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
第18回 梁武帝愎諫納降 虞天敏感妻死節
詩曰:
忠言逆耳拂君機,暗裡藏奸國祥移。
納土降書初上獻,漁一陽一鼙鼓即相欺。
旌旗蔽野飛禽絕,殺氣橫空煙樹迷。
抗守孤城弓矢竭,虞公大節感賢妻。
話說林澹然北郊遊玩,偶於花園內遇一故人,對苗知碩道:「這人來得蹺蹊,俺們偏坐著不動,看他如何施展。」
知碩道:「弟子也看這人不得。」
林澹然故意眼觀他處,只不動身。
那漢走近石凳邊,見林澹然等三人端坐不動,發怒道:「官長至此,誰不迴避?汝兩個醃-禿驢,恁般大膽,兀自坐著不動。」
林澹然道:「你這官人,好生多事,俺們出家人雲遊至此花園一樂,與汝有何干涉,要迴避你?甚不知趣。」
那漢愈惱,喝家憧:「打這禿廝。
你還敢光著一雙賊眼看我,決是不良 之輩,挖出他這一雙眼珠。」
家憧正要動手,林澹然笑道:「且住,有話講。
俺出家人遨遊四海,那一個英雄豪傑、貴戚朝紳,不欽敬俺來?誰似你這廝油嘴花子,反來呼喝人。」
那漢大怒,喝教跟隨人:「與我痛打這禿賊一頓,鎖了去。」
家憧向前來打,被林澹然雙手架住。
一個趕入來的,澹然飛起右腳踢中肩窩,倒在地上。
又一個撞近身來,澹然將左手一點,翻觸斗又跌倒了,其餘人役不敢向前。
那漢親自動手,伸拳攘臂,趕近前來,提拳便打。
苗知碩見了,正要放對,林澹然呵呵大笑道:「侯大哥不須如此。
你記得當初在太原高丞相府中相聚時麼?」
那漢聽了,即忙住手,將林澹然仔細再看,拍手道:「足下莫非是林參爺麼?」
林澹然道:「小僧便是,大哥久違顏范了。」
那漢不是別人,乃高歡部下一員大將,姓侯名景。
自幼一習一 文,屢因不第,棄文就武,投於高歡麾下為謀士,最是貪婪凶暴,詭譎多謀。
一習一 學得一身好武藝,屢立功勳,高歡用他為帳前管糧大使、奮威將軍。
因思林澹然英勇出眾,每每虛心一交一 結。
林澹然見侯景心術不端,惟是面一交一 而已。
侯景自從林澹然避難離魏之後,用錢賄賂朝中臣宰,不數年升為尚書左僕射、南道行台總督大將軍,與高歡品職上差一級,甚有權勢。
以前高歡在朝時,侯景畏其材智,不敢妄行。
當時高歡已死,無人制御,縱意橫行,位兼將相,勢傾朝野。
高澄襲父之職,名行素虧,又且短於材略,欺侯景是他父親部下出身,屢屢侮慢侯景。
侯景又恃官高爵大,不以高澄為意,因此有隙,兩下結怨,不願同朝。
侯景賄囑近臣蔣旌在魏主面前贊襄,奉旨差往河南鎮守,掌握兵權,以觀內變。
當日便道赴任,卻遇清明令節,乃穩住人馬,獨與家憧輩郊外尋春取樂,偶至花園,遇著林澹然。
此時候景炎炎之勢,把誰人放在心上?況酒後糊塗,林澹然又做了僧家,將言語激惱著他,怎生認得?因澹然說出舊一交一 ,方省得是林時茂,不勝之喜,笑道:「林大哥許久不會,竟不相認了。
別後心常感念,今得相會,實出偶然。
向聞大哥雲遊梁國,何幸又得在此?」
林澹然道:「一言難盡,從容細訴衷曲。
久仰足下執掌兵權,名重東魏,今日為何閒暇,到此遊玩?」
侯景道:「小弟之事,亦容細剖。
大哥如今寶剎在於何處?」
林澹然道:「貧僧不居寺院,亦非庵廟,暫棲止在本縣城南張太公莊上。
因見景物撩人,故往郊外踏青遣興,幸會吾兄。」
侯景道:「既然大哥寓處不遠,小弟畢竟要到貴莊奉謁。」
林澹然不好推辭,答道:「尊駕枉顧,蓬蓽生輝。」
二人攜手而行,同到莊上來。
後面知碩、佛兒家憧等眾,牽馬隨入莊裡。
林澹然侯景重複敘禮,辦齋款待。
侯景問及林澹然到梁朝出家事,林澹然將妙相寺為副住持,因鍾守淨貪瀅忤諫,反生讒害,逃難至張太公莊上情由,細說一遍。
侯景歎息不已。
林澹然問道:「目今高丞相辭世,公子高澄比乃尊德政何如?」
侯景搖頭道:「大哥不要提起高澄那廝,說起來令人切齒。
他那已往的奸瀅惡跡,大哥盡知,自從高丞相捐館之後,無人拘束,縱意妄行,把父親向日趕逐去的無賴棍徒,依舊招集部下,放僻邪侈,無所不為。
有一個奸險膳一奴一,姓蘭名京,原是衡州刺史蘭起之子,高澄待為心腹,生殺於奪之權,皆出其手。
其弟高洋,屢屢勸諫不聽。
目今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其意要篡魏以圖大業,只畏小弟一人,不敢輕發。
況兼宰輔、台諫,各為身謀,朝廷大事,悉委高澄。
見弟掌兵,心懷妒忌,暗暗勸主上削去小弟兵權。
小弟諒來終須有禍,故此暗用賄賂,謀差出外,鎮守河南,離卻此人,以圖後舉。
高澄這廝,度量淺狹,我雖出鎮外延,料他不久必然生情害我。
小弟渴欲請教,不知大哥蹤跡何在。
今日偶爾相逢,實乃天賜其便。
今者梁武帝朝政何如?臣宰才能比東魏何如?」
林澹然道:「梁、魏之政,兄弟也。
當時武帝初登大寶,勵一精一圖治,恩威兼著。
朝中文武,各展其材,甚有可觀。
自天監已來,皈依釋教,長齋斷葷,布衣蔬食,刑法太寬。
文臣武將,俱從佛教。
小人日親,君子日遠,四方變故漸生,據險為亂者,難以屈指。
況兼歲歉國虛,民不聊生,梁國不日為他人所有矣。」
侯景聽了,拍手大笑不止。
林澹然心裡暗想:「梁朝無道,此人鼓掌而笑,決非好意。」
就問道:「足下聞武帝政亂而喜何也?」
侯景四顧無人,低言道:「小弟有一樁大事,存心久矣,因無機會,不敢妄行。
今聞大哥談及梁主酷信佛教,變亂日生,諒此事只在反掌間,故不覺喜形於色。
弟之出鎮河南,本欲據地叛東魏以歸梁國,只慮武帝拒而不納,故一向猶豫。
今聞梁主可以蒙蔽,正合我進身之機會。
我魏主一寵一 用高澄,不日必有內禍。
小弟別兄而去,即差使獻土降梁,以圖大事。
事成之後,發兵滅魏,剿除高澄,然後迎請大哥同享富貴,豈不美哉!」林澹然道:「足下此計雖妙,只是背主降仇,非大丈夫之所為也。
既與高澄不和,不若棄職歸山,守田園之樂,恰養天年,清名垂於不朽。
何必驅馳名利之場,以為不忠不孝之人也?」
侯景道:「大哥不知,當今之世,顧不得名節,說不起忠孝。
桓一溫一 道得好:『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
』若是膠柱鼓瑟,眼見得家破身亡。」
林澹然暗想,這人平素奸巧,勸之無益,就隨口道:「足下才猷素著,德譽日隆,況能駕馭群雄,保安黎庶,何慮大事不就?但俺與兄間別多年,今幸一會,只且開懷暢飲,重聚舊情,不可言及世務,以混高興。」
侯景笑道:「大哥見教甚妙。
且盡今宵之樂,另日求教。」
二人說罷,稱觥舉爵,吃得酩酊,當夜就留侯景在莊宿了。
次日侯景吃了早膳,辭別林澹然之任,早已車馬駢集。
澹然送出應外,侯景附耳道:「小弟昨晚所言之事,只可你知我知,切莫輕洩於外。」
林澹然點頭道:「不必叮囑,後會有期,再得請教。」
二人分袂而別。
侯景跨上雕鞍,帶領人眾,往河南蒞任,整理軍務,撫巡地方。
甫及數月,忽探馬飛報朝廷有旨到來,天使已臨驛館,侯景忙排香案迎接。
大使開讀聖旨,侯景聽讀到「念卿汗馬之功,更兼才堪鼎鼎,豈可出鎮邊隅?旨意到日,馳驛回京,同理朝政大事」,心下已知是高澄之計,暗想:「我未蒞任之先,預料有此宣召,今果然矣。」
謝恩畢,整備筵席,管待天使。
飲宴之間,侯景問道:「皇上差下官出鎮河南,南及數月,為何又宣下官回朝?這是大臣薦舉,還是皇上聖意?」
天使道:「是高丞相推舉老大人回朝,同理國政,故特旨而來。
老大人急整行鞭,趨朝面聖。」
侯景道:「邊關要害,不比尋常去處。
軍糧未散,且無鎮撫代職之臣。
待下官調停了此兩樁,即便回京。」
天使道:「君命召,不俟駕而行。
老大人就行才是。」
侯景高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裡是邊關緊要去處,不時敵人侵擾,若委託不得其人,必誤朝廷大事,豈可造次去得?天使先回,下官在各衙門考選有才能者權掌本鎮,即便趨朝。」
使臣不敢再言,告辭去了。
侯景心下不安,請心腹謀士丁和商議。
這丁和是一個辯士,極有膽量,亦通武藝,在侯景帳下為參謀官。
向前見了道:「主公喚小官,有何使令?」
侯景道:「我有一件大事不決,和汝商議。
目今朝廷重用高澄,遣我出鎮邊地,未經數月,仍復召回。
此是高澄那廝定計害我了。
若口京,有凶無吉;若不回,又逆了君命。
這事何以區處?」
丁和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既是高爺要害主公,不如先下手為強。
明日即矯詔,稱說高澄有篡位之心,發本省軍馬殺奔京城,先除高澄,後滅魏帝。
主公身登大寶,小官執掌兵權,誰敢抗拒?豈非一舉兩得之計?」
侯景道:「舉兵圖業,亦是一計。
但魏朝人物還多,兵糧尚廣,只恐擁一鎮之兵,以敵通國之眾,猶如以卵擊石,豈能萬全?此計不妙,再尋萬全之計方好。」
丁和道:「主公之言甚當,小官另有一計。
除非是據守本境,遣一辯士到梁國獻土納降,梁武帝決然重用主公。
那時從容定計,待時而舉,有何不可?」
侯景大笑道:「參謀此計,甚合吾機。
事不宜遲,明日即煩卿繼降表輿圖,往梁朝納降,以避此禍。」
次早寫下降書,收拾金珠寶貝並地圖,一交一 與丁和,取路到梁國來。
把關將認得是侯總督部下將官丁和,不敢攔阻。
過了關隘,梁國守關將問了來歷,亦不阻擋。
一路無話,直至京師。
丁和一路打聽得武帝一寵一 用的心腹大臣,卻是大司農朱異、司空張綰,二人當權,朝廷聽信。
丁和藏了金珠等物,先闖入朱異府裡來見朱異。
朱異問其來意,丁和道:「敝主是東魏總督大將軍候景。
久仰老大人盛德,欲見無由。
今因與本國高澄不睦,特差小官獻上河南十三州地境,歸降大國。
猶慮聖主不容,先差小官,懇乞老大人鼎贊,玉成其事,必效犬馬之報。
無甚孝順,有些須薄禮獻上,望乞笑納。」
即奉上金珠禮物。
朱異見了大喜道:「你主將既有美意歸順大梁,此是背暗投明,知機之士。
明日早朝,待我先奏聖上,引你朝見。」
丁和叩頭而退。
又將了金珠到張綰府中來,同前一般獻了,說侯景納降一事。
張綰也大喜收了,發付丁和,早朝伺候。
丁和次日五更,繼了金珠寶物、降表、地理圖,到閣子門外等候。
朱異。
張綰會見,先議定了。
少頃武帝臨朝,眾文武朝見已畢,朱異執簡當胸,俯伏金階,啟奏道:「東魏鎮守河南尚書左僕射、南道行台總督大將軍候景,差使臣一員,獻土投降,未得聖旨,不敢擅便。
以臣愚意,鄰國之臣,納土來歸,乃我朝一統之機也。
伏乞聖鑒。」
武帝令宣和入朝,至殿前山呼舞蹈,俯伏階下。
武帝道:「卿是何官?侯總督何故叛魏來降?未審真偽,難以准信。」
丁和奏道:「臣姓丁名和,職居侯總督部下參謀。
主將因見魏主昏蔽,聽信丞相高澄讒言,屢屢殺戮大臣,主將慮禍及身,故有此舉。
竊計良臣擇主而事。
方今大梁皇帝聖武仁慈,德過堯舜,不歸何待?專遣微臣,敬獻河南十三州地上,以為進身之階,伏乞聖仁容納。」
武帝道:「卿且暫退,待朕商議。」
丁和謝恩而出。
武帝與眾臣道:「今東魏侯景獻土來降,朕意得景,則塞北可清,窘宇可平,此機會亦為難再。
卿等以為何如?」
尚書左僕射謝舉出班奏道:「近歲以來,與魏連和,兵甲不興,邊境無事。
若納叛臣,又生釁端,非國家所宜也。」
言未畢,大司農朱異上前奏道:「皇上聖明御宇,南北歸心,今若拒而不納,後來賢路閉塞,裹足不入梁矣。
今天下無不賓服,止有東魏跋扈不臣。
彼國材兼文武者,惟有高歡、侯景二人。
幸高歡已死,侯景來降,魏國虛無人矣。
得景則彼國虛實我盡知之,乘隙加兵,東魏之地,反掌可得,此正一統天下的大機括,豈可不納侯景之降?」
司徒蕭介連聲道:「不可,不可。」
武帝道:「卿主意若何?」
蕭介奏道:「臣素聞侯景為人,不忠不孝,奸佞讒謅。
雖有微才,受高歡大恩而致重位;高歡初喪,墳土未干,即懷叛心。
假鎮關西,宇文泰不容,故復投身於我。
此等奸佞之徒,不可使之人國,收用必生後患。」
武帝道:「也見得是。」
正欲聽信,不受降表,又見左班中一員大臣踴躍而出,眾人視之,卻是司空張綰,近前奏道:「聖主馭世,惟以收攬人材為先。
久聞侯景才優學富,智勇足備。
東魏如重用之,非我國家之利也,邊境豈得安寧?今幸彼君臣不和,上下猜忌,侯景來降,天假其便,此是至難得之機會。
古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能臣輸赤來歸,天下可指日一統。
若不收其降表,不受其土地,彼必轉而投獻於他國。
土地非我有,能臣為彼用,生起釁端,我國焉得太平?失算甚矣。
陛下受其降表,任之大爵,景必盡心竭力,以報陛下。
臣斷以納降為是。」
武帝道:「朱卿與張卿之言,其理最勝。
若不納其降,是閉賢路也。」
當下命收了降表、輿圖,御筆親書聖旨,封侯景為大將軍,爵河南王。
又賜錦袍玉帶。
宣丁和進朝,發付回河南,約日來降。
丁和叩頭謝恩出朝,拜謝司空張縮、大司農朱異,繼了聖旨欽賜袍帶,取路回到河南。
進府參見侯景,先將見朱異、張綰之事說知:「武帝欲待不受降表,甚虧朱、張二人竭力贊襄,武帝方允,封主公為河南王。」
細說一遍,即將錦袍玉帶呈上。
侯景大喜。
戴了金冠,穿了錦袍,緊了玉帶,拜謝天地祖先,升丁和為左軍耀威將軍。
河南十三州地界,俱差心腹將士把守,不服魏朝統轄。
話分兩頭。
卻說高澄要害侯景,屢次在魏主駕前讒言:侯景擁重兵在外,必有歹意,速取回朝誅戮,以除大患。
故魏主頒詔,召回京師。
此時使臣已回,說侯景要給散軍糧,擇官交代,方得回朝。
高澄心下疑惑,差人打聽消息,不數日,邊郡官表章雪片也似到來,奏陳侯景據河南十三州叛魏歸粱,乞聖上早發兵擒剿。
次後打聽的將士俱還,說侯景果實歸梁,早晚必興軍馬犯境。
高澄心下驚惶,忙集眾文武同會都堂,商議此事。
眾官齊道:「既是侯景反叛,宜奏過主上,作急調遣人馬,征討叛逆,此為上計。」
高澄道:「發兵討叛,固不必說,但眾將之中,無侯景敵手。
況連年饑饉,軍糧不足,何以處之?」
使軍司社粥離座道:「吾有一計,管教東魏有泰山之安。
不必興兵發馬,只消一紙書到梁,使梁主與侯景自生猜忌,邊境無足慮矣。」
高澄道:「先生有何妙計,離間梁國?」
杜粥道:「東魏西梁,兩相侵擾,因此結仇。
近十餘年,梁武帝皈依佛教,以清淨慈悲為本,不樂征伐,故久不動刀兵,兩國無事。
丞相莫若一面發兵,侵他邊境,一面遣人致檄於梁,以求通好。
武帝若肯仍舊議和,則落我圈套中矣。」
高澄道:「兩國相和,莫非武帝便不受侯景之降了麼?」
杜粥笑道:「非也。
丞相明燭天下,些須詭計,怎麼不知?侯景那逆賊,包藏禍心據守河南,意欲自圖大業,非真心降梁也。
若武帝與我國連和,景意不安,必生變亂。
彼時梁國與侯景自相攻殺,我這裡高枕而臥,坐觀成敗,以逸待勞,有何慮哉?」
高澄道:「先生高見甚明。」
當下奏過魏帝,一面資詔,命邊塞統兵官發軍攻梁;次後修書,差護軍都尉鄭梓臣往梁國來。
再說武帝當日臨朝,樞密院司農卿傅岐奏道:「目今東魏發數萬之眾,侵犯邊界,攻打城池甚急。
文書申呈本院,伏乞聖旨。」
武帝道:「既魏國有兵犯境,卿等檄本處官員謹守城池。
若軍馬缺少,錢糧不敷,卿等斟酌調停,亦須添軍增餉,何必奏請。」
傅岐領旨,正欲退朝,只見近臣奏東魏丞相高澄,差官繼檄,午門外伺候。
武帝即傳旨宣魏使進朝。
鄭樣臣到金鑾殿山呼舞蹈已畢,將高澄檄文獻上。
近臣接了,展開御案之上。
武帝看檄云:
侯景自生猜忌,遠托關隴,憑依為奸,獻土偽降,狼子野心,終成難
養。
今陛下乃授之以邊缺,假之以兵權,未有不忠於魏而盡忠於梁者
也。
時堪乘便,則必自據淮南,亦欽稱帝。
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
門失火,殃及池魚。
不若梁、魏修和,使景無隙可乘,誠為兩利之術。
願
陛下察之。
故檄。
武帝看罷,對眾臣道:「適才傅司農奏說魏兵犯境,今高丞相復有檄來,以求和好,或戰或和,卿等以為何如?」
傅岐道:「高澄起兵,侵我疆土,軍強馬壯,兵未一交一 而奉撤求和,必是離間之計。
因陛下重任侯景,侯景必竭力以輔我朝,故發書連和,欲使侯景懷疑,必生禍亂。
若許通好,正中其機。
陛下斬其來使,傳檄侯景,令謹守邊城,何慮高澄人寇。」
武帝道:「卿言甚善。」
喝軍士簇下鄭梓臣,斬首報來。
武士正欲動手,朱異忙止住道:「不可。」
便奏道:「臣聞兩國相爭,不斬來使。
今高澄雖然侵邊,未曾損我一民寸土,又奉書求和,是以禮來講信修睦。
我堂堂大國,反不能容物,使陛下失禮於小邦,召天下人非議,是何道理?自古靜寇息民,和好為上,何必靡費錢糧,驚擾百姓,以興兵結怨哉?況兵家勝負難期,攪有挫失,反傷中國氣象。
依臣愚見,連和者,久安常治之策也。
伏乞聖鑒。」
武帝躊躇了半晌道:「卿言有理,豈有大國而反失禮於小邦?和之是也。」
遂不聽傅岐之言,教光祿寺辦宴相待。
修下國書,發付鄭梓臣回魏,於是兩下罷兵息戰不題。
卻說侯景自從降梁之後,心下不安,不住使人打探梁、魏兩國消息。
當下有人報說東魏發兵十萬,攻打邊城緊急。
侯景正欲調兵出關拒敵,不數日,又見探子報說,高澄有檄文連和中國,梁主已許和好,魏國回軍,兩邊罷戰。
侯景心中驚疑,忙請丁和商議道:「我當初叛魏降梁,只指望梁主東征,我好於中取事,不期高澄那廝移檄連和中國,武帝許諾,兩國和好,梁主必然生疑,不重用我了。
儻奪我兵權,削我爵祿,那時進退兩難,豈不坐受其斃?請君計議,何以處之?」
丁和笑道:「主公熟諳韜略,區區小事,何足為慮。
當今之時,主公掌握兵權,擁數十萬之眾,扶魏則魏捷,助梁則梁勝,如韓信在齊之時,成敗之機,系此一舉。
武帝重釋輕儒,賢人隱遁;承平日久,武備荒疏。
主公乘此兵一精一糧足,武士樂用,猝起大軍,直搗建康,迅雷不及掩耳,勢如破竹,攻破京城,奪其大位。
那時再除東魏,一統天下,乃帝王之業也。
若遲延不決,梁、魏同心,或左右夾攻,則我進退無路,豈不束手待死!」侯景大笑道:「先生陳說利害,使我頓開茅塞。
事不宜遲,就此點兵前進。
只有一件,前叛東魏,今又反梁,名分不正,難以服人。
怎地設一個名號才好?」
丁和道:「目今臨賀王正德,貪婪犯法,得罪於朝廷,武帝屢屢責罪,因此臨賀王憤恨,陰養死士,蓄積糧草,專待內變。
主公何不修書一封,奉之為主,誘他同起軍馬,共伐武帝。
事成之後,緩緩圖之。
這是臨賀王為亂首,罪不在我,何慮人心不服,大事不成?」
侯景大喜。
慌忙寫下雲箋,差丁和星夜去見臨賀王正德,分付如此如此。
丁和領了言語,辭別侯景而行。
不則一日,已到京師,日間不敢進見,捱至夜間,叩門請見。
管門官道:「黑夜之間,大王飲宴,有事明早來罷。」
丁和道:「有機密重事,要見大王。
煩乞通報。」
管門官見說是報機密事的,只得通報。
臨賀王即教丁和進密室裡相見。
丁和參拜已畢,將侯景書雙手奉上。
正德拆開細看,書云:
臣河南王侯景,敬啟殿下:今天子年邁政荒,所為顛倒。
大王屬居
儲貳,仁政遠侞四方景仰,執掌權衡,聲名赫奕。
反被一二奸臣所譖,
重遭廢黜,人心共憤,四海稱冤。
大王何不乘此天與人歸之時,奮勇除
奸,早正大寶,以副億兆之望。
景雖不才,願效一臂之力,若有驅役,萬
死不辭。
誠千載一時之機會也,臣景執鞭以待。
正德看罷,未能決斷,差內臣連夜召長史華一經議事。
華一經承召來見正德,禮畢,臨賀王訪華一經至後殿,將侯景之書,與之觀看。
一經觀畢,臨賀王道:「此事還是如何?」
華一經道:「殿下尊意若何?」
正德道:「孤屢被朝廷叱辱,此恨未消,患無羽翼,暫且隱忍。
今得侯景相助,正孤揚眉吐氣之時,如何不允所請?」
華一經道:「殿下尊意,雖然如此,自臣觀之,乃是侯景誘殿下之術耳。」
正德道:「何以見之?」
華一經道:「侯景叛魏歸梁,非其本意,正欲使梁、魏一交一 兵,就中取事。
不意魏與我國連和,侯景大失所望。
事梁不屑,歸魏不能,手握兵權,焉肯俯首聽命於人之下?意欲大舉,又恐人心不服,故借大王之名,以自行其志。
殿下不可為侯景所愚。」
臨賀王道:「孤與侯景,素未相識,彼焉知孤心中之事,敢來愚惑?今孤正欲借侯景兵力,雪我心中之忿,長史不必多疑。」
華一經見正德之意已決,不敢再諫,唯唯而退。
正德不聽長史之言,出殿對丁和道:「孤有此心久矣,親無隙可乘。
今得侯將軍相助,深邃孤願。
多拜上你主,早晚發兵,孤當內應。
機事在速,不可遲誤。」
教內庫官賞丁和銀五十兩,綵緞四匹,發付回去。
丁和領賞,拜辭臨賀王,逕回河南。
見了侯景,將上項事備說一遍。
又道:「臨賀王專等主公早晚起軍,彼為內應。」
侯景遂調選人馬,擇日起軍。
馬步軍兵共三萬七千,戰將五十員,用丁和、馬之俊二將為左右羽翼,浩浩蕩蕩,殺奔建康城來。
是時承平日久,民不一習一 戰,聞得侯景起兵壽一陽一,軍馬驟至,遠近驚惶。
一路守城官將,望風而逃。
侯景兵不血刃,奪了二十餘處城池。
當日丁和率領軍馬,殺到睢一陽一城下,只見城門緊閉,城上四圍,遍插旌旗。
丁和回馬,至中軍報說:「睢一陽一城有人把守,難以前進。」
侯景大怒,號令眾軍,用力攻城。
金鼓喧天,喊聲大振。
卻說本郡刺史姓虞,雙名天敏,舉孝廉出身,為人廉能清正。
已知侯景作反,殺進關來,一面急申朝廷,請兵教應,一面調撥軍兵,把守城池。
當日聞得侯景軍到,分付軍士四門謹守,自上城樓觀看。
只見侯景騎著黃驃馬,穿繡錦戰袍,金盔金甲,耀日光明。
領一班部將,在南門下耀武揚威攻打。
其餘將士,分攻四門,一團一 一團一 圍住。
真個是殺氣連天,旌旗蔽日。
虞天敏見兵威甚銳,心下憂道:「我這城池,是緊要地方,若被他得了,到京都如破竹之勢。
欲要出戰,兵微將募,力弱難支;待要固守,奈何錢糧缺少,米谷不敷,又恐堅守不住。」
心裡煩惱不決,只得回衙,和夫人史氏計議。
夫人道:「相公主意,還是如何?」
虞天敏道:「拒敵不能。
守城無力,不如棄城而走,再做區處。」
夫人一大怒道:「相公素讀聖賢之書,不知忠孝之道?朝廷大俸大祿,除你為一郡刺史,身享富貴,蔭子榮妻。
今一朝賊至,即欲棄城而走,豈大丈夫之所為也!妾不忍見君為不忠不孝之人,請先死以報國恩。」
虞天敏所夫人所說,滿面羞慚,謝道:「承夫人指教,下官豈敢背國忘君?無奈孤城難守,食君之祿,自當死君之事。」
史氏道:「相公此言,才是為臣之道。
城中糧食尚可支半月,朝廷若知侯賊作亂,早晚必發救軍。
君當盡力守城,激勵軍民,或者可以保全,不可知也。」
虞天敏大喜,親自巡城。
督軍守護。
城外軍士臨城攻打者,皆被擂木炮石打傷,因此不敢逼近,遠遠固定,放炮吶喊不息。
虞天敏晝夜不得寢息,嚴督守城。
侯景見數日攻城不下,遣一辯士進城來說虞刺史投降,大封官職。
虞天敏大怒,將辯士斬首,擲下城來。
侯景見了大惱,號令將士奮力晝夜攻城。
務要打破。
虞天敏多方守護,一連又困了十餘日。
城裡糧米已盡,百姓啼哭,忍餓守城,心堅不變。
虞天敏只指望救軍到來,終日懸懸而望,那裡見有一個軍卒。
原來表章到樞密院,都被朱異、張綰藏下,並不奏聞,因此無人救應。
虞天敏見勢已危迫,百姓惶惶,盡皆餓倒,城池將陷,對夫人慟哭道:「賊勢甚大,城內絕糧,軍民餓困,城必破矣。
下官早尋自盡,豈可受辱於狂賊之手?奈何累及夫人,怎生是好?」
夫人道:「相公差矣,此時正是你我死節之秋。
盡忠報國,成萬代之美名,有何慮哉!」夫婦兩個抱頭大哭一場,雙雙懸樑而死。
李府跟隨人役,半日不見刺史出來料理,都到內衙看問。
只見家撞丫環等哭做一處,說老爺夫人同縊而死。
見者無不垂淚。
外面軍士並百姓,聞本官和夫人已死,都棄槍撇劍,各顧性命,城內一時鼎沸。
城外將士見城裡哭聲震天,已知有變,三軍一齊奮勇,攻破城門,殺入城來。
殺入如切腐草,放火焚燒,擄劫睢一陽一一空。
軍威大振,遂殺奔丹一陽一郡來。
前有橫一江一 阻截去路,雖有舟船,俱小不能渡一江一 。
侯景著人從旱路抄過丹一陽一,見臨賀王正德,說無大船,難以過一江一 。
正德即發大船百餘艘,詐稱載獲渡一江一 ,來接侯景。
侯景大喜,即時渡一江一 ,至採石歇馬。
次日率領三軍,搖旗吶喊,殺奔丹一陽一,將城四面圍住。
卻說城內公卿士庶見侯景兵至,個個驚駭,人人惶惑。
臨賀王正德於晚間寫密書一封,紮在箭上,射下城來。
軍士拾得,獻與侯景。
書上說:明日午時,可領軍攻打東南二門,自有內應。
次日平明,侯景號令眾將:「午時三刻,一齊併力攻打東南二門。
先上城者為頭功;退後者斬!」平明吶喊攻打,看看午時將到,只聽得城裡一片聲喊,東南二門大開。
侯景策馬先入,隨後諸將,一齊進城。
滿城士女軍民,亂竄逃亡之一聲 ,山搖地動。
囂擾之間,恰好到張侯橋邊,遠遠見橋左三五百軍士,簇擁一員大將,坐在馬上。
兩邊排列牙將,俱全身披掛,刀劍森森,甚是嚴整。
侯景縱馬向前迎敵,那邊牙將高聲問道:「來將莫非是侯總督麼?」
侯景答道:「孤親身在此,前面大將是誰?」
牙將道:「三殿下臨賀王是也。
既是侯將軍,何不下馬?」
侯景聽得是臨賀王正德,慌忙跳下馬來,上前相見。
臨賀王迎入府裡,朝見已畢,一面出榜安民,諸軍不許妄殺,禁止擄掠,謹守城門。
號令一出,安堵如故。
一面擺列筵宴,款待侯景。
當下臨賀王坐了上席,侯景側坐。
二人酒至數巡,臨賀王道:「孤才菲德薄,屢被主上之辱,久欲雪此冤忿,奈無羽翼。
今得候將軍大材輔佐,是天以將軍賜孤也。
今日之事,富貴共之。
但主上軍馬尚多,錢糧廣大,孤與卿軍不滿數萬,將不過數十人,只慮大事難成,反招類犬之誚。
賢卿有何高見?」
侯景笑道:「臣在東魏,聞殿下尊名,如雷貫耳,故不避斧鉞,冒死來歸,以輔真主。
殿下今出此言,何太懦也。
臣從壽一陽一起兵至此,兵不血刃,先聲到處,望風而降。
所謂兵家勝敗,在主帥之謀略,不在士卒之多寡。
此處至台城不過咫尺,取天下只在旦夕。
殿下早正大位,移詔各處,歷數武帝昏聵,以致天下大亂之罪,伐暴弔民,奠安四方。
臣等分兵守住險要,不順者夷其三族。
則反掌之間,天下定矣。」
臨賀王大喜道:「孤之大事,全仗卿運籌決策,斷不負卿。」
二人盡歡而散。
次日即改造皇殿,大賞三軍。
諸事完備,臨賀王就於丹一陽一城即皇帝位,建號龍平元年,眾臣朝賀。
封侯景為太宰壽一陽一王,總督中外諸軍事。
丁和為樞密院右僕射,王朝為左司農,其餘文武官僚,各各開用。
下詔旌表死節忠臣虞天敏夫婦,命建祠立祀,春秋二祭。
諸事已畢,侯景奏道:「陛下已登大寶,梁主雖然年老無用,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須及早攻破台城,除卻外患,方保萬年天位,貴富無疆。
倘再遲延,各鎮勤王兵至,豈能無慮?伏乞聖鑒。」
正德道:「卿言最當。
有煩卿率領三軍前去,朕為後應,務要萬全必勝。」
君臣二人商議已定,隨即起兵前進,一路殺奔建康。
軍勢浩大,無人敢當,將城圍困。
卻說梁武帝改元太清三年,壽已八十六歲。
此時謝舉等一班老臣,俱已掛冠致仕去了,朝廷政務,盡委朱異、張綰,自惟終日念佛修行,持齋吃蔬而已。
當初在妙相寺講經說法,自從被薛志義燒燬,復在同泰寺談經念佛。
時值正月中旬,武帝在同泰寺和道眾拜懺誦經,只聽得隱隱金鼓之一聲 。
問近臣何處喧聲不絕,近臣道:「萬歲不問,臣不敢奏。
一向聞得侯景作反,與臨賀王正德同謀。
臨賀王已僭稱帝號,這金鼓之一聲 ,想必是侯景軍馬來也。」
武帝怒道:「何得妄言!若侯景為亂,如何鎮守官員無一通表章奏來?」
近臣道:「自從東魏高丞相差使移檄,與陛下連和之後,侯景就作亂起兵。
河南至京都一帶地方,告急表章雪片也似到樞密院來,請發救兵,急如風火。
張司空、朱僕射二人,只是隱匿不問,瞞昧陛下,以至如此。
陛下急宜差官探聽消息。」
武帝道:「焉有此事?朕待侯景不薄,豈敢造反?況來異、張縮,朕之社稷臣,焉肯為欺君罔上之事?」
正不信之間,又聽得方丈外人聲喧鬧,原來是司農卿傅岐見侯景圍城,飛馬到寺,撞入方丈裡來,俯伏地下,連稱:「禍事!禍事!」武帝大驚道:「有甚禍事?卿且平身說來。」
傅岐道:「日前臣曾諫陛下,東魏求和,是反間之計,陛下不聽,以至侯景逆賊作反。
自河南起兵殺至丹一陽一,勢如破竹,無人阻擋。
各鎮請救表章,皆被朱、張二僕射隱匿不聞。
臣雖聞得消息,恐皇上不信,未敢妄奏。
今侯景輔臨賀王正德登了帝位,僭號龍平,軍馬不知其數,喊聲震天,已將京城圍得鐵桶,早晚城已將陷,陛下還在此念佛看經,如何是好!」說罷大哭。
武帝道:「事已至此,哭之何益?自我得之。
自我失之,亦復何恨?」
忙上鑾輿,與傅岐等還朝升殿,召文武百官商議戰守之策。
眾官齊集殿庭,武帝宣朱異、張綰,當面叱道:「向日侯景歸降,是汝二人勸朕收納,後來東魏高澄求和通好,又是汝二人力主連和,以致侯景逆賊,心疑作亂。
各處告急文書申院,二人又藏匿不聞。
今日賊軍圍城,破在旦夕,你二人有何退敵之策,速宜裁處。
不然不必見朕矣。」
張綰、朱異二人,滿面羞慚,頓首伏罪,半晌不敢回言。
傅岐道:「朱僕射、張司空瞞蔽聖聰,招引叛賊,本宜問罪。
但今賊寇臨城,勢若泰山,且理戰守之策。
退賊之後,再行區處。」
武帝怒氣不息,叱退二人。
宣傅岐近御座前道:「今日之事,全仗賢卿籌畫,救朕危急。」
傅岐俯伏道:「臣才淺識薄,惟恐獨力難支。
伏乞陛下速選大將,統領羽林軍士,背城一戰,以決興亡,豈可束手受困。」
武帝道:「朕聞兵戈之一聲 。
心膽皆碎,方寸亂矣,不能主持。
擇軍選將,任卿為之,生死存亡,決於天命。」
說罷,兩眼垂淚,口中念阿彌陀佛不輟。
眾臣怏怏而散。
傅岐辭了武帝出朝,逕到教場中,調遣軍將。
選施大用為先鋒,樊武瑞、陳勝為左右救應使,自為主將督軍,打點出戰。
正是:
馬臨險地收韁晚,船到一江一 心補漏遲。
畢竟此一陣勝負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