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七十八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文士既多贗鼎,佳人亦有虛名。
求凰未解綺琴聲,那得相如輕信。
選婿固非容易,擇妻更費推評。
閨中果系女長卿,一笑何妨面訂。
右調《西十江十月》從來夫婦配合,百年大事。
雖有美妾,不如美妻;雖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
但娶妾的容你自選,容你面試,娶妻的卻不容你自選,不容你面試,止憑著媒婆之口。
往往說得麗似王嬙、艷如西子,及至娶來,容貌竟是平常;說得敏如道韞、慧似班姬,及至娶來,胸中竟是無有。
只為天下有這一等名過其實、虛擅佳人聲譽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他未必是佳人。
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亂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
這豈不是極天冤枉!如今待在下說個不打誑語的媒人,不怕面試的妻子,自己不能擇婿有人代他擇婿的婦翁,始初被人冒名、終能自顯其名的女婿與眾官聽。
話說南宋高宗時,浙十江十臨安府富十陽十縣,有個員外,姓隨名育寶,號珠川,是本縣一個財主。
生一女兒,小字瑤姿,儀容美麗,姿十性十聰明,拈針刺繡,作賦吟詩,無所不妙。
他的女工是母親郗氏教的。
他的文墨卻是母舅郗樂教的。
那郗樂號少伯,做秀才時曾在姐夫家處館,教女甥讀書。
後來中了進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見國步艱難,仕途危險,便去官歸家,絕意仕進。
他也生一女,名喚嬌枝,年紀與瑤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
兩個小十姐到十一二歲時,俱不幸母親死了。
再過了兩三年,已是十五歲,卻都未有姻事。
郗公對珠川道:「小女不過中人之姿,容易擇配。
若我那甥女姿才蓋世,須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他。
我聞福建閩縣有個少年舉人,叫做何嗣薪,是當今第一個名士。
因自負其才,要尋個與他一樣有才的佳人為配,至今尚未婚娶。
惜我不曾識荊,未知可能名稱其實。
我想臨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會。
況來年是會試之年,各省舉子多有先期赴京者。
我欲親到臨安,訪求才俊,替甥女尋個佳偶,姊丈意下如何?」
珠川道:「若得如此,極感大德。
我是個不在行文墨的人,擇婿一事須得老舅主張方妙。」
說罷,便去女兒頭上取下一支金鳳釵來,遞與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十我受了聘。
這件東西便作回聘之敬。」
郗公收了鳳釵,說道:「既承見托,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後奉復了。
但甥女平日的製作,也須多付幾篇與我帶去。」
珠川便教女兒將一卷詩稿送與母舅收了。
當下郗公別過珠川,即日起身望臨安來。
正是:
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
須知為女求婿,亦如為子求妻。
郗公來到臨安,作寓於靈隱寺中。
寺裡有個僧官,法名雲閒,見郗公是個鄉紳,便慇勤接待,朝夕趨陪。
一日,郗公與僧官閒話,偶見他手中所攜詩扇甚佳。
取過來看時,上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是賀他做僧官的詩。
其詩曰:
華蓋重重貴有加,宰官即現比丘家。
青蓮香裡開朝署,紫竹叢中坐晚衙。
泛海曇摩何足羨,十愛十山支遁未堪誇。
空門亦有河十陽十令,閒看庭前雨好花。
後面寫著「右賀雲閒上人為僧官,錢塘宗坦題」。
郗公看了大讚道:「此詩詞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
真乃才子之筆。
我兩日到西湖閒步,那一處酒樓茶館沒有遊客題詞?
就是這裡靈隱寺中各處壁上,也多有時人題詠。
卻未曾有一篇當意的。
不想今日在扇頭見此一首絕妙好詩。
不但詩好,只這一筆草書也寫得龍蛇飛舞。
我問你,這宗坦是何等樣人?」
僧官道:「是錢塘一個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
郗公道:「可請他來一會。」
僧官道:「他常到寺中來的。
等他來時,當引來相見。」
次日,郗公早膳華,正要同僧官出寺閒行。
只見一個少年,飄巾闊服,踱將進來。
僧官指道:「這便是宗相公。」
郗公忙邀入寓所,敘禮而坐。
說起昨日在雲師扇頭得讀佳詠,想慕之極。
宗坦動問郗公姓名,僧官從旁代答了。
宗坦連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晉謁。」
郗公問他青春幾何,宗坦道:「二十歲了。」
郗公問曾畢姻否,宗坦答說:
「尚未。」
郗公又問幾時游庠的,宗坦頓了一頓,方答道:「上年游庠的。」
說罷,便覺面色微紅。
郗公又提起詩中妙處,與他比論唐律,上下古今,宗坦無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
郗公問他平日喜讀何書,本朝詩文當推何人為首,宗坦連稱「不敢」,如有羞澀之狀。
遷延半晌,作別而去。
郗公對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虛,恂恂如不能語,卻也難得。
我有頭親事,要替他做媒。
來日面試他一首詩,若再與扇上詩一般,我意便決。」
僧官聽了,便暗暗使人報知宗坦。
宗坦便托僧官預先套問面試的題目。
看官聽說:原來扇上這首詩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筆。
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懷欺詐,平日專會那移假借,哄騙別人。
往往抄那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這人;又抄這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那人。
所以外邊雖有通名,肚裡實無一字。
你道僧官何故與他相好?只為他幼時以龍十陽十獻媚,僧官也與他有染的。
故本非秀才,偏假說他是秀才,替他裝幌,欺誑遠方遊客。
且說郗公那日別過宗坦,在寓無聊,至晚來與僧官下象棋消遣。
僧官因問道:「古人有下象棋的詩麼?」
郗公笑道:
「象棋尚未見有詩。
我明日面試宗生,便以此為題,教他做首來看。」
僧官聞言,連忙使人報與宗坦知道。
次日宗坦具帖來拜郗公。
郗公設酌留飲。
飲酒中間說道:「昨偶與雲師對弈,欲作象棋詩一首,敢煩大筆即席一揮何如?」
宗坦欣然領諾。
郗公教取文房四寶來。
宗坦更不謙讓,援筆寫道:
竹院閒房晝未闌,坐觀兩將各登壇。
關河咫尺雌雄判,壁壘須臾進退難。
車馬幾能常拒守,軍兵轉盼已摧十殘。
古來征戰千年事,可作揪枰一局看。
宗坦寫畢,郗公接來看時,只見詩中「壁」字誤寫「璧」字,「摧」字誤寫「推」字,「枰」字誤寫「秤」字。
便道:「尊制甚妙。
不但詠棋,更得禪門虛空之旨,正切與雲師對奕意。
但詩中寫錯幾字,卻是為何?」
宗坦局蹐道:「晚生醉筆潦草,故致有誤。」
郗公道:「老夫今早也十胡十亂賦得一首《滿十江十紅》詞在此請教。」
說罷,取出詞箋,遞與宗坦觀看。
詞曰:
營列東西,河分南北,兩家勢力相當。
各施籌策,誰短又誰長。
一樣排成隊伍,盡著你,嚴守邊疆。
不旋踵,車馳馬驟,飛炮下長十江十。
逾溝兵更勇,橫衝直搗,步步爭強。
看雌雄頓決,轉眼興亡。
彼此相持既畢,殘枰在,松影臨窗。
思今古,千場戰鬥,彷彿局中忙。
當下宗坦接詞在手,點頭吟詠,卻把長短句再讀不連牽,又念差了其中幾個字,乃佯推酒醉,對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歸細讀。」
言罷,便把詞箋袖著,辭別去了。
郗公對僧官道:「前見尊扇上宗生所寫草書甚妙,今日楷書卻甚不濟,與扇上筆跡不同,又多寫了別字。
及把拙作與他看,又念出幾個別字來。
恐這詩不是他做的。」
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
郗公搖頭道:「縱使酒醉,何至便別字連片。」
當時有篇文字,誚那寫別字、念別字的可笑處:
先生口授,訛以傳訛。
聲音相類,別字遂多。
「也應」則有「野鷹」之差錯,「奇峰」則有「奇風」之揣摹。
若乃謄寫之間,又見筆畫之失。
「鳥」、「焉」莫辨,「根」、「銀」不白。
非訛於聲,乃謬於跡。
尤可怪者,字跡本同,疑一作兩,分之不通。
「鞶」為「般」、「革」,「暴」為「曰」、「恭」。
斯皆手錄之混淆,更聞口誦之奇絕。
不知「毋」之當作「無」,不知「說」之或作「悅」。
「樂」、「樂」罔分,「惡」、「惡」無別。
非但「闋」之讀「葵」,豈徒「臘」之讀「獵」。
至於句不能斷,愈使聽者難堪。
既聞「特其十柄十」之絕倒,又聞「古其風」之笑談。
或添五以成六,或減四以為三。
顛倒若斯,尚不自覺。
招彼村童,妄居塾學。
止可欺負販之小兒,奈何向班門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這兩首詩都是那個做的?原來就是那福建閩縣少年舉人何嗣薪做的。
那何嗣薪表字克傳,幼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便舉孝廉隨丁了。
艱到十九歲春間服滿,薄游臨安,要尋個幽僻寓所讀書靜養,以待來年大比。
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賓朋酬酢,卻被宗坦接著,留在家中作寓。
論起宗坦年紀,倒長何嗣薪一歲,只因見他是個有名舉人,遂拜他為師。
嗣薪因此館於宗家,謝絕賓客,吩咐宗坦:「不要說我在這裡。」
宗坦正中下懷,喜得央他代筆,更沒一人知覺。
前日扇上詩,就央他做,就央他寫,所以一字不錯,書法甚十精十。
今這詠棋的詩,只央他做了,熟記在胸,雖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當著郗公之面拿出來對得,故至寫錯別字。
當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詞細細抄錄出來,只說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門生把先生詠棋的詩化作一詞在此。」
嗣薪看了,大加稱賞。
自此誤認他為能文之徒,常把新詠與他看。
宗坦因便抄得新詠絕句三首。
一首是讀《小弁》詩有感,兩首是讀《長門賦》漫興。
宗坦將這三詩錄在一幅花箋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圖書。
過了一日,再到靈隱寺謁見郗公,奉還原詞,就把三詩呈覽。
郗公接來,先看那讀《小弁》的一絕道:
天親系戀淚難收,師傅當年代寫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將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畢,點頭道:「這詩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
宗坦聽了,不曉得詩中之意是說《小弁》之詩,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說他,通紅了臉,忙說道:
「這是晚生自做的,並沒甚先生代做。」
郗公大笑,且不回信。
再看那讀《長門賦》的二絕,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賦何堪復代顰。
若必相如能寫怨,《白頭吟》更倩誰人。
其二曰:
長門有賦恨偏深,綠鬢何為易此心。
漢帝若知司馬筆,應須責問《白頭吟》。
郗公看罷,笑道:「倩人代筆的不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覺多事。」
宗坦聽了,又不曉得二詩之意,一說陳後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說相如不當為陳後代筆,又認做郗公說他,一發著急,連忙道:「晚生並不曾倩人代筆,其實都是自做的。」
郗公撫掌大笑道:「不是說兄,何消這等著忙。
兄若自認了去,是兄自吐其實了。」
宗坦情知出醜,滿面羞慚。
從此一別,再也不敢到寺中來。
正是:
三詩認錯,恰好合著。
今番數言,露盡馬腳。
且說郗公既識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筆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華出眾,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個夫婿也不枉了。」
便問僧官道:「那宗坦與甚人相知?替他作詩的是那個?」
僧官道:
「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實不曉得。」
郗公聽說,心中悶悶,又想道:「此人料也不遠,我只在這裡尋訪便了。」
於是連日在臨安城中東遊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
一日,正在街上閒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裡可有西賓否?若有時,一定是他代筆無疑了。
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問這個消息。」
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錢塘縣前。
只見一簇人擁在縣牆邊,不知看些什麼。
郗公也踱將去打一看,原來枷著一個人在那裡。
定睛看時,那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宗坦。
枷封上寫道:「枷號懷挾童生一名宗坦示眾,限一月放。」
原來錢塘知縣為科舉事考試童生,宗坦用傳遞法,複試案上取了第一。
到複試之日,傳遞不得,帶了懷挾,當被搜出,枷號示眾。
郗公見了,方知他假冒青衿,從前並沒一句實話。
正自驚疑,忽有幾個公差從縣門裡奔將出來,忙叫:「開枷釋放犯人,老爺送何相公出來了。」
閒看的人都一哄散去。
郗公閃在一邊看時,只見一個美少年,儒巾圓領,舉人打扮,與知縣揖讓出門,打躬作別,上轎而去。
郗公便喚住一個公差,細問他這是何人。
公差道:「這是福建來的舉人,叫做何嗣薪。
那枷號的童生便是他的門人。
他現在這童生家處館,故來替他講分上。」
郗公聽罷,滿心歡喜。
次日即具名帖,問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卻說嗣薪向寓宗家,並不接見賓客,亦不通刺官府。
只為師生情分,不得已見了知縣。
因他名重四方,一曉得他寓所,便有人來尋問他。
他懶於酬酢,又見宗坦出醜,深悔誤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無光,不好再住他家,連夜收拾行李,逕往靈隱寺中尋一僻靜僧房安歇去了。
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問嗣薪,已不知何往。
郗公悵然而返。
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尋訪,只見僧官來說道:「昨晚有個福建李秀才也來本寺作寓。」
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與何嗣薪同鄉,或者曉得他蹤跡也未可知。
我何不去拜他一拜。」
便教家僮寫了貼兒,同著僧官來到那李秀才寓所。
僧官先進去說了。
少頃,李秀才出來,相見敘坐,各道寒暄畢。
郗公看那李秀才時,卻與錢塘縣前所見的何嗣薪一般無二,因問道:
「尊兄貴鄉是福建,有個孝廉何兄諱嗣薪的是同鄉了。」
李秀才道:「正是同鄉敝友何克傳。」
郗公道:「今觀尊容,怎麼與何兄分毫無異?」
李秀才道:「老先生幾時曾會何兄來?」
郗公便把一向聞名思慕,昨在縣前遇見的緣故說知,又將屢次為宗坦所誑,今要尋訪真正作詩人的心事,一一說了。
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實不相瞞,晚生便是何嗣薪。
只因十性十好幽靜,心厭應酬,故權隱賤名,避跡於此。
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錯十愛十。」
便也把誤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詩的事,述了一遍。
郗公大喜,極口稱讚前詩。
嗣薪謝道:「拙詠污目,還求大方教政。」
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當請教。」
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祇領清誨。
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靜業。」
郗公道:「老夫亦喜靜惡囂,與足下有同志。」
便囑付僧官,教他莫說作寓的是何舉人,原只說是李秀才。
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舉諱舉。
兩人竊名避名,賢否不同爾許。
當下郗公辭出。
嗣薪隨具名刺,到郗公寓所來答拜。
敘坐間,郗公取出《滿十江十紅》詞與嗣薪看了。
嗣薪道:「此詞大妙,勝拙詩數倍。
但晚生前已見過,宗坦說是他做的,原來卻是尊作。
不知他從何處抄來?」
郗公笑道:「此人善於撮空,到底自露其醜。」
因說起前日看三絕句時不打自招之語,大家笑了一回。
嗣薪道:「他恰好抄著譏誚倩筆的詩,也是合當敗露。」
郗公道:「尊詠誚長門倩人,極誚得是。
金屋貯阿十嬌,但以色升,不以才選;若便有自作《長門賦》之才,便是才色雙絕,斷不至於失十寵十,《長門賦》可以不作矣。」
嗣薪道:「能作《白頭吟》,何愁綠鬢婦,欲為司馬之配,必須卓氏之才。」
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須處子如阿十嬌,又復有才如卓氏,方稱全美。」
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
郗公笑道:「如此女郎盡有,或者未得與真正才子相遇耳。」
兩個又閒話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別,郗公取出一卷詩稿,送與嗣薪道:「此是拙詠,可一寓目。」
嗣薪接著。
回到寓中,就燈下展開細看,卻大半是閨情詩,因想道:「若論他是鄉紳,詩中當有台閣氣;若論他在林下,又當有山林氣。
今如何卻似閨秀聲,倒像個女郎做的?」
心下好生疑惑。
當夜看過半卷,次早起來再看那半卷時,內有《詠蕉扇》一詩云:
一葉輕搖處,微涼出手中。
種來偏喜雨,擷起更宜風。
繡部煩憑遣,香十肌暑為空。
新詩隨意譜,何必御溝紅。
嗣薪看了拍手道:「繡閣香十肌,御溝紅葉,明明是女郎無疑了。」
又見那首詠象棋的《滿十江十紅》詞也在其內,其題曰「與侍兒綠鬟象戲偶題」。
嗣薪大笑道:「原來連這詞也是女郎之筆。」
便袖著詩稿徑到郗公寓中,見了郗公,說道:「昨承以詩稿賜讀,真乃琳琅滿紙。
但晚生有一言唐突,這些詩詞恐不是老先生做的。」
郗公笑道:「宗坦便請人代筆,難道老夫也請人代筆?」
嗣薪道:「據晚生看來,卻像個女郎聲口。」
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
其實是一女郎做的。」
嗣薪道:
「這女郎是誰?老先生從何處得來?」
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
嗣薪道:「才思敏妙,《長門賦》、《白頭吟》俱拜下風矣。
不瞞老先生說,晚生欲得天下才女為配,竊恐今生不復有偶,誰想天下原有這等高才的女郎。」
郗公笑道:「我說天下才女盡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
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為配,足下若果見賞,老夫便為作伐何如?」
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非淺。
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處?」
郗公道:「此女不是別人,就是老夫的甥女。
姓隨小字瑤姿,年方二八,儀容窈窕。
家姊丈隨珠川,托老夫尋覓快婿,今見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
嗣薪大喜,便問幾時回見令姊丈,郗公道:
「不消回見他。
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
倘蒙足下不棄,便求一聘物為定。
老夫自去回復家姊丈便了。」
嗣薪欣然允諾。
隨即回寓取出一個美玉琢成的雙魚珮來,要致與郗公作聘,卻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須再尋一媒人方好。」
正思想間,恰好僧官過來閒話。
嗣薪便將此事與僧官說知。
僧官笑道:「小僧雖是方外之人,張生配鶯鶯,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
嗣薪道:「如此最妙。」
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雙魚珮呈上。
郗公亦即取出金鳳釵來回送嗣薪,對嗣薪道:「這是老夫臨行時,家姊丈十十交十十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
嗣薪收了,歡喜無限。
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納聘。
金鳳玉魚,一言為定。
郗公既與嗣薪定親,本欲便回富十陽十,面復姊丈。
因貪看西湖景致,還要盤桓幾日,乃先修書一封,差人回報隨員外,自己卻仍寓靈隱寺中,每日出去遊山玩水,早晚得暇,便來與嗣薪評論詩文,商榷今古,不在話下。
且說嗣薪納聘之後,初時歡喜,繼復展轉尋思道:「那隨小十姐的詩詞倘或是舅翁代筆,也像《長門賦》不是阿十嬌做的,卻如之奈何?況儀容窈窕,亦得之傳聞。
我一時造次,竟未詳審。
還須親到那邊訪個確實,才放心得下。」
想了一回,次日便來辭別郗公,只說場期尚遠,欲暫回鄉,卻徑密往富十陽十探訪隨家去了。
話分兩頭。
卻說隨珠川自郗公出門後,凡有來替女兒說親的,一概謝卻,靜候郗公報音。
一日,忽有一媒婆來說道:
「有個福建何舉人,要上臨安會試,在此經過,欲娶一妾。
他正斷弦,若有門當戶對的,便娶為正室。
有表號在這裡。」
說罷,取出一幅紅紙來。
珠川接來看時,上寫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號德明,年二十四歲。」
珠川便對瑤姿小十姐道:
「你母舅曾說福建何舉人是當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
我當去拜他一拜。
看他人物如何。」
小十姐含羞不答。
珠川竟向媒婆問了何舉人下處,親往投帖,卻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見。
珠川回到家中,只見侍兒綠鬟迎著說道:「小十姐教我對員外說,若何舉人來答拜時,可款留著他,小十姐要試他的才學哩。」
珠川點頭會意。
次日,何自新到隨家答帖。
珠川接至堂中,相見敘坐。
瑤姿從屏後偷覷,見他相貌俗,舉止浮囂,不像個有名的才子。
及聽他與員外敘話,談吐亦甚俚鄙。
三通茶罷,珠川設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辭,就坐著了。
飲酒間問道:「宅上可有西席,請來一會。」
珠川道:「學生止有一女,幼時曾請內兄為西席,教十習十經書。
今小女年已長成,西席別去久矣。」
何自新道:「女學生只讀四書,未必讀經。」
珠川道:「小女經也讀的。」
何自新道:「所讀何經?」
珠川道:
「先讀十毛十詩,其外四經,都次第讀過。」
何自新道:「女兒但能讀,恐未必能解。」
珠川未及回言,只見綠鬟在屏邊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後。
瑤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說了兩遍。
珠川牢牢記著,轉身出來,對何自新道:
「小女正為能讀不能解,只十毛十詩上有幾樁疑惑處,敢煩先生解一解。」
何自新問那幾樁,珠川道:「『二南』何以無周、召之言,『邶』、『鄘』何以列《衛風》之外,《風》何以黜楚而存秦,魯何以無《風》而有《頌》,《黍離》何以不登於變《雅》,《商頌》何以不名為《宋風》。
先生必明其義,幸賜教之。」
何自新思量半晌,無言可對,勉強支吾道:「做舉業的不消解到這個田地。」
珠川又道:「小女常說,四書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卻只第一句見梁惠王,便解說不出了。」
何自新笑道:「這有何難解?」
珠川道:「小女說,即雲不見諸侯,何故又見梁惠王?」
何自新面紅語塞。
珠川見他侷促,且只把酒來斟勸。
原來那何自新因聞媒婆誇獎隨小十姐文才,故有意把話來盤問員外,那知反被小十姐難倒了。
當下見不是頭,即起身告辭。
珠川送別了他,回進內室。
瑤姿笑道:「此人經書也不曉得,說甚名士?」
珠川道:「他既沒才學,如何中了舉人?」
瑤姿歎道:「考試無常,虛名難信,大抵如斯。」
正是:
盜名欺世,裝喬做勢。
一經考問,胸無半字。
自此瑤姿常與侍兒綠鬟笑話那何自新,說道:「母舅但慕其虛名,那知他這般有名無實。」
忽一日,接到郗公書信一封,並寄到雙魚珮一枚。
珠川與瑤姿展書看時,上寫道:
前承以姻事見托,今弟已為姊丈覓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
弟今親炙其人,親讀其文,可謂名下無虛士。
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雙玉矣。
謹先將聘物馳報,余容歸時晤悉。
瑤姿看畢大驚失色,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豈可徒信虛名?」
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胸中卻有文才。」
瑤姿道:「經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
母舅被他哄了。」
說罷,潸然淚下。
珠川見女兒心中不願,便修書一封,璧還原聘。
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復郗公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郗公,即密至富十陽十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鬚老者,方巾闊服,背後從人跟著,走入門去。
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
嗣薪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只是小十姐如何得見?」
正躊躇間,只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隨家側邊一條小巷內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後花園裡閒耍去。」
那鄰家的婦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內眷們在園中遊玩,你去不可羅皂。」
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機會。」
便隨著那小兒,一徑闖入園中,東張西望。
忽聽得遠遠地有女郎笑語之十聲。
嗣薪慌忙伏十在花十陰十深處,偷眼瞧看。
只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後招著,叫道:「小十姐這裡來。」
隨後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
你道他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塗脂太厚。
姿色既非美麗,體態亦甚平常。
撲蝶打鶯,難言莊重。
穿花折柳,殊欠幽閒。
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褲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吟黃鳥千般媚。
雲鬟數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來那小十姐不是瑤姿,乃郗公之女嬌枝。
那日來探望隨家表姊,取便從後園而入,故此園門大開。
瑤姿接著,便陪他在花園中閒步。
卻因員外呼喚,偶然入內。
嬌枝自與小婢采十花撲蝶閒耍。
不期被嗣薪窺見,竟錯認是瑤姿小十姐。
當下嬌枝閒耍一回,攜著小婢自進去了。
嗣薪偷看多時,大失所望。
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
這般光景,恐內才也未必佳。
我被郗老誤了也。」
又想道:「或者是瑤姿小十姐的姊妹,不就是瑤姿也未可知。」
正在疑慮,只見那青衣小婢,從花十陰十里奔將來,見了嗣薪,驚問道:「你曾拾得一隻花簪麼?」
嗣薪道:「甚麼花簪?」
小婢道:「我小十姐失了頭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
你這人是那裡來的?若拾得簪兒,可還了我。」
嗣薪道:「我不曾見甚花簪。」
小婢聽說,回身便走。
嗣薪趕上,低聲問道:「我問你,你家小十姐可叫做瑤姿麼?」
小婢一頭走,一頭應道:「正是嬌枝小十姐。」
嗣薪又問道:「瑤姿小十姐可是會做詩的麼?」
小婢遙應道:「嬌枝小十姐只略識幾個字,那裡會做詩?」
嗣薪聽罷,十分愁悶,怏怏走出園門。
即日離了富十陽十城,仍回臨安舊寓。
心中甚怨郗公見欺,一時做差了事。
正是:
媒妁原不錯,兩邊都認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兒花。
卻說郗公在靈隱寺寓中,聞嗣薪已回舊寓,卻不見他過來相會。
正想要去問他,忽然接得隨員外書信一封,並送還原來聘物。
郗公見聊物送還,心裡大疑,忙拆書觀看,書上寫道:
接來教,極荷厚十愛十。
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會過。
觀其人物,聆其談吐,竊以為有名無實,不足當坦腹之選。
小女頗非笑之。
此系百年大事,未可造次。
望老舅更為裁酌。
原聘謹璧還,幸照入不盡。
郗公看罷,吃了一驚,道:「這般一個快婿,如何還不中意?
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還他?」
心中懊惱,自己埋怨道:
「這原是我差。
不是我的女兒,原不該喬做主張。」
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請原媒僧官來,把這話告訴他。
僧官道:「便是何相公,兩日也不瞅不睬,好像有甚不樂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約婚姻須要兩願。
老翁要還他的聘物,若難於啟齒,待小僧陪去,代為宛轉,何如?」
郗公道:「如此甚好。」
便袖了雙魚珮,同著僧官,來到嗣薪寓中,相見了,動問道:「足下可曾回鄉?怎生來得恁快?」
嗣薪道:「未曾返捨,只到富十陽十城中去走了一遭。」
郗公道:「尊駕到富十陽十,曾見過家姊丈麼?」
嗣薪道:「曾見來。」
郗公道:「既見過家姊丈,這頭姻事足下以為何如?」
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倉卒可定。」
郗公道:
「老夫有句不識進退的話,不好說得……」僧官便從旁代說道:
「近日隨老員外有書來,說他家止有一女,要在本處擇婿,不願與遠客聯姻,謹將原聘璧還在此。
郗老爺一時主過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兩難。」
嗣薪欣然笑道:「這也何難,竟將原聘見還便了。」
郗公聽說,便向袖中取出雙魚珮來,遞與嗣薪道:「不是老夫孟十浪十,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後語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於足下。」
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鳳釵取出,送還郗公。
正是:
魚珮送還來,鳳釵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這頭姻事,悶悶不樂。
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見了何郎,便要璧還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見了珠川,便欣然情願退婚?」
心中疑惑,隨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詢隨員外去了。
且說那個何自新,自被瑤姿小十姐難倒,沒興娶妾續絃,竟到臨安打點會場關節。
他的舉人原是夤緣來的,今會試怕筆下來不得,既買字眼,又買題目,要預先央人做下文字,以便入場抄寫,卻急切少個代筆的。
也是合當的事,恰好尋著了宗坦。
原來宗坦自前番請嗣薪在家時抄襲得他所選的許多刻文,後竟說做自己選的,另行發刻,封面上大書「宗山明先生評選」,又料得本處沒人相信,托人向遠處發賣。
為此,遠方之人在半錯認他是有意思的。
他又專一打聽遠方遊客,到來便去鑽刺,故得與何自新相知。
那年會場知貢舉的是同平章事趙鼎,其副是中書侍郎湯思退。
那湯思退為人貪十污,暗使人在外賄賣科場題目。
何自新買了這個關節,議價五千兩,就是宗坦居間說合。
立議之日,湯府要先取現銀,何自新不肯。
宗坦奉承湯府,一力擔當,勸何自新將現銀盡數付與。
何自新付足了銀,討得題止字眼,便教宗坦打點文字。
宗坦抄些刻文,十胡十亂湊集了當。
何自新不管好歹,記誦熟了。
到進場時,渾在裡邊。
湯思退闈中閱卷,尋著何自新卷子,勉強批「好取」,放中式卷內。
卻被趙鼎一筆塗抹倒了。
湯思退懷恨,也把趙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亂筆塗壞。
趙公大怒,到放榜後拆開落卷查看,那被湯思退塗壞的,卻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
趙公素聞嗣薪是個少年才子,今無端被屈,十分懊恨。
便上一疏道:「同官懷私挾恨,擯棄真才事……」聖旨批道:「主考設立正副,本欲公同較閱。
據奏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雖有文名,必須彼此共賞,方堪中式,趙鼎不必爭論,致失和衷之雅。」
趙公見了這旨意,一發悶悶。
乃令人邀請嗣薪到來相會,用好言撫十慰,將銀三百兩送與作讀書之費。
嗣薪拜謝辭歸,趙公又親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別。
且說那個何自新,因關節不靈,甚是煩惱。
拉著宗坦到湯府索取原銀,卻被門役屢次攔阻。
宗坦情知這銀子有些難討,遂托個事故躲開去了。
再尋他時,只推不在家。
何自新無奈,只得自往湯府取索。
走了幾次,竟沒人出來應承。
何自新發極起來,在門首亂嚷道:「既不中我進士,如何賴我銀子?」
門役喝道:「我老爺那裡收你什麼銀子?你自被撞太歲的哄了麼,卻來這裡放屁!」正鬧間,門裡走出幾個家人,大喝道:「什麼人敢在我在爺門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說我放刁!你主人賄賣科場關節,誆騙人的銀子,當得何罪?你家現有議單在我處,若不還我原銀,我就到官府首告去。」
眾家人罵道:「好光棍!憑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爺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說時,裡面趕出一群短衣尖帽的軍牢,持棍亂打,何自新立腳不住,一徑往前跑奔。
奔不上一二里,聽得路旁人道:「御駕經過,閒人迴避!」何自新抬頭看時,早見旗旌招颭,繡蓋飄揚,御駕來了。
原來那日駕幸洞霄宮進香,儀伏無金,朝臣都不曾侍駕。
當下何自新正恨著氣,恰遇駕到,便閃在一邊,等駕將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有科場冤事控告!」天子在鑾輿上聽了,只道說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便傳諭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復攔駕稱冤。
好生可惡!著革去舉人,拿赴朝門外,打二十棍,發回原籍。」
何自新有屈無伸,被校尉押至朝門,受責了二十。
湯思退聞知,曉得朝廷認錯了。
恐怕何自新說出真情,立刻使人遞解他起身。
正是:
御棍打了何自新,舉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變幻,世事稀奇真駭聞。
卻說趙鼎在朝房十中聞了這事,吃驚道:「何嗣薪已別我而去,如何又在這裡弄出事來?」
連忙使人探聽,方知是閩清縣何自新為湯府賴銀事來叫冤的。
趙公便令將何自新留下,具疏題明此系閩清縣何自新,非閩縣何嗣薪,乞敕部明審。
朝廷准奏,著刑部會同禮部勘問。
刑部奉旨將何自新監禁候審。
湯思退著了急,令人密喚原居間人宗坦到府中計議。
宗坦自念議單上有名,恐連累他,便獻一計道:「如今莫若買囑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閩縣何嗣薪身上,只說名字相類,央他來代告御狀的。
如此便好脫卸在。」
湯思退大喜。
隨令家人同著宗坦,私到刑部獄中,把這話對何自新說了。
許他:「事平之後,還你銀子,又不礙你前程。」
宗坦又私囑道:「你若說出賄買進士,也要問個大罪,不如脫卸在何嗣薪身上為妙。」
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猶薄。
欺師背師,窮凶極惡。
何自新聽了宗坦言語,到刑部會審時,便依著他所教,竟說是閩縣何嗣薪指使。
刑部錄了口詞,奏聞朝廷,奉旨著拿閩縣何嗣薪赴部質對。
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趙公手書,聞知此事,復轉臨安,具揭向禮部訴辨。
禮部移送刑部,即日會審。
兩人對質之下,一個一口咬定,一個再三折辨,彼此爭執了一回。
問官一時斷決不得,且教都把來收監,另日再審。
嗣薪到獄中對何自新說道:「我與兄素昧平生,初無仇隙。
何故劈空誣陷,定是被人哄了。
兄必自有冤憤欲申,只因名字相類,朝廷誤認是我,故致責革。
兄若說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
何自新被他道著了,只得把實情一一說明。
嗣薪道:「兄差矣,夤緣被騙,罪不至死。
若代告御狀,攔駕叫喊,須要問個死罪。
湯思退希圖卸禍,卻把兄的十性十命為兒戲。」
何自新聽說,方才省悟,謝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後只從實供招罷了。」
過了一日,第三番會審。
何自新招出湯思退賄賣關節,誆去銀子,反又授旨誣陷他人,都有宗坦為證,並將原議單呈上。
問官看了,立拿宗坦並湯府家人到來,每人一夾棍,各各招認。
勘問明白,具疏奏聞。
有旨:湯思退革了職,謫戍邊方,贓銀入官。
何自新革去舉人,杖六十,發原籍為民。
宗坦及湯家從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何嗣薪無罪,准復舉人。
禮、刑二部奉旨斷決畢,次日又傳出一道旨意:將會場中式試卷並落卷俱付禮部,會齊本部各官公同複閱,重定去取。
於是禮部將湯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復落,復於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為第一。
天子親自殿試,嗣薪狀元及第。
正是:
但有磨勘舉人,不聞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運立時救轉。
話分兩頭。
且說郗少伯回到富十陽十,細問隨員外,方知錯認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悵恨。
乃將何郎才貌細說了一遍,又將他詩文付與瑤姿觀看。
瑤姿甚是歎賞,珠川悔之無及。
後聞嗣薪中了狀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聯此姻。
郗公道:「你當時既教我還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目再對他說。」
珠川笑道:「算來當初老舅也有些不是。」
郗公道:「如何倒是我不是?」
珠川道:「尊翰但雲何郎,並未說出名字,故致有誤。
今還求大力始終玉成。」
郗公被他央懇不過,沉吟道:「我自無顏見他,除非央他座師趙公轉對他說。
幸喜趙公是我同年,待我去與他商議。」
珠川大喜。
郗公即日赴臨安,具柬往拜趙公,說知其事。
趙公允諾。
次日,便去請嗣薪來,告以郗公所言,並說與前番隨員外誤認何自新,以致姻事聯而忽解的緣故。
嗣薪道:「翁擇婿,婿亦擇女。
門生訪得隨家小十姐有名無實,恐他的詩詞不是自做的。
若欲重聯此姻,必待門生面試此女一番,方可准信。」
說罷,起身作別而去。
趙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
郗公道:「捨甥女文才千真萬真,如何疑他是假。
真才原不怕面試,但女孩兒家怎肯聽郎君面試?」
趙公道:「這不難。
年翁與我既系通家,我有別業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來,只以西湖遊玩為名,暫寓別業。
竟等老夫面試何如?」
郗公道:「容與家姊丈商議奉復。」
便連夜回到富十陽十,把這話與珠川說知。
珠川道:「只怕女兒不肯。」
遂教綠鬟將此言述與小十姐,看他主意如何。
綠鬟去不多時,來回復道:「小十姐說,既非偽才,何愁面試。
但去不妨。」
珠川聽說大喜,遂與郗公買舟送瑤姿到臨安。
郗公先引珠川與趙公相見了。
趙公請郗公與珠川同著瑤姿在西湖別業住下。
次日即治酒於別業前堂,邀何嗣薪到來,指與珠川道:「門下今日可仔細認著這個何郎。」
珠川見嗣薪丰姿俊秀,器宇軒昂,與前番所見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十愛十慕。
郗公問嗣薪道:「前日殿元雲曾會過家姊丈,及問家姊丈說,從未識荊,卻是為何?」
嗣薪道:「當時原不曾趨謁,只在門首望見顏色耳。」
趙公對郗公道:「令甥女高才,若止是老夫面試,還恐殿元不信。
今老夫已設一紗櫥於後堂之西,可請令甥女坐於其中,殿元卻坐於東邊,年翁與老夫並令姊丈居中而坐。
老夫做個監場,殿元做個房考,此法何如?」
郗公與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
當下趙公先請三人入席飲酒。
酒過數巡,便邀入後堂。
只見後堂已排設停當,碧紗櫥中安放香幾筆硯,瑤姿小十姐已在櫥中坐著,侍兒綠鬟侍立櫥外伺候。
趙公與三人各依次坐定。
嗣薪偷眼遙望紗櫥中,見瑤姿丰神綽約,翩翩可十愛十,與前園中所見大不相同,心裡又喜又疑。
趙公道:「若是老夫出題,恐殿元疑是預先打點。
可就請殿元出題。」
便教把文房四寶送到嗣薪面前。
嗣薪取過筆來,向趙公道:「承老師之命,門生斗膽了。
即以紗櫥美人為題,門生先自詠一首,求小十姐和之。」
說罷,便寫道:
綺羅春倩碧紗籠,彩袖搖搖間杏紅。
疑是嫦娥羞露面,輕煙圍繞廣寒宮。
寫畢,送與郗公。
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兒綠鬟送入紗櫥內。
瑤姿看了,提起筆來,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紗權倩作簾籠,未許人窺彩袖紅。
不是裴航來搗藥,仙娃肯降蕊珠宮?
和畢,傳付綠鬟,送到嗣薪桌上。
嗣薪見他字畫柔妍,詩詞清麗,點頭讚賞道:「小十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詠一首,更求小十姐一和。」
便取花箋,再題一絕。
付與綠鬟,送入紗櫥內。
瑤姿展開看時,上寫道:
前望巫山煙霧籠,仙裙未認石榴紅。
今朝得奏《霓裳曲》,彷彿三郎夢月宮。
瑤姿看了,見詩中有稱讚他和詩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筆再和道:
自十愛十輕雲把月籠,隔紗深護一枝紅。
聊隨彩筆追唐律,豈學新妝斗漢宮。
寫畢,綠鬟依先傳送到嗣薪面前。
嗣薪看了,大讚道:「兩番酬和,具見捷才。
但我欲再詠一首索和,取三場考試之意。
未識小十姐肯俯從否?」
說罷,又題一絕道: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此日雲英相見後,裴航願得托瑤宮。
書訖,仍付綠鬟送入紗櫥。
瑤姿見這詩中,明明說出洞房花燭,願諧秦晉之意。
卻怪他從前故意作難,強求面試,便就花箋後和詩一首道:
珠玉今為翠幕籠,休誇十里杏花紅。
春闈若許裙釵入,肯讓仙郎占月宮?
瑤姿和過第三首詩,更不令侍兒傳送,便放筆起身,喚著綠鬟,從紗櫥後冉冉的步入內廂去了。
郗公便起身走入紗櫥,取出那幅花箋來。
趙公笑道:「三場試卷,可許老監場一看否?」
郗公將詩箋展放桌上,與趙公從頭看起,趙公嘖嘖稱讚不止。
嗣薪看到第三首,避席向郗公稱謝道:「小十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應試春闈,晚生自當讓一頭地。」
趙公笑道:「朝廷如作女開科,小十姐當作女狀元。
老夫今日監臨考試,又收了一個第一門生,可謂男十女雙學士,夫妻兩狀元矣。」
郗公大笑。
珠川亦滿心歡喜。
趙公便令嗣薪再把雙魚珮送與郗公。
郗公亦教珠川再用金鳳釵回送嗣薪。
趙公復邀三人到前堂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
珠川謝了趙公,仍與郗公領女兒回家,擇定吉期,入贅嗣薪。
嗣薪將行,只見靈隱寺僧官雲閒前來作賀,捧著個金箋軸子,求嗣薪將前日賀他的詩寫在上邊,落正了款,嗣薪隨即揮就,後書「狀元何嗣薪題贈」,僧官歡喜拜謝而去。
嗣薪即日到富十陽十,入贅隨家,與瑤姿小十姐成其夫婦。
畢姻過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嬌枝小十姐遣青衣小婢送賀禮至。
嗣薪見了,認得是前番園中所見的小婢。
便問瑤姿道:
「此婢何來?」
瑤姿道:「這是郗家表妹的侍兒。」
嗣薪因把前日園中窺覷,遇著此婢隨著個小十姐在那裡閒耍,因而錯認是瑤姿的話說了一遍。
瑤姿道:「郎君錯認表妹是我了。」
那小婢聽罷,笑起來道:「我說何老爺有些面熟,原來就是前日園裡見的這個人。」
嗣薪指著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
小婢道:「我不曾哄甚麼。」
嗣薪道:「我那日問你說,你家小十姐可喚做瑤姿?你說『正是瑤姿小十姐』。」
小婢道:「我只道說可是喚嬌枝,我應道『正是嬌枝小十姐』。」
嗣薪點頭笑道:「聲音相混,正如我與何自新一般。
今日方才省悟。」
正是:
當時混著鰱和鯉,此日方明李與桃。
嗣薪假滿之後,攜了家眷,還朝候選。
初授館職,不上數年,直做到禮部尚書。
瑤姿誥封夫人。
夫妻偕老。
生二子,俱貴顯。
郗公與珠川亦皆臻上壽。
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天下才人與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難,一番受釵,又一番回釵,一番還珮,又一番納珮。
小十姐並非勢利狀元,狀元亦並不是曲從座主,各各以文見賞,以才契合。
此一段風十流佳話,真可垂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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