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
第33回 計入香閨貽異寶 俠逢朔郡慶良緣
詩曰:
幽閨寂寞暗傷神,著雨嬌花力不勝。
蘭麝繞廊通秘室,清芬滿座絕紅塵。
燈前眼角傳心事,月下心同得異珍。
百歲良緣從此定,何殊玉杵會雲英。
話說春香引張善相直入小姐臥房,到得房前,不敢進去,閃在簾子外探頭張望。
春香和小姐正在繡幾上撫牙牌消遣,小姐忽然抬頭,見簾外似一個人影移動,對春香道:「夜深之際,為何簾外似有人窺望?你去看來。」
春香丟了牙牌,往簾外一覷,假意失驚道:「呀!張官人何故在此?」
張善相道:「小生聞知小姐貴體不安,特來問候,就送羅帕在此。」
春香忙轉身笑道:「小姐,你道簾外的是誰?」
小姐道:「甚是奇怪,我聽得像一個男子聲音。」
春香道:「就是那東軒下有病的張官人。
他說聞知小姐玉體不安,特來問候,就送羅帕來還小姐。」
小姐道:「夜靜更深,他何由得至此處?你接了羅帕,好好地快打發他出去。」
春香道:「張官人特送帕兒來還,況且求之不得,今又為小姐染恙,竭誠而來,也是一片好心。
小姐無一言,就這等匆匆的打發他去,似覺拂情,太薄倖了也,連小姐款待他的意思都沒了。
依春香說,便見一面,有何妨礙!」小姐道:「既然如此,請他進來。」
春香隨出簾請張善相進房,向燈前深深作揖。
小姐答禮,分賓主而坐。
張善相躬身啟道:「小生聞小姐貴恙,如患在身,不避斧鉞,敬候起居。」
小姐道聲多謝,即教臘梅烹茶,春香侍立於側。
張善相仔細看那臥房,果然十分清趣,但見:
紗廚籠碧,幽幽檀麝襲入來;繡戶凝香,皎皎月華當戶自。
妝台無
半點塵埃,臥室有千般一精一潔。
雕花小几,膽瓶中丹桂一枝芳;素白羅淡
水墨點幾處梅花瘦。
博山爐觀音正面,翡翠屏寶鴨斜飛。
案頭列詩韻
錦箋,壁上掛清琴古畫。
牙牌慢撫,鴛鴦不刺剪刀用;書史勤觀,筆硯常
親鸞鏡掩。
正是:深閨那許閒人到,惟有蟾光透瑣窗。
張善相看了,頓覺精神開爽,滿室春生。
坐了一會,茶罷,燈下偷覷小姐玉容,更加秀麗。
張善相神魂飄蕩,再啟道:「小生不才,避難貴園,偶拾羅帕,感蒙夫人小姐錯愛,如至親一般看覷,恩同山嶽,將何為報?」
小姐含笑答道:「些須小惠,何以報為?」
張善相又帶笑低言道:「聞小姐玉體不安,小生驚惶無地,私祝神明,願以身代。
只求小姐身心安樂,小生雀躍不勝。」
小姐道:「賤軀不安,因惜花起早,愛月眠遲,感了些風露之氣。
今已稍可,敢勞垂顧。
昨宵遺帕,不意君收;尊恙已痊,合當擲還,深感大德。」
張善相謝道:「小姐分付,焉敢不從?香羅在此,小生敬納妝台,特申寸捆。」
遂袖中取出羅帕,雙手奉上。
小姐命春香接過來,收於拍內。
張善相道:「佳詞雅逸清新,非慧敏天成,不能道隻字。
小生自幼攻書,博覽古今,閱人多矣。
佳人世代不乏,如紂之妲己、桀之妹喜、周之褒姒、文公之南威、芒蘿之西子、臨邛之卓文君、班氏之曹大家、齊之莊姜、晉之驪姬、秦之蘇若蘭、趙一陽一台,其餘楚娃宋艷、趙女燕姬,不一而足,未更僕數。
然其間美色者未必有美才,美才者未必有美德。
求其德色雙絕、才情兼美如小姐者,百無一二,真絕代之嬌姿,傾城之名媛,所謂人眼平生未曾見者也。
小生何幸,得拜蘭閨,身親珠玉。
昨宵不寐,偶占俚語,敬和瑤詞,並求小姐斧削。
倘蒙不鄙,慨然指教,感佩非淺。」
說罷,袖中取出片紙奉將過來。
小姐命春香接了,展開香幾之上。
小姐舉目觀看,也是一首《卜算子》詞兒,和著前韻。
詞道:
閨怨寫幽窗,筆筆銀鈞勁。
詞調清新泣素秋,客況思鄉井。
恭
荷美人憐,不只離鴻影。
惺惺從古惜惺惺,休怯鴛幃冷。
仲秋月夕,廣寧張善相題和。
小姐看罷,收於袖內。
時已更深,回顧眾婢,或坐或臥,或蹲或倚,盡皆睡著,只有春香立在桌側翻白眼,見那眼皮兒再也掙不起。
小姐看了微笑,對張善相低言道:「偶寫俚詞,蒙君雅和。
君今還是回家,還往他處逃避?視君才貌,必非池中之物,何不求取功名,以圖榮顯。」
張善相道:「承小姐美情,小生家在城中世德坊下,家祖張太公字完淳,年已八旬。
家君諱找,頗有萬貫資財,但未曾出身榮耀。
小生今因誤傷人命,懼禍斷不敢歸家。
某有結義密友二人,杜伏威、薛舉,總角之一交一 ,異姓骨肉。
三人立志,共圖王霸之業。
他二人已先到河南去了,我今欲去投他,博一個封妻蔭子。
若不衣錦,決不還鄉!」小姐道:「君已聘誰家之女為妻了?」
張善相道:「小生今年一十六歲,未曾聘妻。
蓋因小生立誓在前:若無才貌雙絕、官室門桅,決不成雙。
不是小生自誇,我乃文武全才,豈是尋常女子可配?小生上識天文,下知地理,讀孔孟諸子百家之書,一習一 六韜三略孫吳之法,力能舉鼎,術可驅神。
若無小姐這般人物,小生終身誓不娶妻。」
小姐聽罷,笑而不言。
張善相問道:「小姐亦曾受聘否?」
小姐道:「妾今年亦是一十六歲,未曾受聘。」
張善相驚道:「某與小姐同庚,且才貌相當,真乃天緣奇遇。
然小姐雖有名門宦族、公子王孫為聘,此輩惟知飲酒食肉、醉舞謳歌,那知惜玉憐香、風一流 博雅,可惜將小姐一生埋沒。
若不嫌貧賤,與小生結……」張善相說到「結」字,即閉口不言。
小姐聽了,不覺潸然淚下。
張善相見小姐下淚,勸慰道:「小生斗膽妄言,實出肺腑,望小姐莫責。」
小姐拭淚道:「君言雖未終,妾心豈不悟?蘇季子豈常貧賤者乎!但此事非妾所得專,自有父母一之 命,媒灼之言。
且郎君之言,亦難全信。」
張善相道:「小生並不會編謊,且說何處是脫空?」
小姐道:「其他亦是可信。
適所言力能舉鼎、術可驅神,二語恐未必然。」
張善相道:「小姐不信,請嘗試之。」
此時春香靠著桌兒也睡著了,張善相與小姐同出香閨,至薔薇架邊,天上月明如晝。
善相見傍有石鼓墩兒一個,約重千斤。
善相默念助力神咒,暗喝一聲:「疾!」將手舉那石墩,一如無物,離地四尺有餘。
小姐怕跌下來,忙道:「是了。」
張善相放下道:「若要驅神,恐驚了小姐,只喚一朵彩雲與小姐看便了。」
乃捻訣唸咒,喝聲:「疾!」只見月傍登時雲氣聚合,化成五色,鮮明可愛,如錦繡上托著明珠一般。
小姐看了大喜道:「君言非謬,妾已知之。
只是富貴之時,恐把妾身拋棄,別偕佳侶耳。」
張善相就對月跪下,盟誓道:「小生張善相,年一十六歲,某月某日生。
若榮貴之後,忘了段府琳瑛小姐恩倩,願死刀劍之下,葬於魚腹之中,永不得還鄉!」誓畢,亦挽小姐,請其盟誓。
小姐道:「君放手,妾自立誓便了。」
張善相不敢-皂,拱手而立。
小姐從容斂衽,向月萬福道:「妾段氏琳瑛,年一十六歲,某月某日生。
今夕星月之前,與張生善相期百年結髮,永效于飛。
苟有負心神明殛之!」誓畢,張善相欣喜不勝,便欲摟小姐之肩接唇。
小姐推開正色道:「今夕之誓,亦為君非凡品,妾終身有托耳,豈可作敗輪傷化之事!妾果如此,瀅女子也。
君亦何取於妾?妾異日何表於君?倘事不偕,妾願白首閨中,永不作他人之婦,一死以謝君耳。」
張善相道:「小姐如此用情,心堅金石,小生粉身不足以報。
囗月在上,如張生不得與段小姐同諧連理,成合巹之歡,亦願終身不娶,永作鰥夫!」小姐道:「雖如此說,妾與君皆是空言,將何物表情,為異日合巹之證?」
善相道:「小生逃難,並無一物。
敢借小姐香羅,各分其半。
小姐之詞,小生收執。
小生之詞,寫在那半幅上,小姐收執,何如?」
小姐道:「妾與君皆因此帕,得結同心,如此甚好。
妾更有一物,乃妾嬰兒時所弄,珍藏至今。
是玉人一雙,一作男形,一作女相,出自異域,其香無比,價值連城。
家君因征外國得來,見妾心愛,付妾珍藏。
今贈一與君,永為表證。」
張善相大喜,遂同進閨中,春香兀自未醒。
小姐出帕,剪為兩半,付張善相寫詞。
張善相磨得墨濃,剔起燈煤,寫那和的《卜算子》詞於帕上。
小姐開箱,取兩個玉人出來,有一尺長,異香滿室,果奇寶也。
張善相寫完,送與小姐。
小姐將自寫的香羅半幅,裹了女形的玉人,付與善相道:「只此一言,永無異說。
君功名成就,早早遣媒的向家君議此親事,切勿遲延,使妾有白頭之歎,作九泉怨悵之孤魂也。」
善相雙手接了,倒身拜謝,小姐亦答禮。
兩個相憐相惜,不覺漏下五鼓,將次雞鳴。
那春香驚將醒來,往下一塌,撲的一聲,把額角向桌沿上一磕,登時磕起個大塊來。
春香負疼,欲哭不得,欲笑不得。
小姐與張善相看了,俱各好笑。
小姐罵道:「這些賤人,這等好睡!快掌燈送張官人出去。」
春香去叫起臘梅來,臘梅骨都了嘴,只立著不做聲。
小姐叫:「快去生竹爐,烹茶來吃。」
臘梅方才走去生火。
張善相指著壁上掛的古琴道:「茶尚未熟,久聞小姐善此,請教一曲何如?」
小姐道:「久懶於此,恐亦生疏。」
張善相對春香道:「煩姐姐把琴桌兒移在月下,太湖石邊。」
春香只得移出天井中石邊,口裡道:「露冷颼颼的,做這等的事!」張善相將琴放在桌上,掇個小機兒,請小姐彈琴。
小姐道:「君亦諸此,請先教一曲。」
善相道:「小生寄指而已,何敢弄斧班門?然而將為引玉,豈憚拋磚。」
乃轉軫調弦,鼓《雉朝飛》一曲。
小姐道:「此乃無妻之曲,君何鼓之?今日正當鼓《關睢》一躁。」
張善相大喜,於是改弦為微音,鼓《關睢》十段:
一段王睢善匹,二段大鬧周、召,三段即物興人,四段舉德稱行,五
段風化天下,六段相與和鳴,七段禮正婚姻,八段德侔天地,九段配享宗
廟,十段睢鳩和樂。
共十段曲終。
張善相彈畢,請小姐彈。
小姐不得已,改弦為宮調,鼓《一陽一春》一曲,命春香將博山爐焚起一爐好香來彈。
一段氣轉洪鈞,二段一陽一和大地,三段三一陽一開泰,四段萬匯敷榮,五段
一江一 山秀麗,六段花柳爭妍,七段鶯歌燕舞,八段錦城春一色 ,九段帝裡和
風,十段青黃促駕,十一段春風舞雲,十二段綠戰紅酣,十三段留連芳
草。
共十三段曲終。
張善相傾聽之餘,自愧弗及,低聲道:「小姐指法一精一妙,音韻絕佳,但此秋氣似與一陽一春不合。
小姐能鼓《秋鴻》否?」
小姐道:「雖不盡善,當為君作之。」
於是改弦為姑洗清商之調,鼓《秋鴻》一曲。
臘梅傾茶來,小姐與張善相飲畢,乃鼓云:
一段凌雲渡一江一 ,二段知時賓秋,三段月明依渚,四段群呼相聚,五段
傍蘆而宿,六段知時悲秋,七段平沙晚落,八段延頸相依,九段蘆花夜月,
十段南思浦水,十一段北望關山,十二段顧影相吊,十三段衝入秋-,十
四段風急行斜,十五段寫破秋空,十六段遠落平沙,十七段驚霜叫月,十
八段知時報更,十九段爭蘆相咄,二十段群飛出渚,廿一段排雲出塞,廿
二段一舉萬里,廿三段列序橫空,廿四段銜蘆避戈,廿五段盤序相依,廿
六段情同友愛,廿七段雲中孤影,廿八段問信衡一陽一,廿九段萬里傳書,三
十段入雲避影,三十一段列陣驚寒,三十二段至南懷北,三十三段引陣沖
雲,三十四段知春出塞,三十五段天衢遠舉,三十六段聲斷楚雲。
小姐彈畢,張善相不住口的稱羨。
忽聞古寺鐘鳴,鄰雞三唱。
張善相道:「小生正欲請教指法,奈何天色將明,又聞小姐善於簫管,不知肯略略見教否?」
小姐道:「東方欲明,請教有日。
簫管之音聞於內閣,母親必加叱辱,此非今日所宜也。」
命紅蓮掌燈,同臘梅快送張官人出外,明夜再得請正。
張善相沒奈何,勢不可留,只得別了小姐,怏怏而出,心中好生留戀。
轉過了薔薇架,走至清暉堂。
紅蓮道:「這一回磕睡上來,身子睏倦覺冷,官人自出去,我等進去睡也。」
說罷,與臘梅關了角門兒,自進去了。
張善相獨自一個,如失魂的,淒涼寂寞。
就坐在堂中椅子上,思量:「小姐情濃意合,雖不能近身,而脂香粉色,領會已盡。
蒙賜玉人,異香撲鼻。
只聞說海外有香玉,實未曾見,果然有此等寶物,就如小姐一般,何日得共枕同衾,酬我心願?」
展轉躊躇,不覺頓足懊悔起來道:「我張思皇聰明了半世,這會兒恁般愚懦?適間小姐雖是假狠,甚覺情濃。
趁丫環們俱睡熟之時,把小姐緊緊摟住,便是太湖石邊寒冷,也說不得,那怕他叫喚起來。
失此機會,知道明夜何如?倘明夜再得進見,挨至五更,定行此法,不由小姐不從,休得差了主意。」
自言自語,在堂中不住的走過東走過西,心中好不能放下。
天色已明,忽聽得呀的一聲,門開處,見小丫頭翠翹,挾著一把笤帚出清暉堂來掃地,看見了善相,大驚道:「官人緣何起得這般早,怎生樣進來的?」
張善相道:「我薄衾單枕睡不著,故等不得天明起來,見這條廳門昨晚失關,信步走進來一看。」
正說間,聞得老夫人叫翠翹,張善相一溜煙跑出清暉堂,過了茶廳,由東廊至軒內坐了,取出那玉人來細看,實是碾得細巧,眉髮絲絲可數,臉兒如活的一般標緻得緊,果然非中國玉工所能造也。
看了一會道:「如此奇逢,豈可無題詠以記之?」
乃調《長相思》一闕云:
喜相逢,美相逢,羨入深沉繡閣中。
眉稍兩意濃。
彼心同,此
心同;見處更親合處空。
愁聞野寺鐘。
情意不盡,再成《南鄉子》一闕云:
何似久參商,昨夕桃源誤阮郎。
羅結同心,雙帶挽鴛鴦,贈個人兒
王有香。
夜短兩情長,並下瑤階拜月黃。
海誓山盟,牢記取分張,
坐對西風泣數行。
軒內亦有文房四寶,張善相取幅箋兒寫了,疊做個同心方勝兒,顛倒寫「鴛鴦」兩字在上,「只待春香姐出來,央他寄與小姐,看小姐如何答我,便知今夜的消息了。」
正癡癡裡望春香,不意倒是翠翹送漱水出來,說道:「老夫人叫官人梳洗了,請進清暉堂有話講。」
張善相心內狐疑,不知有什麼話說。
於是梳洗畢,緊藏了玉人羅帕,帶了箋兒,隨翠翹至堂中,老夫人已先在彼了。
原來翠翹掃地與張善相說話時,夫人聽得,叫進房中,問與誰說話,翠翹答是張官人,因茶廳門昨晚失關,故進來一看。
夫人聽了,心中大疑,忖道:「自東廊至此有許多門戶,難道都是失關的?況堂後就近著女兒臥房了,張生緣何到得此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做出些事來怎了?不如打發他離卻我門便是。」
因此請張善相進來相見。
禮畢,夫人道:「幸喜貴恙已痊,本欲再留數日,昨相公有家報回來,說朝廷欽差相公巡邊,因便歸家一省。
倘一時到來,難以迴避,即刻郎君可作速回府。
若欲遠行,當具盤費相贈。」
遂命雲娥捧出白銀十兩,「送與張官人聊為路費,莫嫌輕微。」
張善相聽說,如千刀刺心,又如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欲待承命,滿望著今日夜間完成好事,怎忍就去了,況不曾與小姐一別;欲不應允,夫人明明趕我起身,怎生延捱得?出於無奈,答道:「小子避難,偶人貴國,感夫人不行叱逐,又蒙調治,賤恙得愈。
此德此恩,粉身難報。
今早正欲拜辭夫人,往南訪一敝友,以圖後報。
適蒙見呼,即此告辭。
叨擾已多,心實不安,況賜腆儀,決不敢領。」
夫人道:「郎君不受薄禮,即是見怪老身,望勿推卻。」
張善相不敢再推,只得收下,拜了數拜,逕出園門。
心中思念小姐不得一面為別,怎忍得飄然而去?含淚慢慢地走著。
有詩為證:
花發妒狂風,濃雲蔽月宮。
鏡分銀燭冷,簪斷寶奩空。
楚館歌喉絕,一陽一台好夢終。
壁沉珠玉碎,水漲路途窮。
走不數箭之地,只聽得背後有人高叫:「張官人慢行且往,我小人有話相稟。」
張善相立住了腳看時,卻是段府管大門的孟老兒,向前問道:「老管家,有甚話說?」
孟老兒低聲附耳道:「春香說官人借了我外甥女兒一付梳掠,他要用的,如何將去了,那裡去另買?瞞著奶奶,特叫我來喚官人轉去一問,看看放在何處,好收抬。」
張善相道:「正是,拜別夫人忙了些個,失忘了還春香梳掠,當得奉還。」
孟老兒自去了。
張善相忙忙轉來,一面走著,心裡想道:「畢竟是那人有何言語,假以梳掠為名。
今番再見,必有發付小生之話。」
再說春香天明起來,去老夫人房中伺候。
正走間,聽得夫人在堂上打發張善相出門,心下大驚,展轉躊躇,沒做理會處。
急急跑到小姐房內道:「不好了!不知何故,夫人如此這般,打發張官人起身,出門去了。」
小姐慌道:「這等說,張郎已去,不曾與他一別。
可憐孤身落魄,一時催逼出門,不知何往。
你快去叫你娘舅,悄悄通知張官人,教他轉來,傳示他篤志功名,以圖姻事,不可有負昨夕之情。
說我不能出來一面了,如有歸鴻返北,便中寄個信音來,莫做了斷線的鷂子。」
春香領命,急急叫孟老兒追張善相轉來,自己立於門內等候。
不多時,張善相喘吁吁地走近前來,二人上前,攜手而哭。
張善相含淚道:「早上夫人發付我出門,不知是何緣故,一時如此催逼,無奈拜別而行。
適才孟老喚轉小生,小姐有何分付?」
春香道:「不要提起。
昨夜郎君回軒之後,小姐和衣睡了,倏忽間天色大明。
我勉強掙醒起來,去到老夫人處來,夫人已在堂上打發官人起身。
我聞知心如刀割,報與小姐知道。
小姐榜惶失措,不曾與官人一別,和我計議,叫我娘舅老盂請郎君轉來,託言失還了梳掠,以訴衷曲。
小姐道,郎君孤身落魄,行色匆匆,未曾稍盡微情。
恐夫人見疑,又不能出來一面,令賤妾傳示你,野店風霜,切宜自重,玉女羅帕,留作後日相見之證。
願郎君此去,前程萬里,早遂功名,永諧姻眷,不可負卻小姐一片至情。
若有鱗便,專候好音,誓不他適。
但不知郎君此一行,卻往何處去也?」
語未畢,淚隨言下。
張善相揮淚道:「小生蒙小姐和姐姐如此錯愛,死亦甘心。
小生此去,尋那兩個契友,共圖王霸之業,斷不小就功名。
倘得進步,必有音相報。
願小姐不負初心,永堅帕玉;姐姐休要棄舊憐新,和小生再諧連理。
但我今要見小姐一面,還可得見麼?」
春香道:「老夫人坐在堂前,誰敢5!官人進見?官人富貴了,切莫負卻小姐深恩,賤妾薄意;苟有變更,必然斷送小姐性命。」
張善相道:「小生若忘小姐和姐姐大恩,死於萬刃之下!」春香道:「君出此誓,足表真情,速去莫遲,慮人看破。」
張善相將箋兒遞與春香道:「乞寄與小姐,用伸鄙情。」
灑淚而別。
有詩為證:
本落難禁別思悲,晚風吹月上征衣。
一灣流水孤村遠,幾點歸鴉又夕暉。
不題春香含淚口覆小姐,且說張善相別了春香,心下悲切,珠淚偷彈,只得拽開腳步,取路前進。
一連行了數日,早到黃河地面。
當日天晚,投一客店安宿,正飲酒間,對座有三個客商,也在那裡吃飯。
一個道:「如今買賣做不得了,天下變亂,兵戈載道,糧稅愈重,盜賊日增,如何是好!」一個道:「變亂之事,何代無之?但未知何日太平,我等得不見兵革,方才歡慶。」
一個道:「目今新出那兩員年少大將,有萬夫不當之勇,部下數十員猛將,四五萬一精一兵,佔據延州、朔州、南安數郡,稱為正副元帥,四遠無人敢當。
小弟向日發些糧食過河,被他攔住,自分一死,不料那少年元帥寬宏大度,將我糧食只怞十分之三,又差軍士護送過河。
這樣好人,定成大事,非小可也!」張善相聽見,心下暗想:「莫非就是杜、薛二兄?我今正要尋他,不如問個端的,省得一路尋訪。」
當下便拱手問道:「尊客,這兩位少年將軍怎生模樣?是何處人氏?姓甚名誰?近日伺處住紮?」
那客人答道:「一路聽得人傳說,一個姓杜,頂平額闊,一個姓薛,大臉長軀,年紀俱不過二九,但不知他是甚名字,何處出身。
如今現在朔州屯兵。」
張善相道:「承教了。」
說罷安歇,一夜 喜不成寐。
次早算還了店錢,取路急投朔州郡來。
不數日到得城外,抬頭看,果然好座城池,城上追插旌旗,密佈鹿角。
張善相高叫開門。
城上軍士間了來竟,忙下城入帥府報知。
把門官傳報進去:「有姓張的故人叫門。」
薛舉道:「有甚姓張的故人,莫非張三弟來到?」
杜伏威道:「朱儉去久,未見回音,恐不是三弟。」
二人同出帥府,騎馬上城樓觀看。
張善相早已望見,高聲道:「杜、薛二兄,別來無恙?」
杜伏威、薛舉見了大喜道:「賢弟遠路風塵不易。」
令軍士李一匹駿騎,開門迎接。
三人並馬入城,同入帥府堂上,拂了塵土,相見已畢,敘問契闊之情。
杜伏威道:「自與賢弟分手,一路受盡艱辛,歷遍苦楚。
不期變生肘腋,身人囹圄。
上托林老爺法助,又賴諸賢併力,三弟福庇,倉猝起兵,連得數郡。
又叨薛二弟血戰之勞,戰無不克,攻無不取。
但寢食夢寐,無一刻不思賢弟。
今得相見,足慰平日郁想之懷。
林老爺好麼?」
薛舉道:「自別三弟來此,杜大哥相挈,連戰連捷。
智勇之土,歸附加水,兵一精一糧足,眼見得有幾分成事。
前特差將佐朱儉繼書禮拜謁林老爺問安,兼請賢弟同謀進取,為何不與朱儉同來?」
張善相道:「林老爺身體康健的。
小弟為一事逃難而來,未曾與甚朱儉相會。」
杜伏威忙問:「三弟有何事故?」
張善相將騎馬踏入,乘夜避入段府,花園得夢,夫人小姐相留事情,從頭備細說了。
杜伏威道:「騎馬試劍,是吾等分內之事,不足為過。
難得段宅夫人小姐如此相愛,實是因禍得福,天賜良緣。
旦夕間必為賢弟成就此親事。」
於是請查訥、繆公端諸將上堂相見,大排筵席慶賀,連日飲酒歡聚。
忽一日朱儉回來,逕入帥府參見。
薛舉道:「前差你去勾當,為何許久才回?」
朱儉道:「小人承元帥嚴命廣寧縣公幹,幸得一路無阻,先見林住持老爺,獻上書禮。
林老爺不勝歡喜,看書罷,問小人就回還是要往他處去,小人道還要進城去參見張太公喬梓,就請三相公同往朔州,與二位元帥共贊軍機。
林住持笑道,不必去了,莊中即請出張太公父子來相見,備說三相公走馬傷人,地方告在本縣,太公用錢捺案不行,暫於莊內躲避,三相公逃竄,不知去向。
張太公晝夜思念苦楚,淚眼不幹。
林老爺卜一神數,說道:在外平安,有因禍得福之喜。
太公略覺心寬。
留小人住了數日,方得拜別起行。
林老爺有回書在此,再三拜覆二位元帥。」
說罷,將書呈上。
杜伏威等三人一同看書,書云:
視汝書,已悉往事。
今聞連捷,又兼戮仇葬父,皆人子所當為之事,
可喜可喜!近者張郎,因馳馬誤傷人命,不知逃竄何方,以致構訟。
太公
父子,幾被縲紲。
賴錢神著力,暫爾寧貼。
吾料張郎必投汝處,可同贊軍
機,共拯黎庶,莫徒恃勇妄殺,以為愉快也。
只此至囑。
薛舉指著張善相問朱儉道:「這位將軍,誠庵你可曾認得麼?」
朱儉道:「小人正要動問,此位將軍卻是何人?未曾拜識。」
杜伏威笑道:「這位正是張三相公也。
誠庵未到,他已先來,所謂不期而會。」
朱儉大喜道:「張相公何不早言,只是袖手而笑?」
朱儉起身又拜。
張善相扶住道:「勞誠庵遠涉,失訝為罪。
老祖老父在林住持爺莊上,不得盡情,莫怪,莫怪!」朱儉道:「承元帥重委,何敢言勞!尊駕已到,亦不負小人走一遭也。」
眾皆歡喜,重設席慶賀。
忽探馬報:「武州郡刺史回龍秋用大將馮謙為前鋒,自為後隊,共起馬步軍兵二萬,戰將數十員,殺奔前來,速請元帥軍師調兵迎敵。」
杜伏威聚集大小將士商議。
查訥道:「田刺史為人,某所素知。
本貫河內人氏,托親韓長鸞之勢而得顯位,無才無德,不足介意。
但馮謙這廝,原是軍衛出身,不推驍勇過人,兼有奇幻之術。
若先得除此人,田龍秋自然喪膽。」
薛舉道:「古雲妖不勝德。
我等往往血戰,非圖利祿,不過除暴救民,為蒼生計也。
皇天-我,豈懼彼妖術?我明日出軍,務教大捷。」
張善相道:「敵兵遠來,利於速戰,宜堅守何如?」
杜伏威道:「三弟之言雖善,然今敵已臨城,若不接戰,是示怯也。
必須大殺一場,使彼膽落,則後無人敢正視朔州矣。」
計議未畢,馮謙軍馬已到,將城四面圍繞。
杜伏威道:「今日之戰,眾將誰敢任前鋒先出?」
只見一人攘臂向前,威風可畏,高聲叫道:「小將願為前部先鋒!」眾人看之,卻是繆一麟。
查的道:「公端為先鋒,允稱其職。」
就著薛元帥、曹汝豐為左右救護,率領一精一兵一萬,大開南門出戰。
馮謙見敵軍出城,號令眾軍退數箭之地,排開陣勢,鼓聲大振。
繆一麟一馬當先,高叫道:「我老爺招集義兵,上除暴虐,下救生靈。
爾等匹夫大膽攻城,是不知天命也!」對陣門旗開處,閃出一員大將,身騎劣馬,手舞大刀,正是馮謙。
怎生裝束?但見:
韜略深明志氣高,全憑法術善興妖。
護身鎧甲金星燦,嵌頂盔纓烈
火飄。
騎猛獸,執鋼刀,威風凜凜顯英豪。
袋中試取弓和箭,曾向圍場
奪錦標。
馮謙拍馬向前喝道:「無知潑賊,蠢爾狂徒!不知安分,敢據城叛亂。
天兵壓境,即刻化為齏粉,尚敢胡說!」繆一麟大怒,躍馬挺槍就刺。
馮謙舞刀,劈面砍來。
二人戰三十餘合,不分勝負。
曹汝豐看見馮謙刀法愈一精一,繆一麟槍法漸漸散亂,心下想道:「先鋒若有疏失,豈不大喪銳氣?」
便舞起大刀,拍馬殺出助戰。
馮謙接著一交一 鋒,並無懼怯。
三個鏖戰良久,馮謙虛砍一刀,帶轉馬便走,繆一麟、曹汝豐兩匹馬緊緊追來。
看看趕近,馮謙斜放大刀,取出寶雕弓,搭上翎毛箭,拽滿弓弦,回身一箭,卻好射著曹汝豐右臂。
曹汝豐棄刀於地,繆一主麟單馬救護回陣。
馮謙拍馬趕來,大叫:「潑賊體走!」將及陣門,側邊惱犯了一員年少英雄,騎著烏騅馬,手挺方天畫戟,大喝道:「逆賊慢來,薛爺在此!」馮謙撇了繆一麟,接住薛舉廝殺。
二人又戰五十餘合,馮謙架隔不住,橫拖大刀,撥馬而走。
薛舉、繆一麟招動大兵隨後掩來。
不上半里之地,只見馮謙除下兜鍪,披髮仗劍,口中暗念靈文,霎時間天昏地暗,日色無光,狂風大作。
風過處,只見無數的鬼兵,紅須赤髮,頭如車輪,身長丈八,腰扎虎皮,手執鐵棍,亂紛紛空中打將下來。
繆一麟心慌,也顧不得薛舉,放馬先自走了。
眾軍士被風刮得站身不住,大頭鬼又兇猛打下來,陣腳大亂,四散逃生。
薛舉見眾軍俱散,也帶轉馬頭,殺條血路而走。
後面馮謙率眾將蜂擁趕來。
薛舉見追兵甚急,回身接戰,圓睜虎眼,喊聲發雷,驟馬挺戟直衝入敵陣。
馮謙部下諸將一齊迎住。
薛舉手起一戟,刺一將於馬下。
兩下正奮力一交一 鋒,半空裡大頭鬼拿鐵棍又劈頭打來,薛舉急中省悟,忙念降魔咒,那大頭鬼隨風遠遠四散。
薛舉放膽大殺,力敵眾將,挑四將落馬。
馮謙慌了,暗射一冷箭,正中薛舉左膝。
薛舉帶箭回馬,馮謙與眾將來追,看看趕上,薛舉大喝一聲,轉身飛馬又衝過來,勢如猛虎,眾將不能抵當,紛紛倒退。
馮謙大怒,舞刀獨戰,一交一 手三合,被薛舉戟尖刺著袍袖,順手一拖,馮謙險些兒拖下馬來,幸得兩下用得力猛,將袍袖扯斷。
馮謙受那一驚,不敢戀戰,拍馬回陣。
薛舉緊緊追來,眾將要救馮謙,只得抵死迎住。
薛舉一枝畫戟,神出鬼沒,若舞梨花,遍身解數。
官軍看了,個個魂驚膽顫,都喝彩道:「這小將軍是楚霸王再出世也!」後薛舉至蜀,稱為西秦霸王,亦應眾官軍一時之識。
有詩為證:
薛舉英雄不可當,朔州今日賽當一陽一。
方天戟擺蚊龍尾,到處人稱小霸王。
薛舉正酣戰間,馮謙翻身殺回,戰夠多時,薛舉又挑一將下馬。
眾將心驚,正要走,忽然金鼓亂鳴,大隊官軍來到。
原來是田太守聞報眾將戰不下一個年少賊將,故親統大軍趕來,指麾軍馬,四面圍裹,欲擒薛舉。
薛舉抖擻神威,怒目挺戟,盤旋鏖戰。
田龍秋見薛舉手舞畫戟,諸將不能近身,急令放箭,四圍攢射。
薛舉見箭如飛蝗,忙除下兜鍪抵箭,右手持戟,迎著兵刃,敵軍殺近身的都被搠倒。
田龍秋愈怒,親執號旗,催督將士併力來攻,薛舉毫無懼怯。
正大戰間,喊聲又起,一彪人馬殺入重圍,勢不可當。
敵軍紛紛退避,薛舉乘勢殺出。
這是杜伏威見前軍敗回,薛舉單身衝突轉去,恐有疏失,急引一枝生力軍前來救應。
隨後張善相、繆一麟等又引一精一兵數千繼進,兩軍混戰,互相折損。
直至日色將沉,兩下收軍罷戰。
查訥接應入城,解甲休息飲酒。
繆一麟舉杯道:「薛元帥真天神也!敵將作法,我與諸軍皆退,元帥匹馬反殺進敵陣,如入無人之境,挑他名將十數員落馬,全身而返,今古之所罕見。
敬舉一杯。」
薛舉接杯道:「乃大元帥與諸君福庇,某何能之有?今日這一場廝殺,彼軍亦膽落矣!邪鬼無蹤,勇夫縮頸。
馮謙這廝,被我一戟刺中袍袖,幾乎墜馬,不意袖斷適去。
彼軍圍散數次,近身者刺死不計其數。
我左膝上中了一箭,拔出箭簇,猶覺微痛。
這會兒平復如舊矣。」
查訥道:「某聞三國趙雲在長阪坡救主,衝入曹兵重圍中,退而復進者數次,斬將奪旗,無人敢當,人稱虎將。
今日元帥大器不減子龍昔日之勇也!」薛舉道:「趙子龍吾何敢當?但不折銳氣為僥倖耳!」眾皆敬其不伐,於是合席慶賀。
薛舉吃得酩酊大醉,扶入帳中睡了不題。
再說官軍回寨,田龍秋點將,沒了十餘員,心中不樂。
諸將甚稱薛舉之勇,馮謙道:「賊將青年驍勇,果然難敵。
法術不能侵犯,或者彼亦能通法術。
今日可惜失計,不用得那毒龍妙法,放彼脫去。
明日一交一 兵,必須下毒手擒之。」
田龍秋道:「全仗將軍妙用,若擒得此人,勝斬數十員賊將。」
當晚不題。
次日,田龍秋、馮謙率大軍逼城搦戰,只見城上偃旗息鼓,寂無人聲,心中疑惑,不知是何計策。
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畢竟兩下怎生一交一 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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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