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演義
《兩晉演義》第六回 納群娃羊車恣幸 繼外孫螟子亂宗
卻說王浚因功高賞輕,時懷不平,每在朝右自陳戰績及諸多枉屈情形,武帝雖有所聞,亦如聾瞽一般,絕不與談。
浚不勝憤懣,往往不別而行。
武帝念他有功,始終含忍過去。
益州護軍范通,為浚外親,嘗入語浚道:「公有平吳大功,今乃不能居守,未免可惜。」
浚驚問何因?通答道:「公返旆後,何不急流勇退,角巾私第,口不言功,如有人問及,可答稱聖主宏謨,群帥戮力,若老夫實無功可言。
從前藺相如屈服廉頗,便得此意。
見戰國時代。
公能行此,也足令王渾自愧了。」
浚瞿然道:「我亦嘗懲鄧艾覆轍,鄧艾事在前。
自恐遭禍,不能無言。
及今已隔多日,胸中尚不免介介,這原是我器量太小呢。」
通即起賀道:「公能自知小餅,便足保全。」
說畢乃退。
浚自是稍稍斂抑,不欲爭功。
博士秦秀,太子洗馬孟康等,卻代為浚訴陳枉抑,武帝乃遷浚為鎮軍大將軍,加散騎常侍,領後軍將軍。
時都中競尚奢侈,浚本儉約,至此恐功高遭嫌,樂得隨風張帆,玉食錦衣,優遊自適。
後又受調為撫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延至太康六年病終。
年已八十,得謚為武。
浚得令終,幸有范通數語。
看官聽說!在晉武未曾受禪以前,本來是三國分峙,各據一方,自西蜀入魏,降王劉禪,受封為安樂公,三國中已少了一國。
及魏變為晉,吳又併入晉室,晉得奄有中原,規復秦漢舊土,遂劃全國為十九州,分置郡國百五十餘。
小子特將十九州的名目,析述如下:
司兗豫冀並青徐荊揚涼雍秦益梁寧幽平交便
小子還有數語交代,那安樂公劉禪的死期,是在晉泰始七年間,歸命侯孫皓的死期,是在晉太康二年間,兩降主俱病死洛一陽一,已無後患。
就是廢居鄴城的魏曹奐,無拳無勇,好似鳥入籠中,受人豢養,得能飽暖終身,還算是新朝厚惠。
他最後死,直到晉惠帝泰安元年,方病歿鄴城。
敘結三主生死,是揭晉武厚道處,即見晉武驕盈處。
武帝既混一字內,遂思偃武修文,下詔罷州郡兵,詔云:
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內親民事,外領兵馬,今天下為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時故事。
悉去州郡兵,大郡但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以示朕與民安樂,共享太平之意。
這詔頒下,交州牧陶璜,便即上書,略謂:「州兵不宜減損,自示空虛。」
武帝不納。
右僕射山濤,因病版假,聞朝廷下詔罷兵,亦不以為然。
會武帝親至講武場,搜閱士卒,濤力疾入朝,隨駕講武,當下乘間進言,謂不宜去州郡武備,語意甚是剴切。
武帝也為動容,但自思天下已平,不必過慮,既已頒詔四方,也未便朝令暮改,因此將錯便錯,延誤過去。
俗語說得好:「飽暖思一婬一欲。」
武帝不脫凡俗,一經安樂,便勾起那一婬一欲心腸。
他聞得南朝金粉,格外鮮妍,乘此政躬清泰,正好選入若干充作妾婢,借娛晨夕。
可巧吳宮伎妾,多半被將士掠歸,洛一陽一都下,湊娶吳娃,但教一道命令,傳下都門,將士怎敢違旨?便將所得吳女,一古腦兒送入宮中。
武帝仔細點驗,差不多有五千名,個個是雪膚花貌,玉骨冰肌,不由的龍心大喜,一齊收納,分派至各宮居住。
自是掖廷裡面,新舊相間,約不下萬餘人。
武帝每日退朝,即改乘羊車,遊歷宮苑,既沒有一定去處,也沒有一定棲止,但逢羊車停住,即有無數美人兒,前來謁駕。
武帝約略端詳,見有可意人物,當即下車徑入,設宴賞花。
前後左右,莫非麗姝,待至酒下歡腸,惹起一婬一興,便隨手牽了數名,同入羅幃。
這班妖一婬一善媚的吳女,巴不得有此幸遇,挨次進供,曲承雨露。
武帝亦樂不忘疲,今朝到東,明朝到西,好似花間蝴蝶,任意徘徊。
只是粉黛萬餘,惟望一一寵一,就使龍馬一精一神,也不能處處顧及,有幾個僥倖承恩,大多數向隅歎泣,於是狡黠的宮女,想出一法,各用竹葉插戶,鹽汁灑地,引一逗羊車。
羊一性一嗜竹葉,又喜食鹽,見有二物,往往停足。
宮女遂出迎御駕,好把武帝擁至居室,奉獻一臠。
武帝樂得隨緣,就便臨幸。
待至戶戶插竹,處處灑鹽,羊亦刁猾起來,隨意行止,不為所誘。
宮女因舊法無效,只好自悲命薄,靜待機緣罷了。
何必定要望幸?惟武帝逐日宣一婬一,免不得昏昏沉沉,無心國事。
後父車騎將軍楊駿及弟衛將軍珧,太子太傅濟,乘勢擅權,勢傾中外,時人號為三楊。
所有佐命功臣,多被疏斥。
僕射山濤,屢有規諷,武帝亦嘉他忠直,怎奈理不勝欲,一遇美人在前,立把忠言撇諸腦後,還管甚麼興衰成敗呢?一日,由侍臣捧入奏章,呈上御覽,武帝順手披閱,乃是侍御史郭欽所奏,大略說是: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為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
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一陽一上一黨一,飆忽南來,不三日可至孟津,恐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
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
武帝看了數行,嗤然笑道:「古雲杞人憂天,大約如此。」
遂置諸高閣,不復批答。
仍乘著羊車,尋一歡取樂去了。
女色盅人,一至於此。
後來得著昌黎軍報,乃是鮮卑部酋慕容涉歸,導眾入寇。
幸安北將軍嚴詢,守備頗嚴,把他擊退。
慕容氏始此,詳見後文。
武帝越加放心,更見得郭欽奏疏,不值一覽。
未幾又有吳人作亂,亦由揚州刺史周浚,剿撫兼施,得歸平靖。
南北一亂即平,君臣上下,統說是麼小丑,何損盛明?於是權臣貴戚,藻飾承平,你誇多,我斗一靡一,直把那一座洛一陽一城,鋪設得似花花世界,蕩蕩乾坤。
當時除三楊外,尚有中護軍羊琇,後將軍王愷,統仗著椒房戚誼,備極驕奢。
琇是晉景帝即司馬師。
見第一回。
繼室羊後從弟,愷是武帝親舅,乃姊就是故太后王氏,亦見第一回中。
兩家是帝室懿親,安富尊榮,還在人意料中,不意散騎常侍石崇,卻比兩家還要豪雄,羊琇自知不敵,倒也不敢與較,只王愷心中不服,時常與崇比富。
崇字季倫,系前司徒石苞幼子,頗有智謀,苞臨終分財,派給諸子,獨不及崇,謂崇將來自能致富,不勞分授,果然崇年逾冠,即得為修武令,嗣遷城一陽一太守,幫同伐吳,因功封安一陽一鄉侯。
旋復受調為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
平居孳孳為利,在荊州時,暗屬親吏扮作盜狀,往劫豪賈巨商,遂成暴富。
入拜衛尉,築室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紞繡,珥珠翠,旦暮不絕絲竹,庖膳務極珍饈。
王愷,家用糖也,與飴通。
沃釜,崇獨用蠟代薪;王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布障五十里以敵愷。
愷塗屋用椒,崇用赤石脂相代。
愷屢斗屢敗,因入語武帝,欲假珊瑚樹為賽珍品,武帝即賜與一株,高約二尺許。
愷揚揚自得,取出示崇,總道崇家必無此珍奇,定要認輸了事。
那知崇並不稱美,反提起鐵如意一一柄一,把珊瑚樹擊成數段。
看官!你想王愷到此,怎得不怒氣直衝,欲與石崇拚命?崇反從容笑語道:「區區薄物,值得甚麼?」
遂命家僮取出家藏珊瑚樹,約數十株,最高大的約三四尺,次約二三尺,如愷所示的珊瑚樹,要算是最次的,便指示愷道:「君欲取償,任君自擇。」
愷不禁咋舌,赧然無言,連擊碎的珊瑚樹,也不願求償,一溜煙的避去。
崇因此名冠洛一陽一。
多利厚亡,請看將來。
車騎司馬傅鹹,目擊奢風,有心矯正,特上書崇儉道:
臣以為谷帛雖生,而用之不節,無緣不匱,故先王之化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
竊謂奢侈之費,甚於天災。
古者堯有茅茨,今之百姓,競豐其屋;古者臣無玉食,今之賈豎,皆厭粱肉;古者后妃,乃有殊飾,今之婢妾,被服綾羅;古者大夫,乃不徒行,今之賤隸,乘輕驅肥;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由於節也,今者土廣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
欲時之儉,當詰其奢,奢不見詰,轉相誇尚,弊將胡底?昔一毛一玠為吏部尚書時,無敢好衣美食者,魏武帝歎曰:「孤之法不如一毛一尚書,今使諸部用心,各如一毛一玠,則風俗之移,在所不難矣。」
臣言雖鄙,所關實大,幸乞垂察!
書入不報。
司隸校尉劉毅,鯁直敢言,嘗劾羊琇納賂違法,罪應處死,亦好幾日不見復詔。
毅令都官從事程衡,馳入琇營,收逮琇屬吏拷問,事皆確鑿,贓證顯然,乃再上彈章,據實陳明。
武帝不得已罷免琇官。
暫過旬月,又使琇白衣領職。
貪夫得志,正士灰心,一班蠅營狗苟的吏胥,當然暮夜輦金,賄托當道,苞苴夕進,朱紫晨頒,大家慶賀彈冠,管甚麼廉恥名節?到了太康三年的元旦,武帝親至南郊祭天,百官相率扈從,祭禮已畢,還朝受謁。
校尉劉毅,隨班侍側,武帝顧問道:「朕可比漢朝何帝?」
毅應聲道:「可比桓靈。」
這語說出,滿朝駭愕。
毅卻神色自若,武帝不禁失容道:「朕雖不德,何至以桓靈相比?」
毅又答道:「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兩相比較,恐陛下還不及桓靈呢!」再加數語,也可謂一身是膽。
武帝忽然大笑道:「桓靈時不聞有此言,今朕得直臣,終究是高出桓靈了。」
受責不怒,權譎可知。
說畢,乃一抽一身入內,百官聯翩趨出,尚互相驚歎。
劉毅仍不慌不忙,從容自去。
尚書張華,甚得主一寵一,獨賈充荀勖馮紞等,因伐吳時未與同謀,常相嫉忌。
適武帝問及張華,何人可托後事?華朗聲道:「明德至親,莫如齊王。」
武帝聞言,半晌不出一語。
華也自知忤旨,不再瀆陳。
原來齊王攸為武帝所忌,前文中已略述端倪,見第三回。
此次由張華突然推薦,更不覺觸起舊情,且把那疑忌齊王的私心,移到張華身上,漸漸的冷淡下來。
荀勖馮紞,乘間抵隙,遂將捕風捉影的蜚語,誣蔑張華。
華竟被外調,出督幽州軍事兼安北將軍。
他本足智多謀,一經蒞任,專意懷柔,戎夏諸民,無不悅服。
凡東夷各國,歷代未附,至是也慕華威名,並遣使朝貢。
武帝又器重華才,欲征使還朝,付以相位。
議尚未定,已被馮紞窺透隱情,趁著入傳時間,與武帝論及魏晉故事。
紞憮然道:「臣竊謂鍾會構釁,實由太祖。」
即司馬昭,見第三回。
武帝變色道:「卿說甚麼?」
紞免冠叩謝道:「臣愚蠢妄言,罪該萬死,但懲前毖後,不敢不直陳所見。
鍾會才智有限,太祖乃誇獎太過,縱使驕盈,自謂算無遺策,功高不賞,因致構逆。
假使太祖錄彼小能,節以大防,會自不敢生亂了。」
說至此,見武帝徐徐點首,且說出一個「是」字,便又叩首道:「陛下既俯采臣言,當思履霜堅冰,由來有漸,無再使鍾會復生。」
武帝道:「當今豈尚有如會麼?」
紞又答道:「談何容易!且臣不密即失一身,臣亦何敢多瀆?」
武帝乃屏去左右,令他極言。
紞乃說道:「近來為陛下謀議,著有大功,名聞海內,現在出踞方鎮,統領戎馬,最煩陛下聖慮,不可不防。」
讒口可畏。
武帝歎息道:「朕知道了。」
於是不復召華,仍倚任荀馮等一班佞臣。
既而賈充病死,議立嗣子,又發生一種離奇的問題。
先是充嘗生一子,名叫黎民,年甫三齡,由一乳一母抱兒嬉戲,當閣立著,可巧充自朝退食,為兒所見,向充憨笑。
充當然一愛一撫,摩一弄兒頂,約有片時,不料充妻郭槐,從戶內瞧著,疑充與一乳一母有私,竟乘充次日上朝,活活將一乳一母鞭死。
可憐三歲嬰孩,戀念一乳一母,終日啼哭,變成了一個慢驚症,便即夭殤。
未幾復生一男,另外雇一一乳一母,才閱期年,一乳一母抱兒見父,充又摩撫如初,冤冤相湊,仍被郭槐窺見,取出老法兒處死一乳一母,兒亦隨逝,此後竟致絕嗣。
充為逆臣,應該有此妒婦。
充死年已六十六,尚有弟混子數人,可以入繼。
偏郭槐想入非非,獨欲將外孫韓謐,過繼黎民,為賈氏後。
看官!試想三歲的亡兒,如何得有繼男?況韓謐為韓壽子,明明是賈充外孫,如何得冒充為孫?當時郎中令韓鹹與中尉曹軫,俱面諫郭槐道:「古禮大宗無後,即以小宗支子入嗣,從沒有異姓為後的故例,此舉決不可行。」
郭槐不聽,竟上書陳請,托稱賈充遺意,願立韓謐為世孫。
可笑武帝糊塗得很,隨即下詔依議,詔云:
太宰魯公賈充,崇德立勳,勤勞佐命,背世殂隕,每用悼心。
又胤子早終,世嗣未立,古者列國無嗣,取始封支庶以紹其統,而近代更除其國。
至於周之公旦,漢之蕭何,或豫建元子,或封爵元妃,蓋尊顯勳勞,不同常例。
太宰素取外孫韓謐為世子黎民後,朕思外孫骨肉至近,推恩計情,合於人心,其以謐為魯公世孫,以嗣其國,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不得援以為例。
特此諭知!
看官閱過第二回,應知賈午偷一香,是賈門中一場風一流佳話。
此次又將賈午所生的兒子,還繼與賈充為孫,益覺得聞所未聞。
風一流佳話中,又添一種繼承趣事了。
那韓謐接奉詔旨,即改姓為賈,入主喪務,一切儀制,格外豐備。
武帝厚加賻賜,自棺殮至喪葬費,錢約二千萬緡,且有詔令禮官擬謚。
博士秦秀道:「充悖禮違情,首亂大倫,從前春秋時代,鄫養外孫莒公子為後,麟經大書莒人滅鄫,今充亦如此,是絕祖父血食,開朝廷亂端,豈足為訓?謚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謚為荒公。」
武帝怎肯依議,再經博士段暢,擬上一個武字,方才依從,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齊王攸德望日隆,中外屬望,獨荀勖馮紞,日思排擠,並加了一個衛將軍楊珧,也與攸未協,巴不得將他捽去。
三人互加讒間,尚未見效,馮紞是讒夫中的好手,竟入內面請道:「限下遣諸侯至國,成五等遺制,應該從懿親為始。
懿親莫若齊王,奈何勿遣?」
武帝乃命攸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軍事。
命令一下,朝議嘩然。
尚書左僕射王渾,首先諫阻,略言:「攸至親盛德,宜贊朝政,不應出就外藩。」
武帝不省。
嗣由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皆上書切諫,又不見從。
王濟曾尚帝女常山公主,甄德且尚帝妹京兆長公主,兩人因諫阻無效,不得已乞求帷帟,浼兩公主聯袂入宮,籲請留攸。
兩公主受夫囑托力勸武帝,不意也碰了一鼻子灰。
小子有詩歎道:
上書諫阻已無功,欲借蛾眉啟主聰。
誰料婦言同不用,徒教杏靨並增紅。
欲知兩公主被斥情形,且至下回再詳。
山濤之諫阻罷兵,郭欽之疏請徙戎,未始非當時名論,但徒務外攘,未及內治,終非知本之言。
武帝平吳,才及半年,即選吳伎妾五千人入宮,此何事也?乃不聞力諫,坐使若干粉黛,盅惑君心,一褒姒妲己足亡天下,況多至五千人乎?不此之察,徒齦齦於兵之遽罷,戎之未徙,試思君荒臣奢,一婬一侈無度,即增兵徙戎,寧能不亂?後之論者,輒謂山濤之言不聽,郭欽之疏不行,致有他日之禍亂,是所謂知二五不知一十者也。
賈充妻郭槐,以韓謐為繼孫,婦人之徇私蔑禮,尚不足怪,獨怪武帝之竟從所請,清明之氣,已被無數嬌娃,斫喪殆盡。
志已昏而死將隨之矣,更何惑乎齊王攸之被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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