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
第14回 得天書符救李秀 正夫綱義激沈全
詩曰:
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俠烈。
片紙燃死灰,一言蹶跌鱉。
直可死回生,能令懦成傑。
血性不委蛇,綱常寧玷缺,
話說林澹然得了仙傳詩句,發付狐狸道:「看真一人之面,饒汝一死。
向後改過自新,不可復蹈前非。
明早俺同太公到你洞中相會。」
狐狸叩頭而去,倏然不見。
太公大喜拜謝:「吾師真天神也。
夙世有緣,得遇恩師,救了小兒之命。」
林澹然道:「此乃老丈洪福,山僧何功之有。
但不知獨峰山五花洞在於何處?」
太公道:「離此不遠,有人認得。」
隨教家憧安排蔬菜,整頓酒飯,吃罷安歇。
次早,太公和林澹然率領憧僕,一同到獨峰山裡來。
尋到五花洞口,靜悄悄並無人跡,但見兔鹿成群,鴉鵲亂噪。
張望洞裡時,又深又黑,不敢走入去,只在外面東張西望。
轉過一個山嘴,遠遠見一女人,年可三十以上,身穿白絹衫兒,下面系一條綠紗裙子,不施脂粉,雅淡梳妝,容顏嬌艷,飄逸動人。
手執鐵鍬,獨自個在山灣裡掘草藥。
有詩為證:
狐魅從來不惑人,人心狐魅自貪瀅。
瀅除貪釋存忠正,邪亦歸真奉秘經。
林澹然向前問道:「娘子,借問這山五花洞裡可有人麼?」
那婦人道:「長老問他做甚?」
林澹然道:「有一個相識在此修行,特來相訪。」
那婦人笑道:「長老快行,不要問他,山洞裡誰人敢來修行?裡邊都是些山妖野怪,蛇魅豬一精一,豺狼虎豹。
狐狸魍魎,不計其數。
你這五六人若進洞去,不夠與這伙妖一食點心。
快回去罷,不要當要,要吃人哩。」
家憧聽了,驚得魂不附體,牙齒相打,兩腳都是軟的,急即奔走。
林澹然止住道:「太公不必心慌,有俺在此。」
又問那婦人道:「既然洞中有一精一有怪,俱要害人,娘子為何不怕,獨自一人在此掘草?」
婦人道:「我們久居於此,和這洞中卻是比鄰。
古人道:兔兒不吃窩邊草。
故此不妨。」
內中一個家撞埋怨道:「昨夜剛剛搗了半夜鬼,老師父只是殺了那一精一怪才是,反被他脫空扯謊逃遁去了。」
林澹然笑道:「不然,箋紙上仙筆猶存,豈肯相戲。
這都是婦人一片一胡一 言,不要理他。
俺們再去找尋,定要見個明白。」
太公阻道:「那裡去尋他,多是搗鬼。
老師不如且回,另日再來罷。」
那婦人接口道:「正是,老人家更要作急回去,這些妖怪常說後生的細皮嫩肉,腹饑得快,不如老頭兒皮堅骨硬,有些咬嚼,專要吃老的。
你們若撞見妖一精一時,老人家卻先到口。」
太公聽罷,心膽皆落,扶著枴杖,轉身便走,後邊家憧也一齊都跑了,止有林澹然立定腳不動。
只見那婦人拍手呵呵大笑,現出原身,卻就是夜間迷張大郎的狐狸。
林澹然喝一聲道:「畜生好大膽,輒敢狐假虎威,如此來侮弄俺。」
狐狸跪下道:「非敢侮弄。
小畜絕早即在此等候爺爺,不知太公等俱來,故斗膽作戲,耍他一耍,不想認了真,就慌張走了。」
林澹然忙招手叫太公轉來。
太公和家憧正走,聽得林澹然叫聲轉來,站住腳回頭看時,林澹然遠遠引手相招。
太公等回步轉身近前,見是這個狐狸立在身旁,太公問道:「老師,小狐狸倒來了,婦人何處去了?」
林澹然帶笑指著狐狸道:「這不是扯謊的婦人?」
太公怒道:「這畜生到會扯空頭,諒我老人家。
快伸過腿來,與林長老打三五十杖,消我這口氣。」
林澹然笑道:「他是真正畜生,且饒這一次。」
眾人都笑。
狐狸引著一行人進洞裡來。
可煞作怪,外面看洞裡時甚是黑暗,進到裡面,反覺明亮。
原來是山巖倒照,故此外暗內明。
一望時峭壁奇峰,果然是洞天福地。
看不盡奇花異卉,仙草靈芝,澗水澄清,重山疊翠,實是好景。
但見:
閬苑名山,蓬瀛福地,隱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煉之鄉。
層層疊疊,重巒聳翠,分明是華岳三峰;突突兀兀,峻嶺橫空,那數廬山五老。
進一洞又進一洞,倒掛的怪石玲瓏;轉一灣又轉一灣,壁立著青松蓊鬱。
高高下下,懸崖峭壁,呦呦麋鹿銜花;纏纏一綿 綿,附葛攀籐,兩兩猿猴獻果。
山巖裡幾處琳琳琅琅,如敲金擊玉,數道清泉噴雪浪;頭頂上一聲咿咿啞啞,似龍笙鳳管,一雙白鶴唳青空。
夾道上瑤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貝葉。
清清淨淨不染著半點塵埃,杳杳冥冥那識有人間甲子。
仙鵲噪枝如報喜,浮雲出洞本無心。
這狐一精一引林澹然走入洞天深處,不異仙境。
裡邊有無數小狐狸,見人來慌忙竄避。
狐一精一請林澹然、張太公石凳上坐了,自奔入小洞裡去。
不移時獻出仙桃異果,蜜酪杏仁。
林澹然同太公吃了幾個,餘者令與家憧。
林澹然問:「那一塊寶石在於何處?」
狐一精一指道:「那西南上青青潔潔,兀的卻不是也?」
林澹然上前看覷,果然好塊青石:方圍高四尺有餘,四邊俱蔓紫苔,石面平如明鏡,光潤細潔。
倚著一株大柏樹,頂上覆著柏葉,一團一 一團一 如蓋。
林澹然叫:「老狐,你站開。」
用左手石上依樣畫符一道,輕輕扣了三下,只聽得豁刺地一聲響,此石分為兩下,就如刀削一般,兩塊裂開。
太公、狐一精一等也都上前來看。
中間有一石匣,匣內有書三冊。
林澹然頂禮三匝,然後取出。
怕狐一精一有變,不敢開看,即藏於怞中,和太公等徑出洞門。
老狐叩頭自去了。
一行人回到莊裡,太公歡喜無限道:「老朽根生土長在此,只知這獨峰山,未曾曉得有洞天福地,如此仙境。
若非吾師提挈,何能一見。
適間石中之書,是甚名色?」
林澹然道:「小僧也不曾開看。」
當時在廳上焚香展開,原來第一冊面上書著「天樞秘笈」,內中俱是觀星望氣、排兵佈陣、驅神役鬼之法;第二冊面上書著「地衡秘笈」,內中卻是奇門適甲、堪輿地理、陰一陽一術數之法;第三冊上面書著「人權秘笈」,內中卻是補一陽一煉陰、降龍伏虎、超天縮地變化之法。
林澹然看罷,不勝之喜。
張太公道:「人有善願,天必福之。
吾師廣行陰德,兼有宿緣,得此天書,非同小可。」
林澹然謝道:「此皆托太公福庇,感謝不盡。」
有詩為證:
靈符秘笈鬼神愁,妙徹三天入九幽。
諸葛當年扶蜀主,林僧今日證真修。
卻說林澹然自得天書,每日默誦,書符唸咒,心下自覺靈通。
又在張太公莊上住過月餘。
張大郎病體漸漸全愈,容顏復舊,飲食起居如故。
太公父子二人深感林澹然之德,款待如父母一般慇勤周密。
一日,林澹然思念故鄉,辭別張太公父子要行,張太公與大郎再三留住不放。
林澹然道:「小僧在貴莊攪擾多時,感恩不淺。
但小僧久遊方外,今欲歸故園,暫且告別而圖後會。」
太公心下不捨道:「小兒被魅,名已登鬼-,幸吾師救拔,得全性命,恩若丘山。
老朽久懷修行之心,恨無接引之路,今得吾師早晚教誨受益實多,豈忍遽別?況狐一精一畏吾師威德,故不敢來,倘吾師去後,此怪復來,小犬之命又難保矣。
吾師不嫌小莊鄙陋,改為佛堂,在此修持,朝夕相處,勝如雲遊遠方,奔馳辛苦。
乞老師三思,幸勿推阻。」
林澹然辭道:「貧僧在此叨擾已久,今日之別,非是無情,實欲歸故鄉一探父母墳墓,以終天年耳。」
張找道:「敝境亦是東魏地方,又非他鄉外國。
小莊雖窄,頗可容身,粗茶淡飯,足供朝夕。
吾師出家人,隨處為家,何必如此堅執?」
林澹然道:「大郎恁般說時,使小僧措身無地矣。
非有他說,只因在此攪擾,心實不安。」
張太公道:「吾師此別,相會未卜何日,使老夫戀戀不捨,心實黯然。
小兒無福,不能終獲庇。」
說未畢,淚隨言下。
林澹然道:「貧僧何德,感承賢喬梓如此相愛,何以克當?使小僧不忍相別,願在此朝夕聆教。」
張太公父子大喜。
自此林澹然住在張家莊內,擇日妝塑佛像,改造禪堂方丈,後面另起臥室廚房,修緝牆垣完固。
撥三四個家憧伏侍,灑掃炊囗。
張太公使人饋送不絕,時常往來,談禪講道。
荏苒之間,不覺寒來暑往,又早一載有餘。
林澹然朝夕演一習一 天書,自天文星象以至術數陰一陽一,無不一精一妙。
雖然安逸清閒,但朝夕計念杜成治和李秀,放心不下。
後聞得傳言杜成治受驚物故,朝廷抄沒家產,暗中垂淚歎息,寢食不安。
繼後又聞得梁國人來說,杜都督妾生一遺腹之子,心下私喜,恨不能一見。
只是難返梁國,怏怏而已。
當下時值隆冬天氣,彤雲密佈,白雪飄揚,自早至午,看看下得大了。
怎見得好雪?宋賢有賦為證:
時惟歲暮,序值隆冬。
擁紅爐而不暖,披重裘之蒙茸。
(雲愛)(雲逮)雲氣,凜冽陰風。
瞻昏霾之四合,睹冰霰之集空。
始焉飄飄灑灑,頃之霏霏-力。
如鵝毛之細剪,似玉甲之零空。
張君無由會鶯紅於月下,郝子何能曬詩書於腹中?程門佇立,盈尺彌恭;山陰訪故,半道運蹤。
謝蘊之才高,不言飛絮;子卿之節勁,獨矢孤忠。
翳邊城之逋寇,銀夏忽喪夫黃屋;蔽潮一陽一之請夫,藍關漫擁乎青驄。
披鶴氅而繞竹,神翁興逸;指白馬而作賦,子建才充。
以至漁人獨釣,學子勤攻。
寒一江一 披一蓑於蘆獲,庭除映萬卷之彫蟲。
腴梅花於嶺上,折竹梢於修叢。
號猿聲於谷口,印虎跡於林東。
亂曰:兒童喜而埏為人一獸 兮,且幻出夫奇峰;詩人感而形諸吟詠兮,擬麻衣之色同。
農慶為瑞,士征為豐。
唯寒素之怨尤兮,苦裂膚於陶袕;羌成卒之甲冷兮,悲墮指於一胡一 風。
彼華堂歡宴檀板兮,覺猶嫌乎酒薄;況山僧獨宿紙帳兮,又何堪寂寞之情棕。
林澹然策杖獨立柴門內竹屏邊看雪,只見一個黑瘦漢子,頭帶卷簷氈帽,身穿青布道袍,腳著多耳麻鞋,背上斜馱包裹,手裡撐著雨傘,張頭探腦望著門裡。
林澹然正欲問時,那漢放下傘,走入門來,對澹然聲諾,問道:「師父,這裡可知道有一位林長老麼?」
林澹然道:「俺這裡不知,別處去問。」
那漢道:「原來京都妙相寺中為副住持的,因觸犯了梁主,逃奔出來。
一路打聽消息,尋到此間,聞說在這地方左近處藏頓,師父豈有不知?」
林澹然怒道:「俺出家人那管閒事!快出去,不要在此纏繞。」
那漢又仔細看了半晌,把傘柄頓一下,笑道:「幾乎錯了!林老爺休得相瞞,老爺正是林住持。
雖不認得詳細,卻也曾在圖像上記得明白。
今日相逢,他鄉遇故,也不枉了小人一場跋涉。」
林澹然驚道:「足下是誰?那裡相會?為何認得林某?」
那漢道:「暫借一步告稟。」
二人同到佛堂上來,那漢放下包裹,納頭下拜。
林澹然扶住道:「足下何姓?從何處來此?敢勞重禮!」那漢拜罷,道:「老爺與小人是舊鄰,曾相見數次,為何忘了?」
林澹然思了一會,道:「雖然而善,實失忘了尊姓。」
那漢道:「小人姓沈名全,渾名叫做蛇瘟便是。
住在妙相寺後牆小巷內,每常寺中往來,老爺卻也曾會面。」
林澹然笑道:「原來就是沈兄。
黎賽玉娘子,就是公渾家麼?」
沈全道:「正是小人一妻 子。」
林澹然道:「向聞人說你出外為商,怎地不回家去?卻來尋俺有何話說?」
沈全道:「一言難盡。
小人被趙蜜嘴老豬狗將些資本借我,賺我在外生理,只道他一一團一 好意,不期出門之後,將我渾家引誘與那野驢鍾守淨通姦。
今春小人回家,聽得街坊前後人誹誹揚揚,講這鍾守淨反怪林住持好言諫諷,朝廷處暗用讒言逼他走了。
小人初時不信,數日之後,試探妻子,果有外情。
欲待殺了這瀅婦姦夫,又一時難以下手。
欲待捉姦告理,爭奈這廝結一交一 豪貴,上下情熟。
況朝廷一寵一 他,勢焰滔天,又教人暗中害我,故此棄家出外,別作良圖。
不想行至定遠劍山下過,被伙強人擄歸山寨,小人哭訴其冤,幸得苗寨主認是同鄉,收留帳下為一頭目。
苗寨主懸念住持林爺單身奔竄,不知下落,故差小人從梁至魏,遍處尋訪。
前村問著樵夫,說張太公莊上有一長老,如此模樣,故尋至此間,果是林老爺。
苗寨主有書在此。」
說罷打開包裹,取出書禮,雙手呈上。
林澹然接書,分忖道人:「陪沈兄方丈中酒飯。」
拆書看時,書上寫道:
苗龍頓首百拜:睽違師範,倏爾一春,遐想大恩,無由仰報。
前者偶
爾相逢,私喜倘能得效犬馬,不期又成離別,使人悵然。
近聞李季文雖蒙
寬縱,不能得脫囹圄,實是度日如年。
今春正月十三夜,某私闖入牢,欲
救李兄逃出,不料被人識破,幾乎兩命俱傾。
幸帶得錢多,隨處賄賂逃脫。
今憤氣招集人馬,已得一精一銳數千,糧草俱足,意欲整頓軍馬,攻破城池,
殺盡奸僧瀅婦,救出李兄,與天下吐氣。
然而智短力綿,未敢輕舉。
特懇
恩師駕臨指揮,以成義舉,萬乞留神。
倘慨然飛錫枉顧,則慰藉不獨在龍,
實天下之共望也。
專候回示。
外奉赤金二錠,白珠百顆,聊中薄敬,希叱
人為荷。
林澹然看罷,暗想道:「苗龍一介鹵夫,亦知大義。
然俺既人禪門,豈可復行軍旅之事?欲救李秀,吹毛之力,何必興兵動將,自惹禍胎。」
當晚留沈全宿了。
燈下修書封固,次日贈沈全盤纏二兩,並回書一封,發付回寨。
沈全道:「薛、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爺同歸山寨,怎地不去?」
林澹然笑道:「俺出家人恰情山水,久耽疏懶,不涉世務矣。
煩你拜上二寨主,多謝厚禮。
凡事須行方便,不可恣害生靈,相會有日。
你須一路小心謹慎,關津盤詰甚嚴,書可藏好。
不宜耽擱,速回山寨。」
沈全拜辭而去。
一路無詞,逕到山寨裡,卻值薛志義、苗龍在殿上飲酒。
沈全唱喏,苗龍道:「差你去尋林住持,可曾見麼?」
沈全道:「小人費盡心機,得到東魏廣寧縣石村山下張太公莊上,尋見了林住持。
住持十分之喜,書札俱已收下。
有回書在此。」
薛志義道:「一路辛苦。」
叫嘍-賞沈全酒二瓶,肉一腿,且去將息。
沈全叩頭謝賞,自和一班兒弟兄接風吃酒去了。
苗龍當席拆書與薛志義同看。
上寫道:
客春叨擾,感激不勝;今屏厚儀,叨惠更重。
二兄各負雄才,堪為世
用,而據山擄掠,恐非良謀。
日者朝廷佞佛,變亂漸生,上下焚修,盡崇
釋教。
老僧仰觀天象,不十年間,國家將為他有,二兄可招集士卒,多蓄
糧草,廣行仁義,延接四方豪傑,待時而動,輔佐明主以圖大業,留名青
史,此大丈夫之所為也。
第不可損害賢良,妄行殺戮耳。
李兄一事,足見
苗兄仗義任俠,可敬可仰。
竊思皇都守衛甚嚴,軍將如蟻,以三二千烏合
之眾,敵數十萬一精一勇之師,如驅羊搏虎,鮮有不敗者也。
僕得異術,可救
李兄。
敬畫靈符一紙,煩差一精一細健卒潛入獄中,付與李秀,救他歲終除夜,
乃丁亥日辰,六了神將聚於巴時,可貼符額上,寫路徑於符下,作速遁出,
自有神護,並無阻礙,半日間,可相會於山寨矣。
密機勿洩,至囑至囑。
老朽無能,一習一 懶成癖,已無意廛寰事,非敢忘夙雅也。
統希情諒不一。
薛志義、苗龍看罷,感歎不已,藏符匣內。
次日,苗龍差一本鄉心腹嘍-,原來是個縫皮待詔,曾與李秀識熟,分付如此如此而行。
嘍-謹藏了符,挑了一副皮擔傢伙,取路進京。
不一日已到京都,進得城門,挑著皮擔,一直奔清寧衛大獄裡來。
此時卻值年終歲逼之際,這些囚犯,亦都要修補舊鞋過年,倒也忙忙的修補不迭。
嘍-一面縫鞋,一面張望李秀,只見李秀拿著一雙新鞋,出來道:「待詔替我縫一雙主跟。」
嘍-接了鞋子,見身畔無人,輕輕問道:「李季文一向好麼?」
李秀記得起,道:「在下與兄闊別許久,何期今日得見?」
嘍-腰邊摸出一個封兒來,暗暗遞與李秀,附耳低言道:「靈符一道,如此如此,速行莫滯,快到山寨來相會。」
李秀接符,藏於袖中,喜從天降,走入裡面湊些散碎銀子,謝了嘍。
嘍-急急縫了幾雙舊鞋,慌忙挑擔出獄,取路自回山寨去了。
且說李秀得了靈符,心中暗喜。
看看又是除夜,李秀預先收拾銀兩,寫路程在符下,額角上貼了靈符,試行幾步看,心裡就如撞小鹿兒相似,慌張起來。
果然好神符妙術!李秀兩腳,即有神鬼擁護,走不上十餘步,已近監口。
見獄門半開,大著膽索性撞將出去,並無人見。
直出清寧衛衙門,亦無一些攔阻。
取路飛奔北門外來,卻似雲推風捲,耳邊只聽得颼颼地響,足不沾地,那消三五個時辰,已到山寨關口。
天色傍暮,李秀抬頭看時,關門早閉。
隨即高聲叫門,關上嘍-喝問是誰,李秀答道:「是我李秀。」
嘍-道:「是李將軍來了麼?」
李秀道:「正是來了。」
嘍-道:「既是李將軍,為何不見形影?」
李秀道:「我站在這裡,為何不見?」
一個嘍-道:「卻不作怪,只聽得人聲,不見人形,莫非我和你著鬼了?」
李秀道:「二位壯士,一個人站在關前講話,休得取笑。」
兩個嘍-四圍張望,不見人影,齊嚷道:「不好了,何處來這一個屈死野鬼,假名托姓在此纏擾,快進去,進去。」
一面嚷,一面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管二門嘍-聽得處邊喧嚷,一齊擁出來,只見兩個嘍-在那裡喊叫有鬼,問:「鬼在那裡?這等大驚小怪!」嘍-道:「適才有人叩門,開關問他,說是李將軍越牢而來。
仔細看,又不見人,再問時,照前答應。
東撈西摸,不見一些,卻不是鬼怎的?」
眾嘍-不信,喝道:「胡說,那有此事!」正要趕出來問,忽聽得面前有人道:「李秀已在此,不須出去。」
眾嘍-失驚道:「李將軍,你在那裡說話哩?」
頭頂上應道:「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
眾嘍-住目細看,又不見人,俱各呆了。
內中一個乖覺的道:「不要慌,此事來得蹊蹺,且去報與二位大王得知,再做理會。」
管門嘍-報入寨中,薛志義、苗龍親自來看。
一路點著燈火,照耀如同白日。
李秀見苗龍來到,慌忙迎著施禮道:「苗二哥,間別久矣,好享福也。」
苗龍道:「李大哥既來到此,為何躲了,不近前相見?」
李秀道:「小弟在這裡拜揖,卻怎生皆言不見?」
苗龍叫嘍-高執火把,四圍遍處照燎,只不見人。
苗龍低頭一想,拍手笑道:「聰明一世,失智一時。
李大哥,你額上靈符可曾揭去麼?」
李秀道:「未曾揭去。」
苗龍道:「是了,快揭符相見。」
李秀即伸手將額上靈符揭下,不覺滴溜溜在虛空跌將下來,睡在地上。
有詩為證:
李秀一村夫,遙聞近卻無。
不因靈秘術,怎得出囹圄?眾嘍-向前扶起,一同歡笑入寨裡上殿。
李秀下拜道:「小弟監禁大獄,自分死期將近,今蒙寨主與苗二哥救拔,得以出獄,實再生之德也。」
薛志義、苗龍答禮道:「大哥下獄,使小弟等寢食不寧。
幸得聚義,實出望外。
此非二弟之力,乃林住持之妙法也。」
邀入後殿飲宴,三人談笑歡喜,至夜深寢了。
次日殺牛宰馬,祭賽天地。
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拜為兄弟。
薛志義年長為兄,立為寨主,李秀坐了第二把一交一 椅,苗龍坐了第三把一交一 椅,次序而座。
小嘍-都來參拜了新大王,大吹大擂,飲酒慶賀。
苗龍說及:「林住持近來得了異術,遠寄這一道靈符,救李二哥出來,實為奇異。」
李秀道:「林住持別後,不知逃往何處去了?他是萬夫之敵,又兼能行術,苗三弟既知他蹤跡,何不接他上山,天下無人敢當矣。」
薛志義道:「賢弟不知。
林住持向日逃難之時,亦曾經我這裡過,再三款留不住,堅辭去了。
目今在魏國石樓山莊上。
為賢弟受苦,又去求他上山,同舉大事,欲要攻破皇城,救取賢弟出來。
林住持再三推托,止傳授靈符一道,以救賢弟,果得相會。
我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四海群雄?」
正說話中,適值沈全執壺斟酒。
李秀看了道:「這人好生面熟,那裡曾相會來?」
沈全道:「小的好幾次到大王店裡吃酒耍子,又來賠錢,大王卻忘了?」
苗龍笑道:「兄豈不知,這就是鍾守淨那話兒的對頭,渾名喚做蛇瘟沈全。」
李秀拍掌道:「這廝真實是個蛇瘟,男子漢一個渾家也管不得,容他去相一交一 和尚。
罰一大觥酒。」
眾人撫掌大笑。
沈全徹耳通紅,自斟著酒吃,稟道:「三位大王止念感恩,不思報怨。
林老爺大德,因當重報,鍾和尚大惡,不可不誅。
就是小人們,也是有氣性的,見瀅婦奸僧通情來往,忿忿懷恨,怎能夠一刀砍死,才消些氣。
可奈身單力弱,孤掌難鳴,沒奈何暫且含忍。
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有了軍馬,何不殺至妙相寺,將這些瀅禿盡行誅戮,也教江湖上好漢傳說一聲,豈不是留芳百世!」李秀拍著桌子道:「這人也講得是。
蛇無頭而不行,大哥三弟,何不擇日起兵,殺這些和尚,以消林住持之恨?」
苗龍笑道:「薛大哥與小弟每每在心要發軍馬,誅此惡僧。
因無良謀,不敢興兵。
日者已曾請林住持上山商議此事,他有回書在此,二哥一看,便知分曉。」
令管文房頭目,取書出來。
李秀看罷,笑道:「據林住持所言,皇都地面,一時難以進兵。
依小弟愚見,殺這鍾和尚,只在反掌之間耳。」
薛志義道:「二弟何計可以殺之?」
李秀道:「若依我這一計,不必興兵發馬,廝戰爭持。
止用我兄弟三人,管取結果了一寺和尚。」
苗龍道:「這妙相寺殿宇廣闊,僧眾極多,不比小的去處。
本寺和尚,何止五七百眾,外有遊方掛搭僧人,不計其數,怎地只我三人,就能殺得許多和尚?」
李秀道:「大哥勇猛,三弟聰明,卻不知兵行詭道。
比如寺中和尚,要我等一個個親手殺過,畢竟有些漏網,安能盡絕?必須如此如此而行,管教他一寺禿驢,盡遭毒手。
走了半個,不算好漢。」
薛志義道:「此言暗與韜鈐合,初出茅廬第一功。」
苗龍道:「倘有追兵,不放出城,如之奈何?」
李秀道:「這又有計了。
只消恁地這般。
若有官軍追來,殺他片甲不回,方顯我弟兄們英雄手段。」
薛志義大笑道:「有如此妙計,何況殺這幾個禿驢,便與梁主爭衡,又待何如!」三人一大悅。
酣歌暢飲,盡樂通宵。
李秀自差人到雞嘴鎮搬取渾家和伴檔上山歡聚不題。
再說鍾守淨自從在梁主駕前暗用讒言,逼林澹然離寺之後,放心大膽,晝夜和黎賽玉取樂。
本寺大小和尚暗暗怨罵,只畏鍾守淨財勢滔天,又見林澹然的樣子,因此鉗口結舌,無人敢諫。
有正氣些的,都離寺雲遊去了。
便是行童來真,通了消息,又有奉承鍾守淨的,背地說他搬嘴弄舌,以致林澹然知風逃竄,這鍾守淨聽了大怒,把來真朝捶暮打,受苦不過,也逃亡去了。
次後沈全回家,暗中又著人去害他性命。
有人通風,沈全得知,棄家逃命。
鍾守淨又在本府用了錢,誣告沈全做竊盜在逃人犯,疊成文卷,做了一個照提。
自此拔出眼中釘,挑卻肉中刺,果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恣意瀅欲,往來無忌。
後來賽玉有孕,鍾守淨央趙婆贖一帖墮胎藥,打下了冷子宮,再不孕了。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過了三個年頭。
此時正值太清二年正月元旦之日,年規拜懺齋天。
當日鍾守淨率領寺中大小僧眾,在大殿中拜誦水懺。
將近午後,霎時間狂風大作,燈燭皆滅,滿殿擁起煙霧。
鍾守淨大驚道:「這是何故?」
言未畢,只見正樑上飛下一條大蟒蛇來,遍體皆黃,亮如金色,雙睛閃爍,口中噴火,身長二丈有餘,昂著頭張開大口,逕奔鍾守淨。
守淨慌張無措,拚命往東首羅漢堂跑躲。
眾和尚丟了經卷,各自逃生。
那蟒蛇不奔別人,怒目切齒,飛也似來追鍾守淨。
守淨趕入羅漢堂裡,卻無去路,蛇將近身,踴身一跳,跳上壽亭侯關爺神廚裡法身之後,做一堆兒蹲著。
那蛇見了關爺聖像,昂頭張望,不敢上廚,只在四圍盤繞。
鍾守淨躲在廚裡,身子驚得軟了,牙齒捉對兒廝打,顫慄不住。
暗想這蛇奔上來之時,性命卻在頃刻間了,心裡越慌。
猛聽得一人高聲喊入羅漢堂來道:「住持不要慌,有我在此!」聽聲音時卻是徒弟雷履一陽一。
這雷履一陽一原是弄蛇的乞丐出身,虧著族叔在寺做道人,薦這侄兒與鍾守淨為徒。
因他能言會話,隨機應變,守淨最是聽信他,待為心腹。
當下見蟒蛇來趕鐘師父,他還倚著舊時手段,撩起半截道袍,伸拳裸臂,大踏步搶向前來,捉那蟒蛇。
那蛇見了雷和尚,昂頭噴火,逕奔過來。
雷履一陽一伸開大手。
吐出涎唾,將手擦了,跳上一步,來捉蟒蛇,卻好蟒蛇直攛上來,被雷履一陽一一手抓住七寸,意欲提起來溯死。
不期這蛇重的厲害,雙手也提他不起,被蟒蛇調轉尾梢,豁刺地左臉上打了一下。
雷履一陽一打得昏暈,欲待掙扎,那蛇又調起尾梢,右臉上復打一下。
雷履一陽一叫一聲:「啊呀,不好了!」手已撒開,睡倒地上。
那蛇昂起頭來,將雷履一陽一脖頸上緊緊地盤繞住了,圈將攏來,抵死不放。
鍾守淨在神廚裡張望,看見雷履一陽一被蛇盤住,大聲喊叫:「快來救人!」這台寺和尚道人行童,各持器械,吶喊上前。
那蛇見眾人來的凶湧,放了雷和尚,攛起羅漢堂半空,盤旋了一會,滿身是火,光焰射入,看得眾和尚眼都花了。
又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一聲 ,那蛇衝破兩扇格子門攛出去。
眾僧一齊發喊,趕出後殿花園裡來。
那蛇口頭將眾人看了幾眼,逕溜入荷花池裡。
此時臘盡春初,雨雪甚多,水平池岸。
眾人無可奈何,只得回身討論道:「且去救了雷師兄,再作理會。」
復進羅漢堂來,鍾守淨已在那裡啼哭,雷履一陽一七竅血流而死,僧眾驚得面如土色。
鍾守淨哭了一會,眾僧講蟒蛇溜入池中去了,守淨分付:「打點棺木盛殮,抬出門外權厝,待春盡下火焚化。」
當晚鐘守淨和滿寺和尚,俱心驚膽顫,不敢就枕,聚做一處商議。
鍾守淨道:「有此異事,實是不祥。」
一個和尚道:「這黃蛇鑽入池內,諒無窟袕可出,乘今夜無人知覺,車干池水,除了這孽畜,也省得住持與我等懸懸掛膽。」
鍾守淨道:「此言論得是。」
即忙取出三架水車,裝起車頭水軸,選十數個後生和尚、一精一健道人,傍池邊架起三道車來,一齊踏動,戽起池水。
剛剛車了一夜 ,方才水干。
只見池心裡插著赤亮亮直逼逼的一條物件,半截埋在土裡,半截露出土上。
眾人看了,指道:「兀那黃的不是蛇也?」
鍾守淨向前觀看,卻原來不是蛇,是林住持那一條熟銅禪杖,俱各大驚。
有一個勇健膽大的和尚,脫了上衣,躍身跳入池內,來拔這禪杖,就如蜻蜓推石柱一般。
莫想分毫搖動。
招呼眾人相助,有幾個興高的少年和尚,都跳下池中,一齊搖拔。
不搖時尤自可,眾僧用力搖拔之時,更是作怪,那禪杖一步步縮入土內去,一霎時不見了。
眾人面面相覷。
鍾守淨分忖道人:「取幾柄鋤鍬來,掘下去看。」
眾和尚吶一聲喊,併力掘土。
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不知掘下去見些什麼異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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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