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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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兒女英雄傳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

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以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問道:" 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甚的地方,見一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 你別忙,等我先告訴這個來歷。

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姓孔的,叫作孔繼遙。

我們莊兒上大夥兒都叫他老遙。

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子孫,和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

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裡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

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了的,就連衍聖公他也能見得著。

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裡斗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什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空身一子,莫如多住些日子。

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和他講說講說。

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 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裡,我就耽擱幾天,何妨!" 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

當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 二叔大喜。

" 老爺忙問什麼事,他道:" 家裡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

" 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 他升了什麼官了?" 褚一官道:" 這個官名兒,我卻說不上來。

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

" 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進來。

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

老爺此刻忙得不及問他別的,只問:" 大爺到底做了什麼了?" 他先把手裡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 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大臣了。

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啊喲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震顫兒,手裡的那封信早頗得忒楞楞掉在地下。

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 完了!" 鄧九公忙問道:" 老弟,你這是怎麼說?" 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吁了口氣,說道:" 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 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之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

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 你是那天起身的?" 戴勤回道:" 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

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澱住著,不曾回家。

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

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並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老爺聽了點了點頭,說道:" 這個自然。

"因回頭向九公道:" 九兄,承你爺兒們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就此告辭,明日五鼓便走。

"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

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

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此時什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著杯酒,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的在座上發愣。

讀者,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

清朝設立西北西南那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御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

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

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

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和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

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麼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臉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一性一情,尤其有個不同。

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一性一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立起這分好人家來。

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

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

他那份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裡求生。

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 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 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裡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

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 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違一性一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氣短。

至於那路途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裡第二第三件事。

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個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幹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一性一去。

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和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一團一,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

因此他就只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裡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裡著急,又是替他難過。

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談,從旁勸道:" 老弟,你不是怎麼著?人生在世,做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

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

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麼!這還不樂?怎倒愁的這麼個樣幾?真個的拿著你這麼個人,不信你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的是安老爺心裡那裡皮面兒。

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慇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和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和他怎生談得明白。

沒法,只就他嘴裡的話,練字練句的練成一句,對他說:" 看得破,忍不過。

九兄,你只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裡的苦楚。

" 鄧九公那個粗豪一性一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著個眉,眨巴著兩隻大眼睛,瞧著安老爺。

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得還煩,只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於一挺,說道:" 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麼的?" 安老爺此時才叫個" 不勝詫異之至" ,忙問說:" 九哥,這事你有什麼法子呀?" 他道:" 你聽婀!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滋味兒,大似是叫我老賢侄前在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膽兒嚇細了。

如今他走這趟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

" 說著,揮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 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裡先商量商量看。

" 說著,便大著聲叫道:" 姑爺,姑一奶一奶一!" 褚大一娘一子正在套間裡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裡,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

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 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

" 當下先和他女兒說道:" 你干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裡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趟;倘或道兒上有個什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干老兒放點兒心。

姑一奶一奶一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裡暗笑說:" 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什麼相干?" 忙說:" 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

" 他道:" 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裡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一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 這邊褚大一娘一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 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麼?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麼大年紀,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個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褚大一娘一子的一性一情,卻又和她丈夫不同。

方才聽她父親一說,早就合了她的意思。

你道為何?難道她果的看得她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她這褚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里雅蘇臺,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她是這兩年和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姐妹那等富麗,她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忽喇,一心只想給她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她好借此作個官兒一娘一子。

聽褚一官這等說,她便說道:" 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什麼,家裡有我呢!咱們索一性一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幹你的去。

就留你在家裡,也是六指兒抓癢癢兒,敷余著一個。

" 說著,她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 就是這麼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一我托付託付我們老玉吧!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

再講本事呵,不是我過於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 姑一奶一奶一這是何苦來!" 因和安老爺說道:" 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裡,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兩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

如今我還打發他們送你回京!就叫他們去替一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和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

" 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 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們別為我耽誤了事。

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

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吧。

你們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著走了。

到家裡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們,再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 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一娘一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

如今兩下裡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

便出去找陸保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

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裡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

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

當下和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歇。

褚大一娘一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

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一奶一奶一,兩個張羅了這家,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一夜,不曾得睡。

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爺和鄧九公都早起來,褚一官、陸保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

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 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一句要緊的話,你們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

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喳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和你們兩腦袋上紐子大的那個金頂子,和人家套交情去,這齣戲可就唱砸了。

"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

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九爺,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

鄧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爺灑淚而別。

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往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

接著吏兵部等,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著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

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

題本裡原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裡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

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裡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抄來的,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

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澱住下。

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裡紛紛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

他這才知這缺不曾放著他。

得失之常,一時心裡倒也不覺得怎的。

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見的單子也下來了,他也不曾叫著,便同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

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進來向他說:" 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

請到烏大人園子裡去,有話說。

" 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所得老師口小一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諸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

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孫:" 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

" 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 是".烏大人見他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道:" 難道你沒得信麼?" 他這才問老師說:" 門生沒得什麼信?" 烏大人道:" 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了。

" 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蹦,要不是氣門擋住,險些兒不曾崩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

那神情兒,不只像在悅來店時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 你先別慌,咱們到裡頭去說。

"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渡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一精一致書房裡坐下。

早有家人送上茶來。

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老師向他說道:" 龍媒,昔人曾雲,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

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趟壯游也好。

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雖然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

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

" 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 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 烏大人道:" 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

今日烏里雅蘇臺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

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硃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 安公子聽了,忙站起來說道:" 這實在格外天恩。

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

" 說著,便淚如雨下。

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 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來,只好看機會吧!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

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

" 說著,便叫:" 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

烏大人道:" 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

你就問太太,無論叫那個姨一奶一奶一,結拴好了,拿出來吧!" 那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

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

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

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 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只見他老師那裡除了這部裡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

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

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

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

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

一路回到下處,便忙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親知老爺。

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

及進去,磕頭謝了恩。

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你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

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 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

等降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

" 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熱起來。

讀者,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可上那處,便熱不來了。

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錯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

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讀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裡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

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和舅太太帶了兩媳婦四家斗牌。

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公子一個的跟班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 奴才大爺,從園子裡打發人來,回太太說:' 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大臣了。

'"安太太聽了,只嚇得扔下牌,啊了一聲。

舅太太接著也道:" 噯!這是怎麼?" 金、玉姐妹兩個裡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臺五個字,耳朵裡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裡愣愣兒的聽。

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

只問著舅太太說:" 這烏里雅蘇臺,可是那兒呀?" 舅太太道:" 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裡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 安太太這才想起來道:" 哎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他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 說著,便眼淚婆娑的一抽一噎起來。

金、玉姐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

舅太太忙勸道:" 你們一娘一兒三個,且別盡著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什麼說的呀!" 她只管是這等勸著,她卻也在那裡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大這才詳細的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澱辦折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候老爺,大爺還叫告訴二位一奶一奶一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澱去的話,回了一遍。

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

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

太太便吩咐他兩個:" 快去吧!" 並說:" 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 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姐妹兩個依然過上房來。

安太太見她姐妹,一個哭得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裡擦眼淚,自己又不禁傷起心來。

舅太太又說道:" 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

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什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吁一口氣說道:" 噯!大姐,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

平日我們說起閒話兒來,我只說了一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吧!" 你聽他這麼話,頭一句就是' 那可斷斷使不得!' 他說:' 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裡頭攪得的。

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

' 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臺,無論什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

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

什麼原故呢?一則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兩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

" 說著又哭。

招得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一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 你們一娘一兒倒不是這麼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兩個媳婦兒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

也有一娘一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臺了?" 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兩個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料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姐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她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

並且兩個人肚子裡,還各各有一樁說不口來的事。

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一姐一性一急口快,便道:" 一娘一這話也說的是。

那麼著,我就在家裡服侍婆婆,叫我妹一子跟了他去。

"張姑一娘一道:" 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

這麼大遠的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

" 何小一姐聽她這話說得有理,一時找不出話來駁她,急得肚子裡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

只見她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 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 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一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

將要問她,張姑一娘一肚子裡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 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讀者,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 嫁而後養" 的話,會鬧得嘴裡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 ,說擠話,兩下裡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兩媳婦一時都有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兩人,也有這麼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緊兒了,才說出來的。

" 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兩一媽一媽一說:" 這個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 當下便要叫了來發作她兩個幾句。

何小一姐是怕她兩個得不是,忙說:" 她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

我和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

就吵吵。

索一性一兒過些日子再說吧!誰知這個月,兩人又都……" 說到這裡,臉上一紅,只瞅著張姑一娘一笑。

張姑一娘一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

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著她兩個,又囑咐說:" 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

"正囑咐著,只聽舅太太和她兩個說道:" 怪事,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兒,從沒瞞過我。

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得這個分兒上呢?" 安太太也說道:" 兩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

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麼?" 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皺,就說:" 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一娘一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嗎?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捺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麼?"說罷,只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裡呆想。

呆了半日,忽然說道:" 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張親家母在家裡,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兩媳婦兒。

" 金、玉姐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

才要說話,早見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 喂!姑太太你這是什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著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 她婆媳一想,這話果然是不錯,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 姑太太你們一娘一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一揉一人的腸子,怎麼著,我和姑太太倒個頭兒:姑太太在家裡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 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裡舒服呢?" 舅太太道:" 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 安太太見她一副正經的面孔,便問:" 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 舅太太道:" 可是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

講到我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臺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 安太太見她這等關切,說:" 真要這麼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

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 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

兩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

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 妹妹,你這是怎麼著呢?" 她也哭了。

讀者,你看這安太太這一拜,叫著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

人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省親就答報得來的。

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姐妹來。

她姑嫂兩個,一齊歸座,安太太的心裡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

吃著煙兒,忽然又自言自語的說道:" 這還不妥當。

" 因和舅太太道:" 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心了;講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著想法好呢?" 舅太太問道:" 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 安太太道:" 類如他們到了衙門裡,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里外,什麼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的。

如今我們一娘一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一我辛苦這一場,好極了,我也不說什麼了。

到他貼身兒的事,兩媳婦現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一個半月的事。

玉格到了那裡,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裡被被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麼疼他,這也是驚動得舅母的?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一媽一媽一跟在屋子裡服侍他不成?

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 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 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一姐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她兩個心坎兒上了。

只見何小一姐兩眼睛一機伶,便笑著在張姑一娘一的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一娘一說些什麼,卻只見她不住的點著頭兒笑。

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她兩個說:" 你們倆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料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兩人在那裡打體己的神情兒,因說道:" 你們倆有什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一娘一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一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一娘一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她瞧瞧外間兒有人沒人。

緊接著張姑一娘一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一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和何小一姐擺手兒。

那神情像是告訴她外間兒沒人。

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僕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呢?原來她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一娘一不在上屋裡,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姐妹見沒人在外間,她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答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是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

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

請示婆婆,趁著這個當兒,給他弄了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裡就肯送上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

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個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

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腥的臭的,只圖一時有個人使,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得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

這個樣兒,我看得多了。

要說就咱們家裡這幾個女孩子裡頭,給他挑一個吧?你們屋裡兩個,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裡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適。

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 何小一姐道:" 媳婦們兩個心裡,可倒瞧準了一個,只沒敢和婆婆提到這裡。

" 太太想了想,說道:" 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

" 兩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說:" 不是,兩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兒了。

" 安太太納悶兒道:" 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一姐見聞,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 媳婦兩個才說想准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一娘一。

這個人要講她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裡的那點機伶兒,心裡的那點遲急兒,以至她那點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

不用講了,最難的是她那個一性一情兒。

只是婆婆只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

再她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和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裡只管想准了,嘴裡總沒敢提。

"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 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她呀!這件事在我心裡,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了。

你們倆方才慮的那個兩層,倒都不要緊。

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有什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和晉陞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幹上來了。

到了別的事,我一總兒和你們說這樣句話吧!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裡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她。

到了第二年,他疼一愛一丫頭,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她在跟前,說她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

你就知道你這公公,拘泥到什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

至於你們方才說的她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

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裡也盡有,只我心裡還有好些為難。

這個人得這麼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這位梅香,她還有她一娘一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什麼說家裡挑不出個合適的來呢?這話咱們一娘一兒們,還得從長商量:

頭一件我覺著她,只得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她那皮肉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一媽一媽一嫂子似的。

這是我心裡三宗不足處。

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和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 姑太太,你才說的那三層,依我說,都沒有什麼的。

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持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都不打緊。

說一定要等和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 安太太道:" 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

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老,永遠不出嫁的了,她說:' 她等著服侍我歸了西,她還給我當女一童兒去呢!" 你說這個時候要和她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呀?" 舅太太道:" 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這個影兒啊!" 張姑一娘一道:" 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裡住的那一陣子的事嘛。

那時候還有她一媽一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她大了,叫她一媽一上緊給她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她家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麼?" 張姑一娘一說到這裡,安太太說:" 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拿文兒,倒像我這裡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著了這麼句話造的謠言。

" 因接著張姑一娘一方纔的話說道:" 我還記得她一媽一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什麼東西的兒子,家裡很過得。

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

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什麼呢?就告訴她一媽一,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吧!

誰知她一媽一給她說這個人家兒,沒和她提過,她這無知道了,和她一媽一叨叨的倒有幾車話,只說她一媽一怎麼沒良心了,又是說:' 怎麼主兒打一毛一團一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

' 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她一媽一哭鬧得沒法兒了,說:' 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 她也不理她一媽一,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個不了。

就說了方纔我講的她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她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她一娘一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 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與她的恩典。

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份,好體面,一愛一鬧個酸款兒。

你安知她不是跟著你,這麼女孩兒似的養活慣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 金、玉姐妹聽了這話,齊聲說:" 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

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的合個一性一情幾,她又正是從小和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

" 舅太太說:" 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定。

" 這位老太太心裡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她失所。

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 你們一娘一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著。

" 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姐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下跪,就磕頭。

安太太笑道:" 喂!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裡正說得熱鬧,何小一姐機伶一閃身一子,早從玻璃裡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下屋走了來,何小一姐便和太太擺手兒。

太太看見,悄悄兒道:" 別提了,看她聽見。

" 又和金、玉姐妹道:" 這話就只咱們一娘一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

" 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長姐兒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裡養病,怎的又出得來?

既出得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她的耳報神,她豈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

原采她方才正合著桃仁紅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她屋裡,就滲著了。

她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她。

直等她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她,說:" 長姑一娘一,大爺要出外去。

" 只這一句,她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嚇了一身冷汗,緊按了肚子,擰著一陣疼。

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

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

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裡又一鬆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著出來。

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她聽見些什麼,跑了來了,便先問:" 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 她道:" 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呀,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盒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日趁個早兒,慢慢兒的去找,也省得臨期忙。

" 安太太道:" 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吧。

" 她便去裝煙。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鬧,便有家人回來說:" 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

" 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子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

他當日歸著的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

和太太一見面兒,一娘一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

大家勸住,他連忙著到祠堂行禮,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 吳侍郎來拜。

"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

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

才回到自己房裡,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閒談,只見上屋裡一個小丫頭跑來說:" 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

"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裡回太太話:" 老爺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著。

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

" 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

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 老爺快到了。

" 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迎接。

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裡卻不免十分難過。

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裡點頭,說了句起來,下了車,便說道:" 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裡頭說去吧!"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賠笑答應。

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保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

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禮制所在,也不便過於和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和老程師爺也迎出來。

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

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裡來。

兩媳婦迎著請了安。

這安老夫妻兩個,還用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拉手兒。

那班僕婦丫頭,卻遠遠的排著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

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

又問:" 親家太太,怎的不見?" 張姑一娘一代說明了原故。

老爺一路進房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一精一神,應酬老爺。

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詳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

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

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裡怎的起身,到那裡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

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裡盤算,縱使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

第一件萬難,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

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裡無人,不成個局面。

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

便是她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

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和金、玉姐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

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

才得消停,恰巧老爺回來了。

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問道:" 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

" 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 請父親教導。

" 他那眼淚卻是撐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 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

你所謂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

卻不道這等地方,要麼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年輕新進,用什麼人去?且專論文章華國,卻用什麼人去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

便說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

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和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禮,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道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

那烏里雅蘇臺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禮的道理。

至於你此次遠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

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

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和你同行了。

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

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

" 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個,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鬍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

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撐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爺說道:" 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模樣兒了。

" 便聽安太太和老爺說道:" 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

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

索一性一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誰不該去,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且定規不遲。

要說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裡,我就跟著他們出去,也斷沒這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兩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什麼喜信兒呢,沒個正經人兒招呼她們。

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一我們辛苦這趟。

……"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 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 舅太太說:" 哎呀!不用姑老爺這麼一操一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一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一躬,說:" 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

" 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得不耐煩,她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裡說道:" 這個愚嫂當得效力的。

" 她打完了躬,又望著大家道:" 你們瞧這樣兒,犯得上鬧得這步田地。

" 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頭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她兩人在家侍奉的話回明。

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裡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

他卻那裡曉得人家一娘一兒三個,早巳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裡便和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裡的情由。

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裡交東西;有的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裡等著見長姐兒姑一娘一,可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一娘一。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裡去了?書裡交代過的,她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她跟到那兒定了。

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

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飛,她也謝三兒的窩窩在下了。

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放榜,她等不著喜信兒便頭暈的那個病了。

連忙三步兩步走到院子裡,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寬寬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什麼,連腰圍兒都要脫落下來了。

她便和別的丫頭說道:" 我怪不舒服的,家裡躺躺兒去。

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什麼去了!" 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她屋裡,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著了臉兒,暗暗的垂淚。

她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一抽一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

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裝了一根玉嘴兒、湘妃竹竿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

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她送了來。

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便叫了一聲大姐姐。

她聽見有人叫她,這才扎掙著起來,問是誰呀?隨緣兒媳婦一見她這個樣兒,便問道:" 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著?" 她歎了口氣說道:" 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裡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

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就念佛說:' 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一奶一奶一去享福了。

' 誰知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折,給折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一娘一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一奶一奶一心裡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裡該怎麼難受,叫咱們作奴才的旁邊瞧著,肉跳不肉跳呢?

再者,二位大一奶一奶一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一娘一兒們怎麼離得開?" 說著,又把嘴撇得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她姑一娘一和張姑一娘一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一姐吩咐得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和她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 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她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她屋裡坐著發愣。

上屋這裡只管一群人等著她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她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她。

恰好二位大一奶一奶一都在上屋裡,便著人一件件往裡收。

舅太太見這裡亂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一去行裝,換上便服。

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服,換雙襪子,都要迴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

只這個當兒,老爺一面換著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閒話兒來,說:" 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

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

" 安太太憋著一肚子裡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她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她的好處,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

為什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 老爺忙問道:" 她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一春說道:" 好叫老爺得知,兩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 老爺聽了大喜,說道:" 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耍弄孫子了,有趣有趣。

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使他成一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 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

老爺只想兩媳婦都有了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裡怎麼是個著落兒呀?" 老爺道:" 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 太太道:" 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一皮兒呀!到了小於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媳婦兒為著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

依兩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 老爺聽到這裡,才要繃臉,太太便吩咐說道:" 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哥兒,屋裡現放著兩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嗎?我就說:' 斷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

' 老爺說,這話是不是?" 老爺道:" 通啊!太太這話是理,所以叫作' 惟識一性一者,可以同一居' ,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

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動氣兒,便說道:" 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只可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

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

第一件,裡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

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裡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

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三個人去。

兩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和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麼?老爺是最講究的這些,老爺你想想。

" 太太說到這裡,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宮,都添了一一團一正氣,說:" 哎呀!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替那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知有些意思了,接著說道:" 兩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

只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 要不就在家裡的女孩子們裡頭,挑一個服侍他吧!' 我說:' 你們倆瞧家裡這幾個丫頭,那裡還挑得出個像樣兒的來?" 誰知她們兩個說這句話,敢是心裡早有了人了。

" 老爺道:" 她兩個心裡這人是誰?" 太太笑道:" 照這麼看起來,兩人到底還是兩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兩人只一個兒勁的磨著我求我,替她們和老爺說說,要咱們上屋裡的這個長姐兒。

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她們?我只說:' 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話,只急得侷促不安,說道:" 啊!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 太太道:" 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黑的個臉蛋兒,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裡,也真離不開了她。

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准女人們和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她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所以我心裡就那麼回復了兩媳婦兒了。

" 老爺道:" 咳!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

要講她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

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 太太道:" 這麼說,她是個貴州苗子,也沒什麼的?" 老爺道:" 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 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 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也倒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她抱衾問暖,聽雞視夜。

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樣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一性一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纔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標梅已過。

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她兩個心裡把我這個公公怎生看待?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們說' 我跟前沒人' 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和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裡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和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 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兩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她們。

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閒了我告訴她們是了!" 老爺道:" 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 太太笑道:" 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

就是那個丫頭,也是她一娘一的個拐脾子。

" 太太這裡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 呵!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

" 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一奶一奶一。

照這段書說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一弄她家老爺麼?這還講得是那家一性一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一弄她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

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一性一之真也。

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纔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她那個丫頭又是有個衝撞一性一兒,倘然老爺和她一說,她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這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和事人。

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裡和金、玉姐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和她姐妹說道:" 莫不是那事兒發作了?" 她一娘一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和舅太太說:" 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和你妹夫說明白了。

"回頭便告訴兩媳婦說:" 你公公竟把她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吧!" 金、玉姐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 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

" 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臉上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 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 安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只得含糊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 兩個媳婦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說了。

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她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 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

安太太大家聽這話兒的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寂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

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的是:" 這個人,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人,帶去服侍自己呢?" 彷彿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 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 太太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來了,便說道:" 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裡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怎先鬧這些累贅。

" 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 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裡過不去呀!" 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 這話更謬,然則' 以父母一之心為心' 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

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的了,說道:" 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

共總啊,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

還是我來吧!" 說著,坐在那裡,一探身一子,拉著公子的胳膊說:" 不用說了,快給你老爺、太太磕頭吧!"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裡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羅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

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 這便才是。

" 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

老爺又道:" 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她一拜麼?" 太太說:" 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 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道,遂又給舅母磕了個頭。

便聽老爺拿著條沉甸甸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 長姐兒呢?" 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

長姐兒在她那間房裡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

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一抽一了一抽一,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捆絲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蹺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裡閒望。

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屋簷上,對著她撅一著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回西飛了去了。

她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著那喜鵲,呸!啐了一口,說子:" 瞎叫的是你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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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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