,心中納悶,只說:" 我倒不解,他們是干功名來了,是玩兒來了?" 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裡,凝神養氣。

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得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御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

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門戶,一張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

公子見跟前來往的人都已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裡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

才點燈,便放下號簾子,靠了包袱待睡。

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

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

那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像那第六號的房簷上,掛著碗來大的盞紅燈。

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 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玩得。

" 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巳不見了那盞燈。

他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道:" 莫不是我睡得愣愣眼花了。

" 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裡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模糊糊的叫了聲:" 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

" 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 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花了。

" 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作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提。

便和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號軍熬了粥。

公子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巳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代他送了一張來。

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

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

忽又一轉念道:" 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試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

" 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它丟開,另作才是。

" 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

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和那首詩,早巳告成。

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

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拿些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干、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

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

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

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寫起卷子來。

他的那筆小楷,又寫得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

點起燈來,早已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內。

公子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

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領卷簽,趕早排便出了場。

公子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龍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

程師爺先問了聲:" 得意嗎?" 公子忙回道:" 還算妥當。

" 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

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和他同車,要文稿看。

因說道:" 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 他道:" 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

" 因從卷袋裡把那草稿取出來。

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兒,便道:" 只這前八行,便有個發皇氣象。

恭喜恭喜!" 把詩看完,說道:"詩也不沾不脫,攀桂大有可望。

" 一時回到宅裡,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封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

恰好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發晉陞來接場。

舅太太叫趕露兒送來了吃食,二位一奶一奶一給包了添換的衣服。

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陞一一回答。

又說:" 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咐奴才天晚了索一性一等明日送了爺進二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

" 公子道:" 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

" 說著,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說道:" 不好久談,請歇息罷。

" 興辭而去。

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一精一蓄銳,準備進二三場。

安老爺急於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陞今日斷趕不回來,只落得負著雙手,滿院裡一趟一趟的轉圈兒。

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 你回來作什麼?" 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緣由。

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

安太太只盡著問戴勤說:" 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 戴勤回道:" 奴才看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准中。

" 金、玉姐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 老爺看著怎麼樣?" 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一精一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氣過於發裡,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

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緣由,一想她一娘一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她們一樁心事,便道:" 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命罷。

" 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

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一媽一媽一又在廊簷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

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她倒說道:" 人家老爺和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兒倆絮叨。

" 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幾天節事。

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當多了兩個媳婦慶賞一團一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

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一團一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隨著。

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 今日一團一圓節,斷沒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她們小一姐倆兩席張羅,豈不好?" 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允。

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兒,坐下實在無可與談。

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

才待講起,張太太說:" 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

我們那地方,只要廟裡打一陣鐘,它嚇得就吐出來了。

" 安老爺不禁大笑道:" 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於日運行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運行最低,居九天第八重。

日行得疾,每日行周,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餘度。

日月行得不能畫一,此所以朝日東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

日有光月無光,月恆借日之光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能生魄,此是上弦下弦之明驗也。

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運行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食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食之象。

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復圓,非天狗之為也。

" 舅太太說:" 我記不得這麼些累贅呀!我只納悶兒,人家欽天監,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 安老爺道:" 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 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

舅太太萬不想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著不禁要笑。

便道:" 我不聽那些了。

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兒,怎麼供著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 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

舅太太道:" 姑老爺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

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裡的婆娑樹;那兩枝於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

" 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籤兒在那裡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

舅太太還只管問道:" 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 問得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 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了。

" 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

金、玉姐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裡等著看月色。

舅太太道:" 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 大家散後,她二人也就回房。

到那輪皓月復圓了,又攜手並肩,藉著門兒望了回月。

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皎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

她二人賞夠多時,方才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

這正是:未向風雲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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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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