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十五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
當時五霸說莊王,不但強梁壓上邦。
多少傾城因女色,絕纓一事已無雙。
話說春秋時,楚國有個莊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
那莊王曾大宴群臣於寢殿,美人俱侍。
偶然風吹燭滅,有一人從暗中牽美人衣。
美人扯斷了他系冠的纓索,訴與莊王,要他查名治罪。
莊王想道:「酒後疏狂,人人常態,我豈為一女子上坐人罪過,使人笑戲?輕賢好色,豈不可恥。」
於是出令曰:「今日飲酒甚樂,在坐不絕纓者不歡。」
比及燭至,滿座的冠纓都解,竟不知調十戲美人的是那一個。
後來晉楚十十交十十戰,莊王為晉兵所困,漸漸危急。
忽有一將,殺入重圍,救出莊王。
莊王得脫,問:「救我者為誰?」
那將俯伏十在地,道:「臣乃昔日絕纓之人也。
蒙吾王隱蔽,不加罪責,臣今願以死報恩。」
莊王大喜道:「寡人若聽美人之言,幾喪我一員猛將矣。」
後來大敗晉兵,諸侯都叛晉歸楚,號為一代之霸。
有詩為證:
美人空自絕冠纓,豈為蛾眉失虎臣?
莫怪荊襄多霸氣,驪山戲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狹窄,心術刻薄,還要搜他人的隱過,顯自己的十精十明;莫說犯出不是來,他肯輕饒了你!這般人一生有怨無恩,但有緩急,也沒人與他分憂替力了。
像莊楚王恁般棄人小過,成其大業,真乃英雄舉動,古今罕有。
說話的,難道真個沒有第二個了?看官,我再說一個與你聽。
你道是那一個人物?卻是唐末五代時人。
那五代?梁、唐、晉、漢、周,是後五代。
梁乃朱十溫十,唐乃李存勗,晉乃石敬瑭,漢乃劉知遠,周乃郭威。
方才要說的,正是梁朝中一員虎將,姓葛名周,生來胸襟海闊,志量山高,力敵萬夫,身經百戰。
他原是芒碭山中同朱十溫十起手做事的,後來朱十溫十受了唐禪,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書令兼領節度使之職,鎮守袞州。
這袞州,與河北十逼十近,河北便是後唐李克用地面。
所以梁太祖特著親信的大臣鎮守,彈壓山東,虎視那河北。
河北人仰他的威名,傳出個口號來,道是:
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十撥。
從此人都稱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萬,戰將如雲,自不必說。
其中單表一人,複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長七尺,相貌堂堂,輪的好刀,射的好箭。
先前未曾遭際,只在葛令公帳下做個親軍。
後來,葛令公在甑山打圍,申徒泰射倒一鹿,當有三班教師前來爭奪。
申徒泰隻身獨臂,打贏了三班教師,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
令公見他膽勇,並不計較,倒有心抬舉他。
次日,教場演武,誇他弓熟嫻,補他做個虞侯,隨身聽用。
一應軍情大事,好生重托。
他為自家貧未娶,只在府廳耳房內棲止,這伙守廳軍壯都稱他做「廳頭」,因此,上下人等,順口也都喚做「廳頭」,正是:
蕭何治獄為秦吏,韓信曾官執戟郎。
蠖屈龍騰皆運會,男兒出處又何常?
話分兩頭。
卻說葛令公姬妾眾多,嫌宅院狹窄,教人相了地形,在東南角旺地上另創個衙門,極其宏麗,限一年內務要完工,每日差廳頭去點閘兩次。
時值清明佳節,家家士女踏青,處處遊人玩景。
葛令公吩咐設宴岳雲樓上。
這個樓是袞州城中最高之處,葛令公引著一班姬妾,登樓玩賞。
原來令公姬妾雖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兒。
那弄珠兒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遠山,小口櫻桃,細十腰楊柳。
妖艷不數太真,輕十盈勝如飛十燕,恍疑仙女臨凡世,西子南威總不如。
令公十分十寵十十愛十,日則侍側,夜則專房,宅院中稱為「珠十娘十」。
這一日,同在岳雲樓飲酒作樂。
那申徒泰在新府點閘了人工,到樓前回話。
令公喚他上樓,把金蓮花巨盅賞他三盅美酒。
申徒泰吃了,拜謝令公賞賜,起在一邊,忽然抬頭,見令公身邊立個美妾,明眸皓齒,光艷十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來的神仙麼?」
那申徒泰正當壯年慕色之際,況且不曾娶妻,平昔間也曾聽得人說,令公有個美姬,叫做珠十娘十,十分顏色,只恨難得見面。
今番見了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覺三魂飄蕩,七魂飛揚,一對眼睛光射定在這女子身上。
真個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
不提防葛令公有話問他,叫道:「廳頭,這工程幾時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問你工程幾時可完!」連連喚了幾聲,全不答應。
自古道心無二用,原來申徒泰一心對著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這邊呼喚,都不聽得,也不知吩咐的是甚話。
葛令公看見申徒泰目不轉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喚他,也不說破他出來。
卻說伏侍的眾軍校看見令公叫喚不應,倒替他捏兩把汗。
幸得令公不加嗔責,正不知甚麼意思,少不得學與申徒泰知道。
申徒泰聽罷,大驚,想道:「我這條十性十命,只在早晚,必然難保。」
整整愁了一十夜。
正是:
是非只為閒撩十撥,煩惱皆因不志成。
到次日,令公開廳理事,申徒泰遠遠站著,頭也不敢抬起。
巴得散衙,這日就無事了。
一連數日,神思恍惚,坐臥不安。
葛令公曉得他心下憂惶,倒把幾句好言語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專管催督工程,遣他閘去。
申徒泰離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十性十命一般。
才得三分安穩,又怕令公在這場差使內尋他罪罰,到底有些疑慮,十分小心勤謹,早夜督工,不辭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侯許高,來替申徒泰回衙。
申徒泰聞知,又是一番驚恐,戰戰兢兢地離了新府,到衙門內參見,稟道:「承恩相呼喚,有何差使?」
葛令公道:「主上在夾賽失利,唐兵分道入寇。
李存璋引兵侵犯山東境界,見有本地告急之書到來。
我待出師扼敵,因帳下無人,要你同去。」
申徒泰道:「恩相鈞旨,小人敢不遵依。」
令公吩咐甲仗庫內,取熟銅盔甲一副,賞了申徒泰。
申徒泰拜謝了,心中一喜一憂:
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憂的是怕有小小差遲,令公記其前過,一併治罪。
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卻說葛令公簡兵選將,即日興師。
真個是旌旗蔽天,鑼鼓震地。
一行來到郯城,唐將李存璋正待攻城,聞得袞州大兵將到,先佔住鎯琊山高阜去處,大小下了三個寨。
葛周兵到,見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紮,以防衝突。
一連四五日挑戰,李存璋牢守寨柵,只不招架。
到第七日,葛周大軍拔寨都起,直十逼十李家大寨搦戰。
李存璋早做準備,在山前結成方陣,四面迎故。
陣中埋伏著弓箭手,但去衝陣的,都被射回。
葛令公親自引兵陣前,看了一回,見行列齊整,如山不動,歎道:「人傳李存璋柏鄉大戰,今觀此陣,果大將之才也。」
這個方陣,一名」九宮八卦陣」,昔日吳王夫差與晉公會於黃池,用此陣以取勝。
須俟其倦怠,陣腳稍亂,方可乘之,不然實難攻矣。
當下出令,吩咐嚴陣相持,不許妄動。
看看申牌時分,葛令公見軍士們又饑又渴,漸漸立腳不定,欲待退軍,又怕唐兵乘勝追趕,躊躇不決。
忽見申徒泰在旁,便問道:「廳頭,你有何高見?」
申徒泰道:「據泰愚意,彼軍雖整,然以我軍比度,必然一般疲睏。
誠得亡命勇士數人,出其不意,疾馳赴敵,倘得陷入其陣,大軍繼之,庶可成功耳。」
令公撫其背道:「我素知汝驍勇,能為我陷此陣否?」
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馬,叫一聲:「有志氣的快跟我來破賊!」帳前並無一人答應。
申徒泰也不回顧,逕往敵軍奔去。
葛周大驚,急領眾將,親出陣前接應。
只見申徒泰一匹馬一把刀,馬不停蹄,刀不停手。
馬不停蹄,疾如電閃;刀不停手,快若風輪。
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殺入陣中去了。
原來對陣唐兵,初時看見一人一騎,不將他為意。
誰知申徒泰拚命而來,這把刀神出鬼沒,遇著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來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恰好遇著先鋒沈祥,只一合斬於馬下,跳下馬來,割了首級;復飛身上馬,殺出陣來,無人攔擋。
葛周大軍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陣亂矣!要殺賊的快來!」說罷,將首級擲於葛周馬前,返身復殺入對陣去了。
葛周將令旗一招,大軍一齊併力,長驅而進。
唐兵大亂,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馬先走。
唐兵被梁家殺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十性十命;略遲慢些,就為沙場之鬼。
李存璋唐朝名將,這一陣,殺得大敗虧輸,望風而遁,棄下器械馬匹,不計其數。
梁家大獲全勝。
葛令公對申徒泰道:「今日破敵,皆汝一人之功。」
申徒泰叩頭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伏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寫表申奏朝廷;一面傳令犒賞三軍,休息三日,第四日班師回袞州去。
果然是:
喜孜孜鞭敲金蹬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卻說葛令公回衙,眾侍妾羅拜稱賀。
令公笑道:「為將者出師破賊,自是本分常事,何足為喜?」
指著弄珠兒對眾妾說道:「你們眾人只該賀他的喜。」
眾妾道:「相公今日破敵,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賞。
凡侍巾櫛的,均受其榮,為何只是珠十娘十之喜?」
令公道:「此番出師,全虧帳下一人力戰成功。
無物酬賞他,欲將此姬贈與為妻。
他終身有托,豈不可喜?」
弄珠兒將著平日十寵十十愛十,還不信是真,帶笑地說道:「相公休得取笑。」
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戲言,已曾取庫上六十萬錢,替你具辦資糧去了。
只今晚便在西房獨宿,不敢勞你侍酒。」
弄珠兒聽罷,大驚,不覺淚如雨下,跪稟道:「賤妾自侍巾櫛,累年以來,未曾得罪。
今日一旦棄之他人,賤妾有死而已,決難從命。」
令公大笑道:「癡妮子,我非木石,豈與你無情?但前日岳雲樓飲宴之時,我見此人目不轉睛,曉得他鍾情與汝。
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
弄珠兒扯住令公衣袂,撒嬌撒癡,千不肯,萬不肯,只是不肯從命。
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
做人的妻,強似做人的妾。
此人將來功名,不弱於我,乃汝福分當然。
我又不曾誤你,何須悲怨!」教眾妾扶起珠十娘十,莫要啼哭。
眾妾為平時珠十娘十有專房之十寵十,滿肚子恨他,一擁上前,拖拖拽拽,扶他到西房去,著實窩伴他,勸解他。
弄珠兒此時也無可奈何,想著令公英雄十性十子,在兒女頭上不十分留戀,歎了口氣,只得罷了。
從此日為始,令公每夜輪遣兩名姬妾,陪珠十娘十西房安宿,再不要他相見。
有詩為證:
昔日專房十寵十,今朝召見稀。
非關情太薄,猶恐動癡情。
再說申徒泰自郯城回後,口不言功,稟過令公,依舊在新府督工去了。
這日工程報完,恰好庫吏也來稟道:「六十萬錢資妝,俱已備下,伏令鈞旨。」
令公道:「權且寄下,待移府後取用。」
一面吩咐十陰十陽十生擇個吉日,閤家遷在新府住居,獨留下弄珠兒及丫鬟、養十娘十數十人。
庫吏奉了鈞貼,將六十萬錢資妝,都搬來舊衙門內,擺設得齊齊整整,花堆錦簇。
眾人都疑道令公留這舊衙門做外宅,故此重新擺設,誰知其中就裡!
這日,申徒泰同著一般虞侯,正在新府聲喏慶賀。
令公獨喚申徒泰上前,說道:「郯城之功,久未圖報。
聞汝尚未娶妻,小妾頗工顏色,特奉贈為配。
薄有資妝,都在舊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親,就把這宅院判與你夫妻居住。」
申徒泰聽得,倒嚇得面如土色,不住地磕頭,只道得個「不敢」二字,那裡還說得出什麼話!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氣相許,頭顱可斷,何況一妾?我主張已定,休得推阻。」
申徒泰兀自謙讓,令公吩咐眾虞侯,替他披紅插花,隨班樂工奏動鼓樂。
眾虞侯喝道:「申徒泰,拜謝了令公!」申徒泰恰似夢裡一般,拜了幾拜,不由自身做主,眾人擁他出府上馬,樂人引導而去,直到舊府。
只見舊時一班值廳的軍壯,預先領了鈞旨,都來參謁。
前廳後堂,懸花結綵。
丫鬟、養十娘十等引出新人十十交十十拜,鼓樂喧天,做起花燭筵席。
申徒泰定睛看時,那女子正是岳雲樓中所見。
當時只道是天上神仙剎時出現,因為貪看他顏色,險些兒獲其大禍,喪了十性十命。
誰知今日等閒間做了百年眷屬,豈非僥倖!進到內宅,只見器用供帳,件件新,色十色備,分明鑽入錦繡窩中,好生過意不去。
當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歡喜,自不必說。
次日,雙雙兩口兒都到新府拜謝葛令公。
令公吩咐掛了迴避牌,不消相見。
剛才轉身回去,不多時,門上報道令公自來了,申徒泰慌忙迎著馬頭下跪迎接。
葛令公下馬扶起,直至廳上。
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請申徒泰為參謀之職。
原來那時做鎮使的,都請得有空頭告身,但是軍中合用官員,隨他填寫取用,然後奏聞朝廷,無有不依。
況且申徒泰已有功績,申奏去了,朝廷自然優錄的。
令公教取官帶與申徒泰換了,以禮相接。
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廳頭」二字,感謝令公不盡。
一日,與渾家閒話,問及令公平日恁般十寵十十愛十,如何割捨得下?弄珠兒敘起岳雲樓目不轉睛之語,令公說你鍾情於妾,特地割十愛十相贈。
申徒泰聽罷,才曉得令公體悉人情,重賢輕色,真大丈夫之所為也。
這一節,傳出軍中,都知道了,沒有一個人不誇揚令公仁德,都願替他出力盡死。
終令公之世,人心悅服,地方安靜。
後人有詩贊云:
重賢輕色古今稀,反怨為恩事更奇。
試借袞州功薄看,黃金台上有名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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