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九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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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九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今古奇觀

九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詩云: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

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捨,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

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超帝國主義論德國考茨基於1914年提出的右傾機會主,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

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

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

宋時,唐州比十陽十有個富人王八郎,在十江十淮做大商,與一個娼十妓十往來得密。

相與日久,勝似夫妻。

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

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

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

那妻子是個乖十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

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攢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

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只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裡去好?我決不走路的。」

口裡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動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

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

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陸九淵集原名《象山先生集》,南宋陸九淵(號象山)著。

,把家中細十軟盡情藏過;狼犺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

等得王生歸來,家裡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儘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

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

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

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系戀。

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

妻若再嫁,追產還夫。

所生一女,兩下爭要。

妻子訴道:「丈夫薄倖,十寵十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

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

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

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

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

他手裡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一日,王生偶從那裡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裡搬運這些瓶罐。

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

其妻大怒之本:「自生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

郭象也反對「以無,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

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

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

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

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

既已殯殮,將去埋葬。

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

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十十屍十十,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十十屍十十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

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十十屍十十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

叫聚閤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

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裡有死十十屍十十會掉轉來的?」

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十娘十,仍舊把來仰臥好了。

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存在,認為世界萬物都是「我」的表象或「我」的意志的產,動手起十十屍十十,兩個十十屍十十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向的。

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

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

要知他們十陰十中也未必相安的。

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後十精十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

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

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十穴十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塚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

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

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讀詩書。

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十性十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裡,做個不帶冠的秀才。

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裡頭從他讀書。

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名叫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十性十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

況又是同年生的。

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

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裡不說,心裡也暗地有些自認。

兩下相十愛十。

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

詩云:

十二欄杆七寶台,春見到處艷十陽十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十陽十栽。

在學堂一年有餘。

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

以後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

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

父母初時不在心上。

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

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

翠翠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

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裡已許下了他。

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裡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

劉老尋將一個媒十媽十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

媒十媽十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

劉十媽十道:「我家翠小十娘十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十娘十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

媒十媽十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

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十媽十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

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十媽十道:「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

媒十媽十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十娘十子心裡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

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

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

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十娘十子這一片志誠好心。」

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十娘十過。

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裡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

媒十媽十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

媒十媽十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

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

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

』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

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十媽十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覆命。

劉家父母十愛十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十媽十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裡,只怕難過日子。

除非招入我每家裡做個贅婿,這才使得。」

媒十媽十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

這是倒在金家懷裡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歡萬喜,應允不迭。

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

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嫁自備過來。

從來有這話的:「入捨女婿只帶著一張十卵十袋走。」

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

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

當日過門十十交十十拜,夫妻相見,兩下裡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

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

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

輕憐痛惜莫辭頻。

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事調《臨十江十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

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

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

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遊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

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

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

看得中意,劫了就走。

此時閤家只好自顧十性十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

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

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

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

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十江十南十江十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

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

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

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

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

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

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

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十江十,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十江十。

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

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十江十,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

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

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

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

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

於是一路向湖州來。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

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

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

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

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

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

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

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

但見:

門牆新彩,棨戟森嚴。

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

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

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

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

只是舒頭探腦,望裡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十奸十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

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

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

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十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

且喜得遇老丈。」

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十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經?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

妹十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

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

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

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

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十娘十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十巧周全。

我本官專房之十寵十,不比其他。

你的說話,不差,不差。

依說是你妹十子,你是舅爺了。

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

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

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

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閤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

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裡,只能勉強依從。

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十愛十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

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

心裡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

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

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

翠翠心裡想道:

「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托名。」

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

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

』」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

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

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

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

金生只得向上再拜。

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

金生道:

「金定姓劉,淮安人。

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十子失散。

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

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

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

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

就叫他進去傳命道:

「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

叫翠十娘十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十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

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

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十子,叫十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

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

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

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

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十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

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

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

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

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

我還要替舅舅計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十身上塵污的舊衣。

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十床十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

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

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

只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十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

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

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

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

幸得吾王十寵十任,趨附我的盡多。

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十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十我裁答。

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

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

舅舅心下何如?」

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

將軍見說大喜。

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十十交十十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

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

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

將稿來與將軍看。

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

就帶些解說在裡頭。

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

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

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

在他門下,知高識低,十溫十和待人。

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

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

將軍得意自不必說。

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

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

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

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

時值十十交十十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

獨處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

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干,春十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十十團十十十十團十十!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

但恐怕洩漏了風聲。

生出一個計較來。

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

叫那書房十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

我身上單薄。

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十我拿到裡間去,十十交十十付我家妹十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

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

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了布袍一徑到裡頭去,十十交十十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十娘十整理的。」

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

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

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

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

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

翠翠將來細讀。

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

讀罷,哭一聲道:

「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

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

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

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

金生試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

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

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

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

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

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十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

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

翠翠才到得書房十中來。

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十床十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

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

你妹十子翠翠在此看你。」

說罷淚如泉十湧。

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

但叫翠翠坐在十床十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

報與將軍知道。

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

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

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

自此十精十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

李將軍多方醫救。

翠翠心裡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

輾轉十床十席,將及兩月。

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

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只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

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十十屍十十骨埋在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

言畢大哭。

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

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

將軍慟哭一番。

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

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

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

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

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

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

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

僕人問道:「十娘十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

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

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

十娘十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

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十夜。

明日將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

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

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

書上寫道: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

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十柄十,擅弄潢池之兵。

封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

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猝。

驅馳戰馬,隨逐征鞍。

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

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

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

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

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十妓十。

蓬島距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

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

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

將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

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十妓十一時配合。

天與其便,事非偶然。

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

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讀罷,大家歡喜。

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

僕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十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

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徑奔湖州。

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

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

劉老道:「莫不錯了?」

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

明明白白,住了一十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

劉老與僕人問道:

「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十娘十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

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

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

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

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

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

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

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

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

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

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十娘十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

老僧禪捨去此不遠。

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捨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

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

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捨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

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十十床十,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

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

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

劉老也揮著眼淚,撫十摸十著翠翠道:

「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

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

叫天無路,度日如年。

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

隔絕夫婦,彼此含冤。

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

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診。

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此一信。

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

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

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

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

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十愛十。

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

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

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

劉老道:「卻是為何?」

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

只是十陰十道尚靜,不宜勞擾。

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

因近禪室,時聞妙理。

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

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

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

寺裡鐘鳴,忽然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

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

劉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

老僧道:「賢女輩十精十靈未泯,其言可信也。

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

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

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

行人多指為佳話。

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

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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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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