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南巡記
第四十一回揚州城府憲銷案金華府天子救民
卻說劉鏞大學士見運松說有密旨頒來,著他迎接,因此傳令,排開香案,自己朝北跪下,恭請天使大人宣讀。
運松即刻面向南而立,雙手棒定調書,高聲朗誦曰:「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自下游一江一 南,原欲察吏安民,鋤強誅暴,以安善良。
偶於上年十月,行至揚府間邵伯鎮地方,得悉已故葉洪基之子振聲,因思報仇,橫行霸道,好惡異常,膽敢一交一 通山賊,私設稅廠,在上官橋蠹國殃民。
朕因心懷不忿,特地親自與他理論,將伊稅廠燒燬。
後在柴運松莊上居住,那賊子聞知,率領賊兵數千,教師七名,聲言復仇,將莊上重重圍困,觸怒朕心,目擊凶橫,一時難奈。
致此,朕與賊戰,眾寡不敵,遂被擒陷。
得柴玉衝出重圍,適與河道陳祥苦救,稟明鄒文盛臬台,調集四營兵馬一鼓而來,將女干賊盡行剿滅,餘眾招降遣散。
朕見各營務兵尚屆勤勞王事,救應朕躬,為此特諭爾軍機劉鏞知悉:諭到之日,即便遵旨著柴運松仍回翰林本任,並行知一江一 南巡撫莊有恭立將此件查明註銷,並將葉氏家產查抄充公,以獎勤勞王事。
所有此次出力文武各員,俱著加三級,另行升用,以勵戒行而收士效。
欽此!」欽遵柴天使讀完聖旨,劉鏞朝北叩頭謝過了聖恩,然後立起身來,與柴天使見禮畢,一同坐下說道:「恭喜天使大人,奉旨開復原官,可賀,可賀!但不知聖駕何時降臨府上?因何鬧出如此事情?請道其詳。」
運松道:「一言難盡!蓋因晚生謫官歸里,設帳餬口,使子侄等負販飲助。
葉振聲欲報父仇,獨據一方,謀為不軌,致有設廠私抽,刻剝小民。
舍侄不服其抽,遭他毒打。
適值仁聖天子問起情由,原原委委,如此這般,從頭至尾細說一遍。」
劉鏞聞言道:「怪不得天顏動怒,原來葉振聲如此橫行!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
前者伊父葉洪基怙惡不悛,觸怒天顏,幸得聖恩高厚,念彼助有微勞,作為功臣犯法而論,止戮其身,而不及其妻孥,猶不幸中之大幸也。
今振聲不知感激悔過,反欲與國為仇,真正死有餘辜了!」談罷二人相別,各自回衙。
且不言運松回翰林院供職,單表劉鏞回到私衙,即刻備下咨文。
著值日官連連傳唐提局,差官立刻赴轅,領咨文遞往一江一 南巡撫莊有恭開拆。
快馬加鞭,不得延滯,致滋罪戾。
差官領命,實時帶了夾板咨文,趕緊起身,離了京城,直望一江一 南巡撫部院。
當宿毋敢延遲,不一日,行至一江一 蘇省城,立即入城前到撫院衙門,將這咨文當堂呈遞。
莊撫台見是夾板,大驚,急忙拆開一看,方知其故。
原來鄒臬台已經申詳明白,今日既奉諭旨查辦,務要認真辦理,方無負聖心眷顧。
即著巡捕官傳揚州府上來問話,並傳參游都守四營將官赴轅聽候。
適遇鄒臬台上衙請安,陳河道親到稟事。
隨後揚州府四營將官陸續俱到,均一齊跪稟道:「不知大人傳喚卑職有何吩咐?乞示其詳。」
莊撫台道:「貴府葉洪基子振聲謀為不軌,業經父子同正典刑,家人共罹法網。
今因奉到聖旨查抄家產充公賞勇,故特著貴府查明葉氏田地家產該若干,列明清單來驗。」
著揚州府領命查封葉宅去了。
莊撫台又對按察說:「貴司調兵救駕,大悅聖心,現奉上諭,鄒文盛著賞加頭品頂戴在任,遇缺即補布政使司布政司;陳祥著補授一江一 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馮忠著以副將儘先補用,並賞戴花翎;陳標著以參將補用,並賞戴花翎;週一江一 著以游擊,遇缺即補,並賞戴花翎;李文劍著以都司,遇缺即補,並賞戴花翎。
其餘徵兵勇,均有微勞,著每名加恩賞給糧食銀一個月,即在葉氏抄產內報銷可也。
至柴玉此次拚命向前衝圍取救,大有功勞,惟伊自行呈明不願出仕,著加恩賞五品藍翎衣頂榮身,以獎其忠勤王事之心。」
各官領受皇封巨典,隨著莊撫院朝北行禮,望關叩頭,謝過聖恩,然後各各稟辭回署。
莊有恭見各事辦妥,即令稟啟房做下文書,復部銷差不提。
且說浙一江一 省金華府有一客商,姓李名幕義,系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氏。
因挈貲來此金華貿易,已歷二十餘年,手上頗有餘資,娶過一妻一妾,生有一子一女,且有義氣,樂善好施,濟困扶危,憐貧惜老。
如有義舉,雖耗破千金,並無難色。
因此,士大夫鹹重其名,婦孺亦爭識其面,其名日燥,其望日隆。
忽一日,自思到此貿易多年,雖然各行均能獲利,惟是人生在世,歲月無多,光陰易邁,白髮難留,若不謀些大勢界,如何能得出色?況且現有洋商招人承充,不如獨自干了出來,或者藉此發積二三十萬,亦可束裝歸里,老隱林泉,以享暮年之福,豈非勝此遠別家鄉、離宗失祖?況古人有云:發達不還鄉,如衣棉夜行。
此言自己身榮人不能見,真乃警目長言也。
斯時,李慕義想到高興之處,不覺雄心勃發,恨不得一刻就成,免被別人兜手,枉費了一片心機。
隨即托平日最知己得力朋儕前往托情,又親自具稟陳說身家清白,自願充作洋貨商頭。
關官准了呈詞,立即飭縣查明稟覆,系家資豐厚、人品忠誠,即刻懸牌出示,准其充作洋商,並諭各行戶一體遵照辦理。
謂世上無難事,最怕有心人。
那李慕義日思夜想,左求右托,畢竟被他作成了。
今日奉到禮諭開辦,李慕義歡喜異常,十分滿意,以為富貴二字指日可期。
斯時,又有姻親、戚誼、鄉宦、官紳、行商等眾,親來恭喜恭賀。
正是車馬盈門,李慕義招呼不迭,只得擺酒致謝。
足足忙了十餘天,方才事竣。
況洋商系與官商一交一 處,自然另是一番氣氛,出入威嚴,不能盡述。
誰料李慕義時運不通,命途乖舛。
自承充商人之後,各港洋貨一概滯銷。
日往月來,只有入口洋貨,並無承辦出口,不上兩年,越積越多,又無價值。
左右思維,只得賤價而沽,反缺去本銀數十萬。
雖然目下尚可支持,若再做二三年,仍系如此光景,那時恐怕傾家未夠償還,豈不反害了自己?思想起來,不覺心寒膽落,悔恨不迭。
惟是現下雖耗多金,務要設法脫身,方可免了後患。
正在一胡一 猜亂想,忽見門子入報張員外拜會。
李慕義聞言,滿心歡喜,連忙迎接入座。
相見畢,開言問道:「今日甚風吹得大駕光臨?」
張員外答道:「睽違塵誨,每切時思,別緒依依,流光冉冉,不覺握手尊顏,兩載有餘矣。
弟入京兩載,今始還鄉。
因契闊多疏,特來領教,以敘久別渴懷,並候仁兄近況耳。」
李慕義聞言,抖聲大氣,張員外反吃了一驚,忙問道:「吾兄有何事故,如此愁煩,乞即明白示知,或可分憂一二。」
李慕義道:「弟因一時立心太高,欲發大財,是以承充洋商。
不料一連兩年,洋貨滯銷,兼無市道,惟有入口,並無辦出。
而且兩年之內,積貨太多,不能轉動,不得已賤價而沽,以致耗拆本銀數十萬兩。
倘再如此,猶恐傾家難抵,所以愁煩。」
張員外說:「這事非同小可!若再耽延,恐防遺累不淺。
趁勢計清所欠餉項,具呈繳納,然後稟請告退。
另招承充,免致拖累,方為上策。
千萬早早為之。
目下雖耗多金,猶望再展鴻圖,重興駿業,始為妙算也。
弟意如此,未知尊意若何?」
李慕義方寸已亂,無可為謀。
說:「祈兄代弟善籌良法為幸。
況弟刻下銀兩未便,焉能清繳餉銀?還求仁兄暫為挪借幫助,感恩不盡也。」
張員外說:「此事倒易商量,惟是兄既告退洋商,比如有何事謀生,倒要算定。
因弟有知一交一 陳景升,廣東南海縣人,與兄同鄉,在此承充鹽商發財,目下欲領總埠承辦所,因獨力難支,故欲覓伴入股同辦,系官紳一交一 處,大有體面商人,似於閣下甚為相配,更勝過別行生意一籌。
弟固分身不開,所以不能合股,故特與你商量。
如果合意,待我明日帶同陳景升到來,與你當面訂明各項章程,明白妥當,兩家允肯,然後合股開辦。
若系兄台資本未便,待我處移轉過來就是。
未知尊意如何?還祈早為卓奪。」
李慕義說:「好極,好極!弟一生諸事未成,藉貴人指引,此次洋商幾乎身家不保!幸賴仁兄指點迷津,脫離苦海,已自感恩殊多。
況復薦拔提攜,代創生財之業,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而且人非草木,豈有不遵台命之理?」
張員外聞言,答道:「好話咯!我與你知己相一交一 ,信義相友,雖雲異姓,更勝同胞,何必多言說謝!總之急援相通,患難相顧,免被外人笑話就是了。
又因見你洋商耗折大本,從何處賺回?故此薦你入股鹽商,想你藉此再發大財,復還舊業,方酬吾願也。」
話完,起身辭別,訂期明日與陳景升再來面敘各情,再酌道理。
李慕義連聲唯唯,隨即送至門口,一拱而別。
原來那張員外名祿成,系金華府人氏,家財數百萬,向做京幫匯兌銀號生理,與李慕義一交一 處十餘年,成為知己。
兩相敬重,並無閒言。
正是情同管鮑,氣若蔭廉,若遇急需,挪借無不應手。
因有這個緣故,是以情願借銀與李慕義再做鹽商,想他充復前業,乃是張祿成一片真心扶持於他。
閒話少提,再說張員外,次日即與陳景升同到李府相會,敘談些寒暄之事,梓里鄉情,然後說及鹽埠一事。
二人談論多時,情投意合,李慕義即著人備辦酒席款待張、陳二客。
二人舉杯談心,直飲至日落西山,方才分別。
從此日夕往來,商量告退洋商、承辦鹽埠各事。
李慕義通盤計算,必費銀五十萬兩方足資用,隨對張員外說明,每百兩每月行息三毛算,立回揭單,一交一 與李慕義收用。
果然財可通神,不上半月,竟將洋關商名告退;又充總埠,鹽商開辦,暫且擱過慢表。
再言李景字幕義,生有一子一女。
子名流芳,居長,年方三七,平日隨父在金華府貿易。
其女適司馬端龍為妻,亦系武舉。
那流芳正當年富力強,一習一 得一身武藝,適值大科之年,因此別父親回去廣東鄉試。
三場完滿,那主試見流芳人才出眾,武藝超群,竟然中了第十二名武舉。
報捷家中,母子十分歡喜,隨即賞了報子,回身便寫家書並報紅,著家人李興立刻趕去浙一江一 金華府報喜。
家人領命去了,即有諸親戚到來賀喜。
於是忙忙碌碌,足鬧了十餘天方才了事。
連忙打疊進京會試,並順道到金華府問候父安。
隨即約齊妹婿司馬端龍,一同入京,放下慢提。
回言李慕義、陳景升二人同辦總埠,滿望暢銷鹽引,富比陶朱,不想私鹽日多,正引反談,銷路更不如常。
及至年底,清算報銷,比常減銷三分之一,僅敷盤費,並無溢息,長年老本亦無著落,倒要納息出門。
一連數載,一年望歸一年,依然如此。
陳李二人見這個情形,料無起色,十分焦躁愁煩,因此二人商量道:「我等合理數十萬本銀承辦總埠,實欲發達興家,光耀門牆,不想年復一年,仍然缺本。
即使在家開店,賣銀出門以救利息,亦有盈餘可積。
不致有缺無盈,耗人貲本。
況埠內經費浩繁,所有客息人工,衙規節禮統計,每年需數萬兩始足敷支。
若系銷路稍淡,所入不敷所出,反致耗折本銀,此生意甚為不值。
正如俗語所云:貼錢買罪受,不如早些罷手,趁勢收兵。
雖然耗缺些須,不致大傷元氣;倘若狐疑不決,猶恐將來受累不淺。
你道如何?」
陳景升道:「此說甚合道理。
但我自承商以來,所遇皆獲厚利,未有如此次之虧折也。
今既如此,必須退手為高。」
於是二人商酌妥當,將埠內數目通盤計算明白,約共缺去老本銀十萬有餘。
現在所存若干,均派清楚,各自回家而去。
李景退股回家,恰遇李興家人到來報喜,說公子高中鄉科第十二名武舉,並將家書呈上。
李景看了家書,忽然心內一喜一憂。
喜的是流芳幸中鄉科,光宗耀祖;憂的是所謀不遂,耗缺多金,以致家業陵替,且欠下張祿成之項。
自忖傾家未夠償還,不知何日方能歸款,問心良不自安。
心中喜憂一交一 集,越想越煩,況李景年屆古稀之人,如何當得許多憂慮?因此憂思過度,飲食不安,竟成了怔忡之症,眠床 不起,日夕盼望流芳,又不見到,思思意意,病態越加沉重,只得著家人李興趕緊回粵催促公子刻即赴浙看視父病,著伊切勿延遲耽擱,致誤大事也。
李興領命,連夜起身望廣東進發。
日夜兼程行走,不敢停留。
不一日,行至廣東省城,連忙回府呈上家書,並說家主抱病在床 ,現下十分沉重,特著小的趕急回來報知,並著公子刻即赴浙相會。
那時流芳母子看了家書,吃了一大驚,急忙著李興收拾行李,雇便船隻而去。
於是流芳與母親妻子各人數口,趕緊下船開行,前往金華府,以便早日夫妻父子相會,免致兩地懸懸掛望。
隨又囑咐船家水手,務須謹慎,早行夜宿,加意提防,用心護衛,他日平安到岸,我把多些酒錢賞你就是。
船家聞言歡喜,領命開船長行。
正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
不一日,船到金華府碼頭,灣泊停當,流芳即命李興押住行李,先到報信。
李景得聞舉家齊到,心中大悅,實時病減二分,似覺精神略好,急忙起身坐在廳上,等候與妻子相會。
不一刻,車馬臨門,閤家老少俱到。
流芳入門,一見父親,實時跪下稟道:不孝流芳,久別親顏,有缺晨昏侍奉,致累父親達念,抱病不安,皆兒之罪也。
李景此時見一家完聚,正是久別相逢,悲喜一交一 集,急忙著兒子起來,說道:「我自聞你中式武舉,甚是歡喜。
惟是所謀不遂,洋鹽兩商,耗缺本銀數十萬兩,以致欠下張姓銀兩,未足償還,因此心中一喜一憂,焦思成病,至今不能痊癒。
今日得聞閤家全來,骨肉完聚,實時病態若失,胸隔暢然,真乃托天福蔭也。」
說完,著家人備辦酒席為一團一 圓之會,共慶家庭樂事,歡呼暢聚,直飲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各歸寢所,不提。
且說張祿成員外自借銀李景分別之後,復行入京,查看銀號數目,不覺兩年有餘,擱延已久,又念家鄉生理不知如何,趁今閒暇趕緊回鄉,清查各行生理數目。
因此,左思右想,片刻難安。
實時吩咐僕從,快些收拾行李回鄉,不分晝夜,務要水陸兼程前進。
不消幾日,已至金華府地方。
連忙捨舟登陸,到各店查問一次,俱有盈餘,十分大喜。
約盤桓半月,然後回家。
諸事停妥,即行出門拜客。
先到李景府中敘談。
知李景因病了數月,顏容消減,大非昔比。
祿成一見吃了一驚,連忙問道:「自別尊顏,候已三秋,未審因何清減若此?懇祈示知。」
李景答道:「自與仁兄分別,想必財福多增為慰。
弟因遭逢不偶,悲喜一交一 參,致染了怔忡之症,數月未得痊癒,以致如斯也。
勢因日重一日,迫得家人催促妻子前來,以便服侍。
及至家人齊集,骨肉一團一 圓,心胸歡暢,登時病減二分,精神略好。
惟是思及所欠仁兄之項,殊覺難安。」
祿成道:「兄既抱病在身,理宜靜養為是,何必多思多想,以損元神?這是兄之不察,致貽束薪之憂,今既漸獲清安,務宜慎食加衣,以固元氣,是養生之上策也。
但仁兄借弟之項,已經數載有餘,本利未蒙清算,緣刻下弟處急需,故特到來與兄商酌,欲求早日清數,俾得應支為幸。」
李景聞言,心中苦切,默默無言。
祿成見此情形,暗自忖度,由於銀數過多,若要他一次清還,未免過於辛苦,莫非因此而生吝心?我不若寬伊限期,著伊三次攤還,似乎易於為力。
著,著,著,就是這個主意,方能兩全其美。
隨又再問道:「李兄何以並無一言?但弟亦非過於催討,實因匯兌緊急,不得已到來籌畫也。
如果急猝不能全數歸款,無妨直對我陳,何以默然不答,於理似有未妥,反致令人疑惑?況我與你相信以心,故能借此巨款,而且數年來並沒半言隻字提及。
今日實因弟幫被人拖欠,以致如此之緊也。」
李景聞言,實時面發赤,甚不自安,連忙答道:「張兄所言甚是道理。
弟並非存心貧吝,故意推諉不欲償還,實因洋商缺本,鹽商不能羨長,又耗食本,兩行生意,共計五年內耗破家財數十萬,故迄今仍未歸趙。
況值吾兄緊用之際,又不能刻即應酬,實是忘恩負義,失信無情,問心自愧,干顏無地矣。
殊不知刻下雖欲歸款,奈因措辦不來,正是有心無力,亦屬枉然。
惟求再展限期,待弟旋鄉變賣家產,然後回來歸款,最久不過延遲半載,斷無不償之理。
希為見諒,幸甚,幸甚!」張員外聽了這番言語,如此圓轉,心中頗安。
復又說道;」李兄既言如此,我這裡寬限與你,分三次償還罷。」
李景道:「如此說,足感高情了。」
二人訂實日期,張員外實時告別。
李景入內對妻子說:「張祿成重義疏財,胸襟闊達,真堪稱為知己也。
我今允他變產償還,他即千欣萬喜,而現在我因精神尚未復原,欲待遲一兩個月,身體略為強壯,立即回廣東將田廬產業變賣清楚,回來歸款此數,收回揭單,免累兒孫,方酬吾願也。」
流芳道:「父親所言也是正理,本應早日清楚,方免被人談論。
奈因立刻措籌不足,迫得婉言推誘耳。
至於傾家還債,乃是大丈夫所為。
即使因此致窮,亦令人敬信也。」
夫妻父子直談至夜靜更深,方始歸寢,一宿晚景休提。
到了次日,流芳清晨起來,梳洗已畢,用過早膳,暗自將家產田廬物業等項通盤計算,似乎僅存花銀三十餘萬,尚欠十餘萬方可清還。
流芳心中十分焦躁,又不敢令父親知道,致他憂慮,反生病端。
只得用言安慰父親,並請安心調理元神,待等稍為好些,再行籌措就是了。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間,已經兩月。
李景身體壯健如常,惟恐張祿成復來催取,急著家人收拾行李,僱船還鄉而去,不提。
回言張祿成因日期已到,尚未見李景還銀音信,只得復到李府追討。
流芳聞說,急忙接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
說起情由,前者今尊翁曾經當面計準日期清款,何以許久並無聲氣,殊不可解也。
況令尊與我相處已久,平日孚信義重言諾,決無此一胡一 塗。
我是信得他過的,或者別有緣故,也未可知。
流芳對道:「父親回廣東將近半年,並無實信回來,不知何故。
莫非路上經涉風霜,回家復病?抑或變賣各產業未能實時一交一 易,所以延擱日期,亦未可定也。
仍求世伯諒情,再寬限期,領惠殊多。」
祿成道:「我因十分緊急,故特到來催取,恐難再延時日。
今既世兄面上討情,我再寬一月之期,以盡相好之義務。
祈臨期至緊歸款,萬勿再延,是所厚幸。
倘此次仍舊延宕,下次恐難用情。
總祈留意,俾得兩全可也。」
話完告別而去。
流芳急忙入內對母親說知。
祿成到來催取銀兩,如此這般等說,孩兒只得求他寬限一月之期,即行清款。
若臨期無銀償還,猶恐他不能容情,反面生端,又怕一番焦慮,如何是好?其母說道:「吾兒不必擔心,凡事順時安命,禍福隨天所降就是。
何用隱憂?倘他恃勢相欺,或者幸遇貴人相救,亦未可知。」
流芳只得遵母教訓,安心聽候而已。
不覺光陰易逝,忽又到期,又怕祿成再到,無可為辭,十分煩悶。
迫得與母親商量道:「目下若遇他再來催銀,待孩兒暫時躲避,母親親自出堂與其相會,婉言推他,復求寬限。
或者得他圓請允肯,亦可暫解目前之急,以候父親音信,豈非甚善。
你道何如?」
其母曰:「今日既系無可為計,不得已依此而行,看他如何回答,再作道理。」
流芳見母親一口應承,心中歡喜不盡,實時拜辭母親,並囑咐妻妹一番,著其小心侍奉高堂,照應家務,我今暫去陳景升莊上避過數天,打聽祿成聲氣,即便回來,無用掛心。
再三叮囑而去。
暫且不表。
再講張祿成看看銀期又到,仍未見李景父子之面。
心中已自帶怒三分。
及候至過限數天,連影兒也不見一個。
登對怒從心發,暴跳如雷,連聲大罵李景父子背義忘恩,寡情失信。
況我推心置腹,仗義疏財,扶持於他,竟敢三番五次甜言推諉,當我像小孩子一般作弄?即使木偶泥人,亦難啞忍,叫我如何不氣?李景呀李景,你既如此存心不仁不義,難怪我反面無情。
我親自再走一遭,看他們如何應我,然後設法擺佈於他,方顯我張祿成手段。
若系任從他左支右吾,百般推托,一味遷延歲月,不知何時始能歸款,豈非反害了自己?這正如俗語所云:順情終害己,相信反求人。
真乃金石之言,誠非虛語也。
隨著家人備轎伺候,往李府而來。
及至將近到門,家人把名帖報上,門子接帖即忙傳遞入內,稟知主母。
李安人傳語:「請見!」門子領命來至門前,躬身說道,家主母有請張老爺相會。
祿成聞說家主二字,心中暗自歡喜,以為李景一定回來,此銀必然有些著落。
急忙下橋步入中堂,並不見李景來迎,只見家人讓其上坐,獻上香茶。
祿成心內狐疑,帶怒問道:「緣何你主人不來相見,卻著你招呼,甚非待客之禮!」家人稟道:「小的主人尚未回來,前月小的少主親自回粵催促主人,至今未接回音。
適才小的所言家主母請會,想必張老爺聽語未真耳。」
二人言談未了,忽報李安人出堂相見。
此際張祿成迫得離座站立等候,只見丫環僕婦簇擁著李安人緩步行來。
祿成連忙施禮,說道:「嫂嫂有禮了!」那李安人不慌不忙,從容還禮讓座,然後敘些寒暄客套久別言詞,談了好一會,家人復獻上香茶。
二人茶罷,祿成開言問道:「前者景兄所借本銀五十萬兩,至今已閱數年之久,本利未蒙歸還。
數月前愚因小店虧空緊支,特來索討;嗣困景兄婉言推諉,許我變產清還,只得再候數月。
誰想至期杳無音信。
及再來詢問,得會世兄之面,據雲夫返粵並無音信,不知作何究竟也?又因世兄求我緩期,不得已再為展限,迄今復已月餘,仍未見有實信。
原此借項實因景兄承辦洋商,不上二年,欠款太多,不能告退,恐他再延歲月,豈非破耗甚多?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起了扶持之念,特與他繳清官項,告退洋商,更代他謀充總埠,承辦實缺,甚借風便,想厚獲貨財,大興家業,以盡我二人一交一 情。
且不料三推四擋,絕無信義,即使木偶,亦應驚駭發怒,況我有言在前,此項為數甚巨,告一次不能清款,可分三次歸還,似我這樣容情,尚有甚麼短處?請嫂嫂將此情理忖度一番,定知孰長孰短也。」
李安人道:「老身未知丈夫信。
難為叔叔,但我丈夫平日最重義信,決無利已損人,所因兩次承商虧折過多,難以填補,即將此處生意估計銀僅五萬之數,家中田園鋪戶核算所值約二十餘萬之間,兩處歸理備足三十萬,仍未夠還叔叔一款之項。
以我忖度,或者丈夫因此耽擱時日,欲在各處張羅揭借,或向諸親眷籌畫,必欲湊足叔叔之項,始行回來歸款,以全信義。
這是丈夫心意,所以許久尚無實音,蓋緣籌措銀兩不足之故,殊非有心匿避,致冒不潔爽信之名,受人指摘?此事他斷斷不為也。
況承叔叔一一團一 美意,格外栽培,豈敢忘恩負義,惟是耽延。
叔叔自問,亦覺難安。
總之非有心推諉,故意延遲,實因力有未逮。
請叔叔放心,自然有日清還,無容掛懷也。」
祿成聞此無氣力之言,又無定期,不知何時方能歸款,不覺勃然生怒道:「我不管你們有心無心,總系以今日情形而論,即是存心抵賴,果能趕緊清還,方肯甘休。
若再遷延,我就要稟官追討,將你家業填償。
如有不足之處,更要把婦人、女子、婢僕等輩,折價准帳。
你需早早商量,設法了事,才得兩全其美。
若待至官差到門反討,那時悔之晚矣!」話完悻悻而去。
李安人聽到此言,心中傷感,自怨丈夫差錯,不肯預早分還。
況且數十萬之多,非同小可,叫我如何作主籌還?急著家人即往陳景升府上,叫公子回來商量要事。
家人連忙前去,道及奉了主母一之 命特來相請。
流芳聞聽,急與景升分別回家。
李安人見了回來,放聲大哭。
流芳不知其故,急忙問道:「母親所為何事如此悲傷?請道其詳。」
其母道:「我兒那裡得知,因張祿成到來催帳,說你父親忘恩負義,立意匿避抵賴,立定主意稟官追討,更要將你妻妹准帳。
我想他是本處員外,一交一 官一交一 宦,有財有勢,況系銀主,道理又長,如何敵得他過?那時官差一到,弄得家散人離,如何是好!因此悲傷耳。」
流芳用言安慰母親一番,復回頭勸慰妻妹,並著他小心服侍母親,凡事有我當頭調停,斷不致有累及家門之理。
你等儘管安心。」
話完,獨自走往書房。
那流芳先時當著母親妻妹面前,迫得將言語安慰,其實他聽了這些言語,已自驚慌無主,甚不放心。
況且公帳,向例官四民六,乃系衙門舊規舊矩。
若遇貪一官污吏,一定嚴行勒追,這便如何是好?因此左思右想,弄得流芳日不思食,夜不成眠,時時長嗟短歎,苦切悲啼,暫且擱過不表,後文自有交代。
回書再講仁聖天子與週日青自從揚州與各官一場分別,四處遊行,遇有名山勝跡,無不登臨眺覽,因此一江一 南地方山川形勝,被他遊覽殆遍。
偶然一日行至海邊,仁聖天子叫日青僱船,從水路順流遊覽,果然南船輕浮快捷,十分穩當,如履平地一般。
又是海上繁華喧鬧,心中大喜,隨對日青道:「你可曾著船家預備點心酒菜,以便不時取用否?」
日青聞言,忙喚船主。
那船主急急來到中艙,低聲問道:「不知二位老爺呼喚,有何吩咐?」
仁聖天子問道:「這條水路通往那處地方?」
船家對道:「過了此重大海,就系金華府城。
未知老爺欲往何處?」
仁聖天子道:「我等正是往金華府城,但不知要幾天才能得到?船主道:「以順風而計,不消二日即抵府城,若無風,亦不過二天而已。」
仁聖天子聞言,十分歡喜。
即著船家快些備辦酒筵,預備飯用。
船家須命而去。
仁聖天子與日青二人日夕消悶,或則飲酒觀景,或則敘談往事。
於是,日行夜泊,不覺船到金華府碼頭。
船家灣泊停當,即來請二人上岸遊行。
仁聖天子即著日青把數日船費一交一 他,然後起岸。
那時正值黃昏時候,日青忙對契父說道:「日已將西,不如趁早趕入城中,尋寓歇過一宵,明日再往各處遊玩,不知契父尊意如何?」
仁聖天子道:「甚是道理!」於是二人趕入城中,經過縣前,直街而行。
抬頭看見連陛公館招牌,寫著接寓往來官商。
二人忙步入門。
館人一見慌忙接入堂中,敘禮坐下,問道:「二位客官高姓大名?盛鄉貴省?」
仁聖天子答道:「某姓高名天賜,此系週日青,系北直順天人氏,因慕貴省繁華熱鬧,人物商庶,特來遊覽。
欲找潔靜房子,暫寓數天,未知可以?總以幽靜為佳,房租不拘多少。」
館人道:「有,有!」隨即帶往靠南那邊一間房子,果然十分幽靜。
原來此處僅有這所地方,不同外面的左右相連,人聲嘈雜,是以寂靜。
仁聖天子又見地方寬闊,擺設精緻,心中歡悅。
隨即著館人備辦二人酒飯,有甚珍餅、異味美酒醇醪,儘管搬來。
館人答應一聲「 曉得」,即呼喚小二上來伺候二位老爺晚膳,回頭又對仁聖天子說道:「老爺有甚取用,一呼就來。」
話罷,告辭而去。
即有小二上來服侍,送上香茶。
二人茶罷,仁聖天子對日青道:「這所房子甚合朕心意,欲久住些時,以便遊覽各處山川勝跡。」
日青對道:「妙極,妙極!」正在談談笑笑,忽見酒保搬上酒餚來,說不盡熊膳鹿脯,禽美魚鮮,二人入席,開懷暢飲,咀嚼再三,細啖其味,果然配製得法,調和合度,於是手不釋盞,直飲至月色東方,方才用飯。
日青已自酩酊大醉,伏幾而臥。
小二等將杯盤收拾,送上臉水香茶,諸事停當,復請道:「高老爺路上辛苦,莫若早安歇精神。」
仁聖天子道:「曉得!你們有事,儘管自便,無容在此等候。」
小二領命告退。
且說仁聖天子見日青大醉,獨坐無聊,寢難成寐,因此取出一本書在燈前展看,恰好看得入神,忽聞嗟歎之一聲 ,十分苦切。
不知聲自何來。
急忙放下書本,傾耳細聽,知出在隔鄰。
欲再聽他何故悲傷,乃聞言不甚清。
又聞醮樓方打二鼓,尚未夜深,趁早往隔鄰一坐,便知詳細了,於是出堂而去。
館人一見,問道:「高老爺,如此夜深,欲往哪裡?」
仁聖天子說:「非為別事,欲到隔鄰一坐便回。」
館人說:「使得,使得!」仁聖天子隨即往李家叩門,門子接入問道:「不知尊駕到來,又何事故?」
天子答道:「特來探望你家主人,有要事。」
門子急忙引入內書房,與流芳相見。
流芳問道:「何人?」
仁聖天子道:「我因在隔鄰,聞仁台嗟怨悲傷,夢寐不安,特來安慰。」
流芳道:「足領高情!請問客官高姓大名?」
仁聖天子道:「我姓高名天賜,繫在北京大學士劉鏞門下幫辦軍機。
未知仁台高姓尊名?貴鄉何處?」
流芳道:「我乃廣東番禺縣人氏,姓李名流芳,新科第十二名武舉。
父名李景,尚在此處貿易發財,已歷三十二年,無人不識。」
仁聖天子道:「仁台既中武舉,令尊創業發財,正是財貴臨門,理應歡喜重重,何反悲傷嗟怨?」
流芳道:「客官有所不知。
事因前數年,家父充辦洋商,缺去花銀數十萬。
後因張祿成推薦,充辦鹽商,因此借過張祿成花銀五十萬。
不料命運不濟,百謀難遂。
辦了數年,復缺大本。
是以至今無銀還他,前數月父親允他回粵變產清還,他亦容清寬限。
惟是傾家未足欠數,所以至今猶未回來。
張祿成屢次來催,限吾分三次清還。
昨又到來催討,因家母出堂相會,婉言推諉,求再緩期。
他因此反面,說我父親忘恩負義,立意抵賴是真,如謂不然,何以有許多推擋?但今決意將揭單據稟繳金華府,求官出差追討。
若有不足,更要將我妻妹准帳。
叫我那得不苦切悲傷?」
仁聖天子道:「有這等事?欠債還錢,本應道理。
惟是欠帳要人一妻 妹,難道官員不理,任他妄為?」
流芳道:「民間告帳,官四民六,此系定規。
女干官那有不追?若系祿成起初肯減低成數,亦可將就還清;無奈他要收足本利,就是傾家變業,未足填償,故延至今時,致有這番焦慮也。」
仁聖天子道:「不妨!你不用悲傷,待我借五十萬與你,還他就是。
但你們可有親眷在此否?」
流芳道:「只有對手夥伴陳景升,家財約有三五萬,並無別的親眷。」
仁聖天子道:「做得咯,你先與陳景升借銀一萬五千,作為清息;其餘本銀五十萬,待高某與你還他。
明日我同你往景升家說明,看其允否?再與你往金華府取回揭單,註銷此案,以了其事。
仁台便可入京會試。」
流芳聞言,心中歡喜不盡。
急忙呼喚家人,快備酒筵款待高老爺。
正是:承恩深似海,戴德重如山。
須臾擺上酒筵,二人入席暢飲,成為知己。
你酬我勸,各盡賓主之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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