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演義
《兩晉演義》第七十回 墮虜謀晉將逾絕澗 應童謠秦主縊新城
卻說慕容衝進一逼一長安,眾至數萬。
秦王堅登城俯視,見沖在馬上耀武揚威,不禁失聲道:「此虜從何處出來,乃敢猖獗至此!」當還問自己。
說著,復大聲呼沖道:「奴輩止可牧牛羊,何苦自來送死!」前時何亦引入紫宮?沖答道:「正因不願為奴,所以欲取爾位!」堅令將士登陴守禦,自下城躊躇多時,乃遣使繼取錦袍一襲,出城送入沖營,且令傳諭道:「古人交兵,不絕使人,朕想卿遠來草創,豈不憚勞,特命使臣賜汝一袍,聊明本懷,朕與卿何等恩情,卿為甚麼變志?」
沖亦遣詹事復答,自稱皇太弟,謂現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如果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出皇帝梓宮,孤當寬貸苻氏,借報前惠,省得汝口口聲聲,自矜舊誼。
龍一陽一之一寵一,原不足道。
這一席話,氣得苻堅兩目圓睜,且怒且悔道:「我不用王景略一陽一平公言,使白虜膽敢至此,豈不可歎!」秦人向呼鮮卑為白虜。
遂調兵出戰,互有殺傷。
兩下裡相持兼旬,已戰過了好幾次,未決勝負。
秦王堅不覺憤發,親督將士,與沖交戰仇班渠,得破沖軍,進至雀桑再戰又捷,復進至白渠,陷入伏中,為沖所圍。
又是驕兵之過。
殿中上將軍鄧邁,左中郎將鄧綏,尚書郎鄧瓊,自相告語道:「我家世受秦恩,怎可不死君難!」當下各執長矛,拚死突圍,三將在前,諸軍隨後,一齊奮勇,立將沖兵衝散。
堅得著走路,始克馳歸。
沖收兵不進,到了夜間,卻遣尚書令高蓋,引眾疾走,潛襲長安。
城中未曾戒備,晨啟南門,突被沖軍掩入,門不及閉,幸左將軍竇沖,前禁將軍李辯等,從內城殺出,猛厲無前,得把高蓋殺退,斬首八百,臠一屍一分食。
蓋敗退後,復移兵往攻渭北諸壘,與秦太子宏相值,戰復失利,奔回衝營。
秦王堅又自出擊沖,大獲勝仗,逐衝至阿房城,城尚未闔。
秦將請乘勝殺入,偏堅懲著前敗,只恐城內有伏,不敢徑進,竟鳴金收軍,退回長安。
前次輕進,此次輕退,總之氣數將盡,無一合宜。
後秦王萇,聞衝入關,與僚佐共議進止,齊聲道:「大王宜亟西行,得能先取長安,方可立定根本,再圖四方。」
萇笑說道:「諸君所論,皆非明見。
今日燕人起兵,意在規復故土,就使得志,也必不願久留關中,我當移屯嶺北,廣收資實,坐待秦亡,俟燕人既去,然後引眾入關,長安可唾手而取了。
是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策。
僚佐方才拜服,萇乃留長子興居守北地,自率部眾趨新平。
從前石虎季年,清河人崔悅為新平相,被郡人殺死,悅子液奔入長安,至苻堅僭位,得官尚書郎,自表父仇不共戴天,欲與新平人拚命,堅代為調停,削去新平城角,作為紀念。
新平土豪,引為己恥,常思自立忠義,得補前恨。
及萇至新平,太守苟輔,因兵單難守,即欲降萇,郡人馮傑等入諫道:「天下喪亂,忠臣乃見,昔田單僅守一城,尚得存齊,今秦猶連城數百,難道便滅亡不成?況既為臣子,服事君父,要當盡心竭力,除死方休,奈何甘作叛臣,遺臭萬年呢?」
輔乃誓眾固守,多方抵禦。
萇築土山,輔亦築土山,萇鑿地道,輔亦鑿地道,內外相制,屢挫萇眾。
輔又為詐降計,誘萇入城,伏兵邀擊,幾得擒萇。
萇幸得逃脫,部眾喪亡萬餘人。
嗣是萇不與輔戰,但在城外,築起長圍,堵截糧汲,輔堅守數月,糧盡矢竭,連水道尚且不通,眼見是無力再支。
萇探得消息,即遣吏語輔道:「我方以義取天下,豈忍仇害忠臣?君可率眾男一女還長安,請勿他慮,我但求此城設鎮罷了。」
輔信為真言,遂率男一女萬五千口,開城西走,那知萇已預設陷坑,坑旁置伏,一俟輔眾出來,即發伏四蹙,迫使入阱,可憐萬五千口兵民,都墮一落陷坑中,盡被坑死,無一孑遺。
如此暴虐,哪得久長?萇得入據新平,專探聽長安消息,再議進行。
那鄴城為燕王垂所困,再遣使至晉促援。
晉前鋒都督謝玄,乃遣劉牢之率兵二萬,北援鄴城,並饋秦兵糧米二萬斛,燕王垂督眾逆戰,擋不住牢之銳氣,紛紛潰退,垂不得已撤圍北走。
牢之不願入城,便即長驅追擊。
秦長樂公丕,正出城迎接牢之,偏牢之已經過去,乃亦督兵繼進。
牢之恃勇輕追,晝夜疾馳二百里,至董唐淵,將及垂兵。
垂語將佐道:「秦晉瓦合,各自爭強,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實非同心。
今兩軍相繼追來,勢尚未合,我宜用計,先破晉軍,晉軍敗去,苻丕亦何能為呢?」
遂在五橋澤旁,散置輜重,作為晉餌,使慕容德慕容隆兩將,分兵伏住五丈橋,靜候晉軍。
牢之引眾越五橋澤,見沿路儘是輜重,不禁欣羨起來,晉軍又個個好利,統望前爭取,遂致不顧行列,哪知慕容德慕容隆兩軍,左右殺出,急切裡如何抵擋?再加慕容垂統著大眾,又復殺回,三面受敵,料難招架,不得不拍馬返奔,回至橋畔,禁不住叫一聲苦,原來橋板已被燕兵拆去,只有澗水潺一潺,絡繹不絕。
牢之逃命要緊,索一性一退後數步,將馬韁一提,幸虧是匹駿馬,騰空躍起,得將五丈澗跳過。
也是牢之命尚未絕。
部眾無此馬匹,相率投入澗中,好許多捲入漩渦,隨水漂沒,惟素能泅水的,還得幸逃一性一命。
偏燕兵尚不肯捨,架起橋板,仍逾橋追來。
牢之倍覺著急,適值苻丕踵至,才得保救牢之,擊退燕兵。
牢之隨不回鄴,鄴中大饑,前時由晉給與二萬斛,經旬散盡。
丕不得已引眾至枋頭,就食晉谷,令劉牢之入守鄴城。
謝玄以牢之兵敗,征還原鎮。
丕亦仍然回鄴,察知楊膺前謀,將他誅戮,自是仍不服晉。
慕容垂亦無從覓糧,趨回中山,沿途但取桑椹代食,饑疲異常。
關東前時,曾有謠言道:「幽出,生當滅,若不滅,百姓絕。」
系慕容垂原名。
曾見前文。
垂與丕相持經年,害得百姓不安耕稼,遂致野無青草,人自相食,應了前日謠言;這也未始非劫運侵尋,所以有此兵爭呢。
實是爭城者之罪。
且說慕容沖敗回阿房,收集敗軍,再加整繕,復四出寇掠。
秦平原公苻暉,屢次為沖所敗,秦王堅使人責暉道:「汝為我子,擁眾數萬,不能制一白虜小兒,還想活著做甚?」
暉聞言恚慨,竟至自一殺。
前禁將軍李辯,都水使者彭和正,恐長安不守,召集西州人,出屯韭園,堅徵召不至。
高一陽一公苻方,與尚書韋鍾父子,駐守驪山。
方與沖戰歿,鍾父子並皆擒住。
沖命鍾子謙為馮翊太守,使招降三輔士民。
馮翊壘主邵安民等,責謙道:「君系雍州望族,今乃從賊自失忠義,有何面目對人!乃尚敢來饒舌嗎?」
謙羞慚滿面,返白父鐘,鍾不勝悔歎,仰藥以殉,謙南下奔晉。
秦左將軍苟池,右將軍俱石子,率騎五千,與沖爭麥,沖族人征西將軍慕容永,擊殺苟池,石子奔鄴。
秦復遣驍將楊定,引兵擊沖。
定系故仇池公楊纂族人,仇池陷沒,降入苻秦,秦滅仇池,見六十二回。
堅一愛一定驍勇,招為女婿,拜領軍將軍,至是率左右一精一騎二千五百人,前擊沖軍,十蕩九決,無人敢當,沖眾大敗,被定擄得萬餘人,還城報功。
堅命將俘虜一併坑斃,再令定出徇壩上,又破慕容永,永退語慕容沖,謂定難力敵,宜用智取。
沖乃設塹自固,俟養足銳氣,再行進攻。
嗣聞長安城上有群鳥數萬翔鳴,俱作悲聲,關中術士,多言長安將破,沖乃悉眾攻長安,秦王堅親出督戰,飛矢集身,流血滿體,不得已走還城中。
沖縱兵暴掠,民皆流散,道路斷絕,千里無人煙。
惟馮翊堡壁三十餘所,推平遠將軍趙敖為統主,共結盟誓,輒遣人負糧助堅,途中多為燕兵所殺,不過二三人得入長安。
堅使人傳語道:「聞來使多不得達,忠義可嘉,死亡可憫。
當今寇氛日惡,非數人可能拒滅,但望明靈照護,禍絕災退,方有轉機,卿等當善保誠順,為國自一愛一,裹糧坐甲,靜聽師期,不可徒勞役夫,輕糜虎口。
為此諭令周知」等語。
既而三輔豪民,又遣人告堅,請撥兵攻沖,願放火為內應。
堅又與語道:「諸卿忠誠,可敬可哀,但時運剝喪,恐無益國家,空使諸卿夷滅,益足傷心!試想我猛士如虎,利刃若霜,乃反為小丑所困,豈非天意,願卿等善思為是!」天道惡盈,堅其果知此義否?偏豪民又復固請,情願效死,堅乃遣騎士八百,往劫沖營。
三輔人卻也縱火,無奈風勢不順,焰反倒沖,竟致自一焚,十有九死。
堅聞報益哀,就在長安設祭招魂,且親制誄文道:「有忠有靈,來就此庭,歸汝先父,勿為妖形。」
一面遣護軍仇騰為馮翊太守,往撫郡縣,大眾都感激涕零,誓無貳志。
無如人心尚固,天意難回,長安城中,但聞有人夜呼道:「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到了詰旦,遍索此人,查無蹤跡。
長安又有遺書,叫做《古苻傳賈錄》,內有帝出五將久長得一語。
又秦人亦有謠傳雲,堅入五將久長得。
堅知長安東北有五將山,還道是往至五將,便可久長得國。
乃囑太子宏留守長安,且與語道:「讖文謠言,統謂我宜出五將。
大約天意欲導我出外,集兵剿寇。
今留汝兼總兵政,善守城池,不必與賊爭利,我當出隴收兵,輸糧給汝便了。」
計議已定,先使將軍楊定,出西門擊沖,截住沖軍,自與一寵一妃張夫人,及幼子中山公詵,幼一女寶錦,率騎數百,東出五將。
正要啟行,即有敗卒入報道:「楊將軍為賊所算,追賊不慎,墮入陷坑,竟被賊捉去了!」楊定被擒,事從虛寫。
堅不禁大駭,匆匆囑別,出城自去。
長安城中的戰將,首推楊定,定既被擒,闔城驚懼。
燕兵又猛攻不息,秦太子宏,料不能守,奉母挈妻及宗室男一女等,西奔下辨。
百僚逃散,司隸校尉權翼等數百人,奔投後秦。
慕容衝入據長安,縱兵大掠,死亡不可勝計。
那秦王堅出長安城,行過韭園,麾騎襲擊,前禁將軍李辯奔燕,都水使者彭和正走死,堅乃徑往五將山。
後秦主姚萇,探得苻堅出奔,正擬往襲,適值權翼奔來,益知苻氏虛實,遂遣驍騎將軍吳忠,帶領騎兵,往圍五將山。
忠星夜前進,行抵五將,一聲鼓噪,把山圍住。
秦兵當即駭走,只侍御十餘人,隨著苻堅。
堅神色自若,尚召宰人進膳,從容下箸。
俄而後秦兵至,把堅拘往新平。
所有堅妾張夫人以下,一併被擄,幽禁新平佛寺中。
姚萇不見苻堅,但使人向堅求璽道:「萇次應歷數,可將傳國璽見惠。」
堅瞋目怒叱道:「小羌敢幹一逼一天子,太無天理,圖緯符命,有何依據?五胡次序,無汝羌名,璽已送晉,豈授汝小羌麼?」
萇尚不肯已,再遣右司馬尹緯,迫堅禪位。
堅見緯狀貌魁梧,志氣英挺,身長八尺,腰帶十圍,不由的驚問道:「卿在朕朝,曾否得官?」
緯答道:「曾做過幾年吏部令史。」
堅歎息道:「卿儀容不亞王景略,也是一宰相才,朕無耳目,獨不知卿,怪不得今朝敗亡哩?」
緯乃援堯舜禪讓故事,從容諷堅。
堅變色道:「禪讓故事,惟聖賢可為,姚萇叛賊,怎得上擬古人!」汝也不配為聖賢。
說著,復大罵姚萇背恩負義,嘮叨不休。
緯知不可說,返報姚萇,萇竟遣使一逼一堅自盡。
堅臨死時,顧語張夫人道:「不可使羌奴辱我女兒。」
遂拔一出佩劍,先殺寶錦,然後投繯畢命,計年四十八歲。
張夫人向一屍一再拜,大哭一場,就把堅佩劍拾起,向頸一橫,碧血飛一濺,紅顏委逝。
中山公詵,也取劍自刎,隨那父母靈魂,同往鬼門關去了。
難得有此烈婦孝子!
後秦將士,得知此變,也為哀慟。
姚萇至此,亦不欲自播惡名,只言堅父子自盡,許為殮葬,追諡堅為壯烈天王。
先是關中,嘗有童謠云:「河水清復清,苻堅死新城。」
堅聞謠知戒,每出征伐,遇有地方名新,便即避去,但到頭終縊死新平。
又有童謠云:「阿堅連牽三十年,後若欲敗時,當在江淮間。」
又云:「魚羊田升當滅秦。」
前謠是應在淝水一役,後謠是應在鮮卑亡秦;魚羊便是鮮字,田升乃是卑字,總計堅在位二十七年,為晉所敗,後二年,燕入長安,走死五將,俱如謠言,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秦太子宏,奔至下辯,為南秦州刺史楊璧所拒。
璧妻本是堅女,叫作順一陽一公主,為太子宏女兄,他卻欲自保身家,不認郎舅,竟致拒絕。
世態炎涼,可見一斑!宏乃轉奔武都,順一陽一公主也恨夫薄情,棄璧投宏。
尚恐璧發兵來追,索一性一南下歸晉。
晉廷令處江州,尋給輔國將軍職銜。
惟秦長樂公苻丕,趨還鄴城,尚有部眾三萬人,會王猛子幽州刺史王永,與平州刺史苻沖,屯兵壺關,遣使迎丕。
丕恐燕軍復來攻鄴,不如先機出走,乃率男一女六萬餘口,西往潞州。
秦驃騎將軍張蠔,并州刺史王騰,趨候途中,迓不入晉一陽一。
王永聞信,留苻沖守壺關,自率萬騎見丕,述及長安失守,及故主凶終等情。
乃就晉一陽一舉哀,三軍縞素,追諡堅為宣昭皇帝。
丕即日嗣位,為堅立廟,號稱世祖,改建元二十一年為太安元年。
命張蠔為侍中司空,王永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兼車騎大將軍尚書令,王騰為中軍大將軍,司隸校尉,苻沖為尚書左僕射,封西平王,余官亦進職有差。
立妃楊氏為皇后,子寧為皇太子,頒告遠近,大赦境內。
適前尚書令魏昌公苻纂,自長安奔晉一陽一,丕拜纂太尉,封東海王。
就是苻定苻紹苻謨苻亮等,亦皆聞風反正,自河北遣使謝罪。
四苻降燕見前回。
還有中山太守王兗,固守博陵,為秦拒燕,上表瀝陳。
丕授兗為平州刺史,兼平東將軍,且拜苻定為冀州牧,苻紹為冀州都督,苻謨為幽州牧,苻亮為幽平二州都督,並進爵郡公。
秦左將軍竇沖,秦州刺史王統,河州刺史一毛一釁,益州刺史王廣,俱奔集隴右,合圖規復。
領軍將軍楊定,亦從燕營脫走,趨至隴上,即如南秦州刺史楊璧,也居然為秦效節,一古腦兒奉表晉一陽一,請討姚萇。
楊璧拒宏奉丕,可謂狡變。
丕大喜過望,封楊定等俱為州牧,即令王永傳檄州郡,聲討慕容氏及姚萇。
小子有詩歎道:
存亡繼絕亦當然,一脈留貽得再延。
可惜苻丕非令主,晉一陽一興替僅逾年。
欲知檄文中如何命詞,請看下回便知。
苻氏衰微,兵端四起,正予東晉以規復之機會。
謝安請命北征,正其時也。
顧苻丕請援,即授意謝玄,遣將援鄴。
苻堅寇晉,僅越年餘,淝水之戰,僥倖一捷,此仇此恨,何可遽忘?聲其罪而討之,誰曰不宜?乃貪一鄴城,反為寇援,已足見譏於外族。
且劉牢之有勇鮮謀,冒險輕進,卒為慕容垂所算,棄師遁還。
河洛以北,仍為左衽,是何莫非謝氏之失策耶?彼秦苻堅因驕致敗,困守長安;假使招集三輔,背城借一,猶可圖存,乃徒示口惠,復惑讖書,猝奔五將,受虜姚氏新平之幽,靳璽不予,亦何益哉?惟如張夫人之殉節,中山公詵之殉孝,雖曰戎狄,猶秉綱常,堅死有知,其尚足自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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