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

古籍查詢

輸入需要查詢的關鍵字:

《兒女英雄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兒女英雄傳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爺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下在監中,追繳賠項,他把家中的地畝折變,帶上銀子,同著他的一奶一公華忠南來。

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著他一個妹丈褚一官,只得寫信求那褚一官,設法伴送公子,就請公子先到荏平相候。

這日公子別了華忠上路,那時正是將近仲秋天氣,金風颯颯,玉露冷冷,一天曉月殘星,滿耳蟄聲陣陣,公子只隨了一個店伙、兩個騾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淒慘!他也無心看那沿途的景致。

走了一程,那天約莫有巳牌時分,就到了荏平。

果然好一座大鎮市!只見兩旁燒鍋當鋪,客店棧房,不計其數。

直走到那鎮市中間,路北便是那座悅來老店。

那店一連也有十幾間門面,正中店門大開,左是櫃房,右是廚灶。

門前搭著一路罩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

那條凳上坐著許多作買作賣單身客人,在那裡打尖吃飯。

旁邊又歇著到站驢子,二把手車子,以及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亂亂哄哄,十分熱鬧。

到了臨近,那騾夫便問道:" 少爺,咱們就在這裡歇了?" 公子點了點頭,騾夫把騾子帶了一把。

街心裡早有那招呼買賣的店家,迎頭用手一攔,那長行騾子是走慣了的,便一抹頭,一個跟一個的,走進店來。

進了店,公子一看,只見店門以內,左右兩邊,都是馬棚更房,正北一帶腰廳,中間也是一個穿堂大門,門裡一座照壁,對著照壁正中,一帶正房,東西兩路配房。

看了看,只有盡南頭東西對面的兩間,是個單間,他便在東邊這間歇下。

那跟的店伙,問說:" 行李卸不卸下?" 公子說:" 你先給我卸下來吧。

" 那店伙忙著鬆繩解扣,就要扛那被套。

騾夫說:" 一個人兒不行,你瞧不得那件頭小,份量夠一百多斤呢!" 說著,兩個騾夫幫著抬進房來,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裝錢的鞘馬一子、吃食簍子、碗包等件,拿進來。

兩個騾夫便拉了騾子出去。

那跟來的店伙,幫著他店裡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門口要了兩張餅,吃了就要回去。

公子給了他一串錢,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荏平的話。

打發店伙去後,早有跑堂兒的拿了一個洗臉的木盆盛著熱水,又是一大碗涼水,一壺茶,一根香火進來。

隨著就問了一聲:" 客人吃飯哪,還等人啊?" 公子說:" 不等人,就吃吧。

"卻說公子雖然走了幾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嬤嬤爹經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塊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醬帶著。

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飯,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無不調停周到。

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風霜之外,從不曾理會得途中的渴飲饑餐那些苦楚。

便是店裡的洗臉木盆,也從不曾到過跟前。

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實在醃髒,自己又不耐煩再去拿那臉盆、飯碗的這些東西。

怔著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涼了,也不曾洗。

接著飯來了,就用那店裡的碗筷子,將飯亂吃了半碗,就擱下了。

一時間,那兩個騾夫也吃完了飯,走了進來。

原來那兩個騾夫,一個姓苟,生得傻頭傻腦,只要給他幾個錢,不論甚麼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 傻狗" ;一個姓郎,是個極狡猾賊,生了一股的白癜風,因此人都叫他" 白臉兒狼" . 當下他兩個進來,便問公子說:" 少爺,昨日不說有封信要送嗎?送到那裡呀?" 公子說:" 你們兩個誰去?" 傻狗說:" 我去。

" 公子便取出那封信來,又拿了一弔錢,問他道:" 你去很好。

這東南大道岔山下去,有條小道兒,順著道路走,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二十八棵紅柳樹,你知道不知道?" 傻狗說:" 知道啊,我到那鄧家莊兒上趕過買賣。

" 公子說:" 那更好了。

那個鄧家……" 說著,又把那褚一官夫婦的面相兒,告訴了他一遍。

又說:" 你把這信當面交給那姓褚的,請他務必快來。

如果他不在家,你見見他的一娘一子,只說他們親戚姓華的說的,請他的一娘一子來。

" 傻狗說:" 叫他一娘一子到這店裡來,人家是個一娘一兒們,那不行吧。

" 公子說:" 你只告訴明白了她,她就來了。

這是一封信;一弔錢是給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吧。

" 那白臉兒狼看見,說:" 我和他一塊兒去,少爺你老也支給我兩吊,我買雙鞋。

瞧這鞋不跟腳了。

" 公子說:" 你們兩個都走了,我怎麼著?" 白臉兒狼說:" 你老可要我作甚麼呀?有跑堂兒的呢!店裡還怕短人使嗎?"公子拗他不過,只得拿了兩弔錢給他,又囑咐了一番,說:" 你們要不認得,寧可再到店裡櫃上問問,千萬不要誤事!" 白臉兒狼說:" 你老萬安!這點事兒了不了,不用說了。

" 說著,兩人一同出了店門,順著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來。

正走之間,見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約有二十來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攙的,長著些高高矮矮的叢雜樹木,卻倒是極寬展的一個大山環兒。

原來這個地方叫作岔道口,有兩條道:從山前小道兒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歸山東的大道;從山後小道兒穿過去,也繞得到河南。

他兩個走到那裡,那白臉兒狼便對傻狗說道:" 好個涼快地方兒!咱們歇歇兒再走。

" 傻狗說:" 才走了幾步兒,你就乏了,這還有二十多里呢,走吧。

" 白臉兒狼道:" 坐下,聽我告訴你個巧的兒。

" 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來,墊著打地攤兒。

白臉兒狼道:" 傻狗哇!你真,你真個的給他把這書子送去嗎?" 傻狗說:" 好話呢!接了人家兩三弔錢,給人擱下人家信?" 白臉兒狼說:" 這兩三弔錢,你就打了個飽嗝兒了。

你瞧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

" 正說到這句話,只見一個人騎著一頭黑驢兒,從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過去。

白臉兒狼一眼看見,便低聲向傻狗說:" 噶!你瞧好一個小黑驢兒,黃墨兒似的東西。

可是個白耳腋兒,白眼圈兒,白胸脯兒,白肚囊兒,白尾巴梢兒?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怪不怪?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一愛一主兒,二百弔錢管保買不下來。

" 傻狗道:"你管人家呢。

你一愛一呀,還算得你的嗎?" 說著,只見驢上那人把扯手往懷一帶,就轉過山坡兒過山後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著問白臉兒狼:" 你才說告訴我個甚麼巧的。

" 白臉兒狼說:" 這話可' 法不傳六耳'.也不是我壞良心來兜攬你,因為咱們倆是一條線兒拴倆螞炸,飛不了我,蹦不了你的。

講到咱們這行啊,金仗的是磨攪訛繃,涎皮賴臉,長支短欠,摸點兒,賺點兒,才剩的下錢呢!到了這趟買賣,算你我倒了運了。

那雇騾子的本主兒,倒不怎麼樣,你瞧跟他的那個姓華的老頭子,真來的討人嫌,甚麼事兒他全通一精一兒,還帶著挺撅挺橫,想沽他一個官板兒的便宜也不行。

如今他是病在店裡了,這時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甚麼褚一官。

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麼好惹的了。

若然這麼是一道兒到了淮安,不用說,騾子也干了,咱們倆也賠了。

" 傻狗說:" 依你這話,怎麼樣呢?" 白臉兒狼說:" 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

咱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弔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上半天兒,回來到店裡,就說見著姓褚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裡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

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裡,大約天也晚的時候了。

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么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裡一推,這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

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 傻狗說:" 好可是好,就是咱們馱著往回裡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嗎?" 白臉兒狼說:" 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 傻狗' !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裡走嗎?順著這條道兒,到那裡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 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塗東西,聽了這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麼辦咧。

" 當下兩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尾的走了。

他兩個自己覺著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又道是:" 路上說話,草裡有人聽。

" 這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安公子打發兩個騾夫去後,正是店裡早飯才擺上熱鬧兒的時候,只聽得這房裡淺斟低唱,那屋裡呼么喝六。

滿院子賣零星吃食的,賣雜貨的、賣山東料的、山東布的,各店房出來進去的亂竄。

公子看了說道:" 我不懂這些人,定這樣的長道兒,乏也乏不過來,怎麼會有這等的高興?" 說著,一時間悶上心來,又惦著嬤嬤爹此時不知死活,兩個騾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得著找不著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來不能來;自己又不敢離開這屋子,只急得他轉磨兒的一般,在屋裡亂轉。

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我靜一靜兒吧!

隨把個馬褥子鋪在炕沿上,盤腿坐好,閉上眼瞧,把自家平日念過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誦起來。

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聽他高聲朗誦地念道是:" 罔極之深恩未報,面又徒留不肖肢一體,遺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愁。

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有限之一精一神,更消磨於生我劬勞之後……" 正閉著眼睛,背到這裡,只覺得一個冰涼挺硬的東西,在嘴唇上哧留了一下子。

嚇了一跳,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著一撒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棉綢小裌襖兒,上頭罩著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兒,緊身兒外面繫著條河南搭包,下邊穿著條香色洋布夾褲,套著雙青緞子套褲,磕膝蓋那裡都麻了花兒了,露著桃紅布裡兒。

右大一腿旁,拖露著一大堆純呢的白縐綢汗巾兒;腳下包腳面的魚白布襪子,一雙大掖巴魚鱗傘鞋,可是趿拉著。

左手拿著擦得鏡亮二尺多長的一根水煙袋,右手拿著一個火紙捻兒。

只見他噗的一聲,吹著了火紙,就把那煙袋往嘴裡給送人。

公子說:" 我不吃水煙。

" 那小子說:" 你老吃潮煙哪?" 說著,就伸手在套褲裡,掏出一根紫竹潮煙袋來。

公子一看,原來是把那竹根子上,鑽了一個窟窿,就算了煙袋鍋兒;這一頭兒不安嘴兒,那紫竹的竹皮兒,都被眾人的牙磨白了。

公子連忙說:" 我也不吃潮煙,我就不會吃煙,我也沒叫你裝煙。

想是你聽錯了。

" 那賣水煙的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爺是個怯公子哥兒,便低了頭出去了。

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簷底下站著,忽嚕忽嚕的吸了好幾袋,把那煙從嘴裡吸進去,卻從鼻子裡噴一出來。

賣水煙的把那水煙袋吹得忒兒嘍嘍的山響。

那人一時吃完,也不知腰裡掏了幾個錢給他。

這公子才知道這原來也是個生財大道,暗暗的稱奇。

不多一會,只聽得外面嚷將起采,他嚷的是:" 聽書吧?聽段兒吧?《羅成賣絨線》,《大破壽州城》,《寧武關》,《胡迪罵閻王》,《婆子罵雞》,《小大姐兒罵他姥姥》。

" 公子說道:" 怎麼個講法?" 跟著便聽得弦子聲兒,登楞登楞的彈著,走進院子來。

看了看原來是一溜串兒瞎子,前面一個拿著一枝紫木弦子,中間兒那個拿著個破八角鼓兒,後頭的那個,身上背著一個洋琴,手裡打著一副札板兒,登咚扎舌的就奔了東配房一帶來。

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兒底下鬧去。

好容易聽他往北彈著去了,早有人在那裡接著叫住。

這個當兒,恰好那跑堂兒的提了開水壺來泡茶,公子便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放在桌上晾著。

只倒茶的這麼一個工夫兒,又進來了兩個人。

公子回頭一看,竟認不透是兩個甚麼人,看去一個有二十來歲,一個有十來歲。

前頭那一個打著個大長的辮子,穿著件舊青縐綢寬袖子裌襖,可是桃紅袖子。

那一個梳著一個大歪抓髻,穿著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兒,還套著件油脂模糊破破爛爛的、天青緞子繡三藍花兒的緊身兒。

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擦著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周圍一個黃嘴圈兒胭脂,早被人吃了去了。

前頭那個把著面琵琶,原來是兩個大丫頭!公子一見,連忙說:" 你們快出去。

" 那兩個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起來。

公子一躲躲在牆角落裡,只聽她唱的是甚麼:"青柳兒青,清晨早起丟一了一枚針。

" 公子發急道:" 我不聽這個。

" 那穿青的道:" 你不聽這個,咱唱個好的。

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

" 公子說:"我都不聽。

" 只見她握著琵琶,直著脖子問道:" 一個曲兒你聽了大半出咧,不聽咧?" 公子說:" 不聽了。

" 那丫頭說:" 不聽!不聽給錢哪!" 公子此時只望她快些出去,連忙拿出一弔錢,擄了幾十給她,她便嘻皮笑臉的把那一半也搶了去。

那一個就說:" 你把那一擻子給了我吧。

" 公子怕她上手,緊緊把那一百拿了下來,又給了那個。

那兩個把錢數了一數,分作兩份兒,掖在褲腰裡。

那個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才纔晾的那碗涼茶端起來,咕嘟咕嘟的喝了。

那小的也抱起茶壺來,嘴對嘴兒的灌了一肚子,才撅一著屁一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說書的這話有些言過其實。

安公子雖然生得尊貴,不曾見過外面這些下流事情,難道上路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個原故。

他雖說走了幾站,那華一奶一公都是跟著他,趕尖站,住尖站,沒有個不冷清的。

再說每到下店,必是找個獨門獨院,即或在大面兒上,有那個撅老頭子,這些閒雜人也到不了跟前。

如今短了這等一個人,安公子自然益發受累起來,這也算得" 聞鼙鼓而思將士" 了。

閒話休提。

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吵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心,只有盼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

正在盼望,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子響,心裡說:" 好了!是騾夫回來了。

" 他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竟是步行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來了。

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台階兒底下等著。

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

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雲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裡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她就棄鐙離鞍下來。

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

恰恰的和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

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年輕女子。

只見她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旁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

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麼出一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她那艷如桃李之中,卻又凜若霜雪,對了光兒,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晃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

公子連忙退了兩步,扭轉身來,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她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後燕尾兒上。

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卷,蓋著兩隻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裡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裡,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閏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她怎麼這樣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麼原故呢?" 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裡的鞭子望鞍鞒洞落兒裡一插。

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盡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間店房裡讓。

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 這牲口拉到槽上餵上吧?" 那女子說:" 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

"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

那女子說:" 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你,你不必來。

" 那跑堂兒的聽一句應一句的回身向外去了。

跑堂兒的走後,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後把那張柳木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

她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

安公子在簾縫兒裡邊被她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巴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

走了一回,又到窗兒邊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裡,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

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

安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裡掂掇道:" 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 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 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麼婊一子吧。

她倘然要到我這屋裡看起道兒來,那可怎麼好呢?"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

又想了想,說:" 等我把門關上,難道她還叫開門進來不成?" 說著,卡噠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

誰知那門的推關兒掉了,門又走扇,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

再去關時,從簾縫兒裡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

公子說:" 不好,她準是笑我呢。

不要理她;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裡邊東首,靠南牆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心裡說:" 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一住這門就牢靠了。

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放心。

" 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兒的。

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了,從不曾直著脖子喊人。

這裡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了頭,掀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

可巧見他叼著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台兒在那裡歇腿一兒呢!公子見了,鬧了個" 點手喚羅成" ,朝他點了一點手兒。

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桿望著掌上一拍,磕去煙灰,把煙袋掖在油裙裡走來,問公子道:" 要茶壺啊,你老?" 公子說:" 不是。

我要另煩你一件事。

" 跑堂兒的賠笑說道:" 這是那兒的話?怎麼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 公子才要開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

跑堂兒的見這麼樣子,說:" 你老不用說了,我明白了。

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一娘一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

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得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給你老說:咱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裡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

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兒。

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裡下來的,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她呵!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叫那個吧?" 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麼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

連忙皺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 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

" 跑堂兒的道:" 我猜的不是。

那麼著你老說吧。

" 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牆根底下那個石頭碌碡說道:" 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裡去。

" 那跑堂兒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 我的大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雖說是勤行,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抹桌子,刷板凳。

人家掌櫃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

再說那東西少也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麼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郅屋裡去了?我要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麼說呢?" 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 店裡的拿開水來。

" 那跑堂兒的答應了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裡。

直等他從屋裡兌了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 你別走,我同你商量。

" 那跑堂兒的說:" 又是甚麼?" 公子道:" 你們店裡,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麼?

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酒錢。

" 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 倒不在錢不錢的。

你老瞧那傢伙,直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啊!這麼看吧,你老破多少錢吧?" 公子說:" 要幾百就給他幾百。

" 跑堂兒的搖頭說:" 幾百不行,那得月干楮。

" 說著,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

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

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後采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請教,他才註疏出來道是:" 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

干之為言千,千之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語也,吊者千之通稱也。

楮之為言紙也,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喻制錢,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合而言之,月干楮者,兩弔錢也。

不僅惟是,如' 流乾楮' ,' 玉干楮' ,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

" 自從聽了這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閒言少敘。

那安公子問了半天,跑堂兒的才說明是要兩弔錢。

公子說:" 就是兩吊,你叫他們快給我拿進來吧。

" 跑堂兒的擱下壺,叫了兩個更夫來。

那兩個更夫,一個生得頂高細長,叫作杉槁尖子張三;一個生得壯大黑粗,叫作壓油墩子李四。

跑堂兒的告訴他二人說:" 來把這傢伙,給這位客人挪進屋裡去。

" 又悄說道:" 喂!有四百錢的酒錢呢。

" 這李四本是個渾蟲,聽了這話,先走到石頭邊說:" 這得先問它一問。

" 上去向那石頭楞子上,當的就是一腳,那石頭風絲兒也沒動。

李四哎喲了一聲,先把腿蹲了。

張三說:" 你擱著吧!那非離了拿橛頭,把根子搜出來行得嗎?" 說著,便去取橛頭。

李四說:" 喂!

你把咱們的繩槓也帶來。

這得兩人抬呀!" 少時繩槓橛頭來了。

這一陣嚷,院子裡住店的串店的,已經圍了一圈子人了。

安公子在一旁看著,那兩個更夫脫一衣裳,綰辮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橛頭,只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抬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 你們這是作甚麼呀?" 跑堂兒的接口說道:" 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

你老躲遠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 弄這塊石頭,何至於鬧得這等馬仰人翻的呀?" 張三手裡拿著橛頭看了一眼,接口說:" 怎麼馬仰人翻呢?瞧這傢伙,不這麼弄,弄得動它嗎?

打量玩兒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見有二尺多高,逕圓也不過一尺來往,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來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想是為拴牲口,再不,插根桿兒,晾晾衣裳用的。

她端相了一番,便向兩個更夫說道:" 你們兩個閃開。

" 李四說:" 閃開怎麼著?讓你老先坐下歇歇兒。

" 那女子更不答言,她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緬,兩隻小腳兒往兩下裡一分,拿著樁兒,挺著腰板兒,身北面南,用兩隻手靠定了那石頭,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後攏了一攏,只見那石頭腳跟上,周圍的土兒就搭起來了。

重新轉過身一子去,身西面東又一撼,就勢兒用右手輕輕的一撂,把那塊石頭就撂倒了。

看的眾人齊打夯兒的喝彩,就中也有嗖的一聲的,也有惜的一聲的,都悄悄的說道:" 這才是勁頭兒呢!" 當下把個張三、李四嚇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聲:" 我的佛爺老子!" 他才覺得他方纔那陣討人嫌鬧的不夠味兒。

那跑堂兒的一旁看了,也嚇得舌頭伸了出來,半日收不回去。

獨有安公子看得心裡反倒加上一層為難了。

甚麼原故呢?他心裡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進這屋裡來,才要關門,怕關門不牢,才要用石頭頂,及至搬這塊石頭,倒把她招了來了。

這個當兒,要說我不用這塊石頭了,斷無此理;若說不用你給我搬,大約更不會行。

況且這等一塊大石頭,兩個笨漢尚且弄它不轉,她輕輕鬆鬆的就把它撥一弄躺下了,這個人的本領,也就可想而知。

這不是我自己" 引水人牆" 、" 開門揖盜" 麼?只急得他悔焰中燒,說不出口,在滿院子裡干轉。

這且不言。

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提,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 你們兩個也別閒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淨了。

"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 得了。

" 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面含一春的向安公子道:" 尊客,這石頭放在那裡?" 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 有勞,就放在屋裡吧。

" 那女子聽了,便一手提了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台階兒。

那隻手撩一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裡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

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裡看了,無不詫異。

不言看熱鬧的這些人,三三兩兩,你一言,我一語的猜疑講究。

卻說安公子見那女子進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門上的布簾兒掛起,自己倒閃在一旁想著好讓她出來。

誰想那女子放下石頭,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兒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

安公子一見,心裡說道:" 可怎麼好?怕她進來,她進來了;盼她出去,她索一性一坐下了!" 心裡正在為難,只聽得那女子反客為主,讓著說道:" 尊客,請屋裡坐。

" 這公子欲待不進去,行李銀子都在屋裡,實在不放心;欲待進去,和她說些甚麼?又怎生的打發她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心中悟將過來:" 這是我粗心大意。

我若不進去,她怎得出來?我如今進去,只要如此如此,怎般怎般,她難道還有甚麼不走的道理不成?" 這正是:也知蕙蘭非凡草,怎奈當門礙著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開發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到底怎生掇賺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從也不從?都從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漢語學習
漢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