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
第05回 大俠夜闌降盜賊 淫僧夢裡害相思
詩曰:
財物從來易動人,偷兒計劃聚群英。
窖中覓寶擒奸釋,杖下留情遇俠僧。
談佛忽然來活佛,觀燈故爾乞余燈。
夢中恍惚相逢處,何異仙援人武陵。
話說李秀、苗龍、韓回春等,一同搶入庫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爐、燭台、金銀器皿,都在地窖子裡。
又見側首一個皮匣,扭開一看,約有數百兩散碎銀子。
苗龍等不勝之喜,叫莊客打開帶來的細布叉袋,將香爐、燭台、皮匣物件,都裝在袋裡。
酒生、莊客、韓回春,每一人駝了一袋。
李秀將房側懸掛的舊幡扯下兩條,把鍾守淨、行童兩個口都包住了。
李秀挾了行童,苗龍挾了鍾守淨,一夥人悄悄地走出臥房,逕奔前門而來。
卻說林澹然從夜深送佛、化紙、吃齋,收拾已罷,回到禪房,正脫袖衣要睡,猛然想道:「這道場做了七晝夜,城裡城外,不知引動了多少人來看耍。
佛殿上供奉擺列的都是金銀寶貝,自古財物動人心,倘有不測,不可不防。
且在禪床 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遲。」
閉目定神,坐了一會,只聽得東首後門邊,犬(口牢)(口牢)地吠響。
側耳聽時,又不見動靜。
心內疑惑,跨下禪床 ,手提銅杖,步出臥房,逕往東首佛殿後廊下穿堂看時,只見一帶門直到廚房都是開的。
林澹然大駭,急走後牆來看,後門依舊關閉。
復翻身踅出,來鍾守淨土庫邊,見石門大開。
林澹然走進石門禪房裡,覺有些燈亮。
此時苗龍等正在房中動手,隱隱地聽見一個低喝道:「好好獻出寶來,饒你性命!」一個道:「乞饒貧僧狗命,寶物任大王取去。」
林澹然心裡想道:「是了,必有劫賊。
日間看見金銀器皿,故深夜來此劫取。
怕俺知覺,悄悄地在此做事。
俺若趕入去,反要傷了鍾守淨性命。
諒這伙毛賊決不敢從後門出去。
後路窄狹,難以轉動,況又近俺禪房,必從前門而走。
俺且坐在山門側首等他,不怕他飛上天去了。」
有詩為證:
浩氣凌霄貫鬥牛,無知鼠輩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時茂,守淨資財一旦休。
這林澹然終是將官出身,心下甚有見識。
輕輕閃出佛殿禪堂,逕到山門右邊一株大楊柳樹下坐了,將禪杖倚在村邊。
等了一會,只聽得金剛殿側門開處,黑影裡一夥人走將出來。
前頭兩個漢子,挾著黑——兩樣物件,後面七八個大漢,都馱著布袋。
看看走近前來,林澹然躍起,倒提禪杖,大喝一聲道:「狂賊!劫了金寶,待往那裡去!」李秀、苗龍聽得,吃了一驚,即撤鍾守淨、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來。
這韓回春、莊客、酒生都慌了,膽戰心寒,沒奈何丟了布袋,也拿著短棍、鐵尺,上前助力。
林澹然一條禪杖擋住,一交一 手處,卻早一禪杖撩著李秀手腕,撲的倒在地上。
又一個溜撒些的莊客要搶功,提起鐵尺,望澹然頂門上打來。
林澹然把禪杖望上只一隔,將鐵尺早隔在半天裡,莊客右手四個指頭都振斷了,負著疼也倒在地上。
苗龍看見風勢不好,心裡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卻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頭,叫:「爺爺饒命則個。」
這韓回春見苗龍跪了,與眾人也一齊跪下,叩頭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見眾賊跪下求命,即收住禪杖,喝道:「俺這裡是什麼去處,你這伙毛賊輒敢恣行劫掠?莫說你這幾個鼠賊,俺在千軍萬馬中,也只消這根禪杖。
諒你這幾個到得那裡,大膽來捋虎鬚!今日你自來尋死,如何輕放得過!」說罷,舉起禪杖,正欲打下。
這苗龍是個滑賊,有些膽量,他雙手爬向前來,寒簌簌地哀告道:「爺爺,待男女稟上,再打未遲。
男女等也是良家兒女,只因命運淹蹇,又值惡薄時年,賣妻鬻子,家業凋零。
出於無奈,只得做這偷摸的勾當。
日間窺見爺爺佛殿上金銀寶玩,動了歹心實欲劫取,圖半生受用。
不期冒犯虎威,乞爺爺開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門廣大,饒恕則個。」
說罷,眾賊哀哀的只是磕頭。
林澹然躊躕一會,遠遠望見草坡上圓混混兩件東西滾來滾去,因黑夜月色朦朧,看不明白。
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滾的是什麼物件?」
苗龍磕著頭道:「爺爺,不敢說,小人等罪該萬死。
這是東房正住持鍾法主老爺和一個行童。」
林澹然失驚喝道:「你這一班該死的潑賊,快快救起鍾老爺來。」
眾人即忙點起火草,向前將守淨、行童解了繩索,去了布條,脫一衣 服替他穿了。
林澹然上前看時,兀自口呆目瞪,動彈不得。
林澹然怒道:「潑賊!既要饒命,好好將器械納下。」
這班賊都將腰刀鐵尺,戰兢兢納在林澹然面前。
澹然又喝道:「都脫一衣 服俺看。」
一齊都脫一衣 解帶,赤條條的待林澹然搜看,身邊並無暗器。
林澹然道:「著兩個好好地扶鍾法主、行童進房去。」
苗龍道:「若爺爺不打,情願服事鍾老爺。」
隨令韓回春扶了鍾守淨,一個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鍾守淨臥房裡去了。
餘賊低頭伏氣,跪在草裡喘息,也不敢動。
這李秀和莊客兩個,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頃刻間,韓回春、酒生兩個,帶一個道人出來稟覆道:「已送鍾老爺回房了。」
林澹然分忖道人:「快去辦些茶湯,調理鍾老爺。」
那道人飛也似去了。
原來這兩個賊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這道人出來回話。
眾賊跪在地下,面面相覷,沒作理會處。
欲待棄了李秀、莊客奔走,又慮明日扳扯出來,進退兩難,猶豫不定。
林澹然道:「俺已饒你,為何不走,還指望些什麼哩!」這伙賊都哭將起來。
苗龍道:「小人等今日窮極,幹了這犯法的事,萬死尤輕。
蒙爺爺慨然赦有,正是死裡重生,感恩無地。
只一件,小人等雖然得生,終久難脫羅網。
這兩個被爺爺打傷的掙扎不動,須是小人們扛他回去,路上若撞著巡軍盤詰,定遭擒拿,終是死數。
若小人們各自逃去,丟下這兩人,爺爺雖大發慈悲饒了,鍾老爺受虧,必然不肯甘休,著落官府拷問,這兩個必定扳出小人們,也是個死。
算來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爺爺一杖,落得乾淨,不枉了做英雄手內之鬼。」
說罷,只是磕頭。
林澹然笑道:「你這潑皮,倒也有些志氣。
也罷,汝等且打開袋子皮匣與格看。」
眾賊將叉袋皮匣開了,林澹然一一檢過,喝道:「快將袋裡金銀物件,送到鍾住持臥房裡去一交一 割明白。
這皮匣內銀兩,賞與你眾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許再生歹心,有害地方。
若蹈前非,撞到俺手裡時,這番休想得活。」
眾賊聽了,一齊磕頭跪拜。
拜罷起來,將叉袋照舊馱到鍾守淨房裡一交一 割了,又帶那個道人出來回話。
林澹然又道:「汝眾人輪流背這兩個打傷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門邊,以免攔阻,保全汝等去罷。」
眾賊不勝感激。
苗龍等抹去臉上煤黑,兩個酒生扶了莊客,兩個扛了李秀,苗龍背了皮匣,一齊都出山門,林澹然押後。
幸得一路無人知覺,直送到城外。
眾賊倒身拜謝,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獨自個揚了禪杖,回到寺裡,卻早鄰雞三唱,天色黎明。
澹然走到鍾守淨房裡探望,鍾守淨、行童被繩索縛傷了四肢,渾身麻木,都睡在床 上叫疼叫痛。
一見林澹然來,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 上,口裡不住聲叫:「師兄是貧僧重生的爹媽,恩若丘山。
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幾乎命喪黃泉,此情此德,銘刻肺腑。」
林澹然笑道:「師兄體得如此說。
俺與你義同手足,蒙聖恩受了偌大供養,愧無以報。
況俺與師兄職任不小,聖上欽賜許多金銀、爐台等物,若被劫去,查點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萬全之喜。
乃師兄鴻福,何謝俺為!」鍾守淨睡在床 上,合掌稱謝不已。
林澹然又道:「這件事不可播揚於外,就是寺裡知覺的人,須分付他不可傳說出去。
聖上知道,只說你俺無一些才幹。
適才皮匣裡銀兩,俺已賞與眾賊去了,若少錢糧,待後補上。
師兄可將息貴體,內外牆壁門扇,小僧自著人修葺。
暫且告別,晚間再來探望。」
鍾守淨道:「多承活命之恩,誓當補報。
外邊若有動靜,乞師兄遮蓋則個。」
林澹然道:「這個不必分付。」
當下辭了鍾守淨,自回房中歇息。
有詩為證:
揮金施劇盜,耀武教同袍。
思義須兼盡,威名泰岳高。
卻說鍾守淨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沒分曉!盜已擒獲,為何不送官誅戮,以警將來,反饒放去了,將這一皮匣銀兩賞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莫非自己藏匿過了,假說賞與賊人,未可知也。
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
後人看到此處,單歎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錢」,這八個字真道不差。
有詞為證,詞名《重疊金》:
昨宵見你炎炎熱,今朝倏爾成冰雪。
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裡閒人貴,閒外親人贅。
搔首自評論,從來無好人。
話分兩頭。
再說苗龍等一行人,自城邊別了林澹然,抱頭鼠竄,都到李秀家裡,閉上店門,放下李秀並莊客,卻好天色已明。
隨即打開皮匣,將裡面銀子取出看時,一齊歡喜。
苗龍做主,將一半自與李秀、韓回春三人分了;這一半,莊客、酒生七人均分畢,都坐在李秀房裡。
苗龍先開口道:「我們這十個弟兄,幾乎到閻王殿前、陰司地府走一遭。
若不是遇著這仁慈慷慨的林爺爺,如何得有今日?實系再生,好險好幸。」
韓回春拍著大腿道:「罷,罷,罷!古人說得好,知過必改。
我弟兄們今日在萬死裡逃得性命,重見天日,從此後將分的銀兩,各尋生理,圖一個長進,莫辜負林爺爺一片好心。」
李秀睡在床 上道:「自古及今,也沒這樣好人。
我適才手腕上被打,血暈在地,實料命歸陰府,那思再活人間。
今得性命,重見妻兒一面,實出望外。
這思爺大德如天,報答不盡,誰承望又賞這若干銀兩。
自今日為始,各人家裡安立林澹然爺爺一個牌位,上書著姓名,把赤金貼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禱,願他身登佛位,早證菩提。
若遇每月朔望、四季節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壽年千歲,福享無疆。
你眾弟兄們道我這主意如何?」
眾人一齊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該如此報答。」
眾人吃了些酒飯,各自散了。
這李秀並莊客有了錢鈔,自去尋醫療治,不在話下。
再說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趕散了盜賊,救了鍾守淨性命,又是隆冬天氣,幸喜防閒得密,內外人等並不知覺。
鍾守淨趁林澹然不在時,幾次到他房裡搜檢,並無蹤跡,鍾守淨方才心裡信林澹然是個好人。
自此後,凡寺裡一概錢糧財帛等項,與林澹然互相管轄,有事必先計議,然後施行。
不時烹茶獻果,講法談禪,就似嫡親弟兄一般。
寺裡僧眾見他兩個如此,也各心裡喜歡。
光陰荏苒,疾似流星,但見爆竹聲中催臘去,梅花香裡送春來。
當日是正月十三,上燈之夜,家家懸彩,戶戶張燈。
怎見得好燈?古人有一篇詞名《女冠子》,單道這燈的妙處: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處處。
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
富。
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
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
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
北觀南顧,
見畫燭影裡,神仙無數。
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
這一雙情
眼,怎生禁得,許多一胡一 覷!
貼近妙相寺有一員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戶。
因染了瘋疾,歲底許下本寺伽藍船燈一座,又許下經願數部。
疾痊之後,酬還心願,雇匠人造下一隻木船,五彩油漆,外邊俱雕刻小小人物,撐篙架櫓,掌號執旗,吹打樂器,槍刀劍戟悉具。
四圍懸掛綵結珠燈,船裡供養伽藍神像,兩邊排列從人。
船燈之前,又結一座鰲山,燈上將絹帛結成多般故事。
寺裡寺外都懸燈結綵,哄動了滿城士女,那一個不來妙相寺裡看船燈,因此上惹出一個妖嬈,適償了前生孽債。
說這佳人,住在本寺後門東首小巷裡。
丈夫姓沈名全,乃是個舊家子弟。
自小生來好穿好吃,只耽遊玩,懶讀詩書。
況自幼嬌養,不會生理,不尷不尬的。
有一夥惡少,起他個渾名,叫做「蛇瘟」。
街前街後,貼上數十張沒頭榜文,名為「蛇瘟」行狀。
寫道:
雙眼斜驗不亮,兩袖低垂不揚。
語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
貪
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慣。
飲酒鍾兒不放,吃食著兒不讓。
凜無粒米
不憂,囊有千文不暢。
腹中乾癟不饑,肚裡膨(月亨)不脹。
滿身風癢不搔,
遍體醃-不蕩。
巧妻侮弄不親,鄰族情疏不向。
憑君炙囗不焦,任你囗
煎不爛。
先君克眾不良 ,生下賢郎不像。
編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
狀。
這沈全早年父母雙亡,娶個渾家,也是富戶之女,姓黎,小名賽玉,生得甚是飄逸。
嫁與這沈全數年,家業漸漸凋零,一奴一僕逃散,田產填了債負。
止留得一義男小廝,名喚長兒。
虧這黎氏十個指頭挑描刺繡,專一替富貴人家做些針指,賺來錢米,養著沈全。
當日沸沸地聞得人說,妙相寺裡船燈鰲山甚是好看。
黎賽玉是個少年情性,又值閒月,當下對沈全道:「這妙相寺裡船燈,人人說好。
我這裡止隔一兩重牆,甚是近便,遠處的若男若女,兀自來看耍,怎地不去看看來?」
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長兒同去,我在家裡尋個覺好睡。」
黎賽玉見丈夫應允,隨即梳頭插花戴簪,換了衣服,叫長兒執些香燭,步行到這寺裡來遊玩。
進得山門,到了佛殿上,點了香燭,拜了幾拜。
次後同長兒到廊下看了船燈,又到山門邊觀看鰲山,在人叢裡捱來捱去。
看了半晌,長兒道:「娘,回家去罷。」
黎賽玉笑道:「寺雖近便,卻也難得來的。
今既來此遊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禪堂、後殿、兩廊、小殿裡左右看一看去。」
長兒引娘回步,同到後殿、禪堂、廚房周圍觀看。
忽聽得一夥人道:「東首法堂中,鍾住持在那裡講佛法,我們也去聽一聽,不脫人身。」
黎賽玉聞得,也同長兒到東首法堂裡來,聽這鍾住持開講佛法。
兩個立在人叢背後聽了一會。
鍾守淨端坐在壇上,開講那「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義。
正講到第六個佛字,道:「善知識,欲解佛字,只不離了這些兒。」
把手指著眾人之心。
眾人把身一開,鍾守淨猛抬頭,忽見黎賽玉站在人後。
鍾守淨斜眼一睃,見他生得十分標緻,有《臨一江一 仙》詞為證:
寶髻斜飛珠鳳,冰肌薄襯羅裳。
風來暗度麝蘭芳。
緩移蓮步穩,笑
語玉生香。
微露弓鞋纖小,輕攜彩袖飄揚。
天然丰韻勝王嬙。
秋
波頻盼處,佛老也心狂。
鍾守淨不覺神魂飄蕩,按納不住,口裡講那個佛字,一面心裡想這個女菩薩。
正謂「時來遇著酸酒店,運退撞了有情人 」。
這鍾守淨到也是聰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賽玉一點風情,就是十八個金剛也降伏不住了。
一時錯了念頭,鎖不定心猿意馬。
這婦人也不轉睛的將鍾守淨來覷。
鍾守淨只得勉強在壇上支吾完了。
行童進上茶果,鍾守淨道:「貧僧今日睏倦了,眾施主暫且散去,明日再來聽講。」
眾人見說,一齊散了。
黎賽玉領著長兒,同眾人出了山門,取路回家。
有詩為證:
從來女色動禪心,不動禪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誰個悟,反教沙裡去淘金。
卻說鍾守淨初次見這婦人,雖動塵心,不知婦人姓氏住居,又不好問得,只自心裡亂了一回,也只索罷了。
不想臨出門時,這婦人領著一個小廝同走,鍾守淨心裡想道:「這小廝好生面熟。」
想了一會,猛然省道:「是了,這小廝時常到我寺中井裡汲水,得便時間他端的,便知分曉。」
當下寺裡鬧叢叢地早過了兩日。
至第三日,卻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鍾守淨、林澹然早上齋供了神佛,令管廚房的和尚備齋,慶賞元宵。
至晚擊動雲板,聚集合寺僧眾,禪堂裡點上燈燭,擺下齋席。
鍾守淨、林澹然二人為首,餘者依著年歲序坐兩傍。
內中也有吃酒的,也有不吃的,或談玄理,或講閒話,直至更闌才散。
鍾守淨對林澹然道:「貧僧數年不曾看燈,今宵幸得風和月朗,天色晴明,況令歲之燈,比每年更盛。
雖然夜色深沉,諒此良宵,殘燈未徹,欲與師兄同步一回何如?」
林澹然道:「承師兄帶挈,本當隨行;但有一件,目今寺裡看船燈鰲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 輩乘隙偷盜,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燭,於系不小。
師兄若要看燈,帶一小童隨去,貧僧在此前後管理,以防不虞。」
鍾守淨道:「師兄見教極是。
小僧略略遣興即回,乞照管則個。」
鍾守淨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領黑線緞子道袍,著一個行童,小名來真,提了燈籠,出山門,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轉過於家市口,遍處觀看。
只見香塵滾滾,士女紛紛,燈月一交一 輝,果是人間良夜。
有賦為證:
絳蠟光瑤,千百種花燈競放;皇州景麗,億萬家絃管爭鳴。
飛復道
以連雲,凌星橋而渡漢。
鰲山炫彩,聚四方五嶽之一精一;瑤島增輝,竭人力
天工之巧。
龍盤玉樹,收羅水族之奇珍;鳳舞梧桐,畢獻羽翎之幻像。
毛蟲燈麒麟作長,走獸燈獅子居先。
張異域之屏圍,掛名人之手筆。
珍
珠燦爛,縱然鮫客亦神驚;錦繡輝煌,便是離婁須目眩。
萬卉中牡丹領
袖,百果內文杏樞衡。
行行技藝盡標能,物物雕摟俱極巧。
又見眾仙試
法,更有百怪呈靈。
玲瓏燈架飾珠鞏皎潔燈球妝翡翠。
說不盡繁華世
俗,接不暇富貴民風。
金鞍玉勒有王孫,翠囗朱帷鹹貴戚。
綺羅隊裡,
多少花容月貌足驚郎;冠蓋叢中,無數墨客蚤人堪動女。
正是濃情樂處
香盈路,游倦歸來月滿庭。
鍾守淨和行童趁著燈月之光,也不點燈籠,兩個穿東過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
又早樵樓鼓響,卻是二更天氣,家家燭燼,戶戶收燈,看燈的漸漸散了。
但見:
條條街靜,處處燈收。
蟾光斜向禁城傾,銀漢低從更漏斷。
笙簫絕
響,踏歌人在何方?鑼鼓聲稀,逞技郎歸那院?王孫公子收筵席,美一女
佳人下繡幃。
鍾守淨喚行童點了燈籠前導,自卻徐步而行,取路回寺。
與行童一頭走,一頭講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發遠了,不如抄路往後牆小巷去,到也省走幾步。」
即取路往小巷裡來。
卻好轉得彎時,一遠遠的聽得一個小廝在月下唱吳歌。
唱道:
好元宵,齊把花燈放。
捱肩擦臂呀,許多人遊玩的忙。
猛然間走出
一個臘梨王,搖搖擺擺,妝出喬模樣。
頭兒禿又光,鼻涕尺二長,虱花兒
攢聚在眉尖上。
乾頭糯米,動子個糴糶行,把銅錢捉住了就纏帳。
何期
又遇著家主郎,揪耳朵,剝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
苦呵,活冤家,跌腳
淚汪汪。
明年燈夜呵,再不去街頭蕩。
鍾守淨抬頭一看,見個年少一婦 人,一隻手扶著斑竹簾兒,露著半邊身子兒,探頭望月,似有所思。
守淨促步上前,細看那婦人,就像十三日來寺裡聽講經的冤家。
那唱歌的原來就是隨行小廝。
這黎賽玉因當日元宵佳節,見別人家熱熱烘烘開筵設宴,張燈酌酒,慶賞燈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沒了錢鈔,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飯。
沈全原是懶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
黎賽玉無可消遣,因想昔日榮華,目前淒楚,心下不樂,不欲去睡。
冷清清立在門首,板著臉兒看燈望月,聊遣悶懷,不期鍾守淨卻好走來撞著。
黎賽玉眼乖,月下便認得是鍾和尚,即怞身閃入簾裡。
鍾守淨走了幾步,心裡不捨,故意將燈籠一腳踢滅了,轉喝行童不小心,「為何把燈籠滅了?快到那家點一點燭,好走路。」
行童即忙轉去到黎賽玉家裡,借燈點燭。
鍾守淨隨即跟著行童,走到簾兒外站立窺覷。
黎賽玉叫長兒忙替行重點燭,鍾守淨在簾外假意罵道:「叵耐這畜生,將燈籠打滅,半夜三更,攪大娘子府上。」
賽玉笑道:「住持爺怎講這話。
鄰比之間,點一點燈何妨。」
鍾守淨忙進簾裡,深深稽首謝道:「混擾不當。」
賽玉慌忙答禮道:「不敢,請便。」
行童提了燈籠,鍾守淨又作謝了而行,不住的回頭顧盼,迤邐回寺。
林澹然與眾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見鍾守淨回來,各歸臥室去了。
鍾守淨進房裡禪床 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
行童鋪疊了床 ,烘熱了被,伏侍鍾守淨睡了,方才自去熄燈安歇。
鍾守淨雖然睡在床 上,心裡只是想著:這婦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與他說一句知心話兒,便死也甘心。
翻來覆去,再三睡不著。
直捱到五更,神思睏倦,朦朧在太湖石畔,憑著欄杆看池裡金魚遊戲。
正看間,道人來報:「佛殿上一位女菩薩來許經願,要接住持爺親自懺悔。」
鍾守淨至殿上看時,卻是這聽講經的美人。
鍾守淨打個稽首,扯著風臉問道:「施主娘子,今日許經願,還是擇日接眾僧到府上誦經,還是在敝寺包誦?」
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來寶剎拜許經懺,以求早諧心願。
寒舍不淨,敢煩住持爺代妾包誦此經。
敬奉白銀二兩,以為香燭之費。」
說罷,伸出纖纖玉指,將銀子一錠,雙手遞將過來。
鍾守淨雙手去接,卻是一枝並頭蓮欽兒,藏在袖裡。
此時鐘守淨心癢難抓,又問:「施主高姓貴宅?為甚心事許願?」
那美人道:「住持欲知一奴一家姓字住處,乃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一奴一。
寒頭貝尾王點污,出沉帝主為丈夫。
為有一段因緣,特許良願,以求如意者。」
鍾守淨聽罷,不解其意,即請美人到佛堂裡用齋。
那美人並不推辭,就攜著鍾守淨手,到佛堂中。
守淨愈覺心癢,忍不住挨肩擦背,輕輕問道:「施主適才許願,實為著甚的一腔心事來?」
那美人云鬟低(身單),星眼含嬌,微笑道:「實不相瞞,賤妾身耽六甲,常覺腹痛不安,故煩許願以求一子。」
鍾守淨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種一子靈丹,奉與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體健,百病消除,臨盆決生男子。」
美人歡喜道:「若蒙賜藥有靈,必當重謝。」
鍾守淨道:「我釋門中郎中,非世俗庸醫之比。
先求謝禮,然後奉藥。」
美人道:「倉猝間未曾備得,怎麼好?」
鍾守淨笑道:「娘子若肯賜禮,身邊盡有寶物。」
美人道:「委實沒有。」
守淨道:「貧僧要娘子腰間那件活寶,勝過萬兩黃金。」
美人帶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
鍾守淨心花頓開,暗思道:「今番放過,後會難逢,顧不得了。」
即將美人劈胸摟住,腰間扯出那活兒,笑道:「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靈驗。
善能調經種一子,活血安胎,著手的遍體酥麻,渾身暢快。」
那美人掩口而笑。
二人正欲一交一 歡,忽見壁縫裡鑽出一個紅臉頭陀,高聲道:「你兩人幹得好事,待咱也插個趣兒。」
一手將美人奪去親嘴。
鍾守淨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按不住心頭火起,將一大石硯劈面打去。
頭陀閃過,趕入一步,把鍾守淨劈領掀翻,大拳打下。
鍾守淨極力掙扎不得,大聲喊叫:「頭陀殺人,地方救命!」行童來真聽得喊叫,諒是鍾守淨夢醒,慌忙叫喚。
鍾守淨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掙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頃天色黎明,行童請吃早膳。
鍾守淨披衣而起,漱洗畢,舉箸吃那粥時,那裡嚥得下喉。
即放下箸,止呷兩口清湯,叫行童收去。
自此之後,恰似著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紅臉頭陀。
又想夢中四句言語不明,自言自語,如醉如癡,廢寢忘餐,沒情沒給,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雲外。
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齊休。
合著眼,便見那美人的聲容舉止,精神恍惚,懨懨憔悴,不覺染了一種沉痾,常是心疼不止。
林澹然頻來探望,請醫療治,並無效驗,林澹然也沒做理會處。
凡平日縉紳故友來往的人,並不接見。
寺中大小事務,都憑林住持一人管理,鍾守淨只在房中養病。
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曉得些,也不敢說出,終日病勢淹淹。
又早過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極-聖真君壽誕。
本寺年規,有這一夥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來寺裡做佛會。
當下眾士女念佛誦經,哄哄的直到申時前後。
化紙送聖畢,吃齋之際,內中有一個老尼問:「今日為何不見鍾法主出來?」
眾和尚答道:「鍾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
那尼姑失驚道:「怪道久不相見。
鍾住持出家人,病從何來?既有貴恙,須索進去問安則個。」
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徑入鍾守淨臥房裡來。
原來這老尼姑姓趙,綽號叫做「蜜嘴」,早年沒了丈夫,在家出家。
真是俐齒伶牙,專一做媒作保。
好做的是佛頭,穿庵入寺,聚眾斂財,挑人是非,察人幽隱。
中年拜一位遊方僧為師,法名妙本。
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無腔曲兒,教閒要兒童意熟了,每見趙尼姑行過時,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
曲云:
妙妙妙,老來賣著三般悄:眼兒垂,腰兒跳,腳兒嬌。
見人拍掌呵呵
笑,龍鍾巧扮嬌容貌。
無言袖手暗思量,兩行珠淚腮邊落。
齋僧漫目追
年少,如今誰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顏鋪粉。
嘴兒尖,舌兒快,心兒狠。
捕風捉影機
關緊,點頭掉尾天資敏。
煙花隊裡神幫襯,迷一魂 陣內雌光棍。
爭錢撒賴
老狸一精一,就地翻身一個滾。
這趙尼止有一個兒子,名叫乾十四,又無生理,倒靠娘東拐西騙,覓些財物,以過日子,還要偷出去花哄哩。
因食用不足,常得鍾守淨周濟些錢米,故這尼姑是受恩過的人。
見鍾守淨有病,怎得不驚?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
只因此去有分教,正是:
游魚吞卻鈞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不知見了鍾守淨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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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