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第38: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
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
救得醒來,千好萬好。
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
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裡敢說一言。
看那女子,己自說得話了。
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
宋江問道:「你姓甚麼?那裡人家?」
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
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
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琵琶亭上賣唱養口。
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
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裡,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
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裡賣唱。」
那夫妻兩口便拜謝道:「怎敢只望許多。」
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
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
那夫妻兩兒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
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一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
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
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
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
只顧去。」
宋江那裡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酒,倒要你還錢。」
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
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
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
戴宗勸道:「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
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
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裡。
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裡坐下。
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
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
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
戴宗也自作別,和李逵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
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了些,至夜四更,肚裡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一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一中。
宋江為人最好,營裡眾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服待他。
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裡看視。
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
宋江道:「自貪口腹,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便好了。」
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
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
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待。
次日,戴宗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
只見宋江暴病可,不得酒肉。
兩個自在房面前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
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
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裡,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
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裡歇。」
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裡,已自鎖了門出去了。
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裡安身;沒地裡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裡是住處。」
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裡住。
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
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裡,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
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銀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
雕簷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
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裡。
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
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
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江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
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裡坐了;欄舉目,喝采不已。
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
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
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
酒保聽了,便下樓去。
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餚饌,齊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
我那裡雖有幾座名山名跡,卻無此等景致。」
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潛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
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
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一經過,重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
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宋江。
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敢來黃巢不丈夫!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
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裡來。
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
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
當日害酒,自在房裡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孩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
因有個閒住通判,姓黃,雙名文炳。
這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賢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
-專在鄉里害人。
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一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
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閒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裡探問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裡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
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
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著頭道:「那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配軍。」
又讀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搖頭道:「這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
」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恕。」
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鄆城宋江作,」想道:「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
便喚酒保來問道:「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
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了一瓶酒,寫在這裡。」
黃文炳道:「約莫甚麼樣人?」
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裡人。
生得黑矮肥胖。」
黃文炳道:「是了。」
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一夜。
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使,一逕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
多樣時,蔡九佑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
蔡九佑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
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
今日重複拜見恩相。」
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
左右執事人獻茶。
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
不佑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
知府道:「前日有書來。」
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
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
隨事體察除。」
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裡得來?」
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閒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題下這篇。
佑府道:「卻是何寺樣人寫下?」
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艮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
」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麼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於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
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
知府道:「何以見得?」
黃文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
第二句, 「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
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
「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
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
佑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麼?」
黃文炳又回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是前日寫下了去。
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
佑府道:「通判高見極明。」
便喚從人於庫內取過牢城營裡文冊簿來看。
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
蔡九知府親自簡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
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裡,卻作商議。」
佑府道:「言之極當。」
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
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裡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戴宗聽罷,了一驚,心裡只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教「各去家裡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裡取齊。」
戴宗分付了眾自歸家去。
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 先來到牢城營裡,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裡。
見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裡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寸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
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裡害酒。」
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
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
戴宗道:「卻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江正身赴官。
兄弟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先報你知。
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
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
你可披亂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裡面,詐作瘋魔。
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裡胡言亂語,只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復知府。」
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1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裡,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裡來,假意喝問: 「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
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裡。
只見宋江披散頭髮,倒在尿屎坑裡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麼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裡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吏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
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
戴宗道:「說得是。
我們且去回話。
要拿時,再來。」
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裡。
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話。
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裡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
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耳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
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症的人。
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
-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
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
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只與我拿得來。」
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裡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
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裡當廳歇下。
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階下。
宋江那裡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
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不寺我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
黃文炳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瘋,近日卻瘋。
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
知府道:「言之極當。」
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
問他兩個時,那裡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瘋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
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芯,二佛涅盤,皮開肉綻,鮮血淋一漓。
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
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
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裡收禁。
宋江打得兩一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裡來。
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
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
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佑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
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死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
便是今上得,佑必。」
蔡九佑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
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啣環銜鞍之報。」
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
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
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最好。」
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
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裡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
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
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
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
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
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
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
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
卻來牢裡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
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
就太師府裡使些見識,解教哥哥的事。
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
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
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喚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裡官司,未知如何。
我如今又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
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
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裡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
休得出去撞醉了,餓著哥哥。」
李逵道: 「哥哥你自放心去。
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裡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哥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
當日作別自去了。
李逵真個不酒,早晚只在牢裡服等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
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膝護,八搭麻鞋,穿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裡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裡藏了書信盤,,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出四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
次日早起來,用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一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
端的是耳邊風雨之一聲,腳不點地。
路上略些素飯素點心又走。
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一夜。
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
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
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滿身蒸,又怕中了暑,氣。
正饑一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
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
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裡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裡膊,脫一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
戴宗坐下。
只見個酒保來問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
酒保又道:「我這裡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
戴宗道:「我卻不葷腥。
有甚素湯下飯?」
酒保道:「加料麻辣豆腐,如何?」
戴宗道:「最好,最好。」
酒保去不多時,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
戴宗正饑,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都了。
卻待討飯,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邊便倒。
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裡走出一個人來。
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身邊有甚東西。」
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
只見便袋裡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
朱貴拆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
男蔡德章謹封。」
朱貴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侯施行。
....」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
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裡去開剝,只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
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
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言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裡!」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
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起來。
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裡,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
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要緊急!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裡兀自要和大未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
朱貴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
戴宗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
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裡軍師,執掌兵權。
足下如何認得他?」
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
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麼?」
戴宗道:「小可便是。」
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
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
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
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
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
戴宗看了,自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
朱貴道:「既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裡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
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
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
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
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裡來。」
與眾頭領相見了。
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在彼。」
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官司為甚麼事起。
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
晁蓋聽了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
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
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
「打草驚蛇,」倒害宋公明性*命。
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
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
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重謠。」
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裡自差人下山奪了。
此計如何?」
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裡過時,卻不誤了大事?」
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裡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
-只怕不能彀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
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裡了。
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
-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
蘇,黃,,米蔡,宋朝四絕。
小生曾和濟州城裡一個秀才相識。
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弄棒,舞刀,輪刀。
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述。
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岳廟裡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於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
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
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
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裡了。
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裡居住。
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棒打。
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一臂匠。
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錫碑文。
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
這兩個人山寨裡亦有用他處。」
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
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裡,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
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
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麼?」
只見一個秀才從裡面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
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廟裡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裡作文則個。
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
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
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一臂匠金大堅刻石。
檢定了好日。
萬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
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一臂匠金大堅。」
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岳廟裡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
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
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
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旦出去。」
金大堅:「正是如此說。」
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
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裡行頭,來和蕭,戴宗三人同行。
離了濟州城裡,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
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了包裡,自慢慢而行。
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忽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
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裡去?-孩兒但!拿這廝!取心來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
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蕭讓和金大堅焦躁,何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棒,逕奔王矮虎。
王矮虎也挺朴刀來。
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
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
左邊走出雲裡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一著干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裡來。
四壽好漢道:「你兩個放心。
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
蕭讓道:「山寨裡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之力,只好飯。」
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和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
蕭讓,金大堅,都面面覷,做聲不得。
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內,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
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
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
天明時便有分曉。」
當夜只顧酒歇了。
次日天明。
只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 「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
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
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
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
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裡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
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裡。」
兩家都一般說。
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
安頓了兩家老小。
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
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
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忙排了回書,備個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
戴宗辭了眾頭領下山來時,小嘍囉忙把船隻渡過金沙漢,送至朱貴酒店裡,連忙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
正飯酒間,只是吳學究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
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
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甚前,不顧其後。
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得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
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
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
直教:弓一弩一叢中逃命,刀林裡救英雄。
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