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
三十五 貴義
子墨子曰:「萬事莫貴於義。
今謂人曰:『予子冠履,而斷子之手足,子為之乎?』必不為。
何故?則冠履不若手足之貴也。
又曰:『予子天下,而殺子之身,子為之乎?』必不為。
何故?則天下不若身之貴也。
爭一言以相殺,是貴義於其身也。
故曰:萬事莫貴於義也。」
子墨子自魯即齊,過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已。」
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
何故?則食者眾而耕者寡也。
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2),何故止我?」
子墨子南遊於楚,見楚獻惠王,獻惠王以老辭,使穆賀見子墨子。
子墨子說穆賀,穆賀大說(3),謂子墨子曰:「子之言,則成善矣(4)!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賤人之所為』,而不用乎?」
子墨子曰:「唯其可行。
譬若藥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順其疾,豈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農夫入其稅於大人,大人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豈曰『賤人之所為』,而不享哉?故雖賤人也,上比之農,下比之藥,曾不若一草之本乎?且主君亦嘗聞湯之說乎?昔者湯將往見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問曰:『君將何之?』湯曰:『將往見伊尹。
』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賤人也。
若君欲見之,亦令召問焉,彼受賜矣。
』湯曰:『非女所知也(5)。
今有藥此,食之則耳加聰,目加明,則吾必說而強食之。
今夫伊尹之於我國也,譬之良醫善藥也。
而子不欲我見伊尹,是子不欲吾善也。
』因下彭氏之子,不使御。
彼苟然,然後可也。」
子墨子曰:「凡言凡動,利於天、鬼、百姓者為之;凡言凡動,害於天、鬼、百姓者捨之。
凡言凡動,合於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凡言凡動,合於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捨之。」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
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盪口也。」
子墨子曰:「必去六辟(6)。
默則思,言則誨,動則事,使三者代御,必為聖人。」
「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一愛一,而用仁義。
手足口鼻耳,從事於義,必為聖人。」
子墨子謂二三子曰:「為義而不能,必無排其道。
譬若匠人之斫而不能,無排其繩。」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使之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則辭之;使為一國之相,不能而為之。
豈不悖哉!」
子墨子曰:「今瞽曰:『鉅者白也(7),黔者黑也。
』雖明目者無以易之。
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
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
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
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
子墨子曰:「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8)。
商人用一布布(9),不敢繼苟而讎焉(10),必擇良者。
今士之用身則不然,意之所欲則為之,厚者入刑罰,薄者被毀丑,則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欲其義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則慍,是猶欲其牆之
成,而人助之築則慍也。
豈不悖哉!」
子墨子曰:「古之聖王,欲傳其道於後世,是故書之竹帛,鏤之金石,傳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
今聞先王之遺而不為(11),是廢先王之傳也。」
子墨子南遊使衛,關中載書甚多(12),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
』今夫子載書甚多,何有也?」
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漆十士(13),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於今。
翟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之難,吾安敢廢此?翟聞之:『同歸之物,信有誤者。
』然而民聽不鈞(14),是以書多也。
今若過之心者,數逆於一精一微。
同歸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書也。
而子何怪焉?」
子墨子謂公良桓子曰:「衛,小國也,處於齊、晉之間,猶貧家之處於富家之間也。
貧家而學富家之衣食多用,則速亡必矣。
今簡子之家(15),飾車數百乘,馬食菽粟者數百匹,婦人衣文繡者數百人,吾取飾車食馬之費(16),與繡衣之財,以畜士,必千人有餘。
若有患難,則使百人處於前,數百於後,與婦人數百人處前後,孰安?吾以為不若畜士之安也。」
子墨子仕人於衛,所仕者至而反。
子墨子曰:「何故反(17)?」
對曰:「與我言而不當。
曰『待女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
子墨子曰:「授子過千盆,則子去之乎?」
對曰:「不去。」
子墨子曰:「然則非為其不審也(18),為其寡也。」
子墨子曰:「世俗之君子,視義士不若負粟者。
今有人於此,負粟息於路側,欲起而不能,君子見之,無長少貴賤,必起之。
何故也?曰:義也。
今為義之君子,奉承先王之道以語之,縱不說而行,又從而非毀之,則是世俗之君子之視義士也,不若視負粟者也。」
子墨子曰:「商人之四方(19),市賈信徙(20),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
今士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盜賊之危,此為信徙,不可勝計,然而不為,則士之計利,不若商人之察也。」
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21)。
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
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
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
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
是圍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
子墨子曰:「吾言足用矣,捨言革思者,是猶捨獲而攗粟也。
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猶以一卵一投石也,盡天下之一卵一,其石猶是也,不可毀也。」
〔註釋〕
(1)本篇各段以語錄體形式記述了墨子的一些言論,主要說的還是「義」的問題。
墨子提出,萬事沒有比義更珍貴的了,人們的一切言論行動,都要從事於義。
墨子自己就能夠自苦行義。
他批評世俗君子,能嘴上道說仁義,實際上卻不能實行。
(2)如:宜。
(3)說:通「悅」。
(4)成:通「誠」,確實。
(5)女:通「汝」。
(6)辟:通「僻」,邪僻。
(7)鉅:疑「銀」字之誤。
(8)布:古代錢幣。
(9)後一「布」字當作「市」,購物之意。
(10)繼:疑「縱」字之誤;讎:通「售」,以錢買物。
(11)遺:「道」字之誤。
(12)關中:指車上橫闌之內,即車中。
(13)漆:「七」之借音字。
(14)鈞:通「均」。
(15)簡:閱。
(16)吾:「若」字之誤。
(17)反:通「返」。
(18)審:疑為「噹」字之誤。
(19)之:往。
(20)賈:通「價」;信:「倍」字之誤。
(21)日者:古時候根據天象變化預測吉凶的人。
〔白話〕
墨子說:「萬事沒有比義更珍貴的了。
假如現在對別人說:『給你帽子和鞋,但是要砍斷你的手、腳,你幹這件事嗎?』那人一定不幹。
為什麼呢?因為帽、鞋不如手、腳珍貴。
又說:『給你天下,但要殺死你,你幹這件事嗎?』那人一定不幹。
為什麼呢?因為天下不如自身珍貴。
因爭辯一句話而互相殘殺,是因為把義看得比自身珍貴。
所以說:萬事沒有比義更珍貴的了。」
墨子從魯國到齊國,探望了老朋友。
朋友對墨子說:「現在天下沒有人行義,你何必獨自苦行為義,不如就此停止。」
墨子說:「現在這裡有一人,他有十個兒子,但只有一個兒子耕種,其他九個都閒著,耕種的這一個不能不更加緊張埃為什麼呢?因為吃飯的人多而耕種的人少。
現在天下沒有人行義,你應該勉勵我行義,為什麼還制止我呢?」
墨子南遊到了楚國,去見楚惠王,惠王借口自己年老推辭了,派穆賀會見墨子。
墨子勸說穆賀,穆賀非常高興,對墨子說:「你的主張確實好啊,但君王是天下的大王,恐怕會認為這是一個普通百姓的主張而不加採用吧!」墨子答道:「只要它能行之有效就行了,比如藥,是一把草根,天子吃了它,用以治癒自己的疾病,難道會認為是一把草根而不吃嗎?現在農民繳納租稅給貴族,貴族大人們釀美酒、造祭品,用來祭祀上帝、鬼神,難道會認為這是普通百姓做的而不享用嗎?所以雖然是普通百姓,從上把他比於農民,從下把他比於藥,難道還不如一把草根嗎?況且惠王也曾聽說過商湯的傳說吧?過去商湯去見伊尹,叫彭氏的兒子給自己駕車。
彭氏之子半路上問商湯說:『您要到哪兒去呢?』商湯答道:『我將去見伊尹。
』彭氏之子說:『伊尹,只不過是天下的一位普通百姓。
如果您一定要見他,只要下令召見而問他,這在他已蒙受恩遇了/商湯說:『這不是你所知道的。
如果現在這裡有一種藥,吃了它,耳朵會更加靈敏,眼睛會更加明亮,那麼我一定會喜歡而努力吃藥。
現在伊尹對於我國,就好像良醫好藥,而你卻不想讓我見伊尹,這是你不想讓我好啊/於是叫彭氏的兒子下去,不讓他駕車了。
如果惠王能像商湯這樣,以後就可以採納普通百姓的主張了。」
墨子說:「一切言論一切行動,有利於天、鬼神、百姓的,就去做;一切言論一切行動,有害於天、鬼神、百姓的,就捨棄。
一切言論一切行動,合乎三代聖王堯、舜、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的,就去做;合乎三代暴君夏桀、商紂、周幽王、周厲王的,就捨棄。」
墨子說:「言論足以付之行動的,就推崇它;不足以付之行動的,就不要推崇。
不足以付之行動,卻要推崇它,就是空言妄語了。」
墨子說:「一定要去掉六種邪僻,沉默之時能思索,出言能教導人,行動能從事義。
使這三者交替進行,一定能成為聖人。」
(墨子說:)「一定要去掉喜,去掉怒,去掉樂,去掉悲,去掉一愛一,以仁義作為一切言行的準則。
手、腳、口、鼻、耳,都用來從事義,一定會成為聖人。」
墨子對幾個弟子說:「行義而不能勝任之時,一定不可歸罪於學說、主張本身。
好像木匠劈木材不能劈好,不可歸罪於墨線一樣。」
墨子說:「世上的君子,使他作為宰殺一狗一豬的屠夫,如果幹不了就推辭;使他作一國的國相,幹不了卻照樣去作,這難道不荒謬嗎?」
墨子說:「現在有一個盲人說:『銀是白的,黔是黑的。
』即使是眼睛明亮的人也不能更改它。
把白的和黑的東西放在一塊兒,讓盲人分辨,他就不能知道了。
所以我說:盲人不知白黑,不是因為他不能稱說白黑的名稱,
而是因為他無法擇齲現在天下的君子稱說『仁』的名,即使禹、湯也無法更改它。
把符合仁和不符合仁的事物混雜在一起,讓天下的君子擇取,他們就不知道了。
所以我說:天下的君子,不知道『仁』,不是因為他不能稱說仁的名,而是因為他無法擇齲」
墨子說:「現在士以身處世,不如商人使用一錢慎重。
商人用一錢購買東西,不敢任意馬虎地購買,一定選擇好的。
現在士使用自己的身一體卻不是這樣,隨一心一所一欲地胡作非為。
過錯嚴重的陷入刑罰,過錯輕的蒙受非議羞恥。
士以身處世,不如商人使用一錢慎重。」
墨子說:「當代的君子,想實現他的道義,而幫助他修養身心卻怨恨。
這就像要築成牆,而別人幫助他卻怨恨一樣,難道不荒謬嗎?」
墨子說:「古時候的聖王,想把自己的學說傳給後代,因此寫在竹、帛上,刻在金、石上,傳留給後代子孫,要後代子孫傚法它。
現在聽到了先王的學說卻不去實行,這是廢棄先王所傳的學說了。」
墨子南遊到衛國去,車中裝載的書很多。
弦唐子見了很奇怪,問道:「老師您曾教導公尚過說:『書不過用來衡量是非曲直罷了。
』現在您裝載這麼多書,有什麼用處呢?」
墨子說:「過去周公旦早晨讀一百篇書,晚上見七十士。
所以周公旦輔助天子,他的美善傳到了今天。
我上沒有承擔國君授予的職事,下沒有耕種的艱難,我如何敢拋棄這些書!我聽說過:天下萬事萬物殊途同歸,流傳的時候確實會出現差錯。
但是由於人們聽到的不能一致,書就多起來了。
現在象公尚過那樣的人,心對於事理已達到了洞察一精一微。
對於殊途同歸的天下事物,已知道切要合理之處,因此就不用書教育了。
你為什麼要奇怪呢?」
墨子對公良桓子說:「衛國是一個小國,處在齊國晉國之間,就像窮家處在富家之間一樣。
窮家如果學富家的穿衣、吃飯、多花費,那麼窮家一定很快就破敗了。
現在看看您的家族,以文彩裝飾的車子有數百輛,吃菽、粟的馬有數百匹,穿文繡的婦人有數百人。
如果把裝飾車輛、養馬的費用和做繡花衣裳的錢財用來養士,一定可以養一千人還有餘。
如果遇到危難,就命令幾百人在前面,幾百人在後面,這與幾百個婦人站在前後,那一個安全呢?我以為不如養士安全。」
墨子使人到衛國做官,去做官的人到衛國後卻回來了。
墨子問他:「為什麼回來呢?」
那人回答說:「衛國與我說話不合。
說:『給你千盆的俸祿』,卻實際給了我五百盆,所以我離開了衛國。」
墨子又問:「給你的俸祿超過千盆,你還離開嗎?」
那人答道:「不離開。」
墨子說:「既然這樣,那麼你不是因為衛國說話與你不合,而是因為俸祿少。」
墨子說:「世俗的君子,看待行義之人還不如一個背粟的人。
現在這裡有一個人背著粟,在路邊休息,想站起來卻起不來。
君子見了,不管他是少、長、貴、賤,一定幫助他站起來。
為什麼呢?說:這是義。
現在行義的君子,承受先王的學說來告訴世俗的君子,世俗的君子,即使不喜歡不實行行義之士的言論也罷,卻又加以非議、詆毀。
這就是世俗的君子看待行義之士,還不如一個背粟的人了。」
墨子說:「商人到四方去,買賣的價錢相差一倍或數倍,即使有通過關卡那種艱難,碰見盜賊那種危險,也一定去做買賣。
現在士坐著道說義,沒有關卡的艱難,沒有盜賊的危險,即使這樣還不實行。
那麼士人計算利益,不如商人明察了。」
墨子往北到齊國去,遇到一個占卦先生。
占卦先生說:「歷史上的今天,黃帝在北方殺死了黑龍,你的臉色黑,不能向北去。」
墨子不聽,竟繼續向北走。
到淄水邊,沒有渡河返了回來。
占卦先生說:「我對你說過不能向北走。」
墨子說:「淄水之南的人不能渡淄水北去,淄水之北的人也不能渡淄水南行,他們的臉色有黑的有白的,為什麼都不能渡呢?況且黃帝甲乙日在東方殺死了青龍,丙丁日在南方殺死了赤龍,庚辛日在西方殺死了白龍,壬癸日在北方殺死了黑龍,假如實行你的辦法,這是禁止天下所有的人來往了。
這也是困蔽人心,使天下如同虛無人跡一樣。
所以你的言論不能用。」
墨子說:「我的言論足夠用了!捨棄我的學說、主張而另外思慮,這就像放棄收穫而去拾別人遺留的谷穗一樣。
用別人的言論否定我的言論,這就像用雞蛋去碰石頭一樣。
用盡天下的雞蛋,石頭還是這個樣子,並不能毀壞它。」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