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闔家歡喜非常。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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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兒女英雄傳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這回書話表安老爺家報喜的一聲報道:" 公子中了,並且高標第六。

" 闔家歡喜非常。

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明日揭曉後拜老師、會同年這些事,此時忙得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廟赴那個題糕雅集,正要著人去辭謝,卻又不好措辭。

恰好梅公子早從城裡打發人來打聽,說:" 城裡已經報動,聽說公子中了,因關切遣人來打聽;果然恭喜了,便請公子張羅正事,不必赴約。

" 安老爺這裡打發來人,又專人前去道答,就便打聽那邊的信息。

一時諸事停當,才打發公子進城。

公子辭過父母出來,又到書房見過先生,然後才動身。

再講場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順天府懸掛起來。

安公子同下場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爺中了個副榜,余皆未中。

那場裡的三位主考,放榜後也便隨著出場覆命;那些內外簾官,紛紛各歸寓所。

就中單講安公子那位房師婁主政,這個人雖生長在風高土厚地方,一性一情不免偏於剛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

因他天理中雜了一毫人欲,就不免弄成一個乖僻一性一情。

自在場裡經了那番,才曉得雖剛方正直也罷,也得要認定情理,不是鬧得脾氣的;早力改前非,漸歸平易。

因此出場後,便急於盼望這個第六名門生安驥來見,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個人,好細問他一個端的。

恰好這日安公子第一個到門拜見,投進手本去,他看了連忙道請,安公子早巳裼襲而來。

他一看見是個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先覺得人如其文。

當下安公子鋪好拜氈,遞過贄儀,早拜下去。

他也半禮相還。

安公子站起來說道:" 門生年輕學淺,蒙老師栽植,知感知勉。

只是自問閱歷未深,體用未備,此後全仗老師教誨。

" 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說道:" 年兄,你我諸話莫談;我且問你,你平日作過一樁甚的大陰德事,先講來我聽。

" 公子被他這一問,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答道:" 門生在家閉戶讀書,懍尊庭訓,不過守著幾句入孝出悌的常經,那裡有甚麼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門生自己又怎的會曉?" 婁主政一聽這話,心裡說道:" 這個門生,且莫和他講文章,只聽說話,就比我通些。

" 便又問道:" 然則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個甚麼大功行了?" 公子忙道:" 門生父親,平日卻是認定一片一性一情,一一團一忠恕,身一體力行;便是教訓門生,也只這個道理。

要定說那一番是功行,門生一時都指不出來。

" 他聽了早大聲急呼的說了一聲:" 如何,這就無怪驚得動那等兩個大力量的來玉成你的功名了。

" 安公子此時,如何想得到他這位老師,在場裡面會見著他岳祖父了,聽他說的這等離奇,倒覺駭異,不禁問道:" 請示老師這話,因何說起?" 他才恭肅其貌,鄭重其辭說道:" 年兄,你今日束修來見我,其實慚愧。

你這舉人不是我薦中的,並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

" 說著,便把他在場裡自閱捲到填榜,目擊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棄後取的情形,從頭至尾,不曾瞞得一點,向這個門生盡情據實告訴了一遍。

還道:" 賢契,你看這段機緣,得不謂之天乎?

倘然不是那個老人、那位尊神開我愚蒙,只我婁蒙齋,濛濛一世罷了,豈不被我斷送了你一個真功名,埋沒了你三篇好文字?

莫講我今日之下,沒福和你作這個通家,我婁蒙齋這場任一性一違天的罪過可也不小。

你回去務必替一我請教尊翁,這老爺和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個原由?我是要把這節事刻在科場果報裡邊,佈告多士的。

" 安公子聽他講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講的那老人所說的" 予何人也?" 那句話,自然該是自己的岳祖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說的" 吾神何來?" 這句話,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

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謁帥門,怎得有許長工夫和他把《兒女英雄傳》前三十五回的評話從頭講給。

只得說道:" 雖說如此,究竟仗著老師的力薦成全,才得備中。

" 那房師聽了大喜,茶添二道,論了會子安公子的詩文,又細問安老爺的官階年紀,才知是位先達,益加起敬。

安公子也便告辭,準備去拜見座師。

接著城裡正有許多應酬,他因記掛著還不曾拜過父母,因此拜過座師,便一逕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過頭,便在上屋拜見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到何家岳父母祠堂和先生館裡行了禮。

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見各位老師的光景,以至他那位老師講的話,細回了父母一遍。

闔家聽了,無不驚疑讚歎。

何小一姐此時想起她父親來,未免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哀泣。

不想安老爺早已淚流滿面,嗚咽不止。

一面擦著眼淚,便向著太太說道:" 我這位恩師再生之德,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

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歸道山,還來默佑這個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激而泣!" 因又吩咐公子道:" 至於你生受你岳祖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須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惡禍福,其應如響。

你可曉得一念不違天理人情,天地鬼神會暗中呵護;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會立刻不容。

古有云:'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 你只看它這' 積' 字這' 必' 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

只可惜世人都把它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往往丟一了玉律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倫常,功名富貴,轉眼間弄到蕩析淪亡,困窮株守,豈不可惜!" 當下公子敬聽著父親的教訓,便也如對天地鬼神一般。

你看這位安老先生,惹著他便是一篇嘮叨,言者何其苦不憚煩,聽者無乃倦而思臥。

其奈他家有這等一個善教的老子,自有那等一個肯受教的兒子,也算得個千載奇遇了。

安公子見過父母,才回到自己屋裡。

金、玉姐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兩個是一一團一精一神,張羅換衣裳,換帽子。

這個叫丫頭侍候茶水,那個便叫一媽一媽一預備吃食。

這個問了番連朝的車馬勞頓,那個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暖。

看了他三個這番閨門暱暱,兒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那個不知愁的閨中少一婦,當春日凝妝上那座翠樓的時候,忽然看見陌頭一片楊柳春一色,就後悔不該叫她夫婿遠去覓封侯起來;那一悔真真悔得丟人兒、沒味兒。

安公子次日起來,依然回明父母進城,忙著去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序齒錄,送朱卷這些事。

直等赴過鹿鳴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餘天,早又交十月,才回莊園而來。

到了家,只見門前冷靜靜的,眾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個劉住兒在那裡看門。

便問他道:" 老爺是在上房裡,是在書房裡呢?" 他回道:" 老爺飯後同程師爺帶了個小小子往近山一帶閒走去了。

" 公子便一路進了二門,早聽得太太歡笑之一聲。

隔著玻璃一望,原來同舅太太、張親家太太,帶了長姐兒在那裡斗牌呢!公子進了屋子,見過母親,也說了些連日城裡應酬匆忙的話。

便問道:" 我父親不在家,母親今日倒沒事。

" 安太太道:" 可不是,自從你兩個媳婦兒接過這個家來,弄得很妥當,拿得也周到,我同你父親可就大省了心了。

這幾天你父親沒事,吃完了飯,只坐在那裡拿著本子書瞧。

我說:' 這麼好天氣,為甚麼不學鄧九公也出去閒走走,活動活動呢?' 今日才同你師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

我閒著也是白坐著,我們就打起骨牌來了。

你瞧那杌兒上的錢,都是我蠃的,回來咱們一娘一兒們商量著,弄點兒甚麼吃?也難得蠃你舅母的錢兒。

" 舅太太笑道:" 輸兩兒輸兩兒罷,好容易盼不鬥那個揪心牌了。

" 公子也笑了。

因回頭不見金、玉二位,便問丫頭們道:" 兩位大一奶一奶一呢,怎麼一個兒也不在這裡?" 張太太道:" 她倆不得閒兒呀!忙了這幾日了!" 太太道:" 真個的你也家去瞧瞧罷,她們今兒忙呢!" 安公子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來,將進院門,只見張進寶、華忠、戴勤、晉陞、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側座東邊那間窗前,聽著兩位大一奶一奶一屋裡吩咐甚麼話呢。

他進了院門,再奔了那間屋裡來,聽得屋裡回了一句話:" 爺過來了。

" 她姐妹早已迎到堂屋裡,接著問兩句閒話,便要跟過住房來。

公子說:" 就在這裡坐罷!" 說著,公子先走到裡間,只見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著大高的兩摞冊子,旁邊又擱著筆硯算盤。

公子道:" 請治公。

" 何小一姐便笑道:" 既如此,索一性一讓我們把這點兒事料理完了,咱們好說閒話兒。

" 公子便在靠南一張小一床一兒上坐下,只聽何小一姐向窗外叫道:" 張爹,你把他帶進屋裡來。

" 張進寶答應一聲,帶進一個人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戴勤。

這個當兒,何小一姐還一長一短的和大家閒話。

一見戴勤進來,忽然把臉一沉,問道:" 我當日派你們幾個人,分管這幾項地的時候,話是怎麼交代的?怎麼眾人都知道巴結,照數催齊了,獨你拖下尾欠來,甚麼原故?" 戴勤忙回道:" 奴才管的那地裡,本有幾塊低窪地,再者今年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曬,都受了傷了。

下欠的奴才也催過他們,趕明年麥秋准交。

" 何小一姐道:" 哦!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

難道你們四個人管的地,不是我責成你們公同均勻搭配齊了的嗎?惟獨你管這項地裡有低窪地喲?是別人管的地裡沒種棉花喲,還是今年的雨水大,單在你管的那幾塊地裡了呢?這是莊頭佃戶搪塞你的話,你怎麼也照著樣兒搪塞起我來了!有這樣的,不如照舊由著莊頭鬼混去,老爺、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麼?" 把個戴勤問得閉口無言,只低了頭。

又聽何小一姐發作他道:" 我是怎麼樣囑咐你,說你向來臉軟,經不得幾句好話兒,這可是主兒家的事情,上一上一下一下大家吃的用的,別竟作好好先生,臨期自誤。

怎麼頭一年就和我打起擂台來了?還是我這話囑咐多餘了,還是你是我的一媽一媽一爹呢?眾人只管交齊了,你交的齊不齊就下得去呢?你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聽。

" 戴勤聽了這話,連忙跪下說:" 奴才下去趕緊催去。

" 何小一姐冷笑了一聲,說道:" 你於此時才催去,早作甚麼來?當交代這差使的第一天,我當著老爺、太太面前告訴過,你們大家辦好了,老爺、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臉面;倘若誤了老爺、太太的事,那一面兒的話,我就不說了,臨期你們大家可得原諒我。

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諒我,倒是從你第一個先不原諒我起。

很好。

" 說著,把小眉兒一指,小眼睛兒一瞪,小一臉兒一揚,望著張進寶,叫了聲張爹,說道:" 你把他帶到外頭老爺書房頭裡,請出老爺的家法來,結結實實打他二十板子,再帶進來見我。

" 戴勤此時嚇得只是磕頭,求一奶一奶一開恩。

院子的家人,一個個屏聲息氣,連咳嗽也不敢輕易咳嗽,堂屋裡的僕婦丫頭,只鴉雀無聲的竊一聽,把個隨緣兒媳婦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兒的磨著她一媽一給進去求求。

戴一媽一媽一也是著急,待要進去,又慌著不敢進去。

早聽張姑一娘一勸了一句,說:" 姐姐看看我,饒他個初次罷!" 只這一句,便聽何小一姐高聲說道:" 妹妹,不是怎麼著。

這樁事你我兩個一般兒大的沉重,怎麼叫我看看你呢?要說因為這是個初次就饒他,我正為這個是初次,所以才饒不得他。

這次正是個立法之初,饒了這次,往後就是例了;獨饒了他,眾人都有得說的了。

要依然等到公婆一操一起心來,你我怎麼對公婆?又怎麼對眾人?慢講是他饒不得,假如華一奶一奶一今年有個拖欠,你我講不得也該是一例的照辦才公道。

" 安公子自從去年埋首書齋,偶然在家閒一刻,便見她姐妹兩個,三下五除二的不離手,五畝七分半的不離口。

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這樁事,到底弄到怎麼個分兒上了。

不想今日才得應酬完了,跑回家來,正碰上這場熱鬧。

一時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無從開口,因覺得有些餓了,才叫人揀了幾個甜餑餑來,拿起來咬了一口,正在嘴裡嚼著,聽得他那位蕭史,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車子一般,總不曾住話。

那個氣,好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鳥槍換炮,越吹越壯了。

自己想要開言解勸,聽張姑一娘一才說了一句,索一性一連她一媽一媽一爹華忠也刮擦上了,卻也防著一說便吃個釘子。

正在為難,只見張進寶聽得大一奶一奶一吩咐,先答應了一聲:" 嘖!" 便顫巍巍扶著杌凳兒跪下去,回道:" 奴才有個下情,求一奶一奶一恩典。

" 窗外的家人見他跪下,都跪下了。

兩個一媽一媽一便也帶了隨緣兒媳婦,跟著張進寶跪在屋門外頭。

何小一姐連忙站起來說:" 張爹,你快起來,有話起來說。

"說著,忙叫花鈴兒快把張進寶攙起來。

又說:" 這事不與兩位一媽一媽一相干,你兩個也只管起來。

" 又叫:" 大家也起來。

" 張進寶站起身來,才慢慢的說道:" 這件事,戴勤算實在辜負主兒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補著他,也有不是,求一奶一奶一開恩,可憐他個糊塗,聽不出主兒的吩咐來;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還勤謹,一奶一奶一賞奴才個臉,饒他這次。

奴才下去幫他催去,也不用講甚麼麥秋不麥秋,那天催齊了,趕緊就交上來。

要誤了事,請一奶一奶一連奴才一併責罰。

" 戴勤此時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只在那裡磕頭。

只聽何小一姐坐在上面說道:" 張爹,你是個有歲數兒最明白的人,我方才說的,卻不為他短交這百十弔錢起見。

你知道帳上,現在也不至於立等這項錢使,也不是我輕意高興,不顧家人含怨;便是看看我一媽一媽一從小兒一奶一我到這麼大,在她跟前,也該從寬些。

但是一媽一媽一爹一奶一媽一媽一怎麼重,也重不過老爺、太太去,也重不過家裡這個大局去。

" 說著,又問著公子和張姑一娘一道:" 爺和妹妹可想我這話說得是不是?" 這二位好容易聽著他口話兒鬆了點兒了,誰還說道個不字。

二人齊聲答道:" 說的很是,可是張爹方才說的,只可憐個糊塗罷!" 說著,何小一姐早又回過頭去,望著張進寶說道:" 張爹,你既這麼替他說著,我只看你這個老臉兒,看著你還是看著老爺、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頭,今日權且饒他這頓板子。

也不用你幫他催。

大約叫他十天八天,看催齊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給我交齊了。

" 說著,又從桌兒上拿起一個單子來,交給張進寶看,說:" 你瞧這是我們商量著給你眾人擬出來的獎賞單子,打算請老爺、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樣;不想他不一愛一這個好看兒,叫我可有甚麼法兒呢?

他這分賞,只好擱下來罷。

至於莊頭,可寬不得。

你下去就照著我定的那個章程辦去。

" 張進寶連珠炮的答應,便望著戴勤道:" 這還不快叩謝爺和二位一奶一奶一的恩典嗎?" 那戴勤連忙摘了帽子,碰了陣頭,才隨張進寶出去。

兩個一媽一媽一和隨緣九媳婦又進來要碰頭。

何小一姐連忙一把拉住她兩個,又安慰戴一媽一媽一道:" 你可別抱怨我,我可是沒法兒。

" 戴一媽一媽一此時感激不盡,那裡敢起抱怨,當下她姐妹兩個,歸著清楚,才同公子過住房來。

公子見金、玉姐妹已經把家裡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卻才走得一半途程。

歇了兩日,想到明年會試,不由得不急著用功。

恰好一日安老爺偶然走到書房裡,見他正在那裡,擬了幾個題目,想要請老爺看定,依了作起文來。

安老爺看了看,說:" 題目倒都擬得是的,只是要作會試工夫,卻比鄉試一步難似一步了。

鄉試年後,便算交過排場;明年連捷固好,不然,還有個下科可待。

到了會試中後,緊接著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試再寫差些,便拿不穩點那個翰林。

不走翰林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別了。

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舉,那進士中與不中,雖不可預知,卻不可不預存個必中之心,早盡些中後的人事。

這人事要怎的個盡法呢?只對策寫殿試卷子這兩層功夫,從眼下便作起來。

我的意思,每月九課,只要你作六課的文章;其餘三課,待我按課給你擬出策題來,依題條對。

凡是敷衍策題,抄襲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責,卻來不得的。

一定要認真說出幾句史液經腴,將來才好去廷對。

你的字雖然不醜,那點畫偏旁,也還欠些講究。

此後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謄正,對策便用殿試卷子謄正,待我給你閱改。

非我見你既中了個舉,轉這等苦口求全責備,也慮著你讀書一場,進不了那座清秘堂,用個部屬中書,已就失之毫釐,謬之千里了。

再要遭際不偶,去作個榜下知縣,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鑒,不可不知。

" 讀者只看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縣算到了頭兒了,衛顧兒子也算到了頭兒了。

但是也須有衛顧兒子的本事學問,倘我作者也有個會試的兒子,卻叫我和他講些甚麼來?安公子遵著父親的教訓,依然閉門用起功來,準備來年會試。

拈指之間,早又到了次年禮闈臨近了。

安老爺正想著,這次不知是那幾位主司進去。

不想得了信,這次的大總裁,又熟人多了。

原來那時烏克齋已升了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兼內務府大臣;莫學士也升了侍郎;吳侍郎又升了總憲。

三個一齊點進去,正是安公子的兩位先生,一位世弟兄。

不消關節,只看他的路數筆氣,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

何況他還是個門第出身的真實藝業,此番焉有不中之理?看看到了場期,那安公子怎的個進場出場,不煩重敘。

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內。

安老爺一家的歡喜熱鬧更不待言。

緊接著朝考,入了選,便去殿試。

那殿試策題問的是經學、史學、漕政、捕政四道。

安公子經安老爺這幾個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試卷子,真真作得來一經經緯史,寫得來虎臥龍跳,欽派閱卷大臣把他優定在前十本以內。

城裡有烏、吳、莫三位,這第一班最關切的人,還愁安老爺得不著信不成?當日就早先得了個密信,暗暗放心說:" 只要在前十本,無論第幾,這二甲是拿得穩的,編修便可望了。

" 到了升殿傳臚的頭一天,讀卷大臣先進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筆欽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傳臚,以至後六名的甲乙。

上去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欽定下來。

那個佔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

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踮足昂頭,在那裡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

內中只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於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

心裡暗想:" 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裡。

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捲了。

" 因此,他只管在那裡一樣的聽信,卻比眾人心裡落得安閒自在。

閒中無事,只靠在後左門旁邊,望著大院子裡看熱鬧。

只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在左門掩著,只西邊這間的門開著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只不聽得高聲說話。

看院子裡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侍候聽旨。

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中,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

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干,也要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一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

一時那大院子,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著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著。

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裡吆喝:" 積力汗!" 積力汗者,清語聲音也。

恐人多聲眾,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沒聽不見,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盼望,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裡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次。

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得真的,有聽不清的。

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踮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

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鐘。

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浙江人,名叫海宴。

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驥。

二甲一名傳臚,卻是個姓馬的叫馬行顯。

那狀元、榜眼、傳臚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

只忽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個個驚畏,都說:" 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

" 紛紛納罕。

那知當時清朝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

原來那日進士前十本殿試卷子,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只是策文一靡一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一精一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

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條條切中利弊。

天顏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佔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那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

時候離得越近,心裡望得越緊。

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

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隻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個大嘴,一上來便叫:" 龍媒,龍媒!" 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

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於不意,倒被他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認得是何麥舟。

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

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只問說:" 怎麼了?" 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個指頭說:" 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

" 安公子只是不信。

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驥。

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只見狀元清華丰采;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褲;溫文儒雅之內,不玷一點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章,熙朝人瑞。

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須,像是個干濟之才。

眾人不勝歎賞。

那知這班草茅新進,初來到這禁衛森嚴地方,一個個只管是志等雲飛,卻都是面無人色。

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裡,只口中唸唸有詞,低著頭,俏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歷。

不一刻,只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

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昇殿傳臚。

安公子回到宅裡,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只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

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鼓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

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

事不由己,只是無法先差人回園,代給父師叩喜,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

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還幾倍。

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洲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歷來。

一時又慮到孩子靦腆,怕他起跪失了儀。

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裡看兩行書擱下,滿屋裡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裡望望。

等到日已東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連忙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上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

桌子擦得乾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跌了跌蓍草,卜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幾;跌完卻卜著" 火地" 晉卦。

一看那" 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 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裡暗道:" 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萬變無窮,我這點' 易' 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

按這個' 晉卦' 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

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裡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哪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頭解法。

" 又參詳了半日說:" 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 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 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

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一毛一病,那班讀卷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 越想心裡越不解。

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和舅太太。

舅太太說:" 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 因指著金、玉姐妹兩個道:" 前兒個我們一娘一兒三個說閒話,還提來著,我說:' 你們一家子,只管在外頭,各人受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

' 她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 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 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一事,再碰上你們家的運,只怕我們這個少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 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不是?" 安老爺此刻一心正經,笑道:" 這個怎的和那先聖《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著,只見晉陞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

" 老爺便怪著他道:" 到底是誰要拜會我?只這樣一位禿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 晉陞道:" 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

奴才方纔正在大門板凳上坐著,見這位老爺騎著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

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 這裡是安宅不是?' 奴才回說:' 是。

' 奴才見他戴著個金頂子,便問:' 老爺找誰?' 他說:' 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

' 奴才問:' 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

' 他說:' 你別管,只管回去罷!' 說著,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

奴才只得讓到西書房去坐。

他還說:' 請你們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

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著門子。

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著老爺出去打聽。

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蹺著條腿一兒,叼著根小煙袋兒,腰裡拿下火鏈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清瘦老頭兒,穿著身舊衣裳。

他望著勾了勾頭兒,便道:" 一塊坐著,不識貴姓啊?" 安老爺答道:" 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一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

足下何來?到舍下有何見教?" 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放下煙袋,請了個安說:" 原來就是老太爺!" 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 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 他才說道:" 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發來了,叫道老太爺的大喜,說宅裡的大爺中了探花了。

" 安老爺聽他這話,說得離奇,疑信參半,忙問:"貴堂官是那位?" 他才說:" 包衣按班烏大人。

筆帖式今日是堂上聽事的班兒,我們大人把我叫到右門兒,親口吩咐說:' 才在案兒上見前十本的卷子下來,看見大爺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點了探花了。

' 差派筆帖式飛馬來給老太爺送個喜信。

還說:' 因為老太爺是我們大人的老師,算煩筆帖式辛苦一趟。

' 筆帖式抓了匹馬就來了。

方才筆帖式眼拙,沒瞧出老太爺來,老太爺萬一見著我們大人,還求美言兩句。

" 說著,又請了個安。

老太爺此時心裡的樂,才叫個夢想不到,那裡還計較這些小節。

看了看那位喜賀大爺的年紀,才不過二十來歲,不好叫他大哥,又與他無統無屬,不好稱他賀老爺。

便道:" 老弟說那裡話,著實受乏了;改日我再親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門道乏去。

" 說著,讓他喝茶吃煙。

那位喜賀大爺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辭說:" 筆帖式還得趕到宅裡銷差去呢!" 安老爺送到大門,看他坐了馬,加上一鞭,如飛而去,才笑吟吟的進來。

這個當兒,安太太同金、玉姐妹,以至舅太太、張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見,闔家登時樂得神來天外,喜上眉梢。

泥金捷報,也早趕到了。

這番稱賀不必講,比公子中舉的時候,更加熱鬧。

安老爺道:" 大家且靜一靜,我這半日只像在夢境裡呢!" 說著,定了定神,才道:" 這個信,斷不會荒唐,我不能不信,卻不敢自信,我此時竟要親自進城走一趟。

一則見了玉格,到底問個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則他受著這等一件意外的恩榮,自然也有許多不得主意,我就當面指示明白,免得打發個人去傳說不清。

" 安太太聽了,忙說:" 老爺這話,想得很是。

" 說著,一面就叫人預備車馬,打點衣裳。

正是上一上一下一下,裡裡外外,忙成一處。

公子差來的人也到了。

安老爺接著問了問,依然不得詳盡。

便穿好衣裳,催齊車馬進城。

家中自有太太和二位少一奶一奶一併家人料理。

安老爺從莊園來到住宅,公子見自己不能分身回園,叩謁父母,倒勞父親遠來,慌忙出來跪迎問安。

此時父子相見,那番歡喜,更不待言。

一時張老也迎出來,彼此稱賀。

安老爺進來,不及閒談,坐下便問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點鼎甲的原由。

公子隨把今日引見,並見著烏大爺怎的告知詳細,從頭回了一遍,老爺方得明白。

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卦著" 晉" 卦,恰好烏大爺著那位喜賀大爺到莊送信的種種情節告訴公子。

因說道:" 從來說聖心即天心,然則前人那' 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 的兩句詩,直是從經義裡出來的名言。

便是我那日給你出的那個詩題,也莫非預兆了。

" 說著,才待和親家老爺敘敘連日的闊別,不想親家老爺倒像個主人,早在那裡替女婿張羅老爺的酒飯。

當下父子翁婿飯罷,安老爺因公子中後,城內各友,都曾遠到莊園賀喜,如烏、吳、莫諸人,以及諸門弟子,也都去過。

還有那婁蒙齋,自從和老爺作通家後,見了安老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常要來親灸領教。

安老爺是有教無類的,竟熏陶得他另變了個氣味了。

那烏克齋原是安老爺的學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個先施的禮,彼此各行各道。

公子尊他為師,他卻仍尊安老爺為師,此科甲中常例也。

安老爺便趁這趟進城,一一拜過。

又到了那位喜賀大爺門首,道過了乏,倒累他次日連忙到莊園來請安繳帖。

過了兩日,又送了八盒兒關防衙門內造的餑餑來。

安老爺連日在城內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佈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一性一等諸事應酬完畢,再回莊園;又給他看定了個歸第吉日。

公子一時得了主意,安老爺便先回雙鳳村,閒中商量起兒子歸第的事來。

一天,老夫妻兩個同著媳婦正計議家事,只見舅太太和張太太過來。

舅太太坐下,便道:" 姑老爺,我有句話,要和姑老爺商量,可是張親家的事。

張親家公是慌著碰你個釘子不肯說;親家母呢,她說她是個鋸子嘴的葫蘆,還說你說的話,她聽著摸不著,叫我瞧著咱兒。

說咱兒好還帶管說,務必替她說成才好。

前兒我和我們姑太太商量了會子,姑太太也拿不穩你老的主意。

我這裡頭可受著窄呢!你可不許和我鬧一大車書;你就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

這件事總得給人家弄成了。

" 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析矩周規,不得不謂之醇儒。

只是到了他那動稱三代起來,卻也令人不好和他共事。

不知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個生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開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經面孔,便有些整頓不起來。

也搭著這位老兒的近況,正是身靜心閒,神怡心會,聽舅太太說了這陣,便笑道:" 夫商量者,商其事的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謂也。

你如今話不曾說,先說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然則還商出些甚麼量來?" 舅太太道:" 我不管這些,你這說應不應罷!" 安老爺道:" 益發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個題目。

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終未曾點出題來,卻叫我從那裡應起?" 舅太太又道:" 姑老爺常說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講怎麼聽見一樣兒,就會知道兩樣兒;又是誰還能知道十樣兒呢!姑老爺這麼大學問,難道我說了這麼幾句話,你還聽不出個四五六兒來嗎?" 安老爺道:" 啊!《論語》要這等講法,亦吾夫子之厄運也。

" 安太太道:" 你們可嘔壞了人了,這到那一年是個說得清楚啊!等我說罷!" 因說道:" 張親家的思想,是因為玉格中了,要給他熱鬧熱鬧。

" 才說了一句,安老爺早一副正色道:" 要是打算唱戲作賀,可斷使不得,這卻不敢奉命。

" 舅太太道:" 不是用得那麼個樣兒,等我告訴姑老爺。

張親家說的,是他們外省女婿中了狀元,都興丈人家請遊街誇官;就是咱們城裡頭,我也還趕上過老年還興這個熱鬧兒,姑老爺想來也趕上了。

講到你中舉的時候,我們家可沒請過,我先說了,省得你回來,又比出個例兒來。

如今張親家想著,等女婿回來,這裡打發人遠遠兒接出去,給他弄份新執事,也給他插上金花,披上紅,把他接了家來。

一則是個熱鬧兒,再者一個小孩子中了會子,也叫他興頭興頭。

姑老爺說使得使不得罷?" 這個當兒,不惟安太太、金、玉姐妹望著老爺,連長姐兒都不錯耳輪兒的,聽老爺怎麼個說法。

只見老爺聽罷,啞然大笑,說道:" 我只道是怎麼個難題目,原來為此,何須辭費到如此,此亦不讀書之故也。

聽我講,那花紅不必費心,有朝廷的恩賜,赴瓊林宴這日,一榜新進士都要領的;卻只有榜眼、探花、傳臚一定要披帶起來,才成得這個盛典。

至於執事,國初的時候,官員都有例用的執事,只翻出《會典》來看,上面載得明明白白。

如今玉格既點了探花,自然該有他應用的儀仗。

這事便是真個請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沒個不許可的理,有甚麼使不得的?"安太太見老爺難得有這等一樁俯順群情的事,也自高興,便閒談道:" 真個的既是例上有的,怎麼如今外省還有個體統,京裡的官員,倒不許他使呢?" 安老爺道:" 是不能也,非不許也。

你們既不博古,焉得通今,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道理了。

我朝以弓馬取天下,從不曉得甚麼叫作圖安逸。

國初官員乘馬的多,坐轎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騎馬,還有騎著駱駝上衙門的呢!漸漸的忘了根本,便講究坐轎車。

漸漸的走入下流,便講究跑快車。

漸漸的弄到不能乘車,便講究雇驢車。

漸漸的連雇驢車也不能了,沒法,雖從大夫之後,也只得徒行起來了哇!何況一路還要到鼻煙鋪裡裝包煙,茶館兒去喝碗茶,這要再用上份執事,成個甚麼體統?如今既是親家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卻,待我著個人替他照那《會典》上開載的,不奢不儉,置辦一份起來何如?" 張太太聽了半日,聽這句話頭兒,彷彿是允應了,便和舅太太說道:" 我和你說句話兒來著,人家親家老爺,憑甚事兒,你給他說在理上,他沒個不答應的不是?" 舅太太道:" 說了半天,敢這孔聖人就在這兒呢?" 大家一笑而罷。

安公子傳臚下來,授職用了編修,接著領宴謝恩,登瀛釋褐,一切公私事宜,應酬已畢,便打算遵著安老爺給他定的那個歸第吉期,收拾回園,叩見父母。

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賞的旗匾銀兩,早已領到,安老爺先在莊園門外,立起一對高大朱紅旗桿。

那莊門外本有無數的大樹,此時正是濃蔭滿地、綠葉一團一雲的時候,遠遠的望著,那萬綠叢中一點紅,便有個更新氣象。

莊門上高懸一麵粉油大字"探花及第" 的豎匾。

迎門牆上,滿貼著泥金捷報的報條。

出入往來的那班家丁,倍常有興。

裡邊兩位當家少一奶一奶一,早吩咐人在當院裡設下天地紙馬香燭香案;又掃除佛堂,擺著滿堂香具,家祠裡也預備祭筵。

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樣備辦一分供獻。

是日,安老爺因是個喜慶日期,兼要叩謝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縱錦打邊兒加紅配綠的打子兒七品補子的公服。

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鈿子氅衣兒。

張親家老爺,先兩日早回了莊園,新置了一套羽一毛一袍套。

親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絳色狀元羅面,月白永春裡子的夾紗衫子,穿得紗架也似的。

金、玉姐妹此刻是欽點翰林院編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漢裝,也掛上朝珠,穿著補服。

兩個人要討婆婆的歡喜,特特的把安太太當日分賞的那兩隻雁塔題名的雁釵,戴在頭上。

事有湊巧,恰值何小一姐前幾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當日戴的一隻小翠雁兒來,嘴裡也含一著一掛飯珠流蘇,便無心中給了那個長姐兒。

她這日見兩一奶一奶一都戴著雙翠雁兒,也把那只戴在頭上,婢學夫人,十分得意。

這日天不亮,張老便和親家借了兩個家人,帶了那分執事,迎到離雙鳳村二十里外,便在那座梓潼廟等候。

那執事是一對開道金鑼,面對賜進士出身、欽點探花及第的朱紅描金銜牌,一對清道旗,一對朱花旗,一對金瓜,一把重沿藍傘。

公子那邊從頭一日收拾妥當了,次日起早帶了家人,便回莊園而來。

半路到了梓潼廟,吃些東西,換了衣服,一路鑼聲開道,旗影搖風。

公子珠掛沉檀,頭插兩朵金花,身披十字形紅,騎一匹雕鞍金勒的白馬,迤邐向雙鳳村緩緩而來。

一路也過了四五處煙村,也過了兩三條鎮市,兩面金鑼接連十三棒敲個不斷,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閨女兒,都彼此閒論著說:" 這讀書得作官的,果是誰家子?" 一程一程,來到臨近,公子在馬上,望著那太空數點白雲,匝地幾痕芳草。

恰遇那年下半年有了閏月,北地節候又遲,滿山杏花還開得如火似錦。

四圍杏花風裡,簇擁著他白面書生的一個探花郎,好不興致。

近山一帶那些人家,早就曉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個個扶老攜幼,抱女攜男,都來夾道歡呼的站在兩旁,看這熱鬧。

內中也有幾個讀書的皓髮龐眉老者,扶了根枴杖,在那裡指指點點說道:" 不知這位安水心先生怎樣自一愛一,才生得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這位公子怎樣自一愛一,才成了恁般一個人物!" 須臾,公子馬到門首,一片鑼聲振耳,裡頭早曉得公子到了。

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抬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 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

進了大門,便是眾家丁迎著叩喜。

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裡候著道賀。

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

早見當院裡擺著香燭供桌,金、玉姐妹在東邊迎接;一群僕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

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蹌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岳母。

安老爺此時已經是滿面的祭神如神在的神情。

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著公子道:" 隨我來。

" 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陞、葉通兩家人在那裡侍候,點燭拈香。

安老爺端供焚香,炷在香斗裡,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

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著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

佛堂早巳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繚繞。

安老爺回來到佛堂,不准婦人站在一旁,敲磬的那個侍候佛堂的婆子,早已躲在一旁去了。

家人敲了磬,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

因公子在城裡,早在宗祠裡磕頭過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

安老爺向來行不由徑,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

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座,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只見安老爺上了台階兒,回頭問著晉陞、葉通道:" 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 兩個答應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抬進一張搭著金虎皮椅披的大圍椅和一張書案來。

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絳帳,擁皋比。

安老爺事事師古,因此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

不想今日正用著它,抬進來。

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

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著接姑爺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並一班丫頭,幾個家人媳婦在那裡。

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只得閃在一旁。

舅太太先納悶兒道:" 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裡的灶王一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 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 老爺不用老香燭台麼?好到佛堂請去。

"只見老爺搖搖頭道:" 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容焚燒香燭褻瀆得的。

" 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著往來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 就上祭罷!" 只見眾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

老爺便帶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

大家一看,右手裡擺著一方錫鑄的朱墨硯台,又是兩件朱墨筆。

挨著硯台,擺著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板兒。

左手裡擺著,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

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淺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一兒。

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調始興時候的鍋,名日燧釜。

一件像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

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顏子當日簞食瓢飲的那個簞。

那個黃沙碗兒裝著一盤清水。

那兩件裡,一個裝著幾塊山澗里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髮菜;一件裝著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賣的那個鹹海藻。

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

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裡滿滿盛著一杯清酒。

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

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

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

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撤下那酒杯,捧著作了個揖。

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著,放在階下。

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 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 公子答道:" 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

那簞食瓢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

只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著白茅根?" 安老爺道:" 這個典,你只看《爾貢》中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的幾句註疏,就曉得了。

" 公子道:" 祭的是位古聖先賢?" 安老爺道:" 古聖先賢怎麼好請到我內室來。

" 因指著何小一姐道:" 這便是她的祖父,我那位恩師。

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

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和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一性一情,兩般氣味。

" 安老爺將說完這話,舅太太便叫:" 得了,收拾收拾,兩位快坐下。

讓人家孩子叩頭罷。

我也家去等著陪姑爺去了。

" 這裡眾人忙著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一床一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把個長姐兒忙得又要侍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一奶一奶一,已經手腳不得閒兒了。

她還得耳輪中聒噪著探花,眼皮兒上供養著探花,嘴唇兒邊念道著探花,心坎兒裡溫一存著探花,難為她只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一精一神兒。

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姐妹,更不消說是" 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 了。

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她二人那一種面上分明露的出來、口裡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只聽安老爺和太太說道:" 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貺,君恩,祖德,神祐!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

且喜你我二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鬆爽一快呀!" 太太道:" 是雖說是老爺和我的一操一心,也虧他自己的立志。

我不是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兩媳婦兒幫他。

" 老爺道:" 正是這說。

古有云:' 退一步想,過十年看。

' 這兩句話似淺而實深。

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只說她們門戶單寒;當我丟一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只說我前程蹭蹬。

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

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著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哩!" 這正是: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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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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