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未寫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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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兒女英雄傳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匹配,弓硯雙圓。

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未寫到安龍媒正傳。

不為安龍媒立傳,則自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起,至第二十八回"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皆為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為安水心立傳。

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一精一,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為立傳,非龍門世家體例矣。

燕北閒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

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台,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成一貫之病;所以

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只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一性一命,尚在未卜存亡,那裡還講得到" 婚姻" 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安,姻緣成就。

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孺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一娘一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干一娘一,從中調停提補;便是今生絕對不想再見的一乳一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

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第一樁快事。

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

還不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個天!難道天又和她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她不成?無非她那一片孝心,一一團一至一性一,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為福,遇危而安。

這是人人作得來的,只苦於人人不肯照她那樣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說:" 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

" 就未免氣驕志滿,一天一天的放一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閒,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焰。

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損害身一體,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應斯響。

便是天果然和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

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新蕭條下來。

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老天怎的不睜眼。

嗚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她自幼兒就自己為難慣了自己的了。

如今從網眼裡拔一出來,好容易遇著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她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燒手的大難題目。

想到上天這番厚恩,眾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省幾分一精一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孚得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徑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

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

再看看安老的上一上一下一下,那個也不是陌生人。

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盡讓;該和張姑一娘一商量的,定盡她一聲;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一娘一敘姐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和她論房幃資格,自己居右;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當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一娘一子和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一娘一屋裡,盡個禮數。

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脫了禮服,換了衣裳,也和妹妹說說話兒去。

她答應著,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一娘一拉著手兒過院裡來。

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裡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著,說:" 姑一奶一奶一必是要到我屋裡,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這算進第一道門檻兒,取得個吉祥。

你先到你妹妹屋裡看看去,我這裡張羅給你們弄晌午的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

" 何小一姐看如此說,只得笑著,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裡來。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

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

金玉姐妹在東西間分住。

屋裡的裝修隔斷,都是一樣。

只東屋裡因作新房,那張一合一歡一床一,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勾出北面來擺妝奩、安座落。

張姑一娘一這屋裡,卻是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溜碧紗櫥,隔作裡外兩間。

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

何小一姐到了這屋裡,便和張姑一娘一在外間靠窗南一床一上坐下。

早有華一媽一媽一、丫鬟柳條兒送上茶來。

何小一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

看一床一上當中一般的擺著炕案、引枕、坐褥。

案上一個陽羨沙盆兒,插著幾苗水仙,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

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鐘瓶洗之外,疊落些書籍法帖。

案前一張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擺著筆硯一精一良,左右兩張杌子;北一面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

當中便是臥房門。

門上掛著蔥綠軟簾兒,門裡安著個線折格子,格子上嵌著塊大玻璃,放著綢擋子,卻望不見臥房裡的一床一帳。

又見那外間,滿屋裡疊落的圖書四壁。

何小一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思理會到此,如今心閒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鑒起來。

一抬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著一面大長的匾額,古宣托裱,界畫朱絲,寫著徑寸來大的四角方的顏字。

何小一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只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

重複看那上款。

寫著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

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

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

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一洞屬屬,罔敢或輕。

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一靡一他其適。

勿貳以二,勿三以三,惟一精一惟一,萬變是監。

從事於斯,是曰特敬,動靜弗違,表裡交正。

須臾有間,私慾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

毫釐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敗。

嗚呼!小子!念哉!敬哉!

墨卿司戒,敢告靈台。

何小一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公的庭訓,只覺得句句說得有理。

暗說:" 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 因又看那東隔斷方窗上頭,也貼著個小小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的是:" 弋雁聽雞。

" 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

這兩句詩經,姑一娘一還記得。

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一軟兒的一筆趙字,寫著:" 屋小於舟;春深似海。

" 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

何小一姐心裡想道:" 這屋小於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訓這段格言本意了。

" 一面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同人送的催妝曲。

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

和張姑一娘一一路說笑著,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仿元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姑一娘一都不知這些人為誰。

又看兩旁那幅描金朱絹對聯,寫的是:" 金門待奏賢良策,玉笥新藏博議書。

" 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

何小一姐看了一笑,因問道:" 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 張姑一娘一道:" 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大爺稱呼同大人,現任河南河道總督。

這梅少爺,是公公的門生,又和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

昨日他也在這裡來著,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群裡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

公公可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

" 何小一姐道:" 這孩子兒呀!我只說他沒出息兒。

"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 何小一姐道:" 我何曾知道他。

你只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 張姑一娘一聽了這話,又把那對子念了一遍,才笑起來:" 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

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能原諒他無心。

昨日姐姐只管在屋裡坐著,橫豎也聽見他那嘴的厲害了。

" 二人說著,轉到臥房門口。

何小一姐抬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著" 瓣香室".心裡想道:這" 瓣香" 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

只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

啊!這臥房裡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誰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得儼如鐵畫銀鉤,連那墨氣都像堆起一層層似的,配著那粉一白雪亮的光綾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

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扎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那下款還繡著" 桐卿學繡" 一行行楷小字,還繡著兩方朱紅圖書。

何小一姐道:" 這倒別緻,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

這個人兒在那裡?我見得她著見不著?"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豈但見得著,只怕見著她,叫她繡個甚麼,她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她可只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她求人家寫的。

" 何小一姐只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

說著將要進門,張姑一娘一道:" 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

" 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著身一子過去。

何小一姐也隨著進了屋門,見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見那格子東一面,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著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

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志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只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著一首七言絕句。

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加繁茂。

樹猶如此,我見應憐。

口佔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

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面另有一行,寫著龍媒戲草。

何小一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像陡然添了一樁甚麼心事一般;才待開口,立刻就用著她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 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閒來和我妹一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

" 讀者必然要問:" 這位姑一娘一,好容易才安頓了,她心裡又神謀魔道的想起甚麼來了?" 這句話,作者可不得知道。

何以呢?她在那裡把個臉兒望著格子看,她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

她心裡的事情,我作者怎麼猜得著?你我左右閒在此,大家閒口弄閒舌,何不猜它一番。

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一姐同張姑一娘一正在談笑,看到公子這首詩,忽然的心下不然起來,大概讀者都覺得出來。

這首詩是為何玉鳳、張金鳳而作。

那" 桐卿" 兩字不必講,是" 鳳鳴桐生" 的兩句,又暗借一個" 金井梧桐"的典,含一著一個" 金" 字在裡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 蕭史" 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 吹一簫引鳳" 的故事,又暗借一個" 秦弄玉" 的名號,含一著一個"玉" 字在裡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由此上這位姑一娘一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未可知。

只是這首詩的寓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一性一情才貌,彼此題個號兒,四個字兒,也還不至肉麻。

況且字緣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 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堯舜,仲尼日月也。

" 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

私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這位姑一娘一惹得不然起來呢?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裡頭。

《中庸》兩見,明明道著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

到了孫述祖訓,筆之於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司寇、孔協揆,更不得書作夫執御者魯人之子,難道竟書作" 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堯舜" 不成?如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只得仲尼長,仲尼短了。

《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著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

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卻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

至於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

此外和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仲尼。

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亂叫得。

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勳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

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

便是我作者,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

如稱台閣大老,張則張中堂,李則李大人;遇著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

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為某幾太爺。

父執,則稱為某幾老爺。

平輩相交,則稱為某老爺。

至於宗族中,只有大爺叔叔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使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

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為之一變。

旗人彼此相見,不問氏族,先問台甫,怪極;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就會記得,更怪;一時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

照這樣從流忘反,只恐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子的通稱了。

何小一姐或者有見於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閣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這位姑一娘一,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為了難了。

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裡住著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孰為大卿,孰為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顧;徇俗些,稱作一奶一奶一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裡一奶一奶一、西屋裡一奶一奶一,何家一奶一奶一、張家一奶一奶一來不成?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

照這等說來,何小一姐的不悅,還不為此。

既不為此,為著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

她既說了要和張姑一娘一商量,只好等她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看罷。

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因搭訕回頭望著張姑一娘一道:" 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

若然這門上' 瓣香室' 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這怎麼方纔還和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來呢?" 問得個張姑一娘一無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說著,何玉鳳繞過格子,進了那間臥房,只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面一邊放著兩個衣箱;當中放著連三一抽一屜桌,被格上面安著鏡台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一具;北面靠窗盡東頭,安著一張架子一床一,懸著頂藕色帳子。

那曲折格子東找夾空地方,豎著架衣裳格子,上面還大大小小放著些零星匣子之類。

那衣格以北,臥一床一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著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

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的養著一枝血點兒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裡面擺著嬌黃的幾個玲瓏佛手,那上面卻供著一座小小的牌位。

牌位後面,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罩著,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

何小一姐心上暗道:" 原來這裡果然供著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

只是怎的佛像供在臥房裡?這前面又是誰的牌位呢?" 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面是" 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 一行字,把她詫異得哇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問道:" 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 張姑一娘一笑道:" 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 何小一姐正色道:" 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

" 她說著,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兒提起來拿開。

忙得個張姑一娘一連忙雙手護住,說道:" 姐姐動不得。

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

" 何小一姐聽了,更加著急起來,說:" 越發不成事了。

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 二人歸座,柳條兒給張姑一娘一裝過袋煙來。

張姑一娘一一面吃著煙,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裡,見著公婆,怎的說起何小一姐途中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祿位,日夕焚香頂禮。

安老夫妻聽了怎的喜歡依允。

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怎的要親自行禮,她怎的以為不可,攔住。

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

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雲山莊的話說了一遍。

何小一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

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只不好無故傷心。

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 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雲山和我初見的那天,曾經提過怎麼一句。

那時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

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簡直的給我戴,給我吃,不爽一快些兒嗎!還要這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它,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一性一命咧,完我終身咧,感恩咧,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早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著你燒一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不用著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著現佛不朝,還去面壁不成?只這長生牌兒,卻動不得。

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

" 何小一姐道:" 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

" 張姑一娘一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 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個玩意兒,就明白了。

" 說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兒去,提起那層絹來。

這個當兒,何小一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圖來一看,那裡是甚麼佛像,原來是一幅極艷麗的仕女圖。

只見正面畫著一個少年,穿著個魚白春衣,靠著一張書案,案上堆積一卷書,在那裡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著一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著個博山爐,在那裡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松綠裙兒,面前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裡挑繡;旁邊還有兩個丫頭,拂塵煮茗。

只有那仕女的臉手是畫工,其餘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扎半繡,連那頭上的鬢髮珠翠,衣上的花樣摺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

何小一姐不由得先讚了一句道:" 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

" 說著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宛如張姑一娘一,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她樂得連連說道:" 難為你好心思,怎麼想出來。

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畫呢!"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

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

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手飾衣紋,都是她鉤出來,我照著她作的。

" 何小一姐道:" 這姓陶的又是誰呢?" 張姑一娘一道:" 咱們這裡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

他有個侄兒,叫作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供事。

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妻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

我看見她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作陶桂冰,給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裡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她畫的。

工筆人物,她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

今年夏天程師爺叫她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她畫幅行樂。

公公說:" 我出個甚麼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傳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

至漢朝裡馬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極好的一幅稿子呢。

只是雲台二十八將裡頭,又獨獨的不曾畫著。

看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

況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個女史,倒是數他們小孩子們畫著玩兒去罷。

我們就把她請過這屋裡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副小照。

" 何小一姐道:" 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甚麼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張姑一娘一道:" 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裡現放著姐姐這麼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也畫不出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點硃砂痣個酒窩兒,還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一姐道:" 我是急於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撤開這長生祿位牌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干呢?"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後一幅行樂圖兒上頭。

說起來這話長著的啊!自從去年我姐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來,算到今日,經過了一年零兩個月。

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

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一居,長日聚首。

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

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 何小一姐連連點頭答應說:" 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

" 張姑一娘一道:" 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

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裡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

不想公公到了青雲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姐姐。

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

及至姐姐到了,他們早和公婆商量到這段話。

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為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找。

落後還是褚大姐姐臥下告訴了我,她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

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裡是怎麼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這位玉郎商量。

這天閒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說老爺說的意思來。

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揎了一陣。

這話也長,等閒了再告訴姐姐。

" 何小一姐道:" 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一句《四書》,我都聽見了。

"張姑一娘一聽了一想,便問她道:" 姐姐站住。

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的,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裡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 罷了,為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須慢開口,與一性一情相投者又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

只看何小一姐這等一個一精一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和個一性一情相投的張姑一娘一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四句格言,是個閱歷之談了。

何小一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一娘一一問,不覺羞得小一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她只得老著臉兒笑道:" 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著罷!" 張姑一娘一道:" 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

這天才叫我上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婉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

公公才擇吉期自寫通書和請媒的全帖,這就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

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

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 何小一姐聽了,益發覺得她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因望著那幅小照和他說道:" 是便是了。

只是人家在那裡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裡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一娘一歎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和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裡知道,現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成的玉郎了。

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裡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得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

妹一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兩人這麼對瞧著笑。

我說這麼啊似的算個甚麼呢?

他說這叫作歡喜圖。

我問他怎麼叫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

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

他說當日趙松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

那詞說道:我儂兩個,忒煞情多,比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忽然歡喜啊,將它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摶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那其間,我身一子裡也有了你,你身一子裡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

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

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

他盡只鬧著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

我說,你要畫我,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一性一連姐姐咱們三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她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著給姐姐看的。

我拿姐姐這一說,才把他的淘氣說回去了。

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

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圖的來歷。

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房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

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長生牌兒,還留在我屋裡;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裡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姐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裡,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裡,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著我。

他看看眼前的這番和合一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兩個再時常的指著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

姐姐啊!妹一子說的,是也不是,請教?

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她不是的麼?

讀者莫為我燕北閒人所欺。

我燕北閒人作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 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

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

替她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斷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

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我燕北閒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擄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娓娓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我作者,卻便宜了讀者。

假如有這樁事,卻當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何小一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一娘一叫了聲:" 好妹妹!

怎的你這見識,就和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姐姐不曾錯認你了。

我正有段話要和你說。

" 才說到這句,戴一媽一媽一回道:" 舅太太過來了。

" 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座。

舅太太道:" 我不坐了,我那裡給你們烙的滾一熱的饸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一奶一奶一和那兩位少一奶一奶一送過去了。

咱們一娘一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

" 說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

她姐妹二個一同在舅太太屋裡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

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和褚大一娘一子、張太太並兩個侄兒媳婦閒話,又引一逗著褚家那個孩子玩了會子。

那天已是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

安太太因她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便忙叫張姑一娘一和了何小一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們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著父親進來,闔家一團一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在天倫之樂。

安老爺便和太太說道:" 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後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

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

他也為家裡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他才是。

" 安太太道:" 我也正在這裡算計著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裡頭住下的了,就著這一趟兒,各處看看親戚,道個乏去。

" 安老爺道:" 豈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個機會,出去走走。

咱們娶這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人,事情過了,到得見著了,都當面提一句,應當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

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一奶一奶一沒個人陪,不是禮呀!" 褚大一娘一子道:" 這又從那裡說起?二叔真個還是拿外人瞧待我。

你位老人家只管去。

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 姑一奶一奶一那裡去呀?" 褚大一娘一子道:"我們大哥大一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

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來。

我說我是藉著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才把我當個兒女待。

咱們各親兒,各眷兒,你們要這麼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

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們去。

" 安太太道:" 很好麼!這他們又有甚麼不敢說的呢?" 安老爺道:" 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 安太太道:" 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

" 因向何小一姐道:" 你不說要給你一媽一開齋麼?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

早上先在佛堂燒了香,先通個誠,算了還了願。

把她二位請到你們屋裡吃去,這就算你們給她二位順了齋了豈不好?" 張太太聽了,先說:" 怎麼呀!親家。

你家那頓飯不吃肉,餵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還用叫姑一娘一姑一奶一奶一這麼花錢費事。

" 安老爺道:" 事雖如此,亦得叫他們小孩子們心裡過得去。

" 舅太太聽著說完了,傻笑道:" 你們站著,咱們商量商量這麼一對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親戚的認親戚,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

我呢?" 問得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

安太太道:" 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兩餑餑。

" 舅太太道:" 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

" 因和張太太道:" 親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

晚上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

我可不管親家公。

" 張太太道:" 他還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兒不吃了飯哪!" 大家又談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

金玉姐妹,這裡候公公進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才扶了丫頭,面前仆婦打著一對手把燈引著回家。

又到舅太太屋裡閒談了片刻。

舅太太便催著他三個歸房。

何小一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來的第二晚。

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

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

大家正在閒談,人回鄧九老爺過來了。

安老爺迎出去,一路說笑進來,到上房坐下。

鄧九公一一的應酬了一陣,便道:" 老弟、老弟一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

咱們的正事也完了。

過了明日,後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 這話褚大一娘一子聽了,先有些不願意。

她本是個活躍熱鬧人,在這裡住了幾日,處得上一上一下一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

更兼正要去赴華一媽一媽一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說聲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早聽安老爺說道:" 九哥,你忙甚麼?雖說你在這裡幾天,正遇著舍間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兒的喝兩場。

" 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

褚大一娘一子便道:" 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麼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

你老人家家裡又有些甚麼惦著的呀?" 九公道:" 倒不是惦著家。

在這裡,你二叔二嬸兒過於為我一操一心,忙了這一陣子了,也該讓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 安老爺聽了,那裡肯放,便道:" 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

"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 那麼著,咱們說開了。

我也難得到京一趟,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

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一熱鬧鬧的聽兩天戲。

這西山我也沒逛夠。

還有海澱、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

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

我瞧你們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變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些地方,他都到過。

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

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們就逛。

是這麼著,我就住些日子。

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

" 安老爺連說:" 就是這樣。

" 當下他父女各各歡喜。

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著的那分盛奩歸著起來,接著就找補開箱清給帳目,收拾傢伙,打掃屋子。

安太太先張羅著,打發兩個侄兒媳婦進城。

安老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倆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

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席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

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

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

張老是足登緞靴,裡面趁著魚白漂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一身兒兩截裌襖,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著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綿羊帽子,戴著個金頂兒。

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著石青褂子,慮到眾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

適逢其會,順天府開著捐班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

頭上便有了這個朝廷名一器。

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著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袋兒裡。

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

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

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

莫講別的,只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

煙荷包用的絳色氈子的,裡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裡存著,隨吃隨裝。

這兩個老兒,也叫作" 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 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裡,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讓到西間客座坐下。

公子同何小一姐親自捧茶,張姑一娘一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

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

不一時,戴一媽一媽一回飯擺齊了,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

何小一姐送了酒退下去,向著二人便拜。

慌得個張老說道:" 姑一奶一奶一,你這是怎麼說?"連忙出席還揖不迭。

張太太說聲:" 了不得了。

" 站起來趕著過來,就要攙起來。

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摜在地下,把杯酒也摜倒了,灑了一桌子。

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

僕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一團一。

她那裡還拉著何小一姐說:" 姑一奶一奶一,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別價盡著折受我咧!" 何小一姐道:" 慢講爹一媽一為我吃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

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

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 他兩者也謙不出個甚麼兒來。

公子便讓著歸了座。

那老頭兒倒著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言語的就著菜吃了三碗半飯。

張太太先前還是干啖白餑餑。

何小一姐說:" 一媽一,倒是吃點兒菜呀!" 她見那桌子上擺著,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干粉,又是清蒸刺蝟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錐兒的,不知甚麼東西。

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節儉家風,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著要的闊。

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閒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

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輕易上筷子。

如今經何小一姐揀樣的讓著給夾過來,她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纔那口黃酒,敢是肚子裡就不依了,竟咕嚕嚕的叫喚一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

幸虧她是個羊髒,咕嚕了一會子,竟不曾響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

張老擺了擺手,說:" 不要。

" 因叫這女孩兒道:" 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 柳條兒一時摸不著頭腦。

公子說:" 拿牙籤兒來。

" 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著根柳木牙籤兒,張老剔了會子牙。

又從腰裡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手巾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 姑爺、兩位姑一奶一奶一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

" 公子道:" 晌午還預備著果子呢。

" 張老道:" 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

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裡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偷空兒歇歇兒。

我幫他們前頭照應著去。

" 說著,便出去了。

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裡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著要走。

何小一姐道:" 一媽一,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裡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 她道:" 喂!姑一奶一奶一,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一了,不是話!再說她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

你們自家吃罷。

" 說著,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綢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房,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著老婆子們那裡拌鋸末子掃地。

見了張太太站起來,道:" 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

" 張太太道:" 可吃飽咧,齋也開咧。

我們姑一奶一奶一這就不用惦記著咧!" 舅太太便讓她姐妹兩個也坐下,因和公子道:" 這裡不要你,你去罷!" 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著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著先走了。

這裡姐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

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裡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一娘一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一姐倒過碗茶來。

何小一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 長姐姐,你叫她們倒罷。

" 隨即站起來同張姑一娘一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和她說話兒。

因見她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方知她爹一娘一是貴州苗人的叛一黨一,老祖太爺手裡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她爹一娘一到這裡才養的她。

她從小兒便陪著公子一處玩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

何小一姐見她說話兒乾淨,一性一情兒柔和,從此便待她十分親近。

她姐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 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

我要和親家太太湊上人斗牌呢!" 因和何小一姐道:" 你這位公公啊,我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見人斗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嫩兒全不會,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著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和我又都一愛一鬥個牌兒,等他不在家偷著鬥,今日我可要蠃我們親家太太兩錢兒了。

" 何小一姐道:" 一娘一就斗牌,我們也該在這裡伺候。

" 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說:" 不用,你們兩家去屋裡,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著歸著。

以至公婆歡喜的是甚麼呀,家裡的事兒啊,你們爺的脾氣一性一格兒啊,隨身的話計啊,姐姐也該說說,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 何小一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這一提,倒趕起她心裡一樁事來。

正待要走,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如咱們就走罷。

家裡坐坐兒再來。

" 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作者

這回書一開場,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正傳?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和張金鳳姐妹初聚,這一位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那一位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語要說,才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閒情和瑣屑筆墨,作這等一回沒氣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閒人寫到"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有些江郎才盡起來了?讀者!

待浮海而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雲,非常觀雲者也。

金玉姐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

甚麼緣故呢?我燕北閒人早輕輕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須夠著了。

至於這回節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這正是:定從正面認廬山,那識廬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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