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演義
第四十九卷 烹荀濟群臣惕息 杖蘭京逆黨行兇
話說侯景大敗之後,與心腹數騎自峽石濟淮,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
南過小城,一人登陴詬之曰:「跛奴欲何為耶?」
景怒,破其城,殺詬者而去。
先是景叛後,澄曾以書諭之,語以家門無恙,若還,當以豫州刺史終其身,還其一寵一妻一愛一子。
所部文武更不追攝。
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豹齊奮,克復中原,應自取之,何勞恩賜。
昔王陵附漢,母在不歸;太上囚楚,乞羹自若。
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脫謂誅之有益,欲止不能;殺之無損,徒復坑戮。
家累在君,何關僕也?
澄得書大怒,誓必殺之。
及景敗逃,紹宗追之急。
景前無援兵,後有追師,大懼,暗使人謂紹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
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公耶?何不留我在,為公保有功名之地?」
紹宗聽了此言,暗思:「我與高氏,本非心腹重臣。
其用我者,不過為堪敵侯景之故。
景若就擒,我復何用?」
遂止而不追。
景歸梁,梁主以景為南豫州牧。
是景日後亂梁張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東魏平景之後,河南舊土皆復,唯王思政尚據穎川。
澄乃命高岳、慕容紹宗、劉豐生三將引步騎十萬攻之。
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無人者。
岳等恃其強盛,四面攻擊。
思政挑選驍勇,驟然開門出戰。
東魏兵出於不意,遂敗走。
岳等更築土山,晝夜攻之。
思政隨方拒守,乘間出師,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
岳等不能克。
澄知穎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繼,費資糧無數,而思政堅守如故。
劉豐生建策曰:「穎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
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頹。」
岳與紹宗皆以為然。
於是築堰下流,洧水暴一漲,水皆入城。
東魏兵分休迭進。
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
城中泉一湧,懸釜而炊,下無叛志。
泰知穎川危急,遣趙貴督東南諸州兵救之。
奈長社以北皆為陂澤,一望無際,兵至水阻,不得前。
東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艦,臨城射之。
城垂陷,紹宗、豐生等以為必克。
忽然東北塵起,風沙迷目,同入艦坐避之。
俄而暴風至,艦纜盡斷,飄船向城。
城上人以長鉤牽住其船,弓一弩一亂髮。
紹宗赴水溺死,豐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殺之。
初術者言紹宗有水厄,故紹宗一生不樂水戰,至是其言果驗。
高岳既失二將,志氣沮喪,不敢復一逼一長社,以故相持不下。
先是孝武西遷,獻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盡臣禮。
事無大小,必以啟聞。
每侍宴,俯伏上壽。
帝設法會,乘輦行香,執香爐步從。
鞠躬屏氣,承望顏色。
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
及澄當國,倨慢頓甚。
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動靜,纖悉以告。
常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
癡人,謂帝也。
帝美容儀,膂力過人,能拔石獅子逾宮牆,射無不中,好文學,從容溫雅,人以為有孝文風烈,以故澄深忌之。
帝嘗與澄獵於鄴東,彎弓乘馬,馳逐如飛,澄見之不樂。
都督烏那羅從後呼曰:「天子勿走馬,大將軍嗔。」
帝為之攬轡而還。
又澄嘗侍帝宴飲,絕無君臣之分。
酒酣,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
帝不勝憤曰:「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朕!狽腳朕!」使季舒毆帝。
季舒見其醉,以身蔽之,假揮三拳。
澄遂奮衣而出。
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宮謝帝曰:「臣澄醉後,情志昏迷,誤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
帝曰:「朕亦大醉,幾忘之矣。」
賜季舒絹百匹。
然帝不堪憂辱,每詠謝靈運詩曰: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
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時有常侍侍講荀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武有布衣之舊。
知梁武素有大志,負氣不服,常謂人曰:「會於盾鼻上磨墨檄之。」
梁武聞而不平。
及梁武即位,又屢犯其怒,欲集朝眾斬之,濟遂逃歸東魏。
澄重其才,欲用濟為侍讀。
獻武王曰:「我一愛一濟,欲全之,故不用濟。
濟入宮必敗。」
澄固請,乃許之。
至是,知帝惡澄,密奏於帝曰:「昔獻武王歡有大功於國,未嘗失禮於陛下。
今嗣王悖亂已極,陛下異日必有非常之禍。
宜早除之,以杜後患。」
帝曰:「深知成禍,其如彼何?」
濟曰:「廷臣懷忠義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
臣請為陛下圖之。」
乃密與禮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
帝從之。
然欲納兵,恐招耳目,乃定計於宮中假作土山,開地道通北城外,納武士於宮,誘澄入而誅之。
及掘至於秋門,守門者聞地下有響聲,以告澄。
澄曰:「此無他,必天子與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納其一黨一耳。」
遂勒兵入宮,見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此必左右妃嬪等所為。」
欲殺胡夫人及李貴嬪。
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
王自欲反,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不殺則滅亡無日。
我身且不暇惜,況於妃嬪?必欲弒逆,緩速在王。」
澄自知理屈,乃下一床一叩頭,大啼謝罪。
帝乃召後出見,為之勸解。
留宴於九和宮,命胡、李二夫人進酒,宮女奏樂相與酣飲,夜久乃出。
居三日,訪知濟等所為,乃幽帝於含章堂,執濟等諸臣,將烹之。
侍中楊遵彥謂濟曰:「衰暮之年,何苦復爾。」
濟曰:「壯氣在耳。」
因書曰:自傷年紀摧頹,功名不立,故欲挾天子誅權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辭?澄一愛一其才,尚欲全之,親問濟曰:「荀公何為反?」
濟曰:「奉詔誅高澄,何謂反耶?」
澄大怒,揮使執去,與諸人同烹於市。
澄疑溫子升知其謀,欲殺之。
方使之作獻武王碑,碑成,然後收之於獄,絕其食,食弊襦而死,棄一屍一路隅,沒其家口。
長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為游道危。
澄不之罪,謂之曰:「向疑卿僻於朋一黨一,今乃知卿真重故舊、尚節義之人,吾不汝責也。」
事平,復請帝臨朝。
澄隱有受禪之志,將佐議加殊禮。
陳元康曰:「王自輔政以來,未有殊功。
雖破侯景,本非外賊。
今穎川垂陷,反失二將,以致城久不下,願王自以為功。」
澄從之。
武定七年五月戊寅,自將步騎十萬攻長社。
親臨築堰,堰三決。
澄怒,推負土者及囊,並塞之,堰成。
水勢益大。
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十八九。
六月,大風從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壞。
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將軍者,封萬戶侯。
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
思政帥眾據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計窮,唯當以死謝國。」
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
都督駱訓止之曰:「公常訓語等:「繼吾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一性一命。
』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獨不哀士卒之死乎?」
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決。
澄遣趙彥深就土山,遺以白羽扇,執手申意,牽之以下。
見澄,澄不令拜,釋而禮之。
思政初入穎川,將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無叛者。
澄悉配其將卒於遠方,改穎川為鄭州,禮遇思政甚重。
祭酒盧潛曰:「思政不能死節,何足為重?」
澄謂左右曰:「我有盧潛,乃是更得一王思政。」
初,思政屯襄一陽一,欲以長社為行台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書止之曰:襄城控帶京洛,實當今之要地。
如有動靜,易相應接。
穎川既鄰寇境,又無山川之固,賊若潛來,逕至城下。
莫若頓兵襄城,為行台之所,穎川置州,遣良將鎮守,則表裡膠固,人心易安。
縱有不虞,豈能為患。
思政得書,不以為然,乃將己與猷兩說具以啟泰。
泰令依猷策。
思政固請從己說,且約賊兵水攻期年,陸攻三年之內,朝廷不煩赴救。
泰乃從之。
及長社不守,泰深悔失策。
又以前所據東魏諸城道路阻絕,皆令拔軍西歸。
澄乃奏凱而還。
靜帝以澄克復穎川,進澄位相國,封齊王,加殊禮,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加食邑十五萬戶。
澄欲不讓,陳元康以為未可,澄乃辭爵位、殊禮。
有濟一陰一王暉業,好讀書,澄問之曰:「比讀何書?」
對曰:「數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
澄默然。
又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長,意常忌之。
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貶退,與澄言無不順從。
洋為其夫人李氏營服玩,小佳,澄輒奪取之。
夫人或恚未與,洋笑曰:「此物猶應可求,兄須何容吝惜。」
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無飾讓。
每退朝,輒閉閣靜坐,雖對妻子,能竟日不言。
時或袒跣跳躍,夫人問其故,洋曰:「為爾漫戲。」
其實蓋欲習勞也。
吳人有瞽者,能審人音以別貴賤。
澄召而試之,歷試諸人皆驗。
聞劉桃枝聲,曰:「此應屬人為奴,後乃富貴。」
聞趙道德聲,亦曰:「此人奴也,其後富貴卻不小。」
聞太原公聲,驚曰:「此當作人中之主。」
及聞文襄王聲,默不語。
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
澄笑曰:「吾家奴尚極富貴,而況我乎?」
既退,暹私問之,瞽者曰:「大王禍不遠矣,焉有大福?」
其時,太史令亦密啟帝云:「臣夜觀天象,西垣殺氣甚重,宰輔星微暗失位。
主應大將軍身上,禍變不出一月也。」
帝曰:「爾不知李業興之死乎,何乃蹈其轍?」
蓋業興曾向澄言:「秋間主有大凶。」
澄惡其不利而殺之。
故帝引以為戒。
卻說澄有膳奴蘭京,系梁朝徐州刺史蘭欽之子。
韓山之役梁兵大敗,東魏俘梁士卒萬人。
京從其父在軍,亦被擒獲。
澄配為膳奴,使之供進食之役。
後魏與梁通好,蘭欽求贖其子,澄不許。
京亦屢向澄訴,求賜放還。
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訴則殺汝!」京怨恨切齒,密結其一黨一為亂。
先是澄在鄴,居北城東柏堂,嬖琅琊公主,欲其往來無間,侍衛者常遣出外,防禦甚疏。
一日,澄召常侍陳元康、侍中楊遵彥、侍郎崔季舒共集東柏堂,謀受魏禪,署擬百官。
蘭京進食,澄卻之,謂諸人曰:「昨夜夢此奴斫我,當急殺之。」
元康曰:「此奴耳,何敢為患?」
京立階下聞之,遂與其一黨一六人置刀盤下,冒言進食。
澄怒曰:「我未索食,何為遽來?」
京揮刀曰:「來殺汝!」賊一黨一盡入。
是時室中唯元康、遵彥、季舒三人侍側,皆手無寸刃。
左右侍衛防其洩漏機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
澄見賊至,卒惶迫,以手格之,傷臂,入於一床一下。
賊去一床一,澄無所匿。
元康以身蔽之,與賊爭刀,被傷腸出,倒於地。
賊遂弒澄。
遵彥乘間逸出,僕於戶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
季舒狼狽走出,不知所為,奔往廁中匿。
庫直王紘、紇奚捨樂聞室中有變,冒刃而進。
捨樂斗死,王紘僅以身免。
眾見賊勢洶洶,皆莫敢前,飛報內宮,言王被害,眾皆失色。
元宮主一聞此信,驚得魂膽俱喪。
時太原公洋居城東,方退朝,聞之顏色不變,指麾部分入討群賊,擒蘭京等斬而臠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將軍被傷,無大苦也。」
入見元公主。
公主方撫膺大哭,洋慰之曰:「大將軍被害,事出非常。
宜暫安人心,勿遽發喪也。」
於是諸夫人皆暗暗悲哀。
元康自知傷重必死,手書辭母,又口占數百言,使參軍祖珽代書,以陳便宜。
言畢而卒。
洋殯之第中,詐雲出使。
虛除元康中書令,以王紘領左右都督。
又假為澄奏請立皇太子,大赦天下。
除心腹數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
越數日,澄死信漸露,帝聞之,竊謂左右曰:「大將軍死,似是天意,威權當復歸帝室矣。」
左右相慶,鹹呼萬歲。
但未識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