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三十 賣油郎獨佔花魁: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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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三十 賣油郎獨佔花魁

今古奇觀

三十 賣油郎獨佔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十浪十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十江十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

常言道:

「十妓十愛十俏,十媽十愛十鈔。」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十鄧十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

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

但凡做小十娘十的他認為應當消除的主要禍害不是資本,就是說不是由於,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豈有不十愛十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

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

這豈是十愛十他之錢,戀他之貌?

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捨他不得。

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

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汧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十床十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

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勉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以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十江十,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裡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

渾家阮氏。

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

雖則糶米為生,一應柴炭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

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十性十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絕,為人傳誦。

詩云: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若提起女工之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十習十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

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

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

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忘魂喪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擔饑擔凍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倒不會遇見,卻逢著一隊敗殘的官兵。

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

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敗兵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

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十十交十十,爬起來不見了爹十娘十,不敢叫喚,躲要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十夜。

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砂,死十十屍十十橫路。

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

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

約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

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

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

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

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

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

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

聽得啼哭之十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

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十媽十麼?」

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

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十媽十尋你不見,好生痛苦。

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

』許我厚謝。」

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

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十媽十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十江十到建康府方可相會。

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

瑤琴依允。

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十江十,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戰,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

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

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里帶那莘瑤琴下來。

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十下准了店錢,此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十媽十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十媽十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十媽十見瑤琴生得標緻,讓了財禮五十兩。

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十媽十前,只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得軟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十性十急。」

在瑤琴面前,又只說:「九十媽十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

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十媽十下落,再來領你。」

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十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十媽十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十溫十暖他。

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十娘十,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十媽十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

九十媽十道:「那個卜大叔?」

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

九十媽十道:

「他說是你的親爹。」

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十媽十,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

九十媽十道:「原來恁地。

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十性十與你說了罷。

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

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十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

十愛十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

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

九十媽十勸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十媽十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十娘十,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

長成一十四歲,嬌十艷非常。

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

也有十愛十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

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十娘十,叫他做「花魁十娘十子」。

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十娘十子的好處;

小十娘十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

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請梳弄。

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十媽十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王九十媽十來勸女兒接客。

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十媽十,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

王九十媽十心裡又惱他,又不捨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

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十娘十。

九十媽十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

金二員外意會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上看潮。

請到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十娘十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十媽十家樓中,臥於十床十上,不省人事。

五鼓時,美十娘十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十子。

自憐紅顏薄命,遭引強橫。

自向十床十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裡壁睡了,暗暗垂淚。

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

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十媽十媽十說聲「我去也」。

鴇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鴇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

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

王九十媽十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

只見美十娘十臥於榻上,滿眼流淚。

九十媽十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十娘十隻不開口,九十媽十隻得下樓去了。

美十娘十哭了一日,茶飯不沾。

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

九十媽十心下焦躁。

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十性十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

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十子叫做劉四十媽十,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十娘十甚說得著。

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十媽十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十媽十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

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十媽十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

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乾。」

劉四十媽十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干哩。」

劉四十媽十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

只見樓門緊閉。

劉四十媽十輕輕的叩了一下,叫十聲「侄女」。

美十娘十聽得是四十媽十聲音,便來開門。

兩下相見了,四十媽十靠桌朝下而坐,美十娘十傍坐相陪。

四十媽十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

四十媽十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

又好人物,又好技藝。

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十娘十道:「休得見笑。

今日甚風吹得姨十娘十到來?」

劉四十媽十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

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面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

劉四十媽十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十娘十的手牽著,叫十聲「我兒,做小十娘十的不是個軟殼鵝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注銀子?」

美十娘十道:「我要銀子做甚!」

四十媽十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十娘十的看得你長大成十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雖有幾個粉十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種。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

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

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餵他?

做十娘十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美十娘十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十媽十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

美十娘十道:「行徑便怎的?」

劉四十媽十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

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

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十娘十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劉四十媽十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十媽十媽十做主。

做小十娘十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是因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

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十毛十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

你若執意不從,惹他十性十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

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十娘十的懷裡,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十娘十道:「十奴十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十娘十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

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十媽十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十娘十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十媽十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

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

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配偶。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十愛十,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

這個謂之真從良。

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十愛十著小十娘十,小十娘十卻不十愛十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十十交十十,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子弟,明曉得小十娘十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將回去,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十媽十兒的火,不怕小十娘十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十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題目。

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十愛十小十娘十,小十娘十不十愛十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十逼十,十媽十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十娘十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這個謂之苦從良。

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十娘十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十十交十十個子弟,見他十性十情十溫十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十娘十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十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

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十娘十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

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

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十娘十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十逼十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地。

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十娘十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

這個謂之了從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十愛十,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十娘十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十媽十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彫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

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十娘十道:「如今十奴十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

劉四十媽十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

美十娘十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十媽十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十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

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

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十娘十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

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十娘十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

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骯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撩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

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十娘十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

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十媽十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攢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

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十娘十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兩得其便?」

美十娘十聽說,微笑而不言。

劉四十媽十已知美十娘十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

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

說罷起身。

王九十媽十伏於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

美十娘十送劉四十媽十出房,劈面撞著了九十媽十,滿面羞慚,縮身進去。

王九十媽十隨著劉四十媽十再到樓前坐下。

劉四十媽十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左說右說,一塊硬鐵,看看溶成熱汁。

如今你快快尋個復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

那時做妹十子的再來賀喜。」

王九十媽十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

後來西子湖上子弟們,又有只《掛枝兒》,單說那劉四十媽十說詞一節:

劉四十媽十,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

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

好個烈十性十的姑十娘十,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十娘十自聽了劉四十媽十一席話兒,思之有理。

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

復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閒。

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

王九十媽十趁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

美十娘十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

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

再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

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十媽十媽十,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

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十陰十似箭,不覺四年有餘。

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個使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

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雇,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

兩上暗地偷十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

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

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十戲,好不老實。」

朱十老平日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十博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

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

賣得多少,每日納還。

可不是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

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攢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中怨恨,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子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夏衣服和被窩,都叫他拿去。

這也是朱十老好處。

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

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下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個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

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

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閑。

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

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

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剩下的銀兩,都十十交十十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裡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

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十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

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

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費。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量「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

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復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

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

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覺而知。

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寒不暖,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

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

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

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

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

秦重繞湖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管,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

走了一回,身十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到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

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

只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十娘十後面相送。

到了門首,兩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十娘十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覷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十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十子都酥十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

方在凝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十媽十媽十,同著一個垂髫的丫鬟,倚門閒看。

那十媽十媽十一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

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十聲「賣油的」。

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十媽十媽十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那丫鬟也識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十媽十媽十道:「那賣油的姓秦。」

十媽十媽十也聽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

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雇。」

秦重道:「承十媽十媽十作成,不敢有誤。」

那十媽十媽十與丫鬟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十媽十媽十不知是那女十娘十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十娘十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

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裡面去了。

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

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十十交十十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

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十娘十出來。

女十娘十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

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

秦重又得細覷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了,洋洋而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湖有個酒館。

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十娘十,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

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

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十媽十住下。」

秦重道:

「方纔看見有個小十娘十子上轎,是什麼人?」

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十頭,叫做王美十娘十,人都稱為花魁十娘十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十精十。

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十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幾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這等美人摟十抱了睡一十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十陰十溝裡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十十交十十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那裡來這幾兩銀子?」

一路上十胡十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做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十妓十,可不是個春十夢?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

他道:

「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攢上去。

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

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十床十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十床十。

這一十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裡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鎖了門,挑著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十媽十家去。

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面張望。

王九十媽十恰才起十床十,還蓬著頭,正吩咐保兒買飯菜。

秦重認得聲音,叫十聲「王十媽十媽十」。

九十媽十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

秦重並不爭論。

王九十媽十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夠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

秦重應諾,挑擔而出。

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十娘十子。

「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

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十媽十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

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雇,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儘夠出脫了。」

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

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

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

這一日是個雙日。

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

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十媽十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十娘十子。

也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

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

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十媽十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

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

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

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

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

「趁今日空閒,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

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裡,借天平兌銀。

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戥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解十開,都是散碎銀兩。

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

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砝碼。

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十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

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

見成傾銀店裡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

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

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傾錢。

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熏了又熏。

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十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十媽十家而來。

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十客,如何開口?」

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十媽十走將出來。

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那裡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

十媽十媽十也不免還禮。

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十媽十媽十。」

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十夜,或是會一個房。

雖然不是個大施主菩薩,搭在籃裡便是菜,捉在籃裡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

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

王九十媽十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裡面客房十中細講。」

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准百次,這客座裡十十交十十椅還不曾與他屁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王九十媽十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著內裡喚茶。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十媽十媽十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管笑。

王九十媽十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十媽十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

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十媽十媽十宅上請位姐姐吃酒兒。」

九十媽十道:

「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

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十流之興?」

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

九十媽十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

「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十娘十子相處一宵。」

九十媽十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十娘十麼?」

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

九十媽十道:

「糞桶也有兩個耳朵。

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份?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

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十娘十子,一十夜歇錢要幾千兩?」

九十媽十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

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

秦重道:

「原來如此。

不為大事。」

袖中摸出這禿禿裡一大錠細絲放光銀子,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

望十媽十媽十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

日後再有孝順。」

九十媽十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攢不易,還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十媽十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

秦重道:「十媽十媽十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

九十媽十道:

「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但憑十媽十媽十怎的委曲婉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十媽十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口笑道:

「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

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

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

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

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

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裡。

你且到大後日來看。

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

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十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頭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十娘十也好與你裝謊。」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

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

到典鋪裡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閒走,演十習十斯文模樣。

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十習十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提。

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十媽十家去。

去得太早,門還未開。

意欲轉一轉再來。

這番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

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

王九十媽十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裡閒坐。

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十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伕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

馬伕道:

「韓府裡來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

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

進得門時,王九十媽十迎著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

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

他是個長嫖,老身不敢違拗。

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

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

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

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

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時。

不然,前日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

秦重道:「只怕十媽十媽十不作成,若還遲中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

九十媽十道:

「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

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十媽十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

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

倒是越晏些越好。

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

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

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十媽十家探信。

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

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

王九十媽十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麼?」

九十媽十道:「這一厘麼?正主兒還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來麼?」

九十媽十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

俞內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自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

你且到新人房裡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

秦重道:「煩十媽十媽十引路。」

王九十媽十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為高爽。

左一間是丫鬟個空房,一般有十床十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十娘十子臥室,鎖著在那裡;兩傍又有耳房。

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洞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

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

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十夜,也不為多。」

九十媽十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餚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鼻。

九十媽十執杯相功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

請開懷暢飲幾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

吃了一會,便推不飲。

九十媽十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

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

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

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

秦重吃了一碗就放。

九十媽十道:「夜長哩,再請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

重複穿衣入坐。

九十媽十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

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裡的鍾都撞過了。

美十娘十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

秦重不見婊十子回家,好生氣悶。

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

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十娘十子回家。

丫鬟先來報了,九十媽十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

只見美十娘十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

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十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裡吃酒?」

九十媽十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秦小官人。

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耽擱他一月有餘了。

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十娘十的留他在此伴你。」

美十娘十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轉身便走。

九十媽十雙手打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志誠好人,十娘十不誤你。」

美十娘十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

九十媽十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

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十娘十的見他來意至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

你看做十娘十的面上,十胡十亂留他一晚。

做十娘十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

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十娘十的肩頭向前。

美十娘十拗十媽十媽十不過,只得進房相見。

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

美十娘十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裡甚是不悅,默默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鐘。

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

九十媽十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

美十娘十那裡依他,答應道:「我不醉。」

一連吃上十來杯。

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

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了銀缸,也不卸頭,也不解十帶,跴脫了繡鞋,和衣上十十床十,倒身而臥。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十性十。

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

秦重道:「小可豈敢。」

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鴇兒送入臥房,向耳邊吩咐道:「那人醉了,放十溫十十存些。」

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十娘十已在夢中,全不答應。

鴇兒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十聲「秦小官人,安置吧。」

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

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

帶轉房門,自去房十中安歇。

秦重看美十娘十時,面對裡十床十睡得正熟,把錦被壓在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

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十床十大紅紵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十娘十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十十床十,捱在美十娘十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十娘十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

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十娘十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干噎。

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十摩其背。

良久,美十娘十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十娘十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十娘十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漱口。

秦重下十床十,將道袍輕輕脫十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瓶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十娘十。

美十娘十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十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裡睡去了。

秦重脫十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臢,重重裹十著,放於十床十側。

美十娘十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

復身轉來,見旁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那個?」

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十娘十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

便道:「我夜來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問:「可曾吐麼?」

秦重道:「不曾。」

美十娘十道:「這樣還好。」

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

又記得曾吃過茶來。

難道做夢不成?」

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

小可見小十娘十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裡。

小十娘十子果然吐後討茶。

小可斟上,蒙小十娘十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十娘十大驚道:「巴巴的吐在那裡?」

秦重道:「恐怕小十娘十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十娘十道:「如今在那裡?」

秦重道:

「連衣服裹十著,藏過在那裡。」

美十娘十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十娘十子的餘瀝。」

美十娘十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十娘十起十床十小解。

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十娘十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

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

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上想慕之極,及積攢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十娘十子一十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十娘十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干折了許多銀子,莫不懊悔?」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

美十娘十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並無妻小。」

美十娘十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

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十夜,已慰平生,豈敢又作癡想?」

美十娘十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且又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

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

美十娘十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十娘十子,在旁多站一時,也是好的。

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

美十娘十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那裡肯受。

美十娘十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

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

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

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十娘十子費心。

小可自會湔洗。

只是領賜不當。」

美十娘十道:「說那裡話。」

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捲了脫十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

丫鬟看見,叫十聲「十媽十媽十,秦小官去了。」

王九十媽十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

「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

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

且說美十娘十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

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街的子弟。

你是個做經紀的本分人兒,那匡你會十溫十十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十性十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

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發在十床十,全無顧忌。

十老發作了幾場。

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

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見人心。

聞說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了他回來,老死有靠。」

只怕他記恨在心,叫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火,搬回十老家裡。

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

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十十交十十付秦重。

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

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

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

朱重舉哀安葬,事事成禮。

鄰里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後,仍先開舖。

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雇弄斷了多少。

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

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

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淒惶惶,東逃西竄,十胡十亂的過了幾年。

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

把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

偶然聽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里,故此央金中引薦。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十愛十消息,再作區處。」

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妻在內。

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

光十陰十似箭,不覺一年有餘。

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

朱重因見了花魁十娘十子,十分容貌,等閒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

以此日復一日,耽擱下去。

正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十娘十在九十媽十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賺錦繡。

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十性十,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

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太守。

這吳八公子,新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

平日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捨走動。

聞得花魁十娘十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

美十娘十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

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閒漢們親到王九十媽十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

美十娘十因連日游春睏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

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個狠僕,來接美十娘十遊湖。

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伙。

直鬧到美十娘十房前,只見房門鎖閉。

原來十妓十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十娘十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

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

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過。

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

美十娘十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叫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推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

王九十媽十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

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狠僕牽著美十娘十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

吳公子在後,揚揚得意。

直到西湖口,將美十娘十攫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十娘十十二歲到王家,錦銹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踐。

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

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十十交十十椅朝外而坐,狠僕侍立於旁。

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美十娘十那裡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

美十娘十抱住了欄干,那裡肯去,只是號哭。

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十娘十。

美十娘十雙腳亂跳,哭聲愈高。

八公子大怒,叫狠僕拔去簪珥。

美十娘十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

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十性十命,也是罪過。

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

美十娘十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十娘十繡鞋脫十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

叫狠僕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十娘十赤了腳,寸步難行。

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

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十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為高。

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

到此地位,看看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

這都是劉四十媽十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

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

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認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十娘十子,如何恁般模樣?」

美十娘十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

美十娘十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

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

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十娘十裹腳;親手與他拭淚。

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

等待美十娘十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十娘十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十媽十家。

九十媽十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

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

美十娘十如何肯放,道:

「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面。

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鴇兒也來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十娘十吹彈歌舞,曲盡平生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魂蕩魄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

美十娘十道:「有一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

美十娘十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十娘十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

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十娘十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五歲被十媽十媽十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

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

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

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

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貨,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

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這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休得悲傷。

小可承小十娘十子錯十愛十,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只是小十娘十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十布?也是力不從心了。」

美十娘十道:「這卻不妨。

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攢些東西,寄頓在外。

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就是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樓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

美十娘十道:「布衣疏食,死而無怨。」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雖然,只怕十媽十媽十不依。」

美十娘十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十娘十都寄頓得有箱籠。

美十娘十隻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十媽十家,訴以從良從事。

劉四十媽十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

美十娘十道:「姨十娘十,你莫管是什麼人,少不得依著姨十娘十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

只要姨十娘十肯開口時,不愁十媽十媽十不允。

做侄女的別沒孝順,只有十兩黃金,奉與姨十娘十,十胡十亂打些釵子。

是必在十媽十媽十前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十媽十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女兒,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

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十娘十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通方好。」

美十娘十道:「姨十娘十莫管閒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

劉四十媽十道:「十媽十媽十可曉得你到我家來?」

美十娘十道:「不曉得。」

四十媽十道:「你且在我家便飯。

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十媽十媽十講。

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十媽十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十媽十家。

九十媽十相迎入內。

劉四十媽十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十媽十告訴了一遍。

四十媽十道:「我們行戶人家,倒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他。

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

說便十兩一十夜,也只是個虛名。

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閒,連宵達旦,好不費事。

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

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傢伙。

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

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

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

就是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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