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答報

古籍查詢

輸入需要查詢的關鍵字:

《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

兒女英雄傳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和褚家夫妻,說起那十三妹姑一娘一葬母一之後,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

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答報,深慮那姑一娘一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錯,想要留住她這番遠行;又料著那位姑一娘一狹腸烈一性一,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兩句留得住她,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

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

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

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

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

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在枕上聽得遠寺鍾敲,沿村雞唱,林鴉簷雀,格磔弄晴。

便聽得鄧九公在那裡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風景。

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

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擾。

鄧九公道:" 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

你侄女兒那裡給你包的煮餃子也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

" 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

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面、窩窩頭、黃米面,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

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

老爺問道:" 路上沒什麼人兒?你又跑在裡頭來做什麼?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有?" 隨緣兒說道:" 奴才太太同大一奶一奶一,已經到門了。

昨夜店裡,才交四更裡頭,就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

" 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

褚大一娘一子同那位姨一奶一奶一,帶了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

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一娘一,都覺詫異,只道:" 十三妹姑一娘一,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 及至細看,才看出她和十三妹面目雖然相仿,一精一神迥不相同。

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 我昨日叫華忠說的東西趕上了不曾?" 太太道:" 得了,帶了來了。

" 老爺又道:" 太太,想著可該如此?" 太太道:" 實在該的,只是那裡補報得過人家來喲!" 老爺道:"正是了,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

" 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

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

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張姑一娘一,自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一娘一見了褚大一娘一子,也自然有一番親一熱;那位姨一奶一奶一,從中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兒媳婦,也該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該有一番指點窺一探。

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一娘一是忙著要問十三妹;讀者是忙著要知十三妹;作者只得一枝筆,寫不及八面的話;只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的老例。

那安太太和張姑一娘一,本是打了尖來的;褚大一娘一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

太太不好卻她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了些;她又叫人在外面,給那馬車跟人,煮的白肉,下的新面,過水合漏,裡裡外外,上一上一下一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一娘一子忙了手腳不閒。

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和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婦,分了前後起身,迤通往青雲山而來。

十三妹自從她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後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幹那樁報仇的大事。

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傢俬,歸了三口箱子,一切陳設器一具鋪墊以及零星東西,都裝在櫃子裡;把些粗重傢伙,並罈子裡的鹹菜,缸裡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和近村平日服侍她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

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海枯石爛,雲淨天空,何等乾淨解脫,胸中十分痛快。

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她便起身迎著笑道:" 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

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 鄧九公道:" 我何嘗不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槓,怕他們弄的不妥當。

咱們這裡雖說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

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一娘一,我可就對不起你了。

所以我要趁今早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

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

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半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槓既弄妥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它作好了,也省得臨時再忙。

你想是這麼著不是?十三妹道:" 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了。

" 正說著,只見褚大一娘一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卷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

姑一娘一望著她道:" 這作甚麼呀?我這裡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麼些東西來了。

" 褚大一娘一子道:" 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和你親一熱親一熱。

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趟的跑。

" 姑一娘一道:" 難為你這等想得到。

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

" 褚大一娘一子一看,果見滿屋裡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都上了鎖;只見炕上幾件鋪墊和隨手應用的傢伙不曾動。

因問道:" 你這可忙什麼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 姑一娘一道:"不是不放心。

" 因指著那箱子道:" 這裡還剩我母親和我的幾件衣裳。

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裳,又暫且穿不著,放著自糟蹋了,你都拿去。

你留下幾件,其餘的送你們姨一奶一奶一。

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一媽一媽一子們。

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櫃子裡,你也叫人搬了去。

不要緊的傢伙,我都給了這裡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

" 鄧九公聽見道:" 姑一娘一,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人在這裡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 十三妹道:" 不然,一則這裡頭有我的鞋腳兒,不好交在他們手裡。

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裡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

那時候短甚麼要甚麼,還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麼?" 鄧九公道:" 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著炕裡邊的東西說道:" 你老人家看,這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卷兒裡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

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麼!" 鄧九公看她作的這等斬釘截鐵,心裡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暗佩服。

九公還要說話,褚大一娘一子怕她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 你老人家不用和她說了;她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一奶一奶一就完了。

" 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一娘一子收了。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槓來了。

只見他進門就叫道:" 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 鄧九公道:" 你把那大槓擱在外頭,肩槓、繩子、墊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

" 褚一官道:" 還歇甚麼?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 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

早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泡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

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捻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槓。

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

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抬槓的一團一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

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撕象鼻子。

坐臥牛子,一口抬槓的行話。

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

十三妹只和褚大一娘一子站在一邊閒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慼留念的光景。

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槓的穿槓,忙成一處。

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 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

" 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

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槓抬頭,和那莊客道:" 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著活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成了。

" 莊客道:" 不是這村兒的人哪!" 褚一官道:" 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沒到過這院子裡呢?"那莊客搖頭道:" 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

褚一官道:" 遠路來的,誰呀?" 莊客道:" 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 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 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 那莊客道:" 誰知道哇!" 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 你看看是怎麼個人兒呀?" 那莊客道:" 我看看只怕他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象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們!" 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 你站住。

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 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一聲。

鄧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和人說話,他那裡越吵吵得緊。

一會兒又是那股繩打鬆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綰那扣兒,用手捻了又捻,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 難為你還充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 褚一官只管和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 怎麼呀?" 褚一官道:" 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這親友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 他揚著頭想了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馬三爸,他使彈弓子。

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 褚一官道:" 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 鄧九公道:" 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

" 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

他道:" 不就是馬三爸來了?" 因問那莊客道:" 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 莊客道:" 看著有個五十歲光景。

" 鄧九公道:" 這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送個書子來。

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 說著,又和那人嚷道:" 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槓啊?" 更不和褚一官搭話。

十三妹只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甚麼心事。

讀者,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 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她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一娘一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和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隻小眼睛兒,撥瞪兒撥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

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

因問鄧九公道:" 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嗎?"鄧九公又裝了一個愣,說:" 那一話呀?" 姑一娘一道:" 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悔了。

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 鄧九公道:" 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得巧極了。

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家傳至寶;我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它也是無用,倒是你此次遠行帶去,是件擋槍的傢伙。

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 褚大一娘一子一旁說道:" 那也不值得甚麼!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往兩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 十三妹先說有理。

鄧九公也和褚一官道:" 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了那弓。

我不耐煩出去了。

" 褚一官便丟下這裡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

姑一娘一笑道:" 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去見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

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

" 褚一官道:" 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 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

姑一娘一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在柳林話別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一奶一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找鄧九公取那硯台。

這姑一娘一又素知華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一奶一公是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

自己想著這事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罈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光擺手道:" 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些累贅。

我問了他,他說:' 姓尹,從淮安來。

' 那弓和硯台,倒說得對。

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彈弓,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謅謅,說要見你老人家。

我說:' 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

' 他說,' 那怕他就在樹圈兒底下候一候幾,都使得!' 一定要見。

"姑一娘一一聽,竟不是華一奶一公,便向鄧九公道:" 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見他去。

" 只聽鄧九公和褚一官道:" 你不要把他攔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點活再出去。

" 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槓也弄得停妥。

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鬍子,穿戴衣帽。

這個當兒,褚大一娘一子問姑一娘一道:" 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 姑一娘一道:" 既然不是,何必提他?" 褚大一娘一子道:" 等老爺子出去見他回來,咱們倒偷眼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 姑一娘一也無不可。

讀者,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作者一枝筆,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作者一枝筆,一愛一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裡頭有個理。

讀者,試想個十三妹本是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她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一愛一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樣一番話。

褚大一娘一子不說這話,她也要去聽聽,何況又從旁邊這等一挑,也有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

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一娘一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這前廳後窗竊一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

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鬍鬚,身穿一件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張鑠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

十三妹心裡先說道:" 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下人。

" 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和那人說道:" 這就是我們捨親鄧九公太爺。

" 只見那人站起身來控背一躬說:" 小弟這廂有禮。

" 鄧九公也頂禮相還。

大家歸座,長工送上茶來。

只聽鄧九公道:" 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裡?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卻一直尋到這裡?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 忽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 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學海安二老爺,是個至交朋友。

因他分發河南,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

" 說到這裡,鄧九公稱了一句,說:" 原來是尹先生。

" 那人謙道:" 不敢。

" 便說:" 如今承我老東人和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弓;還取一塊硯台;便要向尊駕打探一位十三妹姑一娘一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

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上一問,說:' 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

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 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裡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龍。

' 我就坐在對門一個野茶館兒裡等候。

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個不給錢,兩個打了個熱鬧喧哄。

我左右閒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就和他閒話。

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

我因問起褚一爺那裡去了,他道:' 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

' 我一想豈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 你兩個誰帶我到山裡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

' 他道:' 怕丟一了羊回去挨打。

' 便將這山裡的方向、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我明白。

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口上來。

果見這山崗上有個小村。

村裡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

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弟,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一娘一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

" 鄧九公道:" 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

這彈弓和硯台的話,說來都對;只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著。

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

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

那位姑一娘一的住處,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非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樣。

" 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 這話卻不敢奉命。

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

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付?" 鄧九公哈哈的笑道:" 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 那先生道:" 非此之謂也。

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一娘一的東西;這姑一娘一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一性一命。

因此他家把這位姑一娘一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頭,是何等的珍重。

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付於我。

它既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

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上分手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

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

倘使我在此住上兩夭,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做事荒唐。

如今既是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

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告明原故,我們索一性一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待九太爺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

這叫作' 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至於那十三妹姑一娘一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

" 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

姑一娘一在窗外看見急了。

你道她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她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

正因她母親已故,急於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

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它已來復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 九師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

" 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正在那裡說:" 且住,我們再作商量。

" 聽得姑一娘一要自己出來,便說:" 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

" 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

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 此位何人?" 一面留神,上下把姑一娘一一打量。

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閒雲,那嫩而白的面龐兒,還彷彿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她左右鬢角邊筆正的那兩點硃砂痣。

鄧九公指了姑一娘一道:" 這便是你先生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一娘一。

" 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 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一娘一!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一娘一也在此?" 褚一官笑道:" 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 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 原來這就是姑一娘一府上。

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

既是見著姑一娘一,就是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

" 說罷,便向姑一娘一執手鞠躬,行了個禮;姑一娘一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尹先生道:" 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一娘一,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還要親來拜謝。

他又道:' 姑一娘一是位施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年輕閨秀,定不肯受禮。

' 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了姑一娘一一般。

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一娘一叫人通報一聲,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

" 姑一娘一聽了這話,答道:" 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

" 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 怎生老太太竟仙遊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

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一娘一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

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趟。

" 姑一娘一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 沒有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 尹先生道:" 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

" 說著,往裡就走。

姑一娘一忙攔道:" 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

" 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一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子膜兒還緊。

鄧九公把鬍子一綽說:" 姑一娘一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說的:' 有錢難買靈前吊'.這可不當作女兒的推辭。

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個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過來道:" 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

姑一娘一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

" 姑一娘一一想這彈弓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

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兒大姆指頭,伸得直一挺一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樣兒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

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

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

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

姑一娘一跪在靈右,候著還禮。

早見那褚大一娘一子,站在她身後照料。

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

安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一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泡眼淚,對靈祝告道:" 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

" 姑一娘一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煩起來,想道:" 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侯,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讚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可笑可憐!" 姑一娘一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一子,和世間上恆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來,這" 喜怒哀樂" 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

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一性一;發皆中節,便是人情。

世上沒有不循天一性一人情的" 喜怒哀樂" ;" 喜怒哀樂" 離了天一性一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

這顆頭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人斷逃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一性一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看她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情了。

所以未曾開口,先說了一個啊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 老" 字,意思要老弟一婦,及至那" 老" 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

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她老弟一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她聲老弟一婦,這姑一娘一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

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 我安學海" ,一想更使不得。

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 安" 字同" 啊" 字一個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 阿" 字,就跟著字母接了個" 唏唏唏唏唏" ,作了個吁唏悲切之一聲。

故連忙改說:" 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一愛一姑一娘一,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

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

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

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

" 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一湧。

姑一娘一還著禮,暗道:" 他可嘮叨完了。

彈弓兒是留下的了,這大概是沒甚麼累贅了。

索一性一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一娘一子,把她攙了一把,說:" 姑一娘一起來,朝上謝客。

" 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 尹先生,我們姑一娘一在這裡叩謝了。

" 姑一娘一隻得向上磕下頭去。

那先生連忙把身一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

姑一娘一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

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機靈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著一個盤兒,托著三碗茶說:" 尹先生,我們姑一娘一是孝家,不親遞茶了。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說:" 姑一娘一這裡陪。

" 姑一娘一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 你們外頭喝茶去罷!" 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麼讓先生上坐。

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 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 那裡,等我算算。

" 說著;屈著指頭道:" 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

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 姑一娘一正嫌鄧九公何必和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著姑一娘一,把眼神兒一定,說:" 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

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於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一娘一怎的不穿孝?" 罷了!姑一娘一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 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

" 尤其不好說:" 你管我呢!" 只管支吾道:" 此地風俗,向來如此。

" 那先生說道:" 喂!豈有此理!雖說' 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 ,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

怎講得此地向來如此起來?

" 姑一娘一道:" 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

" 那先生道:" 呀!喂!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一娘一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倒說起這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 聞名不如見面' 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來,十三妹姑一娘一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來,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

只是我尹其明是個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下禮於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

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錯矣!"讀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算著要萬分縝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

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

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

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她加上了" 尋常女子" 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

只見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不防這邊彭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 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這張彈弓,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物似的。

及至人家本主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

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

人家謝客遞茶讓座,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懂的,就應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罷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

用你東瓜茄子陳谷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呀!" 那尹先生道:" 我講的是禮,禮教天下。

大概於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

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惹得鄧九公索一性一站起來說:" 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說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

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一精一拳頭去。

" 那尹先生聽下,安然坐在這裡不動。

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 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雄豪傑。

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

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兒一鬆,說:" 領教。

" 姑一娘一在旁一看,說:" 這是塊魔,不可和他蠻作。

" 因攔鄧九公道:" 師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兩拳,也不值一笑。

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

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和他講禮。

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厲害不遲。

" 鄧九公道:" 姑一娘一,你不見是我讓他進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著窄呢!" 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扇著,就氣得他喲噗哧噗哧的,直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一娘一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座。

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著幾根小鬍子兒微微而笑。

姑一娘一納著氣。

從容問道:" 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 那先生道:" 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

英雄豪傑,本是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做尋常女子。

" 姑一娘一聽了這話,口裡欲待不和他爭辯,怎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一性一兒,不准不和他辯。

便又問道:" 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 尹先生沉吟一會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

" 姑一娘一道:" 怎的個兩講呢?" 尹先生說:" 你們女子,有同母親一共得的事,同父親一共不得;有和母親說得的話,和父親說不得;這叫作' 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自然看得重。

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

" 姑一娘一道:" 那一說呢?" 尹先生道:" 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於養母、慈母,事非常有。

凡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

講到父親,天道也,乾道也。

乾道大生,坤道廣生。

看得大,更該看得重。

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重。

" 姑一娘一道:" 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

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 尹先生連忙答道:" 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

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絰從戎,回籍成服。

假如身在官一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

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裡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

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 孝' 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

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除也。

這是樁終身無窮無盡有工夫作的事。

至於為親報仇,所謂' 父仇不共戴天' ,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 守如處一女,出如脫兔' 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 姑一娘一道:" 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

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於落到個尋常女子。

" 尹先生道:" 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一娘一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和姑一娘一結仇不成?" 這個當兒,姑一娘一一肚子的話,傾倒出來了;" 尋常女子" 四個字,是擺脫開了;理是抓住了。

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響。

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說道:" 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和你說話;不說罷,我又憋的謊。

人家這位姑一娘一,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

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顧不得穿孝守靈,到了首七葬母一之後,就要去報仇。

這話你明白了?" 尹先生道:" 哦,原來如此!

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裡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姑一娘一這等一身本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和姑一娘一作對?" 鄧九公道:" 這個我不知道。

" 尹先生道:" 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 鄧九公道:" 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

人家報仇,與你何干?我沒問,我不知道。

" 尹先生道:" 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遮遮掩掩。

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一性一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機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

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矣,也未必領略到此。

姑一娘一,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快。

" 此時,姑一娘一假使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

無奈聽著他這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便冷笑了一聲道:" 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伸上一伸,頸兒縮上一縮,知道他又有何用?" 那尹先生搖著頭道:" 姑一娘一,你也莫過於小看了我尹其明!找雖不會長槍大戟,不知走壁飛簷,也頗有些肝膽,或者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

" 姑一娘一道:" 惹厭。

"那尹先生聽到' 惹厭' 兩個字,他便呵呵大笑說:" 姑一娘一,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我尹其明,索一性一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來,你可切莫著惱。

"姑一娘一聽她說得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疑忌起來道:" 你說。

" 那尹先生壘兩個指頭說道:" 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 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一娘一,要看她怎生個動作。

只見那十三妹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雲,眉宇間橫一一團一青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道:" 咄!你那人聽著,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不曉得在那裡怎生賺得這張彈弓,喬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

你不曾生得眼睛,須是生著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一娘一,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動的。

你快快說出實話,我還佛眼相看;若少遲延,哼哼!

尹其明,只怕我這三間小小茅簷,你闖得進來,叫你飛不出去!" 這正是: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漢語學習
漢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