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演義
第四十四卷 私靜儀高澄囚北 逼瓊仙仲密投西
話說高王怒世子放縱,召其夫婦同歸,欲行廢黜。
猶惜其才美,諸子莫及,為之轉輾不樂。
一日,偶至儀光樓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蔭踢球為戲,見王至,皆進前跪拜。
王欲觀諸子志量,尚未發言。
一內侍捧亂絲數縷而過。
王問:「何所用?」
對曰:「此織作坊棄下者。」
王命諸子各取一縷治之。
高浚、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獨拔劍將亂絲斬斷,王問:「何為?」
對曰:「亂者必斬。」
王大奇之。
先是高洋內雖明決,外若昏愚,澄甚輕之,且因其貌醜,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貴,相法何由可解?」
弟兄常侍王側,問及時事,世子應答如流,洋默無一語,故王亦不甚一愛一之。
今見其出語不凡,遂加一寵一愛一,私語婁妃曰:「此兒志量剛強,聰明內蘊,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
妃曰:「澄輔政已久,朝野盡服,責其改過可耳。
若竟廢之,妾以為不可。」
未幾,世子夫婦至晉一陽一,欲見王,王不見;見婁妃,妃獨召公主入,以靜儀事詰之。
公主不敢隱。
妃曰:「歸語爾夫,父怒不可回也。」
公主涕泣求解,妃曰:「汝且歸府,俟其見父後圖之。」
公主歸語世子,世子知靜儀事發,大懼。
次日,王坐德一陽一堂,先召趙道德、張保財責問世子所為:「若一言不實,立死杖下。」
二奴懼,遂以實訴。
王怒其導主為非,各杖一百,下在獄中。
繼召世子,歷數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
澄知身且見廢,憂懼成疾。
婁妃為言於王,王曰:「俟能改過,而後復其職。」
妃遣使密報,疾漸愈。
其後王命楊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詣崇義堂檢校一次,即入德一陽一堂,侍於王側。
高王天一性一嚴急,終日衣冠端坐,威容儼然,人不可犯。
以世子多過,不少假顏色。
世子朝夕兢兢,唯恐獲罪。
一日,王晝寢。
世子欲進見婁妃,求放還朝。
值諸夫人在柏林堂遊玩,懼涉嫌疑,不敢前進,背立湖山書院簾幕之下。
蓋諸夫人每朝謁婁妃,過了七星橋,便下車步行。
所經湖山書院、芙蓉樓、柏林堂,約百餘步方至妃宮。
芙蓉樓共七間,梁棟幃幔,皆畫芙蓉,故以為名。
湖山書院亦有十數間,內有洞庭湖、金芝亭、臥龍山,奇花異草,蒼松翠柏,彷彿江南風景。
又有沉香閣,高十餘丈,藏度圖書之所。
柏林堂九間,內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極幽雅。
諸夫人謁退,常在此徘徊。
有盧夫人者年尚幼,舉止頗輕佻。
在院觀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簾下,把簾一推,觸落世子頭上羅巾,見是世子,大驚,忙出簾外謝罪。
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適至,見與盧夫人對立簾前,疑其相戲以致失帽,大怒曰:「爾在此何干?」
諸夫人皆驚散。
王將世子揮倒在地,拳打腳踢,無所不至。
時陳元康最得王一寵一,適有事欲啟,問:「王何在?」
內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一性一命不保。」
元康聞之,冒禁奔入,果見世子血流遍體,在地亂滾,王猶踢打不已。
於是向前跪捧王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誤致死,悔之何及?」
王鑒其忠誠,遂止。
元康忙扶世子出,隨王回至德一陽一堂。
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誤矣。
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宮者不過入見內主耳。
況諸夫人皆在,何敢相戲?失帽定出無心。
大王細察,定知臣言不謬。
且朝中權貴橫行,非世子高才,無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亂大謀?」
王曰:「卿言良是,吾一性一嚴急,不能止也。」
元康曰:「王自知嚴急,今後願勿復然。」
王不語。
及入宮訪諸眾夫人,皆言並無相戲之事,怒乃解,然猶未肯遣其入朝也。
婁妃以世子屢觸父怒,通信高後,勸帝召之。
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輔政。
臨行,夫婦拜辭,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謹,必先告我。」
又以道德可赦,保財一奸一巧,必欲殺之。
婁妃以保財之妻乃舊婢蘭春,從幼貼身服侍,即前此嫁王,蘭亦有功,不忍殺其夫。
因言之於王,亦赦其死。
令每月錄府中事以報,隱而不報,必斬主僕。
皆凜凜而去。
於是世子歸朝,絕跡崔氏之門,勵一精一為治,政令一新,朝綱肅然。
王聞之大悅。
時四方少定,東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
高王出巡晉、肆二州,直至邊界。
遣使蠕蠕國,誑稱:「宇文泰謀殺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屬遠親,並非貴主。
若肯與吾邦通好,則天子當以親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後廢為尼,降居別院,郁閭後猶懷妒忌。
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為秦州刺史,後隨之而去。
帝思念常切,密令蓄髮,隱有追還之意。
大統六年,忽報蠕蠕舉兵來侵,眾號百萬,前鋒已至夏州。
聲言:故後尚在,新後不安,故以兵來。
群臣震恐。
帝亦大懼,乃遣中常侍曹一寵一繼敕秦州,賜乙弗後自盡。
後見敕泣下沾衣,謂一寵一曰:「但願天下常寧,至尊萬歲,妾雖死何憾?」
遺語皇太子,言極淒楚。
左右皆感泣。
遂飲鴆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歲。
一寵一覆命,帝默默傷感,鑿隴葬之,號曰寂陵。
其後蠕蠕公主懷孕,遷居瑤光殿,宮女侍衛者百餘人。
忽見一美一婦人后妃裝束,盛服來前,問宮女曰:「此婦何人?」
左右皆言不見,後遂驚迷,如此者數次,人皆知乙弗後為禍也。
將產之夕,又見此婦在前,產訖而崩,所生子亦不一育。
故高王借此離間。
蠕蠕果怨西魏,遣使東魏,願求和親。
王奏之朝,帝乃於諸王宗室中選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麗,封為蘭陵公主,下嫁蠕蠕。
武定元年,蠕蠕遣使來迎,帝厚加贈送。
公主過晉一陽一,歡又贈奩二百餘萬。
以國家大事,親送之樓煩郡北乃歸。
泰聞之大懼,因思賀拔勝之兄賀拔允在晉一陽一,可結以圖歡,乃私語勝曰:「高歡,國之賊,亦公之仇也。
吾聞可泥在彼雖為太尉,亦鬱鬱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歸?倘能乘間誅歡,為國除害,此功不小。
公以為然否?」
勝曰:「兄之從歡非本心也,以公意結之,斷無不從。」
泰大喜,勝即寫書寄允,囑其暗害高王,乘亂奔西。
允得書,大以勝言為是,遂起圖歡之意。
一日,王赴平一陽一遊獵,召允同往,允執弓矢以從。
王至平一陽一城外,見青山滿目,麋鹿成群,令軍士列圍而進,親自射獸。
諸將皆四散馳逐。
允獨乘騎在王后,暗想:「乘此左右無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時?」
於是拽滿雕弓,照定王背射來。
那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
左右見者大呼曰:「賀太尉反!」王驚顧,亦大聲呼之。
允方棄弓,以刃相向。
諸將齊上,擒之下馬。
王問允曰:「賀卿何為反?」
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復何言?」
王囚之,遂歸晉一陽一。
議允罪,諸將請戮其全家。
王念故情,殺之,而赦其二子。
時高洋年十五,王為娶婦,右長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備,遂納為太原公夫人。
百僚皆賀。
成婚之後,夫人見洋體暗中有光,怪而問之。
洋曰:「由來如此,故常獨寢。
汝勿亂傳。」
自後,侍女皆令外宿,獨與夫人寢處。
蓋洋以次長,父常譽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謹退,示若無能。
人盡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為并州刺史,楊遵彥為之副。
要曉得高氏諸子皆聰俊。
高浚幼時,出遊外府,見祭神,而歸問其師盧裕曰:「人之祭神,有乎,無乎?」
裕曰:「有。」
浚曰:「既有神,其神安在?」
裕不能答。
高浟八歲,王使博士韓毅教其學書,毅見浟書不工,因戒之曰:「五郎書法如此,日後尚宜用心。」
浟答曰:「我聞甘羅十二即為秦相,未聞能書。
何必勤勤筆墨?博士當今能書者,何為不作三公?」
毅甚慚。
世子於諸弟中尤一愛一浚,請於父,授職於朝,官為儀同三司,朝夕相隨。
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義功,身居顯職,一寵一任用事。
其妻為侍郎崔暹之妹,夫婦不睦。
鄴城李榮有一女年十八,號瓊仙,生得容貌無比。
仲密聞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為正室方允。
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瓊仙。
崔氏氣憤而死,暹由是怨之。
又仲密為御史,多私其親一黨一,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請改選。
仲密疑暹讒構,亦怨之。
先是世子於鄴城東山建花莊一座,極宮室之美。
內有五六處歌台舞榭,十餘處珠館畫橋,四季賞玩,各有去處。
燕遊堂宜於春,臨溪館宜於夏,疊翠樓宜於秋,藏香閣宜於冬。
又有步雲橋、玩月台、木稚亭、荼架、鶴莊、鹿坨等名,奇花瑤草,異獸珍禽,充滿其中。
見者皆歎為人間仙島,世上蓬瀛。
內侍王承恩專司啟閉,只有府中姬妾方容進內遊玩,外人皆不得入。
瓊仙未嫁時,素慕園中佳景,苦於無路可入,今為高氏婦,借了丈夫聲勢,正好到彼遊玩。
況承恩與仲密又素來相熟,不怕他攔阻。
於是帶了女從,竟往花莊而來。
承恩接進,任其遊行。
那知是日午後,世子朝罷無聊,亦到園來。
承恩大驚,諸女伴只得躲避一邊。
世子登疊翠樓,憑欄觀望,忽見玩月亭中有一群婦女隱身在內,召承恩責之曰:「汝掌園門,職司啟閉,何從留閒人在內?」
承恩跪告曰:「此非閒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觀園景。
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親,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園。
到尚未久,殿下忽來,故躲避亭中。」
世子曰:「既是仲密夫人,請上樓相見。」
蓋世子亦聞仲密新娶婦甚美,故欲見之。
俄而,瓊仙上樓,花容月貌,果是國色。
世子一見,一婬一心頓起,向前施禮,慇勤請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觀園中景致,穩便遊行。
吾與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為至親,不必嫌疑。」
忙令內侍引路,請夫人遍游各處。
其餘婦女皆伺候在外。
瓊仙至此倒不好相卻,只得輕移蓮步,隨內侍而行。
過了幾處亭台,不覺走入深境。
旋至一室,錦帳銀屏,羅幃繡幔,似人燕寢之所,忙欲退出。
世子已到門口,攔住道:「夫人閒步已久,敢怕足力勞倦,留此小飲三杯,少表敬意。」
話未畢,內侍排上宴來。
世子執杯相勸,瓊仙堅不肯飲。
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
瓊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貴臣,焉得不畏?」
欲奪門走。
世子遽執其手,瓊仙灑脫,泣曰:「世子一婬一人婦多矣。
我義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
見壁有掛劍,拔欲自刎。
世子懼其竟死,只得搖手止之,縱使去。
瓊仙得脫歸家,哭訴仲密曰:「妾幾不得生還。」
備陳世子見一逼一之狀。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異志。
其後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務。
仲密益切齒,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歸西魏,請以兵應。
泰大喜,許之。
仲密乃殺鎮北將軍奚壽興,奪其兵而外叛。
反報至京,舉朝大駭。
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晉一陽一殺之。
世子匿暹府中,為之固請,乞免其罪。
王見其哀懇,乃遣元康至鄴,謂世子曰:「我丐其命,須與苦手。」
世子乃出暹,謂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復相見!」元康執暹至晉一陽一。
王坐德一陽一堂見之,責其召釁,喝令加杖。
暹方解一衣就責,元康歷階而上,告於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將軍,大將軍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爾,況於他人?」
蓋澄為四道行台,故稱大將軍也。
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當杖暹一百。」
仲密弟季式鎮守永安,仲密反,遣使報之。
季式單馬奔告高王。
王慰之曰:「妝兄弟皆建義功勳,盡忠於吾。
敖曹死,吾至今不忘。
今仲密無故外叛,深為惋惜,與汝何涉?」
仍令復職,待之如舊。
且表宇文泰知仲密為高氏心腹之臣,一旦來降,機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並取。
遂起大軍十五萬,以大將李遠為前鋒,直趨洛一陽一;儀同於謹攻破柏壁關,直趨龍門。
親自引兵,進圍河橋南城,兵勢甚盛。
王得報,整集一精一兵十萬,親臨河北拒之。
正是:干戈全為蛾眉起,毒患偏從蜂蠆生。
未識此番交戰兩下勝負若何,且俟下卷細說。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