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
十五 兼愛中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為事者也。」
然則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國之與國之相攻，家之與家之相篡，人之與人之相賊，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調，此則天下之害也。」
然則崇此害亦何用生哉（1）？以不相一愛一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一愛一生。」
今諸侯獨知一愛一其國，不一愛一人之國，是以不憚舉其國，以攻人之國。
今家主獨知一愛一其家，而不一愛一人之家，是以不憚舉其家，以篡人之家。
今人獨知一愛一其身，不一愛一人之身，是以不憚舉其身，以賊人之身。
是故諸侯不相一愛一，則必野戰；家主不相一愛一，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一愛一，則必相賊；君臣不相一愛一，則不惠忠；父子不相一愛一，則不慈孝；兄弟不相一愛一，則不和調。
天下之人皆不相一愛一，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敖賤（2），詐必欺愚。
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一愛一生也。
是以行者非之（3）。
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一愛一、交相利之法易之。」
然則兼相一愛一、交相利之法將奈何哉？子墨子言：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
是故諸侯相一愛一，則不野戰；家主相一愛一，則不相篡；人與人相一愛一，則不相賊；君臣相一愛一，則惠忠；父子相一愛一，則慈孝；兄弟相一愛一，則和調。
天下之人皆相一愛一，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
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一愛一生也。
是以仁者譽之。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則善矣；雖然，天下之難物於故也（4）。」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識其利、辯其故也。
今若夫攻城野戰，殺身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
若君說之（5），則士眾能為之。
況於兼相一愛一、交相利，則與此異！夫一愛一人者，人必從而一愛一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
此何難之有？特上弗以為政、士不以為行故也。」
昔者晉文公好士之惡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6），韋以帶劍（7），練帛之冠，入以見於君，出以踐於朝。
是其故何也？君說之，故臣為之也。
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要（8），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脅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
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是其故何也？君說之，故臣能之也。
昔越王句踐好士之勇，教馴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試其士曰：「越國之寶盡在此！」越王親自鼓其士而進之，士聞鼓音，破碎亂行（9），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餘，越王擊金而退之。
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惡衣、殺人而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
若苟君說之，則眾能為之；況兼相一愛一、交相利，與此異矣！夫一愛一人者，人亦從而一愛一之；利人者，人亦從而利之；惡人者，人亦從而惡之；害人者，人亦從而害之。
此何難之有焉？特士不以為政而士不以為行故也（10）。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則善矣；雖然，不可行之物也。
譬若挈太山越河、濟也。」
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
夫挈太山而越河、濟，可謂畢劫有力矣。
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況乎兼相一愛一、交相利，則與此異，古者聖王行之。」
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漁竇，以洩渠、孫、皇之水。
北為防、原、派，注後之邸（11）、呼池之竇，灑為底柱（12），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
東方漏之陸（13），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以楗東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
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
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
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
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於四方，於西土。
不為大國侮小國，不為眾庶侮鰥寡，不為暴勢奪穡人黍稷狗彘。
天屑臨文王慈，是以老而無子者，有所得終其壽；連獨無兄弟者（14），有所雜於生人之間；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長。
此文王之事，則吾今行兼矣。
昔者武王將事泰山，隧傳曰（15）：「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事。
大事既獲，仁人尚作，以祗商（16）、夏、蠻夷丑貉。
雖有周親，不若仁人。
萬方有罪，維予一人。」
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君子，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一愛一、交相利。
此聖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務為也。」
〔註釋〕
（1）「崇」為「察」字之誤。
（2）「敖」通「傲」。
（3）「行」為「仁」字之誤。
（4）「於」為「迂」之假借字。
（5）「說」通「悅」。
（6）牂羊：母羊。
（7）韋：熟牛皮。
（8）細要：細一腰。
（9）「碎」疑為「陣」字之誤。
（10）「士」為「上」之誤。
（11）「後」為「召」之誤。
（12）「底」為「厎」之誤。
（13）「之」為「大」之誤。
（14）「連」為「矜」之假借字。
（15）「隧」疑為「遂」字之誤。
（16）祗：拯救。
〔白話〕
墨子說：「仁人處理事務的原則，一定是為天下興利除害，以此原則來處理事務。」
既然如此，那麼天下的利是什麼，而天下的害又是什麼呢？墨子說：「現在如國與國之間相互攻伐，家族與家族之間相互掠奪，人與人之間相互殘害，君臣之間不相互施惠、效忠，父子之間不相互慈一愛一、孝敬，兄弟之間不相互融洽、協調，這就都是天下之害。」
既然如此，那麼考察這些公害又是因何產生的呢？是因不相一愛一產生的嗎？墨子說：「是因不相一愛一產生的。」
現在的諸侯只知道一愛一自己的國家，不一愛一別人的國家，所以毫無忌憚地發動他自己國家的力量，去攻伐別人的國家。
現在的家族宗主只知道一愛一自己的家族，而不一愛一別人的家族，因而毫無忌憚地發動他自己家族的力量，去掠奪別人的家族。
現在的人只知道一愛一自己，而不一愛一別人，因而毫無忌憚地運用全身的力量去殘害別人。
所以諸侯不相一愛一，就必然發生野戰；家族宗主不相一愛一，就必然相互掠奪；人與人不相一愛一，就必然相互殘害；君與臣不相一愛一，就必然不相互施惠、效忠；父與子不相一愛一，就必然不相互慈一愛一、孝敬；兄與弟不相一愛一，就必然不相互融洽、協調。
天下的人都不相一愛一，強大的就必然控制弱小的，富足的就必然欺侮貧困的，尊貴的就必然傲視卑賤的，狡猾的就必然欺騙愚笨的。
舉凡天下禍患、掠奪、埋怨、憤恨產生的原因，都是因不相一愛一而產生的。
所以仁者認為它不對。
既已認為不相一愛一不對，那用什麼去改變它呢？墨子說道：「用人們全都相一愛一、交互得利的方法去改變它。」
既然這樣，那麼人們全都相一愛一、交互得利應該怎樣做呢？墨子說道：「看待別人國家就像自己的國家，看待別人的家族就像自己的家族，看待別人之身就像自己之身。」
所以諸侯之間相一愛一，就不會發生野戰；家族宗主之間相一愛一，就不會發生掠奪；人與人之間相一愛一就不會相互殘害；君臣之間相一愛一，就會相互施惠、效忠；父子之間相一愛一，就會相互慈一愛一、孝敬；兄弟之間相一愛一，就會相互融洽、協調。
天下的人都相一愛一，強大者就不會控制弱小者，人多者就不會強迫人少者，富足者就不會欺侮貧困者，尊貴者就不會傲視卑賤者，狡詐者就不會欺騙愚笨者。
舉凡天下的禍患、掠奪、埋怨、憤恨可以不使它產生的原因，是因為相一愛一而生產的。
所以
仁者稱讚它。
然而現在天下的士君子們說：「對！兼一愛一固然是好的。
即使如此，它也是天下一件難辦而迂闊的事。」
墨子說道：「天下的士君子們，只是不能辨明兼一愛一的益處、辨明兼一愛一的原故。
現在例如攻城野戰，為成名而殺身，這都是天下的百姓難於做到的事。
但假如君主喜歡，那麼士眾就能做到。
而兼相一愛一、交相利與之相比，則是完全不同的（好事）。
凡是一愛一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一愛一他；有利於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有利於他；憎惡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憎惡他；損害別人的人，別人隨即損害他。
實行這種兼一愛一有什麼困難呢？只是由於居上一位的人不用它行之於政，士人不用它實之於行的緣故。」
從前晉文公喜歡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文公的臣下都穿著母羊皮縫的裘，圍著牛皮帶來掛佩劍，頭戴熟絹作的帽子，（這身打扮）進可以參見君上，出可以往來朝廷。
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君主喜歡這樣，所以臣下就這樣做。
從前楚靈王喜歡細一腰之人，所以靈王的臣下就吃一頓飯來節食，收著氣然後才繫上腰帶，扶著牆然後才站得起來。
等到一年，朝廷之臣都（饑瘦得）面有深黑之色。
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君主喜歡這樣，所以臣下能做到這樣。
從前越王句踐喜一愛一士兵勇一猛，訓練他的臣下時，先把他們集合起來，（然後）放火燒船，考驗他的將士說：「越國的財寶全在這船裡。」
越王親自擂鼓，讓將士前進。
將士聽到鼓聲，（爭先恐後），打亂了隊伍，蹈火而死的人，近臣達一百人有餘。
越王於是鳴金讓他們退下。
所以墨子說道：「像少吃飯、穿壞衣、殺身成名，這都是天下百姓難於做到的事。
假如君主喜歡它，那麼士眾就能做到。
何況兼相一愛一、交相利是與此不同的（好事）。
一愛一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一愛一他；有利於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有利於他；憎惡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憎惡他；損害別人的人，別人也隨即損害他。
這種兼一愛一有什麼難實行的呢？只是居上一位的人不用它行之於政，而士人不用它實之於行的緣故。」
然而現在天下的士君子們說：「對！兼一愛一固然是好的。
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行之於事，就像要舉起泰山越過黃河、濟水一樣。」
墨子說道：「這比方不對。
舉起泰山而越過黃河、濟水，可以說是強勁有力的了，但自古及今，沒有人能做得到。
而兼相一愛一，交相利與此相比則是完全不同的（可行之事）。
古時的聖王曾做到過。」
怎麼知道是這樣呢？古時大禹治理天下，西邊疏通了西河、漁竇，用來排一洩渠水、孫水和皇水；北邊疏通防水、原水、泒水，使之注入召之邸和滹沱河，在黃河中的厎柱山分流，鑿開龍門以有利於燕、代、胡、貉與西河地區的人民。
東邊穿洩大一陸的迂水，攔入孟諸澤，分為九條河，以此限制東土的洪水，用來利於冀州的人民。
南邊疏通長江、漢水、淮河、汝水，使之東流入海，以此灌注五湖之地，以利於荊楚、吳越和南夷的人民。
這是大禹的事跡，我們現在要用這種一精一神來實行兼一愛一。
從前周文王治理西土（指岐周），像太陽象月亮一樣，射一出的光輝照耀四方和西周大地。
他不倚仗大國而欺侮小國，不倚仗人多而欺侮鰥寡孤獨，不倚仗強一暴勢力而掠奪農夫的糧食牲畜。
上天眷顧文王的慈一愛一，所以年老無子的人得以壽終，孤苦無兄弟的人可以安聚於人們中間，幼小無父母的人有所依靠而長大成一人。
這是文王的事跡，我們現在應當用這種一精一神實行兼一愛一。
從前武王將祭祀泰山，於是陳述說：「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祭事。
現在（伐紂的）大事已成功，（太公、周、召）一批仁人起而相助，用以拯救商夏遺民及四方少數民族。
即使是至親，也不如仁人。
萬方之人有罪，由我一人承當。」
這是說
周武王的事跡，我們現在應當用這種一精一神實行兼一愛一。
所以墨子說道：「現在天下的君子，（如果）內心確實希望天下富足，而厭惡其貧窮；希望天下治理好，而厭惡其混亂，那就應當全都相一愛一、交互得利。
這是聖王的常法，天下的治道，不可不努力去做。」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