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
何玉鳳聽得張金鳳對她說," 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和姐姐從長細講" ,她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 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惠顧我的話,就請說。
要是方才伯父和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 張金鳳笑道:" 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一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和姐姐說的?只是妹一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和公公說的有些不同。
先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一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和姐姐再講道理。
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
至於妹一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婉轉。
這裡頭,萬一有一句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姐姐原諒妹一子個糊塗,耽待妹一子的年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一子,不耽待妹一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
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
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打破砂鍋,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
這話先得講在頭裡。
" 姑一娘一這麼一聽,覺她這話來得比自己還狡猾,只得繃著個臉兒說道:" 既如此,請教。
" 張金鳳道:" 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繁文散話都收起來,我們只講實在的。
第一,姐姐得顧著九公這位老人家。
姐姐要知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這樁的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裡跑這趟。
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和你我同輩,為姐姐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里的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
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飧,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巴結上司,丟一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裡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一精一神,無煩無惱。
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面倒胖了;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劇清減了許多。
腰裡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
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和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時四鬢刀裁的;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髮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一媽一,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
只我一媽一從去中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裡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裡,舉著棵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裡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裡間屋裡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
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遍前門關帝廟,十五一遍前門菩薩廟。
只要在內城住,出遍前門,可費甚麼呢?姐姐想從這裡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前去,不吃一口東西,不喝一口兒水,嘴裡不住聲兒的念著,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難,是怎麼的受屈,不必等妹一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
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一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 張金鳳這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她一眼看定了姑一娘一是個一性一情中人,所以只把一性一情話打動她。
要說何玉鳳不會被打動,絕無此理。
只是她心裡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只聽見說道:" 這話,妹一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
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
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
至於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是受恩便忘報。
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一點人情的!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 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鬥,眼神兒一足,就有個待要發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她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
這個當兒,安太太和褚大一娘一子只低言俏語在那邊閒談,絕不來管。
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 一奶一奶一,你好好的和她說,別要和她著急變臉的啊!" 張金鳳一面回答她母親說:" 這事不與一媽一相干,不用你老人家管。
" 一面和姑一娘一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
只是妹一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
姐姐既這樣說,大約今日這親事,妹一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唇一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
只是妹一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
為件麼呢?
此時假如妹一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萬無後悔的,妹一子也無抱愧的。
倘然不說,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
後悔起來,說道:' 哎!原來如此!不過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她也不提補我一聲兒?' 那時妹一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 她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一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 妹一子先要請教姐姐。
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風崗能仁寺廟裡,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一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一子,離掉在靛缸裡,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
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
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一性一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一性一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完。
" 張金鳳才說到這裡,何玉鳳便攔她說:" 這是已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緊要的閒話?" 張金鳳道:" 怎麼閒話呢?姐姐,鹽從那麼鹹,醋打怎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著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一性一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
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就該塵土不沾,拍腿一走。
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於心無愧。
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扯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 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一團一熱念,難道我有什麼貪圖不成?" 張金鳳笑道:" 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一媽一;他雖無靠,和我還算得上個彼此。
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一團一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一團一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 何玉鳳道:" 這個又當別論。
" 張金鳳道:" 唉!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是一無父母一之命。
姐姐和妹一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一之命這句話,也還該記得一個明白。
這句書的下文是' 鑽一穴一隙相窺,窬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此乃原是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
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話,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一娘一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一娘一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和人家的男子偷著相看,相看準了,跳過牆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她的爹一娘一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輕賤了。
這是盂夫子當日和周霄打了一個' 鶯鶯跳過粉皮牆' 的反西廂反磕兒;不是說爹一娘一沒了,沒有爹一娘一說給人家的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
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數萬萬人,少說這裡頭也有一停兒沒爹一娘一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她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一之命。
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一娘一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和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
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
這座龕,也可就算得是叔父嬸一娘一的住房了。
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怎麼叫無父母一之命?姐姐要算一定得二位老人家應了,才算父母一之命,誠則靈,許我公婆誠求,就許他二位老人家有個顯應。
雖然萬事是假的,但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纔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 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一團一團一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
' 這是屋裡這上一上一下一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那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
' 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裡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 張金鳳道:" 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話幾。
姐姐,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一娘一正懷著你。
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和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
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和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
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
便是叔父嬸一娘一,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
然則方纔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一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呢!這話方纔我公公指點得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定是無父母一之命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一之命啊。
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眼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一之命,自己不敢作主。
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
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
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溫臭的和尚屋子裡,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一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
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一之命。
究竟說起來,他的父母,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裡;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裡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到底這是他的父母一之命啊!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一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
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裡,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一之命。
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的父母一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一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 姑一娘一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脾味兒,把眉兒一挑,說道:" 這個不想!" 只說了這四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
張金鳳便問著她道:" 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聽著罷,我還有話呢。
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到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納。
這是個大禮。
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
再講到我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一柄一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的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
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裡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
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
為什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裡明白不明白?" 何玉鳳道:" 這因伯父母替一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他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 我知道是通誠。
我知道通的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
姐姐,我公婆第一起行禮,就是求親。
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
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
現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
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和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的人家作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
一手托兩家,當面鼓,對面鑼,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
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呀!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
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
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
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一性一,一時兩下裡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說,怎麼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
手裡放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 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的甚麼假惺惺兒。
' 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一媽一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
褚家姐姐夫妻三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夥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
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一逼一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其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一性一連那" 這個" 兩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
張金鳳道:" 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嘔姐姐一句,不用瞪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聲話呢。
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
這庚帖姐姐講究的自然就是男一女兩家的八字兒了。
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
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兩八字兒合一合,老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
" 何玉鳳道:" 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白話?" 張金鳳道:" 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
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一娘一,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
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 辰' 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雲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一媽一媽一。
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
要果然知道,更用不著裝糊塗。
至於那些算命瞎子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
只講叔父嬸一娘一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子就說了這等一句話。
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
姐姐,你算這裡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又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
公公方才說:' 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
' 說的正是這句話。
姐姐不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那月那日那時生的;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飛鷹呢?屬駱駝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
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
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和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說?姐姐請講給我聽。
"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她母親只愁眉苦臉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裡噗哧噗哧,一袋的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
安太太和褚大一娘一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
你道她這是甚麼原故?原來姑一娘一被張金鳳一席話,把她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一布不開了。
她只在那裡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 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
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
縱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馬匹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 的四句偈言,這可真而且真的。
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 驥' ,所以才留心迴避。
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
要照張金鳳方纔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 想到這裡,不禁長歎了口氣。
張金鳳道:" 姐姐歎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罷。
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
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久了。
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禮法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
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他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
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
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裡早放過定了。
說不得四無紅定。
" 何玉鳳聽到這裡,心裡道:" 張姑一娘一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叫你們裝了罷。
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的嗎?" 她只顧這麼想,卻不由得口裡要問,又苦於問不出口,說:" 我的定禮在那裡呢?" 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旋轉。
張金鳳知道她心裡有些詫異,笑道:" 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
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
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兒呢!" 原來姑一娘一自從鄧九公和她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閒事。
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裡說道:" 是啊。
方纔我見捧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
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裡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裡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一子一性一命,和他們大作一場了。
" 讀者必然以為,這兩個紅匣子我們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塊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榫兒了麼?但這位姑一娘一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一性一氣。
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
即如她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一性一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裡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上面款識分明的硯台落在他人手裡,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
第二回借弓,在她以為是已經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
至於褚大一娘一子又把那塊硯台,隨手放在她衣箱裡,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
卻不是這位姑一娘一沒心眼兒,她本無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她從那裡用那些不著己的閒心去呢?這卻和那薛寶釵心裡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裡的金麒麟,小紅口裡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佩,司棋的繡香囊,並那椿齡筆下的" 薔" 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一婬一欲,這《兒女英雄傳》卻是借題目寫一性一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我們也只看得個熱鬧,倒還不容易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裡呢!原來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這半日,姑一娘一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
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安好神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來,不曾轉身,鄧九公劈面開口第一句就是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功夫兒容她去說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
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裡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一團一怒氣,知她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徹,有些不耐煩。
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一娘一這個神情,那裡還敢和她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故呢?
一來,她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一娘一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她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
便因此受她的委屈,也甘心情願。
二來,這樁事任大貴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鬆。
三來,她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一娘一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得氣壯膽粗,更加上公婆口裡不好和她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她惹翻了,今昔的情形不同,也不怕她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一操一必勝之券。
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她轉拉了她一把道:" 姐姐,你且和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 她既拉我去同看,料想安伯母不至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
" 她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
張金鳳也不和她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裡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繫著個連環扣兒。
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裡面放的,便是她自己那張鑲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那彈弓兒,週身用大紅采線紮了個一精一致,兩弓梢頭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
此時她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的定是那塊硯台了。
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
先急得她自己說了一句道:" 我說如何。
" 她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白己的心,只是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
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
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我倒像作得有意了。
照這樣看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和甚麼防嫌咧,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想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 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和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和他們講鵝。
" 便向張金鳳道:" 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嗎!"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 姐姐,這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
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玉郎手裡?當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何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一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一件姐姐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得就背在人家身上了。
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姐姐手裡?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犯不著再去取了。
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
托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裡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 何玉鳳聽到這裡,陡然變色,說道:" 張姑一娘一,你這話得分清楚些。
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件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 張金鳳笑道:" 姐姐不用嚇我。
嚇我,我也說。
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 ,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
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
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著天。
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一性一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眼前這個理就是天。
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裡,硯也到不了你手裡,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
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
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
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
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
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
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請姐姐講給我聽。
" 此時姑一娘一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番怒氣,撇在九霄雲外,心裡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
無奈何,倒和人家鬧了個空,瞇縫著雙小眼睛兒問道:" 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道:" 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陪送。
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
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兒,公婆都給辦妥了。
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干一娘一。
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
此時不是姐姐來幫腔,又是誰幫腔?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陪送。
只要講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
當日承姐姐當著我的面兒,指著和尚那堆銀子,重還重些,和人家換了一百金子給我添箱。
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卻也用不了。
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
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
怎麼我的陪送就該那等簡單?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嗎?公公一一指點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
如今妹一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婆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
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一娘一此時,那裡還說得出甚麼所以然!她自從鄧九公和她說了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
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大家要作起來了。
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
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她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
再不想從旁出來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一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陪送妝奩;至於她說的幫腔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
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
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一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
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和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冒昧。
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來呢?
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
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她擦著衣裳,一面說道:" 沾了新藕合皮襖了。
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又是一愛一這過門的媳婦,又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汪汪的,呆呆的望著她兩個。
手裡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來,獨一袋煙也耽擱滅了。
忙通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 你們也給大姑一娘一和你大一奶一奶一倒碗茶呀。
索一性一把那小杌子,給你姐兒倆搬過去,有什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
" 說著又向褚大一娘一子使個眼色。
褚大一娘一子機伶,早含一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
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 大姑一娘一,你也給我搬個座兒過來。
" 她三個便在這邊坐下。
褚大一娘一子笑向張金鳳道:" 說是這麼著,大妹一子,你可不許藉著這事,叫我們姑一娘一受委屈。
"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一娘一意中大有轉機,暗道:" 等我索一性一給她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
" 恰巧又遇著褚大一娘一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她便道:" 怎麼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一娘一了。
大姐姐,你過來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訴你聽聽。
" 因和褚大一娘一子道:" 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辭婚,她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間,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了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
" 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 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
我到他家,可算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份可無貴賤呀!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柬明公婆來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這樁好事。
"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
何玉鳳此時,感她、疼她、一愛一她心裡還過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這話我們都敢下保。
果然把個姑一娘一說急了,只見她拉住褚大一娘一子說道:" 大姐姐,你聽她說的這是甚麼話?" 說著,又眉梢微鬥,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 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一娘一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
" 褚大一娘一子嘻嘻的笑道:" 別著急,他嘔你呢。
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兒。
" 姑一娘一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伴兒,不想她也順著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
因說道:" 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
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 張金鳳道:" 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難的說說。
" 便又告訴褚大一娘一子道:" 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瞞婆婆。
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
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
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和我爹一媽一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
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得沒處疼了。
我固然是不肯說,她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的是' 願意' ,一行是' 不願意' ,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 願意' 兩個字抹了去,留' 不願意' ;要願意,就把' 不願意' 三個字抹了去,留' 願意' ,就算你說了話了。
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呀!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呀!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不願意來。
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扯的鬧。
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巧的把個' 不' 字兒就擄了去了。
" 說著,又問何玉鳳道:" 姐姐,這不是妹一子造謠言哪!妹一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 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是什麼意味?" 張金鳳道:" 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
" 說著,便把姑一娘一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一娘一道:" 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 何玉鳳道:" 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
" 張金鳳道:" 姐姐,再往旁邊兒看。
" 姑一娘一閃過身一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
張金鳳道:" 這樣罷。
" 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 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二位老人家。
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後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她就沒的說了。
" 說著,她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一娘一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
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一娘一大驚道:" 這是誰幹的?" 張金鳳道:" 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作成的,卻是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奉問安的媳婦?" 姑一娘一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
張金鳳問了她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兩行字,半晌咳了一聲道:" 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這樣的孟一浪一事來?" 張金鳳道:" 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盂一浪一。
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
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大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
這還都不是正文。
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一性一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
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
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得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
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干?
所以不曾和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山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
這話還講的是眼前。
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
便是我張金鳳的爹一媽一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一媽一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
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
這可就是作父母帶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
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一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
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和我再講。
我索一性一徹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說了罷。
如今姐姐打錯了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
父母一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
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遠不斷了。
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
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過路、莫雁、送妝都在今日。
只是今日酉時,便迎娶你過門。
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來的。
她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潑了一桶冷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霹靂,只痛得她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一抽一抽一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
想到安老夫妻和張姑一娘一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願,慢是娶過了她去作新媳婦。
好個張金鳳,她把心思力量,皆用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一娘一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
但還愁她是女孩兒,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 姐姐,且莫傷心,妹一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的。
" 說著,又把玉鳳姑一娘一攙到東北廂角跟前。
那時許多僕婦丫頭,以至華一媽一媽一、戴一媽一媽一、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個人在東邊挨窗一帶正伺候,聽了她大一奶一奶一這番話,也有點頭讚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
張金鳳便向她們道:" 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
" 她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 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一子再絮煩姐姐。
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一媽一、褚大姐姐,齊心要望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和第二個結不得連理。
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
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一娘一都有見不得的時候。
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裡。
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一性一連你的關防盆兒,都叫人家洗了手兒了。
縱說你玉潔冰清,於心無愧,究竟說起來,到底要算一塊溫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
只有和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
姐姐,你道妹一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一娘一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 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踢鞋" ,不過嫣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電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 啊呀,妹一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姐姐才好?" 張金鳳道:" 姐姐沒有主意了,聽妹一子告訴你。
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份;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一娘一懷裡,由一娘一去怎麼說,怎麼好。
" 何玉鳳道:" 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一娘一,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
" 張金鳳道:" 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一娘一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
妹一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一娘一在,她老人家那老實一性一兒,病痛身一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
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一娘一?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的?" 說著拉住姑一娘一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一性一情中人,只因她天一性一過重,後天的那個"情" 字,扭不過她先天的那個" 一性一" 字去。
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
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一子一扭,蓮步細一腰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頭撞在懷裡,叫了聲我那嫡嫡親一親的一娘一啊!這正是: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安公子和何小一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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