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
第38回 土地爭位動陰兵 孽虎改邪皈釋教
詩曰:
靈台方正可生蓮,壘積陰功位上仙。
解脫便能超萬劫,貪嗔端的墮深淵。
施仁下役歆民祀,戀色山君返善緣。
苦海茫茫無盡處,回頭即是大羅天。
話說羅統芒稟道:「先君肆毒害民,已蒙都爺正法,但一屍一骸暴棄荒野,卑職心中不忍,懇乞天恩得賜歸土,萬代恩德。」
張善相慘然道:「予幾忘了。
葬父人子之至情,今賜爾父冠帶殮葬,以盡爾心。」
羅統芒叩謝而去。
張善相車馬行不數里,又見阮繪在前途跪送。
張善相令人扶起,分付好生調理妻室,速宜回家,不可久淹於此。
阮繪領命拜辭。
不說張善相回郡,再說阮繪復至寓所,對尹氏說張爺分付早回之言。
尹氏道:「妾身雖狼狽,幸飲食可進,勉強支撐,及早回家,似免孀姑懸念。」
阮繪即雇了一輛車兒、一匹騾子,謝了店主,帶了小廝回武一陽一縣來。
一到家內,老幼盡出相迎,抱頭痛哭。
尹氏將盡節復一活之情,訴說一遍,無不傷感。
次後親鄰族友俱來探望,個個稱羨尹氏之節,張善相之恩。
阮繪擇地伐木,建一座大祠,妝塑張善相全身,備牲牢祭獻。
夫妻二人,鎮日點燭焚香,祈禱張爺位至三台,壽登百歲,不在話下。
且說張善相一行人馬回青州郡,大小官員出廓迎接入府,設筵慶賀。
筵間備言前事,盡皆感歎。
張善相具表申奏朝廷,又作書達知林澹然、杜伏威、薛舉三處。
西蜀百姓,人人稱頌張善相的好處,於是威名揚四海,政績著千年。
話分兩頭。
再說杜伏威自娶了舜華,帶惠氏蒞任楚州,時亢旱已久,從秋至春,並無點雨,禾稻枯焦,草木黃落,井干見底,溪澗斷流。
萬姓惶惶,皆赴帥府呈告旱荒,懇求賑濟。
杜伏威與眾官道:「自我蒞任,適當此時,如何賑濟得許多貧民?」
只見報說安化侯張爺有書,杜伏威喚入,來人將書呈上。
杜伏威拆開看時,書云:
自別台顏,倏爾逾月。
弟所轄巴的甸土官羅默伽,橫行肆虐,黎庶
受殃,偶於路次窺見阮秀士之室尹氏姿色,強奪逼姦,其婦自到而死。
弟起兵剿之,托兄覆庇,巨惡授首,碎一屍一馬足之下,遐邇稱快。
其子統芒
頗賢,弟立為巴的洞主。
不意尹氏死後一月,服林太師所賜丹藥復生,
重偕伉儷,此亦千古異聞。
專人奉達,余俟面悉。
屏弟張善相再拜。
杜伏威看罷,將書與眾官看了,俱各稱賀。
杜伏威道:「張爺至任,即能剿賊立功,代民除害,甚為可喜。
我命蹇德薄,遭此大旱,使黎庶無賴,何以處之?」
查訥道:「主公初任楚州,倉廒不足,稅賦甚輕,若欲賑濟,難以遍及。
主公何不禱之於神,求一場甘霖以活禾苗?若得田稻成熟,勝於賑濟百倍。」
杜伏威然其言,即命查訥領一千軍,出西門外縉雲山下築壇求雨。
不數日,壇場已完,器用俱備,杜伏威和大小官員,盡皆齋戒三日上壇。
此時上自縉紳,下及士庶,都出城觀看求雨,一齊到壇看時,果然嚴整潔靜。
但見:
壇高一丈八尺,上容千人。
橫闊數百餘步,階分三級。
正中央供奉
風雲雷雨之神,四周圍擺列龍鱷鯨鯢之像。
寶鼎香焚檀速,金一瓶 滿貯清
泉。
旗分五彩,青紅白黑間真黃;路設八門,南北東西兼四極。
執香玉
女著青衣,捧劍金童穿皂服。
耳畔不聞人笑語,壇前誰有鶴翩躍。
杜伏威披髮跣足,身穿皂袍,腰繫麻綜,手執柳枝,步至壇上。
次後,查訥將軍士各分班次,陸續上壇,依方位站立。
軍士二十四人身著青衣,足穿青履,手執青旗,立於東方;二十四人著紅衣,穿朱履,執紅旗,立於南方;二十四人白衣、白履、執白旗,立於西方;二十四人黑衣、黑履、執黑旗,立於北方;二十四人黃衣、黃履、執黃旗,立於中央。
各布方位已定。
只聽得令牌三響,杜伏威執劍步罡,捻訣唸咒,燒符噴水,以劍尖指著風神,唸唸有詞,猛可地一陣風起,拔木揚塵,壇上燈燭暗而復明。
又一陣大風來得利害,將壇中黃衣軍士盡皆刮落壇下,卻將西方白衣軍士捲入中央。
眾人看了驚駭。
黃衣軍士又不跌傷,但只口呆目瞪,似睡魔時一般。
少頃,杜伏威又將劍尖指著雲霄二神,念動咒語。
霎時烏雲蔽合,電光四起,霹靂震天。
杜伏威然後將劍尖指著雨神,敲動今牌,燒符三道。
牌聲未畢,霖雨大降,倒甕傾盆。
壇下官民人等,不惜衣裳,跪於泥濘之中,頂禮天神。
壇上杜伏威頂著令牌,兩目直視西北,自午至申,足有數尺之水,方才回神,放下令牌。
漸聽得輕雷隱隱,雲開而止,依舊太一陽一出現。
眾官請杜伏威下壇,束髮漱洗,冠帶已畢,簇擁上轎進城。
一路上百姓稱揚大德,歡聲不絕。
杜伏威一行人到府,整酒相慶。
眾官問道:「大人作法時,為何將黃衣軍士推落台下,又將白衣軍士移人壇中,此是何意?」
杜伏威道:「此乃生剋之義也。
非我所使,乃神力使然。
五行之理,黃屬土,白屬金,黑屬水。
適才我燒符請神,水星已至壇,被土星所掩,不能施行,故請東方甲乙之神,克伐中央之土,拂勾陳於壇下,運太白於壇中。
太白者,金也。
金能生水,故水星得以展佈,大雨遂滂淪而降。
此是五行相剋相生之道也。」
眾官悅服。
自此遍處田禾,盡皆豐熟。
遠近百姓仰杜爺求雨之功,再生之德,家家感戴,戶戶漚歌。
這消息傳入青州,張善相差人報知林師爺。
原來林澹然自從同張善相上任之後,即往峨眉山尋幽覓勝,見連同疊嶂,復澗重崖,峰巒聳秀,高入雲表,長松夾道,古樹參天,兔鹿一交一 行,猿猱舒嘯。
其中洞天福地,美景奇觀,不能盡述。
遠觀山頂突起三峰,其二峰對峙,宛若峨眉,故以名焉。
林澹然手扶竹杖,足踏芒鞋,後隨一僕,援夢躡蹬,窮巖盡谷,遍處遊覽,信步來到中峰之上。
只見有平地數十畝,寬敞可居,東傍溪流,西連石洞,背倚高崗,前臨幽壑,丹楓修竹,青翠郁然。
林澹然坐於石上,徘徊顧盼,甚為得意。
坐了一會,依舊下山回郡,對張善相說:「此地可以結庵。」
張善相欲興工大造,林澹然不允,只於中峰平地,結成草庵三間,中為客座,左為靜室,右作丹房。
留一僕名為樵雲,以供炊囗灑掃。
自此林澹然只在庵中靜養,足跡不下山者數月,自得靜中之趣,道念日堅,精神倍固。
前聞張善相征剿羅默伽有功,次又聞杜伏威求雨救濟萬民,心下暗喜道:「二子一能代天討罪,一能興利濟民,不負俺平日教誨之功。」
一夕,時值深秋,林澹然見窗外月色信明,如同白日,扶杖出草庵,立於修竹間,仰觀皓月,俯聽溪流,清風徐來,長空鶴唳,覺神清氣爽,非復人間世。
正觀想間,忽聽得東北角上喊聲大舉,似乎廝殺之意。
林澹然心下疑道:「此山連亙千里,又非城廓去處,何故有此殺聲?」
靜聽良久,喊聲不絕,只見陰雲四合,月色漸晦。
林澹然回庵就寢。
次日夜間,正人定靜坐,聽得東北角上喊聲又起,直一交一 夜半方息。
數夜如此,不知何故。
林澹然喚樵云:「你往東北山徑一路尋訪,看有甚蹤跡。」
樵雲領命,取路往東北而行,攀籐附葛,走了二十餘里,見嶺下一座廟宇,不甚高大,近前看乃是本山土谷神祠。
樵雲走得力倦,人廟席地而坐。
一個道人從內捧出三牲祭禮,擺列神桌之上,點燭焚香。
道人跪下,禱視道:
弟子廟祝,名號自愚。
仰托神靈,飽食安居。
不期近日夢一白鬚,
自稱新任土地向爺,奉上帝旨,來此山隅,代老爺職,管萬民居。
老爺應
得托生一陽一區,交代而去,不必躊躕。
為甚不忿,戰爭無虛?使我弟子日
夜恐懼。
特備三牲,豬首、鵝魚,水酒一壺,伏望鑒諸,享我微忱,早駕雲
衢,讓向爺來,兩下無虞。
祝罷,禮拜化紙。
樵雲一一聽得明白,怞身回庵,對林澹然備說其事。
林澹然訝道:「如何有此奇事?待俺親至廟中,看是何等邪神爭鬥。」
即扶筇步到廟中。
道人見了,慌忙磕頭迎接進內,坐下獻茶。
林澹然細問其情,道人說:「數日前夢一老者,鬚髮皓白,衣冠濟楚,乘馬而來。
後隨人役,口稱姓向,奉玉帝旨敕為本山土谷之神,前來交代。
小道覺來不信此事,只見從此後一連五七夜,廟前喊殺,直至五更方散,攪得小道不曾合眼。」
林澹然道:「今夜俺在此過夜,看是何神敢來廝鬥。
汝且迴避。」
道人辦齋款待。
看看夜靜,林澹然仗劍坐於廟前。
頃刻間,陰風驟起。
遠遠燈光閃爍,白馬之上,坐著一人,數十鬼卒手執器械,呼喝而來,漸至廟前。
林澹然按劍大喝道:「汝是何處妖邪,假稱天旨,來此強奪正神之位?」
馬上那人一大怒,驟馬向前,見了林澹然,即忙退避,霎時人馬皆散,寂無蹤跡。
林澹然進廟叫出道人,說其緣故。
道人道:「新土地被太爺神威所懾,不敢近前,只得散兵去了。」
林澹然道:「似此行徑,不像妖魅所為。
敢來代任,必有來歷。
鬼神之事,理實有之。」
當夜就宿於本廟,彷彿中見一人,帕頭象簡,角帶青袍,向前施禮稱謝。
林澹然答禮道:「足下素未相識,何故謝我?願聞姓氏。」
那人道。
「小人非別,本廟土地是也。
因與新任妖神相戰數夜,未分勝負,今得太爺所逐,小神特來拜謝。」
林澹然未及回答,又見殿側走出一人,青衣小帽,皓鬢蒼髯,向前跪下。
林澹然慌忙扶起道:「足下何人,休行此禮。」
細看來,卻像曾有一面之識。
那人道:「小神乃向上是也,昔日跟隨太爺在萬善鎮飯店分別,太爺如何忘了?」
林澹然方才認得是老蒼頭向上,大喜道:「當日俺與你入梁之時,分囊相別,數十餘年,並無音耗,每每掛念。
汝今何故在此?」
向上道:「小神昔日得太爺所賜金銀,往洛川鞏縣村間買良田住宅,耕種為生。
每歲所獲利益,頗為豐裕,除衣食外,余銀谷帛,盡數賑濟貧乏,砌路修橋,將三十年,所施財谷數千。
今夏無疾而終。
上帝道小神正直無私,敕封為峨眉山土谷之神,奉旨前來代任。
不期舊神抗拒不讓,擁兵出戰,小神不得不與之爭,昨晚太爺在此,欲上前稟知,被太爺神威衝散。
誰是誰非,乞太爺作主。」
林澹然合掌道:「南無釋迦牟尼佛!人有善願,天必從之。
得汝為正神,不枉山僧一念。」
即喚二土地近前,對舊土地道:「此向上者,是俺昔日從事之人,上帝敕旨代汝之任。
非妖妄也。
汝若抗違,必遭天譴,速宜辭位。
不然,即是貪位冒祿之鄙夫,何以為正神乎!」舊土地低頭不敢再言,唯唯連聲而退,新土地向上拜謝就位。
林澹然忽然驚覺,似夢非夢,暗暗稱奇。
次早,道人來送茶湯,林澹然細說其事,道人驚異讚歎。
林澹然回庵,寫書差遣人往青州報知張善相。
張善相看了來意,差官督工修蓋廟宇,又差巧匠妝塑新土地向上神像。
一月之間,工程完就。
林澹然親往廟中觀看,匠人貼金彩畫已畢,一個匠頭磕頭求賞道:「土地神像塑完,今開光明,求太爺賞賜。」
林澹然看這匠人好生面熟,聽其聲音,十分舊識。
想了一會,想得起來,拍掌道:「你原來在此!」那匠人抬頭看了林澹然半晌,也笑道:「為何住持爺也在此間?」
看官你道是誰?自古無巧不成話,這匠作頭兒不是別人,乃金陵妙相寺中鍾守淨的行童來真。
昔日因鍾和尚在梁武帝駕前暗進讒言,欲害林澹然,卻虧這來真暗通消息,得脫大禍。
後來被鍾守淨凌辱不過,只得逃走還俗。
數年後報父之仇,持刀殺入,入縣自首,縣官依律擬絞。
遇梁太子即位,改元大赦,減一等發配西蜀充軍。
因無生理,一習一 了這一行技藝,奉官差遣土地廟中裝塑神像,湊巧得與林澹然相遇。
兩下俱大喜,乃邀入側房細談往事。
來真將日前歷過苦楚備細陳說,林澹然亦以經過之事說與來真,感歎不已。
來真道:「小人雖以手藝度日,出家一念,寢食不忘。
今得與太爺相會,亦出意外。
望太爺與小人祝發,以了終身之事。」
林澹然道:「汝願出家,前念不忘,甚為可喜。
擇日為汝披剃,在俺庵中過活便了。」
來真磕頭謝了。
開了土地光明,道人整頓牲禮祭賽,並辦齋款待林澹然已畢,打發匠人散了。
林澹然和來真同回庵中,擇日替來真誦經落髮,法名印月,與樵雲互相伏侍林澹然,一面一習一 學經典,講談釋理。
朝暮依依,漸識玄理,宛然一物外僧也。
自印月入庵已來,又早小春天氣,林澹然吃罷午齋,閉戶打坐。
入定之際,見一老嫗,身穿縞素,與一個年少美婦,身著青衣,闖入庵中,雙膝跪下,叩頭求救。
林澹然喝道:「俺這裡是清靜法門,閒人不得輕入。
汝二女人何由至此?快快出去!」那年少女人匐匍向前,滴淚道:「妾身黎氏,小名賽玉,因貪瀅敗德,觸犯三寶,被丈夫沈全殺死,一靈墮落,已歸言道。
今日合有大難,望林太爺救拔。」
林澹然合掌道:「阿彌陀佛,此皆汝一念之差,致有今日之苦。」
又問:「那老嫗是誰?」
黎賽玉道:「這就是利口拔舌,做牽頭的趙蜜嘴。
一陽一受一刀之慘,陰罰六畜之報,今日也有大難,故同來求救。」
林澹然又歎息道:「汝欲陷人而反自陷,不過圖一時口腹之慾耳,佯名佛頭,暗裡騙人財物,誘人瀅欲,非畜類而何!今日受此陰報不差。
既有大難,俺以慈悲為主,焉忍不救。
汝二人可避於庵後,有難來,為汝解之。」
二女人磕頭而起。
猛聽呀的一聲,庵門開處,一個和尚身披五彩袈裟,手執利劍,踴躍直入,大喊道:「二瀅婦何在?若不殺汝,誓不再生!」林澹然仔細看時,卻是正住持鍾守淨。
林澹然迎住道:「師兄久不相會,何故要殺二人?此二人是師兄最喜者,出家人戒殺為先,仗劍逐人,非釋門之所為也。」
鍾守淨收了劍、與林澹然稽首坐下,躬身道:「貧僧不才,有負吾兄大德。
向來謹守淨戒,毫無所失。
師兄之所知也。
叵耐趙蜜嘴老狗誘人犯法,騙我錢財。
設計定謀,誘黎賽玉成奸。
承師兄對月諷言匡正,彼時弟有悔過之心,復被黎氏這瀅婦蜜語相牽,令我暗中譭謗,逐兄出寺,致我死於非命。
輾轉思量,深為可恨!今欲刃之,以洩大忿。」
林澹然道:「噫,兄言誤矣!豈不聞不貪美色者。
閉戶不納,秉燭待旦?上人視色如蛇蠍,智士視色如仇敵。
語云:水盪舟行,風揚幡動。
人若內有主持,外欲何緣得人?昔日趙婆設計,黎氏奸瀅,由師兄一念之差,彼方投隙而入。
兄不自責而責他人,非悔過遷善之道也。
比如兄欲殺彼,彼又欲殺兄,冤冤相報,何為了期?兄但存一念之正,則道可進,冤愆可滅,何為又動殺機?」
鍾守淨低首無言,長揖而別。
林澹然醒來,對印月、樵雲說知。
印月道:「太爺心有所思,故見此境界。」
林澹然道:「久不念及於彼,何思之有?但二女人說今日有難,求俺救之,不知何意?汝二人不可出庵,看今日有何事故。」
師徒站在庵前閒談,又早日色衡山。
忽然狂風驟起,撼木揚砂。
風過處,一隻白犬,一個黑豬,遠遠從嶺上跑將下來,一直奔至庵前,不知從何而至。
林澹然早已省悟,即忙讓開,放二物奔入庵裡去了。
只見又一陣腥風刮面,大吼一聲,振得山崗也動。
一隻斑斕猛虎咆哮而來,聲如霹靂,眼似明燈,從嶺上直跳下山坡,逕奔庵前。
林澹然忙取寶劍,當門而立,大喝:「畜生慢來,有吾在此!」那猛虎剪尾刨蹄,正欲向前撲人,見了林澹然,逡巡畏縮,雄威頓挫,低頭屈足,蹲於地上。
林澹然收住寶劍,笑道:「老鍾老鐘,汝忘昔日之事乎?但知戀色貪財,不顧禪宗戒律,生前害物,死後戕人,生死裡殊,造孽則一。
今不思回頭歸正,到此地位,尚欲恃勇傷生。
汝恨此二人壞汝性命,便欲報復,獨不念滿寺僧人,焦頭爛額,中劍著刀,死於非命,為著何人?是何辜乎?可憐,可憐!談及於此,汝亦當恍然悟矣!俺禪定時,曾勸汝及早回頭,秉教迦持,一點靈光復歸大道。
不然,失迷真性,萬劫沉一淪 ,人身不可復得,苦哉,痛哉!汝若肯聽吾言,皈依三寶,可盡釋往日冤愆,以求再生之福,放下一片雄心,不失本來面目。
即當俯首屈足,諦聽吾教。」
那虎兩眼流淚,雙足跪下,低頭受教。
林澹然又道:「汝沉迷已久,非朝夕提醒,不能登於覺路,俺庵側有一石洞,幽僻可居,汝當棲身於此,聽俺講經說法,漸歸正道,但不可妄害生靈。
若傷一蟻之命,必斬汝首,終墮阿鼻,難以超生。
汝若果有善願,可三點其首。」
那虎將頭點了三點,擺尾伸腰,似有喜狀。
林澹然將劍指著西首道:「離此數十步,即是石洞,乃汝安身之所。
天色已暮,汝可速去!」那虎在庵前盤旋一會,即往洞中去了。
印月、樵雲驚道:「太爺與虎說了半日話,使我二人擔著血海於系。
果然畜通人性,低頭垂淚,似有悔過之意。
古人云:道高龍一虎伏。
今日方見太爺伏虎之能也。」
林澹然笑道:「鍾守淨雖犯色戒,頗有夙緣,好行小惠,亦是他的善根不斷。
雖墮畜道,一點靈光未泯,聞俺言亦能省悟。
此所謂一切眾生,皆具佛性,非降龍伏虎也。」
印月、樵雲稽首信受,方悟性無不善之理。
林澹然進庵,呼出一犬一豬,令其回家。
二畜蹲踞於地,不肯行動。
再三呵叱,反鑽入禪床 之下躲了。
林澹然笑道:「汝既知畏死,何不早修?」
即將二物留於庵內。
次日,林澹然坐於竹林石上,宣揚佛法,開講涅。
印月、樵雲侍立左右,那白犬黑豬,低頭聽講。
少頃,只見那虎昂頭掉尾緩步而來,走入林中,向林澹然點頭三下,似乎稽首之意,即立於側首,聽談禪理,豬犬驚惶無措,閃在林澹然座後。
直至講畢,豬犬隨林澹然回庵,大虎復歸石洞。
林澹然令樵雲至青州見張善相,取飼虎領給,每日豕肉一肩,朔望則賜羊一囗。
自此後,凡逢談經說法之日,虎不食肉,一虎一犬一豬,相隨聽講。
初時豬犬見虎慌張躲避,次後漸漸馴熟,或並立顧盼,或同行山麓間,不復畏憚矣。
林澹然呼虎為「老鍾」,白犬為「老蜜」,黑豬為「小賽」,一呼其名,馳驟而至。
山下居民互相傳說,中峰有一長老,每日講經,一虎一豬一犬相隨,並不侵犯。
遠近聞名,皆說林大師是一個得道神僧,故能降龍伏虎。
又有好事的,都上山拜見活佛,就求老虎一看。
果然虎見人低頭伏氣,不敢轉動,人人稱異,個個道奇。
上山來看的人,絡繹不絕。
卻說峨眉山下有一富翁,姓趙,名自宏,業販生藥,家道饒裕。
中年娶妾得孕,臨產之夜,夢一老僧雙手捧日,立於床 前。
其妾大驚而覺,產下一子,生得額高耳大,面闊口方。
趙自宏大喜,彌月後,因夢取名,叫昱兒。
漸漸長成至八歲,見葷即吐,啞不能言,未嘗一笑,不好戲耍,時常面壁而坐。
趙自宏每每歎息道:「中年得子,又是殘疾無用之人。」
心下不樂。
聞得山頂有此伏虎聖僧,竭誠齋戒,令家憧抱了昱兒,一同上山來。
見林澹然禮畢,備道其事。
林澹然閉目定息半晌,回神將右手摩昱兒之頂,說偈道:「永清永清,久陷幽冥。
倩吾償貸,方轉法一輪 。
托生西蜀,依舊光明。
不言不笑,有何不平?」
昱兒便開口答道:「今見吾師靈光返照,割去愁城,復能言笑。」
說罷,相視大笑。
趙自宏驚駭問故,林澹然道:「天機不可洩漏,難對君言,日後自知也。」
趙自宏不敢再問,拜謝林太爺,領了昱兒下山回家,對妻妾備道始末,一家歡喜。
擇日請師訓讀,昱兒即名為趙昱。
開蒙之後,甚能讀書,一目十行,下筆成文。
年至十六,舉孝廉,每得暇就上山和林澹然講談玄理。
林澹然傳以水遁劍術,後於隋煬帝大業三年,授為嘉州府太守。
時犍為縣大潭中,有一老蛟作虐害民,興風播浪,淹沒田禾,或變人形,誘民沉溺。
趙昱仗劍入潭,與老蛟大戰一晝夜,斬卻老蛟,潭水盡赤,百姓皆感其德。
數年後,棄官修道。
後嘉陵水漲,蜀人見昱於雲霧中騎白馬而下,宋太宗敕封神勇大將軍。
此是永清長老轉世得道的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林澹然見遠近士民拜訪者接踵,心下甚是厭惡,長歎道:「本欲求靜,而反得擾,豈非沽名釣譽之態乎!」暗令張善相掛榜文於山下,禁止居民,不許上山混擾,犯者重究。
自此士民不敢上山。
林澹然方得一靜。
再說薛舉至南安郡,添軍九千,進發至信州。
所屬官吏,遠遠迎接進城。
到任諸事皆畢,薛舉體訪民情土俗,頒號令約束軍民人等、差心腹將土巡按州縣,拿問貪一官污吏,訪察巨惡積奸。
只見探馬名為「夜不收」來報:「爺所轄地方,有上官猛姓者,所生一女,名為(女年)蜚仙,美貌絕輪,英雄無敵。
領土兵數千,橫行州縣,已佔據了新寧、建始、栗鄉、梁山、通州五縣,勢甚猖獗,無人敢敵。
目今太平縣被圍、乞爺爺早調兵救援。」
薛舉聽了,即差曹汝豐、皇甫實領鐵騎三千征剿。
二將得令,選軍出師,星夜到太平縣來。
一路見百姓慌慌逃竄,曹汝豐問:「汝百姓為何如此慌張?」
百姓口言:「被猛家(女年)蜚仙率兵殺至,勢不可當,只得棄家逃竄。
避他鋒刃。」
言未已,見塵頭起處,(女年)蜚仙兵馬已到。
兩陣對圓,曹汝豐與皇甫實並馬觀看,對陣兩面百花旗開處,擁出一員女將,結束得十分標緻。
但見:
眼如秋水,眉似春山,桃花臉撒幾絡青絲,櫻珠口含兩行皓齒。
頭
戴束髮金箍,後垂(貝八)貝;手執方天畫戟,上掛豹幡。
犀皮甲軟襯繹紅袍,
獅蠻帶緊籠繡裹肚。
背插飛刀兩口,腰懸短箭一壺。
雙鳳靴斜挑金蹬,
朱文鏡半掩芳心,弓袋中插一面小小杏黃旗,雕鞍下跨一匹囗囗追風
馬。
楊柳腰藏紅套索,鴛鴦勒響玉鸞鉤。
曹汝豐看了,誇獎不盡。
正欲回馬,只見那女將手挺畫戟衝殺過來,身邊緊護有三百女兵,俱是蓬頭赤腳,黃發黑面之輩。
後隨三千蠻兵,一湧殺至。
曹汝豐急輪大刀抵住,皇甫實挺鞭助戰,兩邊混殺。
那女將猛然飛起一把刀來,逕取曹汝豐,曹汝豐眼疾,側身躲過。
又飛起一把刀,奔皇甫實頂上落下,皇甫實急躲,早削去盔頂斗來大一顆朱纓。
皇甫實吃了一驚,撥馬便走,怎當得蜚仙的馬是千里龍駒,飛馬趕上,手裡紅綿套索上有七十二金鉤,望空一撒,將皇甫實套住,拖下馬來,蠻兵活捉,囚送土官去了。
曹汝豐大敗,折兵一半,回見薛舉,說女將猛勇難敵,失了皇甫實。
薛舉大怒,點起一精一兵五千,令王驤鎮守信州,自同曹汝豐領兵至太平縣。
見隔河一簇人馬,往來如飛,兩面百花旗招展飄搖。
曹汝豐指道:「那繡旗下的,就是女將(女年)蜚仙。」
薛舉聽了,把馬一拍,飛身跳過大河,喝道:「何處潑婦敢如此橫行?」
那女將以戟架住戟道:「吾乃洞主之女囗蜚仙是也。
平生慣使畫戟,無人敢敵,不知斷送了多少英雄。
有誓在先:三合之中,能敵得我畫戟者,方與成親。
汝今亦使畫戟,恐敵不過時,頃刻即為無名之鬼。
可通名來!」薛舉道:「女流賤婢,誰與你通名!」挺戟便刺,蜚仙躍馬迎敵,戟對戟。
這一場好殺,若舞神蛟,如飄瑞雪,戰八十合不分勝負。
蜚仙用計,早擲起一把飛刀,薛舉用戟撥了,不能近身。
蜚仙見挪不著,又飛起一把刀來,薛舉用手接住,回擲蜚仙。
蜚仙蹬裡藏身躲過,急解下紅綿套索,向空撒起。
薛舉馬已到身,正待活捉,不期那套索落下來,將薛舉與蜚仙一齊套住,你我牽扯,一團一 成一塊。
當不得薛舉力大,將索扯斷,輕舒猿臂,把蜚仙提高馬鞍,喝手下綁了。
曹汝豐見主兵得勝,大驅軍馬殺去,蠻兵大敗,走不及的,都被砍死。
薛舉收兵回城,未及點視兵將,忽報猛土官差人到來稟事。
薛舉叫令進來,那差來的蠻官跪稟道:「小官奉本官差遣,昨者囗蜚仙小姐無知,擒了將軍皇甫實,冒犯虎威,罪該萬死!本官不敢加害,以禮款留。
不意今日又抗違天兵,囗蜚仙親身被擄。
特差小官送皇將軍回城,望元帥天恩,釋放小姐妹蜚仙還家,願進貢方物,拱聽約束,立誓不敢復反。
所據城縣。
盡皆奉還,懇求姑恕。」
薛舉道:「汝本官大膽鴟張,本當踏平蠻洞,盡正國法。
今既知罪,姑恕這番。
我皇將軍今在何處?」
只見皇甫實進堂請罪,備說土官厚待送還,求換其女之意,薛舉道:「此女果然英勇,吾亦幾為所困。
汝力不及,非戰之罪也。」
命押過囗蜚仙來,去了綁縛,以酒壓驚,盡還兵器鞍馬。
蜚仙上馬而去。
次日,土官又差人來請皇將軍議事。
皇甫實稟知薛舉。
薛舉道:「汝試往不妨,看他有句話說?」
皇甫實領命而去,直至日晡,回來說:「土官只生此女,年方二九,未曾許聘,英雄了得。
設誓在先,有敵得過者,願委身事之,奈遇元帥,實乃天神,而女心悅誠服,不負初言,願侍箕帚,浼某為媒,未知元帥鈞意何如?」
薛舉道:「吾未有正夫人,所隨侍者,婢妾而已。
此女剛毅武勇,吾甚喜之。
但此事必須作書達知林太爺,若許娶時,再作區處。」
於是,寫書問林澹然之安,並言此事,差官繼往青州。
不一日,差官回來,遞上林澹然回書。
書中說:「此女絕世無雙,姻緣有在,即當娶為正室,不必計其為苗蠻土俗也,老僧主張不差。」
薛舉觀書大喜,擇日令皇甫實為媒,將金珠、蜀錦之類,送至孟土官處為聘。
土官收了,大排筵席,厚贈皇甫實,回貢薛舉犀角、象牙、珊瑚、玳瑁、碧玉、黃金,奇珍異寶,土產之物,極其隆盛。
薛舉班師回信州,擇定吉日,差皇甫實率兵一千,用彩輿鼓樂迎娶囗蜚仙至府成親。
合巹之後,薛舉與蜚仙愛敬如賓,蜚仙生一子,名薛仁禹,後為世子。
薛舉所轄地方,人人畏服,處處稱揚,化為醇俗。
不覺光陰荏苒,歲月如流,又早過了十餘年。
當下值三月天氣,杜伏威預發傳帖,約薛舉、張善相和文武將士,同到一江一 油大禹廟中,郊天祀地,大排筵席,兄弟敘情飲酒。
正歡笑酬酢間,忽探馬報周高祖發兵,將鄴城圍困,燒城西門。
齊人出戰,周師進擊,齊兵大敗。
後主帶百餘騎東走,被周人所執聖駕已崩,各地盡屬周主。
杜伏威弟兄三人聽罷,即備祭禮,望東南遙祭舉哀,示諭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俱掛孝三日。
三人商議起兵,為後主報仇。
查訥道:「周高祖用兵如神,勇略蓋世,近得齊地,國勢更張,若與抗衡,恐非萬全之策。」
薛舉道:「我等受齊主厚恩,今被周子所屏,義當大興士馬,踏平周上,復奪城池,訪後主子孫之賢者而立之,方是臣子之道,豈可束手坐視,據土自安乎?即使兵敗國亡,捐軀何恨!」張善相怒道:「二哥之言甚當。
國家有難,臣子不赴援,非忠也。
速宜躁練三鎮軍馬,即日起程。」
二訥道:「二主公但知為國忘家,全忠盡節,不知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
凡用兵之法,必須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若欲以區區三鎮之兵,與中國抗衡,是猶以鄒敵楚也,安能勝乎?依臣之言,不如據地稱王,仍遭齊主年號,養軍恤民,以俟天時。
不然,徒勞民傷財,無益於事。」
薛舉、張善相堅執要起兵。
杜伏威道:「二弟志在報仇,培植綱常;近仁見機自玉,亦通時變。
我等主張不定,不如同見林師爺,求其定策,以立行止。」
眾人齊道:「此言甚善。」
車駕即日起程。
不數日,來到峨眉山,差官通報。
杜伏威等步行上山。
參拜已畢,各敘寒一溫一 ,列坐兩傍。
杜伏威先開言道:「目今齊後主被周高祖所執,境土皆為兼併。
薛、張二弟決意起兵報仇,查近仁再三勸據守勿動。
不才心無定主,特稟師爺,懇乞尊裁,以決去就。」
林澹然道:「汝等未來之先,俺已預知。
齊國自武成以來,驕奢瀅佚,大失民心,國勢衰弱甚矣。
幸後主好賢勤政,似有返治之機。
不期汝等歸附後,復驕悖自恣,耽於酒色,信用讒佞,屠戮忠良,骨肉內殘,百姓外叛。
所為若此,鮮有不敗!俺夜觀乾象,見周之主星,亦暗昧無光,非能久於人世者,不數年,必傾社稷。
汝等不必進兵,當從近位自守之策,以待天時。
各宜修緝城地。
躁演士卒,整頓器械,廣蓄錢糧,積德累仁。
候中國有變,起而圖之,進則可以兼併,退則可以獨霸。
不宜妄動干戈,傷殘民命。」
薛舉道:「師爺之言誠是。
但周子貪得無厭,既滅全齊,必有取蜀之意。
若待他兵馬臨城,豈不坐受其制?」
林澹然道:「周主雖僥倖滅齊,以俺度之,必不敢遠圖巴蜀。
其論有三:西蜀山川險阻,道路窄逼,糧食不繼,進退甚難,一也。
陳國見周人兼併齊土,豈無覬覦之心?若周師一動,彼必乘虛直搗,以襲其內,二也。
大將軍楊堅,奇偉有才略,周主雖用之而多疑。
若委以國柄,車駕自將西征,則疑生內變;若假以兵權,統軍代蜀,則疑有外一交一 。
君臣猜忌,焉敢輕動?三也。
查近仁之見,與俺暗合。
三子不必多疑。」
杜伏威三人唯唯聽服,再無他議。
杜伏威問道:「不才久聞師爺畜一虎、一豬、一犬,俱有名號,馴服伏教,乞呼出一見。」
林澹然令樵雲呼豬犬,印月引虎。
樵雲走出庵後,高叫:「老蜜小賽快來,太爺呼喚!」只見庵後跑出一白犬,一黑豬,搖頭掉尾,逕奔至林澹然跟前。
林澹然將手指著杜伏威三人道:「眾爺在此,老蜜小賽可向前磕頭。」
那豬犬向伏威等跟前,將前足跪下,頭拄於地。
杜伏威等拍手大笑。
只見印月逐虎而來,叫道:「老鍾來了!」眾人舉目看時,那虎輕身緩步,走向前來,向林澹然點頭三下。
林澹然道:「老鍾何不向眾爺行禮?」
那虎亦向眾人點頭。
張善相對林澹然道:「此虎日費領給,為何羸瘦?」
林澹然道:「老鍾初皈依時,俺每日取豕肉一肩飼之,遇朔望則賜羊一羥,極其雄壯。
近來一載有餘,斷葷守戒,惟餐蔬菜淡飯而已,故此羸瘦。」
薛舉問道:「老蜜、小賽為何這等肥壯?」
林澹然道:「此二者並不食葷,但食山桃野菜。
凡聽講後,似亦能解悟靜養,所以壯健。」
眾人驚異。
當晚庵中暫宿一宵,次早拜辭下山,三人相別,各各取路回鎮。
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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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