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
上回書表的是安老爺攜了家眷,同著張老夫妻兩個,護著何玉鳳姑一娘一,扶了她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
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裡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 書心兒".從來說的好:" 說話不明,猶如昏鏡".因此作者不得不詳敘一番了。
且說安老爺當日,原因為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剎救了公子的一性一命,全了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囊贈金,借弓退寇,受她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一娘一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 雲端" 裡的假住處一繞,急切裡再料不到這姑一娘一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侄女何玉鳳。
及至聽了她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了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
既得著了她的下落,便脫一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
及至訪到青雲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一娘一子見著鄧九公,籠絡住了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著十三妹,感化動了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了她一條身一子,救了她一條一性一命。
在安老爺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鄉,替她葬了父母,給她尋個人家,也算報過她來了;斷斷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
不想在褚家莊和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時候,這個當兒,褚大一娘一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和她父親,說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和安龍媒聯成一一床一三好的一段良緣。
當下鄧九公聽了,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
倒是安老爺不肯。
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為姑一娘一孝服在身;二來想著這番連環計,原是惠顧姑一娘一的一片誠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家誑來,作了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一團一私意了嗎?再說,看那姑一娘一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這注;倘然因小失大,轉為不妙;但又不好卻鄧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 且從緩商。
" 及至第二日,見著十三妹,費盡三一毛一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
一樁樁,一件件,都把她說答應了;她這才說出她那回京葬父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
彼時老爺生怕打攪了事,便順著她的一性一兒,和她滴水為誓。
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著她的一性一兒,說到那裡,應到那裡,那只好由著她當姑子去罷!豈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她和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和陳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樣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一娘一,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裡給她找榮國府,送進攏翠庵,讓她作門檻以外的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個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了一個主意,無論拚著自己,淘干心血,講破唇皮,總要把這姑一娘一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總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
無奈想了想,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
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裡頭,不是紈褲公子,便是輕薄少年。
更加姑一娘一那等天生的一衝一性一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她?豈不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一娘一子的主意,竟照著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中,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姊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於事兩全,於理無礙,於情亦合。
因此上在鄧家莊住的那幾天,卻背了眾人把這話告訴了安太太。
安太太聽了,自是歡喜。
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來對著鄧家父女說:" 等回京之後,看了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
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
" 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兒,又恐怕她和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洩露了這個機關,所以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和張金鳳提起。
那知張姑一娘一自從遇著何玉鳳那日,就早存了個" 好花須是並頭開" 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才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才有催何玉鳳那一走。
及至見了褚大一娘一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了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一性一自然相投。
褚大一娘一子便背了安老爺、安太太並她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了張金鳳。
在褚大一娘一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張金鳳的主意,所以她兩個才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
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
及到上了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
通算起來,這樁事只有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和張金鳳五個人心裡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餘那些僕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
至於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一姐敬得如南海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處心;何小一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家裝在鼓裡了。
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條鐵一硬的腸子回暖了些。
安老爺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像也有一兩分拿手。
夢也夢不到,到了德州,姑一娘一因作了那等一個夢,這一提起兒,又把她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欺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了緊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
張姑一娘一雖是耳朵裡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講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裡暗暗的盤算,說道:" 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請她到家,她定不來;送她入廟,我斷不肯。
只有和她遷延日子,且把她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園陽宅裡,仍叫她守著她父母的靈,也算依了她約法三章的話了。
騰出了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
只是她長久住在那裡,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家太太可斷了不了。
" 老爺正在為難,將及船靠碼頭,不想恰巧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了。
一進艙門,說完了話,便問何姑一娘一;見了何姑一娘一,便認作母女。
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了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她,又一愛一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念頭。
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邊說的那句話兒,也只因為姑一娘一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她見了姑一娘一,千萬莫問她有人家沒人家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
誰想姑一娘一一見了舅太太,各人為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了。
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一娘一托付在舅太太身上。
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著伴送她到了墳園,伴送她葬過父母。
這其間照應她的服食冷暖,料理她的鞋腳梳裝。
姑一娘一閒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裝管卸到姑一娘一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過了個親一熱香甜;此是後話。
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於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公案。
卻不是拿著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著燕北閒人的一性一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
讀者,請想這樁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一著骨頭露著肉的話,這番扯著耳朵腮頰動的節目,大約除了安老爺和燕北閒人兩個心裡明鏡兒似的,此外知道個影子的少了。
安老爺把何玉鳳姑一娘一托付了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一精一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著商量,分撥家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了公子和媳婦並僕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張親家老爺、太太,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僕婦、侍婢,並兩個粗使老婆子,和姑一娘一同行。
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一娘一隨靈。
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
又計算到靈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
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槓房裡得了准信,早把行槓預備下來,一切佈置妥當。
到了那日,姑一娘一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禮,便和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親同了媳婦到家,拜過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風景依然,只一個張進寶,管了個內外嚴肅。
一家男一女家人參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她家大一奶一奶一,一時樂得她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一奶一奶一才好。
安老爺次日送姑一娘一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
一進二門,當院裡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家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了正房。
老夫妻雙雙坐了,兒媳兩旁侍立奉茶。
男一女家人參見已畢,大家各各的歸著東西,侍候酒飯,來往奔忙。
老爺便向太太道:" 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
你我受祖父餘蔭,守著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余,也還不愁凍餒。
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
所幸今日安穩到家,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了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了何家侄女這場心願。
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台閣。
我依舊還課子讀書,和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了。
" 太太道:" 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著實在怕人。
" 老夫妻又與兒子媳婦,說說笑笑。
一時吃完了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家的照料。
進來又把大家眾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了一番;又問了問城裡的房子。
張進寶道:" 奴才進城,當到宅查看;本家爺們住的很安靜,家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
" 老爺點了點頭,大家散去。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吃了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
然後過這邊來,看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為歡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裡老爺也摘了纓兒,太太也暫除了首飾,張姑一娘一依然穿上孝服。
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
又派了兩個粗使家人;內裡便是路上跟著姑一娘一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和兩個婆子。
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 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兒了;這墳上周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著這工夫,只管帶著人等走走去。
" 張姑一娘一答應了出來。
這班丫鬟僕婦,等閒不得出來,又樂得跟著新大一奶一奶一湊個趣兒,一時都跟了去,只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裡聽叫。
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了許多緊要正事。
何玉鳳姑一娘一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了一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了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梁材帶了大槓,接了下來。
姑一娘一隻當還照昨日的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槓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旛招展,心裡說道:" 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了殯,慢慢的前進。
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趕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了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裡一個小下處,略歇下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
還不曾到得那裡,舅太太便在車上指點著告訴姑一娘一道:" 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
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莊園;面北上好些樹,那裡便是他家的墳地。
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 姑一娘一此時,除了心中感激,點頭歎息之外,再無別話。
說話間,車早到了安家陽宅。
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裡去,預備服侍下車。
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著,問了問昨日住店的光景。
舅太太道:" 好哇!姑一娘一真聽話,叫吃就吃,敢則城裡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才看著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一愛一吃。
" 老爺道:" 這就叫作' 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 了。
" 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
安太太和媳婦兒接出來,姑一娘一正在看著,又見一群穿孝的男一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餘者多不認識。
姑一娘一同著眾人進了棚,從月台左首繞上去,見迎門安著供桌,門上掛著雲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裡。
姑一娘一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和外省那個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於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
她一時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 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了。
" 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在旁邊說道:" 姑一娘一,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
" 一句話提醒了姑一娘一,那裡還顧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
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一抽一噎不止。
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嚴密,光可鑒人,自是放心。
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
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裡來,說道:" 快了。
" 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一娘一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儀仗,一雙吹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
少時鴉雀無聲,只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了她母親那口靈進來。
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像半個孝子。
立刻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盡禮,姑一娘一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一娘一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 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
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
只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於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雲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
" 因又望著舅太太道:" 我這一娘一,路上已許下在廟里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
" 說著,便拜下去。
安老爺看這光景,心裡先說道:" 來了!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妙。
" 因和太太連忙把她攙起來,說道:"姑一娘一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餘;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
只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裡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
但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
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和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淨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
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
姑一娘一你道如何?" 姑一娘一聽這話說得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麼一個乾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
無法,只好等那看風水的來看了再講。
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
晚飯已罷,即便分投安置。
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一娘一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
外面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
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
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裡面和姑一娘一閒談,只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
原來這風水複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興;他家世代相傳,專門一精一通周易,河洛地理。
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
他和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
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一穴一,就規定安葬日子。
老爺有心叫姑一娘一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裡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
姑一娘一盼的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日,只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和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 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見賜一信?" 安老爺道:" 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
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
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
" 那風水先生說道:" 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
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 安老爺道:" 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
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
" 那風水道:" 這卻不好遷就。
等小侄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 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 恕不奉陪了。
" 便在棚裡坐候。
姑一娘一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願意了,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 方才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個結一穴一。
此處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靈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只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
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於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衝;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云:' 一物一太極' ,雖說月支與年支不礙,究竟不可不避。
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
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
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 安老爺一聽,自己心裡先道:" 這算得' 無巧不成書' 了。
要不這樣,怎樣就耗到過姑一娘一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滿服,我們家怎麼娶她呢?" 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問了那風水幾句。
風水道:" 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人,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
" 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暄了幾句,領茶而去。
這番話,姑一娘一在屋裡聽了個一逼一清,算省了安老爺的唇一舌了。
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裡拿著那一篇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一娘一道:" 姑一娘一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呢?" 姑一娘一也無心看那一篇東西,只望了舅太太發怔。
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一娘一知疼著熱的一位干一娘一;無奈她又作了安府上傳遞消息的一個細作。
自從她和姑一娘一認了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她一個澈底澄清。
難道把她極一愛一的一個乾女兒,給她最疼的一個外甥兒,她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她見姑一娘一望著她發怔,可就搭上茬兒了。
她說道:" 我這裡倒有個好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
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
要說忙著安葬,果然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妨礙。
無論我們姑一娘一此時心裡怎樣著急,她也斷不肯忙在一時。
講到她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她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裡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這個地方兒,內裡就是我們一娘一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只張親家老老和看墳的,又和廟裡差甚麼呢?莫若我們只管在這裡住著,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
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一娘一和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十年八年,還巴結得起。
" 她說著,便望著姑一娘一道:" 姑一娘一,是不是?"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 你們二位,想著怎麼樣罷?" 安老爺忙說:" 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她蓋了一座。
至於姐姐在這裡住著,也是替一我們分心,招護姑一娘一,些須小費,何足掛齒,我自有道理。
" 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一娘一心裡怎樣?" 姑一娘一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 這麼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粱谷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 說得大家大笑,連張姑一娘一也忍不住笑得扶著桌子亂顫。
玉鳳姑一娘一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裡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
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只得點頭依允,說:" 也只好如此。
" 安老爺滿心歡喜,心裡暗道:" 天哪!可夠了我的了。
" 只她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裡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和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
安太太又在下房裡給姑一娘一安了個小廚房,外面白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和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個何姑一娘一禪院。
這都是那燕北閒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給她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
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個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進城,持帖謝步。
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
老爺得些閒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
把何姑一娘一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懸掛著;又叫太太向何姑一娘一衣箱裡,把公子那塊硯石尋出來,擦洗乾淨,嚴密收藏,就把姑一娘一和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
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餵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巳歸清。
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
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囊;辦何姑一娘一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
便和太太商議道:" 何姑一娘一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一精一神,才得略有眉目。
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
" 太太道:" 還要房子作甚麼?
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 老爺道:" 豈有不叫他門住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裡分東西住;你只望張姑一娘一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她安起一個家來。
至於她說的那一座廟,我到底要找著還給她,才圓得上那句話。
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她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 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說:" 既然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
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一娘一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她弄的。
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裡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切臨期好說的。
倒是這句話,得和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裡百年相處的事。
" 老爺道:" 太太這話很是。
" 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一娘一子提親起草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她一遍。
只見她聽完這話,便跪下來,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 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
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們兩家一性一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她來了。
只是媳婦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她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她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
所以媳婦時常想著,要打斷了她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她當日成全媳婦的那一番用心,給她作成這件好事。
只是因家來,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稟告公婆。
如今公婆商量得這等妥當嚴密,真是意想不到。
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 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
'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也沒有個磨不成的。
這其間卻有一屍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 老爺、' 太太忙問:" 除這位姑一娘一的難說話,還有甚麼再難之處?" 張姑一娘一低聲笑道:" 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
公婆再想不到,拿著我玉鳳姐姐那樣一個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
" 老爺道:" 這是為何?" 張姑一娘一回道:" 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她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一愛一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體貼父母的心。
二則他和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
總之,是個自一愛一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
有一天媳婦偶然了嘔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婦一場。
" 張姑一娘一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 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 太太道:" 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留心的地方兒。
" 張姑一娘一使接著回道:" 媳婦也正為此。
是說父母一之命,不敢不依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和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置。
莫若容媳婦設個套兒,先澈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費了公婆這一片慈心,媳婦這番' 答報。
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一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
安老爺又點頭讚道:" 難得賢德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 因和太太說道:" 既能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
" 當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干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時,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公子明白。
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和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裡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澱翰林花園住;因這日公子回家尚早,見過父母後,便回到自己屋裡來。
張姑一娘一見他面帶春一色,像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作一聲,依然垂頭坐下。
便有華嬤嬤帶了僕婦丫鬟,上來服侍。
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一娘一兩隻眼睛,一揉一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裡。
心裡詫異道:" 我往日歸來,她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 不禁搭訕著問了一句說:" 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裡作甚麼來著?" 張姑一娘一道:" 問我麼?我在家裡作夢。
" 公子道:" 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 張姑一娘一道:" 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
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一娘一,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 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一臉兒繃得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
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閒氣,這是夢!" 張姑一娘一道:" 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裡有這個念頭,我夢裡才有這樁奇事。
論這樁事,我也曾向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和我嘮嘮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
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 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她嫩一臉如嬌花含笑,情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 你又來冤枉人了。
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
一毛一詩有云:' 甘與子同夢' ,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同心合意。
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張姑一娘一道:" 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裡說得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
有了恩一愛一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
" 公子道:" 你這話那裡說起?" 張姑一娘一道:" 那裡說起,就從昨日夜裡說起。
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一娘一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豫。
何以呢?一個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全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
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裡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
便連忙問了一句話:" 我叫誰來著?" 張姑一娘一道:" 你所叫的是何姑一娘一,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 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僕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 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她來?" 張姑一娘一道:" 你夢裡輕薄她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裡,倒是我荒唐了!" 公子道:" 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裡,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
張金鳳姑一娘一便一隻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 你果然一愛一她,我卻也一愛一她。
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她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 公子道:" 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 張姑一娘一道:" 我倒是在這裡醒眼觀醉眼,只怕我倒有些' 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句的下句兒罷。
" 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 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一愛一,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於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兩人一性一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一性一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寶一般一愛一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她也是為她的父母起見。
無論你這等作踐她,大傷忠厚,這話倘然被父母聽見,定要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 張姑一娘一道:" 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都不透。
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不耐煩了呢?況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 家' 字這邊兒。
還得加上個' 女' 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她的去處呀!" 公子道:" 你不要真是在這裡作夢罷?不然,那裡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一娘一含一著笑,皺著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 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要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 公子見她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 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 張姑一娘一道:" 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 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 我說是夢話,不想果然是夢話。
那日舅母過來,我閒話之中,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 我這個乾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她那進廟的念頭。
' 我便說:'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
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不是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她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
舅母既這等疼她,何不勸她歇了這個念頭,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給她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一子,倒是一場大功德。
" 張姑一娘一不容他說完,便道:" 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的。
我只請教: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嗎?你說的那讀書種一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唸書的?豈不是有意說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和你提起她來,你又去問她作甚麼?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要說說與我聽。
" 公子被她問得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裡,只管發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 哦!是了,這才明白了。
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被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隨後在大一奶一奶一面前獻一個慇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
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問出來,一定要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她一頓板子。
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人兒的愚弄。
" 張姑一娘一道," 好沒意思!你我屋裡說頑話兒,怎麼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切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總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過來,你還是要不要?" 公子只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究竟是誰,默默不答。
張姑一娘一又問:" 到底要不要?說話呀!" 公子道:" 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 張姑一娘一道:" 你為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把我聽聽。
" 公子道:" 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
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一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結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輕重,不可執一面論,惹老人家煩惱。
就說道你我,也難得劫難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是電光石火,怎說到再要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一愛一?你道我所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麼?" 張姑一娘一說:" 哎喲!又招了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她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
" 公子冷笑道:" 你要她有何用?" 張姑一娘一道:" 莫要管我,把她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只不准你親近她。
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
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說:" 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
" 張姑一娘一道:"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 公子道:" 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把我看。
" 張姑一娘一聽了,不響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裡取出個大長的鎖兒匣來,向他懷裡一送,說:" 請看。
" 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龍風庚帖。
從那帖套裡一抽一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 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 張姑一娘一道:" 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
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她一聲兒看。
" 公子只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疑山去,我再轉也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 張姑一娘一不覺嫣然一笑,說道:" 也奈何得你夠了。
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
" 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婉曲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一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有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只得望著張姑一娘一呵呵的傻笑。
張姑一娘一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你到底是要她呢,還是不要她呢?" 公子笑道:" 她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
" 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的啐他一口,便作了
這回書的結扣。
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