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到了那座大門,只見門外結綵懸燈,迎親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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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兒女英雄傳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這回接著上回,話表送親的張姑一娘一和褚大一娘一子扶著何玉鳳姑一娘一上了轎,她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

到了那座大門,只見門外結綵懸燈,迎親設六曲園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著迎門盅兒,說不盡那喜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

褚大一娘一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著,手擎台盞,在那裡敬酒。

她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 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 公子道:" 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 她才嘻嘻的笑道:" 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

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 說罷,連飲了三杯喜酒,迎門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

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著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來相見。

那邊遠遠的還站著一群花冠鮮服的少年,在那裡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

她料是講究她,她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

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和幾家晚輩親戚,舉家都迎出來。

那時舅太太和張親家太太在那邊從了姑一娘一,也從角門過前面來。

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座獻茶,彼此閒話,等候花轎到門。

新人坐在花轎裡,但聽得大吹大擂,絃管喧雜,悶在轎子裡,因是一娘一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它一動。

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只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震地價響,鼓手便像是一對一對站住,想是到門了。

接著便聞得許多人叫道:" 開門。

" 裡面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

姑一娘一納悶道:" 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抬了來,又關上門不准進去呢?" 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

聽得又是先前這個人高聲叫道: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來,壽地上住。

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

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面花燈鼓樂,一隊一隊進去。

轎子才進門,只聽那滿天星金錢,叮楞嗆嘟撒得連聲不斷。

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子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像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

姑一娘一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裡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為何在當院子裡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

這先配而後祖,又不是個正禮。

所以自己家裡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

姑一娘一那裡曉得這個原故。

忽然靜悄悄半天,只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著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兒射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是的正射在轎框上,登的一聲,把枝節碰回去了。

姑一娘一暗想:" 這可不是件事。

怎麼拿著活人好好兒的當鴿子射起來了?" 大約再一箭,姑一娘一便要施展她那接鏢的手段。

早聽得轎子旁邊念道: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和月上初;寶燭雙雙前引導,一枝花影倩人扶。

"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雲。

請!" 一時兩邊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一娘一子、張姑一娘一帶著一對喜一娘一兒請新人下轎。

姑一娘一左右扶定兩個喜一娘一兒下了轎。

只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

又聽那人讚道:" 請新貴新人面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

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 姑一娘一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贊到那個" 跪" 字,只覺自己上首個人,呼哧呼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

讚道叩首,也就隨著他磕頭。

原來姑一娘一平日也看過《聊齋誌異》,此時心裡忽然想道:" 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說那個王阿喜,道是她' 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 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份,知人的甘苦。

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一時拜罷起身。

又聽那人讚道:" 上堂遙拜祖先。

" 那張、褚兩個引著喜一娘一幾,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台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

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讚道:" 兩跪……六叩……起來。

" 又聽得讚道:" 請翁姑上堂,高昇上坐,兒婦拜見。

" 緊接著又讚了一聲道:" 揭去紅巾。

" 便聽安太太那裡囑咐公子道:" 阿哥,你可慢慢兒的。

" 姑一娘一在蓋頭裡低著頭看著地下,只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一娘一一手拉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著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桿兒,把那塊蓋頭往下只一挑,挑下來。

姑一娘一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燈時候。

姑一娘一微抬了抬眼皮兒一看,只見滿屋裡香氣氤氳,燈光璀璨。

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子似的那樣擺法,只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

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站著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著幾個服色鮮明的僕婦。

早見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旁邊卻站著一個方巾藍彩、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斯文、一嘴尖一團一字兒的一個人。

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省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餬口。

方才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一娘一才得去了蓋頭,又聽見讚道:" 新郎、新婦叩見父翁母姑。

" 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裡受禮,還有陪客女眷,把褚大一娘一子讓到東間坐下。

這裡地下鋪了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著,張金鳳在右陪著。

三個人聽著那禮生的讚著,跪拜儀節行禮。

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

老夫妻只樂得眼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只說:" 起來、起來!" 三個人平身站起。

禮生又讚道:" 跪。

" 三個人又齊齊跪下。

聽他讚道:" 請堂上致詞賜答。

" 安老爺說道:" 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

玉格從此更該奮志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

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

" 安太太道:" 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

從來說,' 功名出於閏閣'.只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只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點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子。

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

" 因回頭和安老爺說道:" 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一娘一佔了個上首,一則是她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一娘一的意思。

我想此後叫她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 安老爺道:" 正該如此。

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她們分過彼此。

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為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為先;至於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姐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復過問矣。

" 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讚道:" 叩首,謝過父母翁姑。

興!" 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讚道:" 夫妻相見。

" 褚大一娘一子早過來同喜一娘一兒扶了何姑一娘一,張姑一娘一便同那個喜一娘一兒招護了公子。

男東女西,對面站著,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

只是圍著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齊低下頭去。

禮生讚道:" 新人萬福,新貴答揖,……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

" 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

又讚道:" 姐妹相見,雙雙萬福。

" 褚大一娘一子見張姑一娘一沒人兒招護,忙著過來悄悄和張姑一娘一道:" 我來給你當喜一娘一兒罷。

" 張姑一娘一倒臊了個小一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 姐姐。

" 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一聲:" 妹妹。

" 禮生又讚道:" 夫妻姐妹,連環同見。

" 她姐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

安老夫妻看了,只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

禮生讚道:" 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

" 早見華一媽一媽一、戴一媽一媽一兩個手裡牽著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彩綢,兩頭兒各綰著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一娘一兒。

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結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彩兒綰在何小一姐右手。

褚大一娘一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紮著口的黃金寶瓶,交何小一姐左手抱著,張姑一娘一又送過一個拴彩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一娘一照著。

交代停當,只聽那禮生念道:一堂喜氣溢門欄,美玉黃金信有緣;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風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偶;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綰帛,掌燈送人洞房。

禮成,禮生告退,安老爺一面犒賞禮生。

早見簷下對對紅燈引路。

張姑一娘一帶著個喜一娘一兒,扶了新郎,擎著那面鏡子,手綰彩帛,引著新一娘一。

新一娘一扶著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

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正吹著笙管笛簫,彈著三弦,敲著鼓板,口裡高唱" 畫筵開處風光好" 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游廓東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一娘一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

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台邊倚著那桿稱心如意的新秤,挑著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一團一圓寶硯。

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她,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著褚大一娘一子和張姑一娘一料理。

進門便放下金盞銀台,行交杯合巹禮。

接著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匣,挑長壽麵,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一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

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

褚大一娘一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一團一精一神,有說有笑。

一時大禮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 你的差使,算當完了。

請罷,外邊喫茶。

" 公子笑著,才出得屋門,只見從外進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

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托明、阿貴二爺來。

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侄,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

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

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

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說:" 孫龍媒那裡跑?我只問你有多大艷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這也儘夠你消受了。

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

你只顧躲在溫柔香裡,外面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一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竟不顧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一愛一卿了!" 公子羞得兩頰緋紅,只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

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 你們只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邯,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一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 龍鳳呈樣' 了。

" 管子金說:" 那裡是' 龍鳳呈祥' ,我猜不是那女何一娘一給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

你們不信,只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 梅公子聽了,便下前接著他的臉,聞個不住。

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羞得真真無地縫兒可鑽。

金鳳姑一娘一在屋裡聽得真切,只在那裡含羞而笑;玉鳳姑一娘一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裡想道:" 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 又不好問。

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 諸位台兄,不差甚麼罷。

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

" 眾人那裡肯依。

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人一個揖,只是討情。

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

眾人道:" 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一娘一子去。

" 那時安太太和張太太早躲在西間,眾人向洞房裡一擁而進。

屋裡只有褚大一娘一子在一床一上伴著新人,地下便是兩個一媽一媽一、兩個喜一娘一兒在那裡伺候。

兩個喜一娘一兒是久慣在行的,見眾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 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

"眾人也不聽她,一窩蜂向一床一跟前奔去。

內中一個喜一娘一兒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她只顧上頭紮捻著兩隻手來攔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那小腳兒上,只見她皺著眉,咧著嘴,抱著腳,嚷道:"哎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呢!" 褚大一娘一子見眾人圍在一床一前,忙橫著兩隻胳膊護住了姑一娘一。

她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 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只顧看,也是兩條眉一毛一、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

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

瞧腳更不能。

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

你眾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著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

我這一撒手兒,姑一娘一可就來了。

" 眾人一聽,說:" 那可來不得!" 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這裡賞了兩個喜一娘一兒,派人去款待她酒飯,一面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

又有舅太太給她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併送進去。

安太太便讓褚大一娘一子過去赴席,新房只留下兩個一媽一媽一同晉陞媳婦。

因隨緣兒媳婦是二個月的雙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

新房裡頭這陣忙,鄧九公和安老爺在外面,早巳一壇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

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面退席,和衣而臥。

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

只有張親家老爺,只管在席上坐著,卻一會兒這裡看看火燭,又去那裡看看門戶,又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他便在那裡替他們照料。

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一愛一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

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裡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

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就到東書房睡了。

安老爺就和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

張老把他送到上房。

這日舅太太和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面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

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一娘一。

姑一娘一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一床一里坐,也搭著姑一娘一不會盤腿一兒,一床一里邊兒坐不慣,只在一床一沿上坐著。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裡只有幾個婆兒一媽一媽一,姑一娘一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

曉得干一娘一已經過來了,心中卻十分歡喜,便叫戴一媽一媽一說:" 一媽一媽一,你快把干一娘一請了來,說我想她老人家了。

" 戴一媽一媽一道:" 姑一娘一,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

" 姑一娘一一聽,心裡想道:" 是呀!有這一說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見了一娘一,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

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

如今一娘一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只得還是拿定方纔的轎子裡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一娘一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裡鬧到此時?

她在轎子裡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她正為她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

論起她這個守宮砂,真是姑一娘一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

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

' 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一娘一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志。

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來了。

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說道:" 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叫大家看這點印記。

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

如今是揚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

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見,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

別人猶可,只是張金鳳,雖說我只比她大兩歲,我可和她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她?

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一精一、促狹鬼,萬一她撒開了,一嘔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說甚麼?" 這是姑一娘一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和一娘一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

因此在轎子裡自己打了半個牢不可破的主意。

及至此時,好容易一娘一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一娘一,偏又見不著面兒,便覺道:" 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住了。

" 要問她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和她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裡是那裡,明日再講明日的話。

行得去,行不去,姑一娘一卻沒管。

只是這位姑一娘一,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她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活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她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天雨花》上的左儀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一娘一正在心裡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 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見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 姑一娘一此時肚子裡不差甚麼是分兒子,便說:" 不吃了。

" 張姑一娘一又告訴她,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組也喝得臉紅紅的了。

姑一娘一倒也和她歡天喜地的閒談,正談得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

只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

玉鳳姑一娘一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

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說道:" 你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

" 張金鳳答應了一聲。

太太便站起來說:" 我過南屋裡找你舅母和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

" 又和張姑一娘一說:" 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了,我回來也就安歇了。

" 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

這裡張姑一娘一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兩個對面相陪。

一對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一娘一裝了袋煙來。

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週身有些不大合折兒。

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齣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面話幾。

便和何玉鳳道:" 再不想我和姐姐悅來店一面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

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思,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一子從中周旋。

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岳父母於地下。

" 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得冠冕堂皇,姑一娘一沒有不應酬兩句的。

不想姑一娘一隻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

張金鳳道:" 姐姐和人家說話呀!" 姑一娘一倒轉過臉來,和她笑笑。

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只得又說道:" 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一床一姐妹。

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呆來了呢!" 姑一娘一仍是對著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話。

張金鳳怕羞了新郎,只得說道:" 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 說著,便叫兩個一媽一媽一,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裡伺候大爺換衣裳。

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一娘一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她坐在一床一沿上,和她談心。

談了幾句,悄悄的在她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

那玉鳳姑一娘一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沉,便站起來道:" 哎!那你可是自說了。

" 張姑一娘一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裡說:" 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 正待和她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裡換好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搭著雙鞋過來,張姑一娘一隻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一媽一媽一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一娘一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

因又囑咐說道:" 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

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

" 說著,才待舉步,姑一娘一一把拉住她道:" 你不准走!" 張姑一娘一生怕惹出她的累贅來,一面丟脫了袖子就走,一面回頭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禮。

" 笑向新郎道:" 勉力報恩。

" 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說:" 暫且失陪,明日再會。

" 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一娘一這才離開那張一床一,索一性一挨過桌子那邊坐下了。

公子道:" 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 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

公子只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 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一精一神,又整整乏了這幾日。

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一娘一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只是給你個老不開口。

公子被她磨得干轉,只得自己勸自己說:" 這自然也是新一娘一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她過來,她怎好自己走上一床一去?" 一面想著,便走到姑一娘一跟前,攙住姑一娘一的手腕子,嘴裡才說:" 好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

" 一句沒說完,姑一娘一隻把手腕輕輕兒的往懷裡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只見姑一娘一抬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面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

新郎玩槓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 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 姑一娘一到底不作一聲兒,索一性一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裡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若即若離,似蜻蜓點水。

只苦了張金鳳,自聽見了姑一娘一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

只恐怕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

坐在西屋裡,只放心不下。

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僕婦丫鬟不知其中的底裡深情,轉覺外觀不雅。

沒奈何帶了兩個一媽一媽一,悄地裡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見聲息。

忽然聽得新一娘一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讀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新郎被這位新一娘一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人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一娘一說道:" 你只把身一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

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一性一開開門出去。

" 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一娘一的話一逼一出來了。

她把頭一抬,眉一挑,眼一睜,說:" 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裡去?" 公子道:"你出去這屋裡,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

" 姑一娘一益發著惱,說道:" 嗯,你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一子請來的,只怕你轟我不動。

" 公子道:" 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裡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裡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子。

" 姑一娘一不覺大批說道:" 呀!安龍媒,我平日何等待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那叫我去跳井!" 公子道:" 少安毋躁,往下再聽:那井口邊也堆著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

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它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

" 姑一娘一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然一笑。

只就這一笑裡,二人便同人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裡,就默的唸了一聲道:"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讀者,你看這位姑一娘一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婉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她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艷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

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

只可憐我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閒人,果然與我何干,卻累我一錠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

從這書的第四回"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起,被她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

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我燕北閒人,果然生來的閒身閒心,現成的閒茶閒飯,閒得沒事作,叫我作這閒筆墨,消這閒歲月,倒也罷了。

想來我也該作得些事業,一愛一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啖飯,卻都不許我作,偏偏的要我作個閒人。

閒人之為閒人苦矣!悄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得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

那時褚大一娘一子和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

只有都為兒孫作馬牛的老人家還在那裡閒談靜候。

張姑一娘一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

張姑一娘一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次日便是筵席。

才交五鼓,張姑一娘一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蹁躚。

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嘻嘻過這屋裡來。

張姑一娘一連忙起來道喜。

公子道:" 與卿同之。

" 又道:" 閒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

" 張姑一娘一道:"正該如此。

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一媽一媽一給你梳罷。

" 公子道:" 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 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一娘一便過新房,去請新一娘一起來。

一揭帳子,看見新一娘一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張姑一娘一先襝衽萬福,說道:" 姐姐可大喜了。

" 只見玉鳳姑一娘一一把拉住她道:" 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嘔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褚大姐姐。

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嘔我,我可就急了!" 張金鳳道:" 不是嘔姐姐,這叫個一床一第之間,不失夫妻姐妹之禮。

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嘔你!" 說著,讓她下了一床一。

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一娘一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一奶一奶一吃梳頭酒來了。

舅太太那時早巳起來,急於要進房看乾女兒,因等個齊全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

見褚大一娘一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

姑一娘一此時見了一娘一,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

只聽見滿耳朵裡一片叫姑一奶一奶一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

一時看看這些人,雖是這等親一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覺一性一動於中,情發於外,一陣傷心落淚。

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合意同心的張家妹一子,不知何等歡喜。

不由越想越痛,一抽一抽一噎噎起來。

舅太太忙勸道:" 姑一奶一奶一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一娘一聽得人家耍笑話了,才止悲不語。

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

張太太道:" 我見著姑一奶一奶一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 你道她又往那裡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得請出褚大姑一奶一奶一、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

女家倒佔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兩下裡都是單兒。

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還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一娘一的一性一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竟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

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侄媳並本家晚輩,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她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並且還慮到她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

何況她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

所以燕北閒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只這一個題目,只這幾個人物。

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兒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閒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

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一奶一奶一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一娘一子把姑一娘一的眉梢鬢角略給她絞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

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一胸,春一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

舅太太看她吃了東西,便上一上一下一下花一團一錦簇擁扶了出來。

出門跨鞍子、過火盒、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一娘一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

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僕婦便引了順著遊廊一屍一直往後去。

走了一會,進了一個小院門。

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

姑一娘一心想怎麼才- 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一個地方兒來了。

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安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著幾個衣飾整齊的僕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兩個一奶一膀子,腆著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 請大一奶一奶一安哪。

" 姑一娘一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侍隨的僕婦在灶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毯子,便請拜灶君。

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 請一奶一奶一添火。

" 又拿過半瓢淨水來說:" 請一奶一奶一添水。

" 隨有眾僕婦給她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一娘一暗想:" 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 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 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

" 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扎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 三日人廚下,洗手作羹湯' 的兩句文章做足了。

這裡添過水火,張姑一娘一便請姑一娘一出來,跟著前引的兩個僕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一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

姑一娘一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裡上轎的那個所在。

想道:" 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來呢?" 只見那前面兩個僕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

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人廟見禮。

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大在院子裡,調理家事的時候,叫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

然後老夫妻倆領了她們進祠,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

行過了禮,姑一娘一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

安老爺道:" 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

既到了這裡,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

" 姑一娘一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

安老夫妻便先回去。

姑一娘一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兔傷感。

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

才到上房,便有二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侍候。

妨一娘一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人便端進盒子來,張姑一娘一幫她打開。

姑一娘一一看,只見一個盒子裡面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燜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

一碟的裡面是香噴噴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

姑一娘一納悶道:" 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 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一娘一的開箱禮。

這話越發奇了。

便是姑一娘一娘一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只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

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的是《禮記》," 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修棗栗。

脯,鮮肉也。

修,乾肉也。

" 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乾果子,又配成這兩碟肉脯,就算了玉鳳姑一娘一見公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體。

這同前回叫公子抱著只鵝去謝妝,是一副印板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一娘一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和那一鍋水煮的。

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湯吃著,豈不比面爽口人腸些?他講的是羹湯者,有" 湯餅" 之遺意存焉。

古無面字,但是麵食一概都叫作餅。

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

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謂之湯餅也;今日這兩碗麵兒,保不定還有個" 我家的媳婦兒會擀面,擀到鍋裡一團一團一轉" 的秘典在裡頭呢!

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姑一娘一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葷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去,擺成一個梅花式。

然後捧著面先敬公公,後敬婆婆。

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 太太;我們例要享用她這點敬意。

" 安太太只不過挑了兩三筷面,夾了一片火腿。

安老爺卻就著那五樣佳餚,把一碗麵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乾淨,還滿臉堆歡,向玉鳳姑一娘一說了一句:" 媳婦,生受你。

"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說:" 姑老爺你可嘔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為這個媳婦兒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她遞,棗兒栗子的鬧起!叫姑一娘一拜公婆來的,我這裡給我們姑一娘一備了點兒的東西。

" 說著,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裡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鞋、一雙趿腳兒鞋、兩雙襪子;一個裡頭放著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著聖手摘藍的金簪於,那手裡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於金蒲鐲;其餘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鞋、一隻鞋子、兩雙襪子,便叫姑一娘一分遞了公婆。

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一精一細,十分歡喜說:" 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 舅太太也笑道:" 姐姐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

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她罷。

" 說的大合安太太的意。

安老爺卻是礙於親情,不得不收,心裡還以為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一抽一下來就戴在頭上。

因叫了聲:" 長姐兒呢?" 只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一子,生得黑黲黟兒的,一個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

太太吩咐她說:" 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

" 那丫鬟答應了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裡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裡正吃] 著煙,便點著頭兒叫姑一娘一。

姑一娘一走到跟前,太太把煙袋遞給那丫鬟。

張姑一娘一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的繃線兒。

只聽太太說道:" 我這枝簪於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她一枝,也有這樣一對鐲子。

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

" 因說:" 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

" 姑一娘一便彎著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

太太又給她換上那雙鐲子,便拉著她細瞧了瞧手,搭訕著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點守宮砂;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

太太十分歡喜,望望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 噴!噴!噴!真是一對兒好孩子!" 姑一娘一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面正氣,拈著小鬍子兒叫道:" 來!把我給大一奶一奶一那份東西拿來。

" 只聽侍候的人一大家答應了一聲,抬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面蓋著一塊大紅挖單。

老爺便說道:" 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

但今日是你為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

我這裡另有幾件東西給你看看。

"張姑一娘一便撤去那個紅挖單,姑一娘一一看,只見方盤裡擺著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錐子、一把小錐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手取燈兒、一塊磨刀石,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裡頭不知裝著甚麼,張姑一娘一從口袋裡拿出來,卻是一個針扎兒,裝著針,一個線板兒,繞著線。

姑一娘一一看,心裡想:" 這可糊塗死我了!" 正在納悶,又不好問。

安老爺便說道:" 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

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

想你父母在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

我所以悉遵古制,給這一分賞你。

按著古禮,媳婦每日遇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

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身上,大家必嘩以為怪,只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

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不知。

" 姑一娘一隻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裡的人,只有太太支應著回答。

其餘親族女眷,上一上一下一下,大大小小,無一不掩口而笑。

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面孔,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面的舅太太聽進去了,說:" 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叫白了,叫它一媽一媽一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

" 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說道:" 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

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絹,絹即手巾也。

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錦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作成者,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 新一娘一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

第一位便是鄧九公,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

只見老頭兒腆著胸脯兒,懷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當地說:" 免了罷。

" 安老爺道:" 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台坐下受禮。

" 說著,便讓他坐下。

兩個新人過來行禮,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說:" 老賢侄,姑爺、姑一奶一奶一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

" 說著,便用手在懷裡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

打開裡面是個青玉蓮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著,捧著那瓶算作敬獻,還有個檀木座子。

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 你瞧這個瓶,願你Yan家平平安安的。

上頭這幾朵蓮花,願她姐妹倆和和氣氣的。

還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兩孫子。

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 四海昇平'.老賢侄,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著這玉瓶兒不怎麼樣,年代有了,這還是我抓周兒那天,我老人家給的。

願你們三口兒活得比我歲數兒還大;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 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和兩個媳婦謝過。

安太太也道:" 能夠都照九老爺的話就好了。

" 他道:" 一定能!一定能!" 說著,出外去了。

這裡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一娘一子都受了禮。

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一些個尺頭;褚大一娘一子是花繡領面兒、挽袖、腿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面禮。

其餘都是平輩,不肯受禮,只彼此一見面已。

外面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

今日裡面便擺起女筵席來。

褚大一娘一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

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起飯采。

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她必有所待,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 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

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一奶一奶一的一團一圓飯去了。

" 說著,便過新房去。

那裡炕上早齊整齊整擺了一桌筵席。

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一姐上面並肩坐了,自己同張姑一娘一東西相陪。

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一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著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同吃了一頓飯。

至此吉禮合成,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弋雁聽雞廠,卿繡儂讀,婦隨夫唱,天下那裡有這樣的人家,這等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一團一圓!不道我燕北閒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

這正是:

硯待磨穿雙管下,弓須開到十分圓。

後事如何?下回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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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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