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不想被這新一娘一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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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兒女英雄傳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抬夫轎夫這些閒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裡,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裡,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群結伙而來,想要下手。

不想被這新一娘一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

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量大的事主安老爺,不和小人為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

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道他是個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謗懵詐來得過沖,像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和他較正。

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簸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丟碎了那院子的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一揉一搓一活人。

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道:" 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

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腿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丟一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抬抬腿一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贊,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

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嚷了一口,說道:" 沒你一娘一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和我油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瓦鋪裡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了來的,你們丟一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兒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

索一性一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裡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趕你們的正經營生去。

講到買幾片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一大群。

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和爐坑裡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裡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趟罰乾淨呢?" 待要怎樣,又不敢和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

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

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給他畫了些甚麼。

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 笨賊" 兩個字,好像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著。

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和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 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裡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

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

"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裡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

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隻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 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

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幾,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幾找我,我那裡是個座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接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 名鎮江湖' 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

我在舍下候著。

"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讚道:" 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一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

" 因和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 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

" 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一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

這才得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他還嚷道:" 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裡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褚大一娘一子道:" 夠了,咱們到那院裡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

" 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裡,早巳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萊、甜漿、粥面、茶之類。

眾女眷隨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裡,便和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 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

" 安老爺一面和他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因說道:" 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呢?" 鄧九公道:" 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嘔斷了,肺給氣炸了。

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

" 安老爺道:" 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 他連連的擺手說道:" 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

我說話再不會藏一性一,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一愛一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 安老爺道:" 想是唱戲唱得不好?" 鄧九公道:" 倒不是在這上頭。

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於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卿卿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玩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

我是被一班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

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裡,一個窄胡同子裡,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 安老爺道:" 怎麼?" 他又說道:" 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

底下倒生著個烘烘烈烈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

不空和尚,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說:' 路南裡有個雅座兒在,咱們挪過那邊去坐罷。

' 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著衣裳和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

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蕩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棚欄門兒。

進去裡頭髒裡巴嘰的兩伺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來那後院子堆著比房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著一陣陣的往屋裡灌那臊轟袤的氣味。

我沒奈何的,就在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

我說:' 我出去站站兒罷。

' 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一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裡。

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兩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

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司就要聽戲去了。

" 安老爺道:" 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鄧九公道:" 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裡,一個胡同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個大筐,筐裡堆著崗尖的瓜子兒。

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佔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

一問,說都有人佔下了;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下窩撇下。

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

一開場,唱的是《俞伯牙一操一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得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里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裡聽的。

看他們那些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佔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

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

這兩個人七長八短,球球蛋一蛋的,帶了倒有他一娘一的一大群小且。

要講到小且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

為甚麼呢?

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著那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

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玩法子。

只見他一上樓,就拼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兒爺攤子。

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

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都稱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有個裡兒表兒,只聽見衝他說了兩字,這兩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兩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那胖子坐下。

兩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

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台上。

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秋的小旦,唧嘈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

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 "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來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店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真也像他一媽一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且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

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拱肩縮背的說:' 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子,是史蝦米的親侄兒。

' 我不知這史蝦米是誰,他說那個黑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

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微微一笑,說:" 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 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

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一團一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於孩子,卻都像個世家子弟。

二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

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橫豎雖算請安,遠離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邊坐下。

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玩笑起來了。

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誇一聲爪一聲的道:' 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噴嚏嗎?' 還有那麼肉一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上就是一巴掌。

我只說這個小蛋一蛋一子,可是來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方才樂了。

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到底是誰給誰錢了?" 安老爺道:" 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 鄧九公急了說:" 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

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繫在頭裡,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那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

這班人倒不玩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一熱。

我一看這五個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得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 那兩個戴困秋裡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糟糟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頭,四個二簧硬腳。

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

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和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

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 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 父兄失教,子弟不堪' 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

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怎麼又在城外耽擱一天呢?" 鄧九公道:" 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

我第一一愛一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 代天巡狩,如朕親臨' 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得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

" 安老爺便道:" 我的哥,那是戲呀!" 他道:" 老弟,這戲可是咱們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 然則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

" 鄧九公綽著鬍子,瞪著眼睛說道:" 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象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 安老爺道:" 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一毛一賊,摔碎了我幾片於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 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 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饒了去了。

方纔我因為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

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張進寶來,放那班人。

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

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蠅州惡郡去了。

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游,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

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

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一愛一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一精一細細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一毛一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

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一娘一子並給她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她那位姑一奶一奶一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

安太太便在西間,和褚大一娘一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座。

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座上擎酒杯,望著安老爺說道:" 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趟,臨走就和親友們說過:' 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有再來的日子了。

' 誰想說不來,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趟。

這一趟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

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一奶一奶一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和你老弟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

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吵鬧了這一陣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鬧不了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 安老爺連忙道:" 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

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

" 他笑呵呵的乾了那杯酒說道:" 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

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

只是話到禮到,我說得在前。

"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一口道:" 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

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目白出身,兩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的台一愛一,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 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日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和作官兩樁事上。

可見人生有子或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一性一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嘔老哥哥,要看你這老一精一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 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

" 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

" 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

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答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

聽到這裡,舅太太便道:" 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不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和你們這個大姑一奶一奶一,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麼?" 安太太也道:" 這話正是。

"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 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

" 因向安老爺說道:" 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什麼大嘴末子。

為什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因為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和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

老弟你只看著咱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合兒。

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

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和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了。

這是一。

" 安老爺道:" 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前,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

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

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什麼呢?" 鄧九公道:" 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

老弟;不是我和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裡了;二位老人家,我要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

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

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什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

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得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 安老爺道:" 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

你一定是要我一副吉祥陀羅經被。

" 那老頭子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 唔!我要那東西作什麼呀?我聽見說,都是那些王公子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

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得起閻王一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陀羅經被就中用麼?" 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 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

" 因說道:" 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 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來請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什麼。

是說這些事,也不過是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嘴兒裡,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

到了劣兄,可又有個什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

所以我心裡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

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了的。

因為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

這話除了我,別人帶著全是不配。

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得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那文家子憑那管筆的厲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

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的是好話,暗裡魂消,挖苦了他的,還作春一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當的,他再指東殺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

愚兄別的事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裡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於也。

' 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

' 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裡給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的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眾朋友好看我的' 名鎮江湖' 那四個大字。

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 讀者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

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常話。

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

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

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話?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 才名" 兩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面轉仁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

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一浪一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

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一性一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救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

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

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

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幹,偶然把他采人《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其中的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 這更是我的事了。

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

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吊月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一性一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鐫上那碣碑上。

但是那塊匾上的' 名鎮江湖' 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銹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哥你必要用,也不妨人這篇文章裡,一併鐫在碑陰上。

" 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 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什麼呀?" 安老爺拈著那小鬍子,想了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鐫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的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 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桌子一拍,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 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裡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少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

" 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

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

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干,說道:" 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一娘一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 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 她只管滿臉笑容那裡這樣說,卻不禁不由得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巳岔了。

鄧九公這邊說道:" 姑一奶一奶一,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你聽。

" 褚大一娘一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座,連褚一官也站起來。

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 張老大你別動。

" 因和他女兒女婿說道:" 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

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裡;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裡;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

方纔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一我謝謝他。

" 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

慌得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一娘一子作揖答禮,說道:" 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

" 便回頭向安太太道:" 太太快讓大姑一奶一奶一歸座去。

"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早陪著過來,就便把她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她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 姑一奶一奶一,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乾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 褚大一娘一子站起來道:" 我給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

我從在我們青雲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麼,我心裡只和你老人家怪親一熱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干一娘一。

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承繼一媽一媽一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

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裡,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一奶一奶一,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她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今日之下,她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想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和二叔,交到這個分上,藉著我們這小姑一奶一奶一的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

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干一娘一咧!" 把安太太喜歡得拉著她的手,說道:" 姑一奶一奶一,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也和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得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 她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座,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

只聽他向安老爺道:" 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

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一奶一奶一勸我們姑一奶一奶一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聲好孩子,想要認她作個乾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抬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

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一娘一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 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了。

你們姐兒倆裡頭?我總覺得你比她和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裡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一媽一答應不答應了。

" 因說道:" 親家一媽一怎麼樣罷?" 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 那是她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哪!多個人兒疼不好呀。

" 安太太便道:" 這更有趣兒了。

" 褚大一娘一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一娘一拉住,要過那席去。

張姑一娘一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

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給干爺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 我這才氣平些兒。

" 因又和安、張兩親家乾了一杯,說道:" 再不想一句話,和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一姐攬在懷裡,笑道:" 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一娘一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麼?" 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說道:" 一娘一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裡的幾位老人家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佔下了。

"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

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

將磕完了起來,褚大一娘一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裡,和他女婿說道:" 還有舅母和親家一媽一,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頭罷!" 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趴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裡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只得說:" 姑一奶一奶一這個鬧法兒。

" 連忙摸一著頭,把手兒還了個禮。

張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說道:" 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呀!算一家子咧!" 說得大家哄堂大笑。

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

只這一陣辭拜,何小一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一娘一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一娘一子跟前,何小一姐先說道:" 我們承姐姐這樣親一熱,今日也該服侍服待姑一奶一奶一了。

" 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一娘一子樂得一飲而盡。

才得喝完,張姑一娘一又奉過一杯來。

她便笑道:" 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一奶一奶一了哇。

" 說著又是一杯。

她姐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一個大杯來。

她道:" 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

" 張姑一娘一一旁低聲說道:" 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

" 這位一娘一子,那好勝的脾氣兒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乾。

登時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 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

" 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著不敢多說,心裡卻想著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 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 只他四個一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著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乾。

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裡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

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

那鄧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裡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

褚大一娘一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伕,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行。

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巳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

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一娘一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一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 姑一奶一奶一,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著師傅。

" 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 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 說到這裡,早巳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

幸而安老爺是個豁達人,說道:" 老哥哥不消如此。

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

" 他一手擦著眼淚,搖著頭道:" 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不及信了。

" 安老爺道:" 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面請教。

" 他聽了這話,擦乾了眼淚,望著安老爺道:" 老弟你這話當真?" 安老爺道:" 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 他便一手拉著安老爺的手,一手指著說道:" 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幾年等著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

" 說著,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

這裡褚大一娘一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來;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才回。

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著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儀門外三藐庵備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

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裡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

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道著" 三義廟" 三個字;進去裡面,只一層殿。

原來是漢昭烈帝和關聖、張桓侯的香火。

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閒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

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 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一程,才肯回去。

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和老程師爺諸位候著呢!大概我們各行裡的親友,也在那裡。

老弟你就送到那裡,也不得久談。

常言道得好:' 送君千里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

" 安老爺固是不肯。

他道:" 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得明白,何必如此!" 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

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

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著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

一應傢俱,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蹈的是磚地,嘴裡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

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

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一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

張老又是個善於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

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著過度,便覺著那日月從容之至。

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裡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內面雇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才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徑,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

卻也正在為難,誰想事有湊巧,給他送了一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

原來第七回書講的他當日帶著女兒要到東京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一娘一家的一個哥哥。

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

他本是帶著家眷,在東京一個糧行裡給人家管帳,就那裡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

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自乖覺。

詹典在東京一住十餘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裡,落後來因行裡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

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和張老置幾畝田伙種。

他那裡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裡帶了女兒要投東京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著。

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

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十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

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裡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裡的張老實,前去上東京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

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著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

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裡,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

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為。

你看他家總是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停妥,不兩日就是何小一姐新滿月,因她沒個一娘一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

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一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一娘一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隻雞。

只他那詹嫂和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舍家風。

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

那時因褚大一娘一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淚搬過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

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裡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著起來,依然把那座碧紗櫥安好,分出裡外間。

張姑一娘一疊著一精一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一媽一媽一、僕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裡一樣。

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几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

何小一姐也幫了她,登時桌子板凳的,忙個不了。

他兩個被此說一陣,嘔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佔盡兒女閨房之樂。

只可憐安公子經她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要叫她姐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

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來。

金、玉姐妹連忙起來,迎著讓座。

張姑一娘一問道:" 你看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 公子裡外看了一遍,說:" 好極好極,偏勞之至。

" 張姑一娘一道:" 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 公子道:" 你這個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是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特悟出這些事最於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 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

' 正是這個用意。

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雲裡頭,等我果然把個舉人進士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

" 金、玉姐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

何小一姐便說道:" 妹妹說的是玩兒話,其實還不是她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只跟著攪了一陣,倒是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願,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說:" 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

" 何小一姐道:" 這你可是塞責兒了。

" 公子道:" 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著書的伴字。

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

" 那金、玉姐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

過了幾日,張姑一娘一閒中,果然照樣給何小一姐繡了" 伴香室" 三個字,裝潢好了,掛在她房門門上。

這晚他三個在何小一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

張姑一娘一站起來道:" 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

" 何小一姐一把拉住她道:" 今日可不許你空身兒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

" 張姑一娘一早巳明白,只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一姐拉住手,再摔不脫,只得向何小一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一姐這才放手,說:" 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啊,也不知賺人呢?" 張姑一娘一正色道:" 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玩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 她說定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 等我索一性一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

" 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一姐說道:" 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人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

" 說著便拿著燈,前面照著,往臥房裡引去,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她進去。

只見她把燈放在房裡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一姐道:" 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那夜事兒咧!" 何小一姐聽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只趕著要擰她的嘴,她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

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裡暗說:" 我依她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她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她兩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是出於肺腑了。

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別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 只他這等一想,那奮發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

卻又著了點兒書魔,因拍手和何小一姐笑道:" 我安龍媒經師傅和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兩個,才明白' 《關睢》樂而不一婬一,哀而不傷' 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 這正是: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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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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